过了半个月严泽光才知道,那天贾军长问他年龄的意思,原来是要送他去军事学院深造。严泽光对于上军事学院积极性并不高,甚至还有点沮丧。据传说,军党委原先有考虑,提升他到二十五师当副师长,可是后来从军区下来一个处长,把那个位置占了,军党委又考虑,调他到军后勤部当副部长,可是遭到军区后勤部的反对,那个位置又由军司令部的管理处长接替了。
严泽光想想心里就窝火,妈的老子一个野战军的团长,而且是老团长,而且是享有小诸葛美誉的老团长,居然没法安置了,连后勤部的副部长都没有当上。这全都是因为不打仗了,自己没有用武之地了,小诸葛没法显示了。看这样子,如果再不提升,恐怕连团长都不能再当下去了。据说连副团长石得法都发牢骚了,说没有谁营长一当就是八九年,团长一当又是七八年。妈的,这伙计看来还想抢班夺权呢。
他认为让他脱产住校是为别人腾位置。
严丽文开始报名高考了。严泽光听说严丽文报的第一志愿是军医大学,很不高兴,跑到王铁山家里兴师问罪,说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两个干爹干妈就作主了,连我都不通知一声。你们家王奇小学快毕业了,我让他到西大营去读初中你们高兴吗?
王铁山说,你无理取闹。孩子要考什么,那是我说了算的吗?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孩子自己说了算。王奇要是愿意到西大营读初中,我坚决支持,他愿意给你当儿子我都没有意见。可是你能对他负责吗?
严泽光说,我坚决不同意妞妞考军医大学。
王铁山说,那你想让妞妞上什么学?
严泽光说,清华北大都行,复旦也行。
王铁山说,你还是不讲理。能不能上清华北大,别说你我说了不算,就是妞妞说了也不一定算。你以为北大清华是你的一团吗?
严泽光说,那就上军事通信学院。
王铁山说,为什么?
严泽光说,不为什么,我是他爸爸,我说了算。
王铁山说,那你自己跟孩子说。
当天晚上,严泽光让王雅歌打电话把严丽文叫回家,一家三口商量报志愿的事情。严丽文说,这事没商量,我已经报名了。
严泽光火扎扎地说,改过来,报军事通信学院。
王雅歌说,孩子想上军医大学,你非让她报通信学院,是什么理由,难道通信学院的院长是你的老部下?
严泽光说,什么理由都没有,凡是他王铁山拥护的,我就要反对。我的女儿快要变成他的了,不,已经变成他的了,什么都由他作主。这叫什么事儿!
严丽文说,这事是我自己定的,与爹爹无关。再说,就算是爹爹的意见,我也听爹爹的。
严泽光对王雅歌说,看看,什么叫策反,这就是策反。王铁山这个老狐狸,搞得我众叛亲离。
王雅歌说,你别拉不下屎怪茅房,你也不想想,孩子长这么大,你尽过多少义务?现在孩子要考大学了,你从峨眉山上下来了,摘桃子来了。
严泽光吼道,你还不是一样?第一,你没有给我生个儿子;第二,你只给我生了一个女儿;第三,生了女儿你跟我一样也撒手不管,不,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严丽文说,你们都别吵了,这个家我一分钟都不想呆下去了。高考快了,我还要进行最后的冲刺,我回家了。
说完,甩着两条小辫走了。
女儿一走,两口子都愣住了。严泽光说,喂,你听见没有?
王雅歌说,什么?
严泽光说,她说她回家了,那这里是什么?妈的连女儿都嫌贫爱富。王铁山当副师长了,他就认他那个爹爹,不要我这个爸爸了。
王雅歌说,你还是浑不讲理。孩子喊老王爹爹的时候,他是副团长,而你是团长。
严泽光说,这孩子先知先觉,她从小就知道她爸爸不是她爹爹的对手。她爹爹太狡猾了。
那段时间,严泽光的情绪很差,动辄发火,喜怒无常。他甚至想到了转业。可是一个四十六岁的团长,而且是一个战功卓著的老团长,而且是一个自认为是战术专家的老团长,真的转业到地方,简直就是笑话!
