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就在严泽光接到军事学院通知的同时,严丽文也接到了军医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王雅歌提议说,我们到相州市人民饭店庆祝一下吧!
严泽光说,我们?我们是谁?
王雅歌说,我们家和老王家。
严泽光说,谁掏钱?
王雅歌说,当然是我们掏钱。
严泽光说,那不行,我们一家两口,他们一家四口,该他们掏钱。而且老王是副师长,薪金比我高。
王雅歌说,你是真的不讲道理。是你们爷儿俩深造,又不是老王爷儿俩深造。再说,你要是还说他们一家四口的话,那我以后就让严丽文改名为王丽文了。
严泽光说,墙倒众人推,无所谓。我这个老团长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随便你们怎么糟践。
王雅歌说,你别阴阳怪气地,你说请不请?
严泽光说,我说不请了吗?孩子上大学,是考取的,而且分数很高,应该庆祝一下。但是别提我的事,我那是给别人让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也许学完回来就该到后勤部或者农场去了,别给老王幸灾乐祸的机会。
王雅歌说,老王才不会像你这样小肚鸡肠呢。
严泽光说,属于后勤方面的事,你们几个女人商量着办就行了,反正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严泽光说的是实在话,他这半辈子基本上没有沾过钱,工资从来都是团里的管理员直接交给王雅歌,当然他也用不着花钱,需要花钱的事情总是由王雅歌出面,就连那次未遂的广西之行,身上的钱还是向石得法借的。
王雅歌于是给孙芳打电话。
两个女人一拍即合,随即定下日程,选的是王奇的生日,喜上加喜。
严泽光说,庆祝妞妞上大学,有一个人不能不请,师司令部作训科参谋沈东阳功不可没。
王雅歌说,还有一个人不能不请,既然是双喜,王奇的送子娘娘不能不请。
严泽光说,你说的是那个怪里怪气的沈大夫?
王雅歌说是,难道你反对?
严泽光说,我明白了,你们全是给老王抬轿子的,在这两个家里,敌我对比是五比一。
王雅歌说,又胡搅蛮缠!人家把妞妞带大,送上大学,我们不能忘恩负义。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啊!就请个沈大夫,你就这么不乐意?
严泽光说,谁说我不乐意了,我举一百双手赞成。我一见那个沈大夫,就觉得面善,那个人就是个白衣天使,是上帝的使者。可是你能把她请来吗?上帝的使者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她那么高贵的样子,会吃你的俗饭?
后来的事实果然被严泽光料定,王雅歌和孙芳往人民医院去了两趟,都没有把沈大夫请动,二人退而求其次,又去请林司药,但是林司药到外地选药去了,只有当年的贾护士现在的贾护士长答应届时赴约。王雅歌回来后对严泽光说,嗨,你小诸葛还真名不虚传,不光会搞战术,连请客也料事如神。
严泽光说,那是啊,住校回来,没球事了,我就去帮人看相。
这是王铁山当了副师长之后两家的第一次聚会,孙芳和王雅歌把姚得春也请来了。因为有外面的客人,王铁山考虑到严泽光自尊心强,对他那个老团长的身份缺乏荣誉感,提前给沈东阳和姚得春打了招呼,说今天你们都不要喊我王副师长了,也不要喊严团长。
沈东阳说,那我们喊你们什么?
王铁山顿了一下,皱皱眉头说,这倒是个问题,喊我们叔叔吧,就把上下级关系搞庸俗化了。
姚得春说,还不仅是这个问题,严丽文和王奇喊我和沈东阳叔叔,我们又喊你们叔叔,这不把辈分搞乱了吗?
王铁山说,那你们说怎么办?
沈东阳说,很简单,一律喊首长不就行了吗?
王铁山说,好主意,虽然正规了一点,但也只好如此了。
晚上六点钟,各路人马都到了人民饭店预定的包间,王铁山先到一步,亲自排座位,把贾护士长排到主宾席上,把自己排在副主宾席上,然后依次是姚得春和沈东阳,两个夫人,严丽文和王奇。严泽光的位置在东道主的位置上。
孙芳还带了两瓶茅台酒,因为王铁山有交代,亲兄弟明算账,两家喜事,一桌请客,他出菜钱,我出酒钱。
这是严泽光第一次私人请客,有点不知所措,一切都听王铁山安排。见王铁山把自己推到东道主的位置上,欣然落座,嬉皮笑脸地对王铁山说,王副师长,是你女儿考上大学还是我的女儿考上大学?
王铁山说,你说呢?
严泽光说,用你的话说,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妞妞说了算。
严丽文说,爹爹的女儿考上了大学,爸爸的女儿也考上了大学,你们这两个父亲都值得庆贺。
然后又转向孙芳和王雅歌说,娘的女儿考上了大学,妈妈的女儿也考上了大学,你们这两位母亲也值得庆贺。
王铁山说,好,孩子会说话。
严泽光说,好,孩子像你一样圆滑,滴水不漏,一个不拉,我的孩子在你家,耳濡目染,已经变成小狐狸了。
王铁山说,你这个老东西,不失时机地攻击我,我怎么就成了老狐狸了?
王雅