严泽光简直想象不出来,转业到地方他会干什么,他甚至连西服领带都不会打。他有他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是能工巧匠,他是艺术家,他得心应手,他游刃有余。你把一张一比二十万的地图放在他的面前,他能立刻让这张地图站起来,等高线一点都不会差,坐标误差基本上不会超过二十米。他不用侦察,就能凭借对于地形的敏感和战术的经验,判断出攻防双方的兵力部署和火力配系,甚至能够预测战斗第二阶段乃至第三阶段的走向。这种能力绝不是那些仅仅凭借资历留下来的、登上去的人所能具备的。职务高的不一定水平高,过去的战争靠大刀片子,靠勇敢加大喊。他记得他参军的时候刘界河就跟他说过,在战斗中只要会喊,喊一班向左,二班向右,三班跟我来,喊对了就能当排长。
当然,刘界河本人并不是靠勇敢加大喊,刘界河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文化人。凭着良心说,王铁山也不是大老粗,王铁山是文化人中的大老粗,大老粗中的文化人。而他呢,他虽然算不上是大文化人,可他是战术专家,这是有目共睹的,这是国内外都知道的事实,因为在朝鲜战场上美国人也领教过。
哦,对了,等等,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在过去,从来都是他领先一步,从当排长,连长,营长,从来都是他在前而王铁山在后。可是自从双榆树战斗之后,情况就变了,王铁山是少校而他是大尉,王铁山先他一步当了副团长,虽然说他很快就压了王铁山一头,但是王铁山很快就以更快的速度同他平起平坐,并且还以更快的速度当了副师长,几乎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他不能不承认,王铁山比起一般的老干部要强得多,可是王铁山跟他比,那就差得太远了。他靠什么?因循守旧,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一句话,稳稳当当地使用自己的资历,使用自己的谦逊,使用自己的和蔼,使用自己的人缘,除此之外,别无他长,如此而已,而已!
在等待通知的日子里,已经有风声传出来了,石得法代理团长职务。
严泽光现在已经开始讨厌石得法了,这个人品质上倒是没有太大的毛病,战争年代也是一条好汉,就是一条,官瘾很足,在他的所有的对严团长迟迟得不到提升的同情里面,其实充满了他个人希望得到提升的愿望。
想想也是。你自己不能提升,副团长和参谋长就得不到提升,营长们也得不到提升。一个人不走,堵了一大串,一个人走了,一条路全通了。
每当想到这里,严泽光的心里就充满了悲哀。他渐渐地意识到,他一直等待的那个日子遥遥无期,而且他更悲哀地意识到,他一直期盼的战争不仅一直没有来临,就是真的来临了,他恐怕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生龙活虎了。一个四十六七岁的团长,而且是步兵团长,再也不能上阵了,廉颇老了,只能吃饭了。
那么,他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了。在这个问题上,他恨透了王雅歌。他要是有个儿子该有多好!有个儿子,哪怕他再也不提升了,再也不能打仗了,甚至连团长也不当了,那他也不愁。他可以什么事情都不做了,集中精力跟儿子探讨战术,他可以把本团本师乃至解放军历史上那些精彩的或不精彩的,出奇的或不出奇的,胜利的或失利的,一一进行分析,分析成败得失。他还可以像沈东阳那样研究针对性训练,开展对假设敌潜在敌的研究。有了后嗣,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啊,他太赏识那个锐气逼人的年轻人了,他们在一起交流的时候,他们一起面对贾军长和刘界河的时候,他们配合得是那样的默契,那样的心有灵犀。他简直就是他的儿子,不,他就是他的儿子。有时候在幻觉中,他真的把沈东阳当成是自己的儿子,是他和王雅歌在不经意——不,不是和王雅歌,是谁都不能是王雅歌,最好是杨桃——是他和杨桃在不经意间在梦中结合的结晶。
他决定,一旦组织上做出什么决定,要他离开部队,或者说离开战斗,他就把他的全部财富——足足一炮弹箱战争实物和战术检讨心得,全部交给沈东阳,在感觉中,他已经把那个小伙子看成是他的精神后裔了。 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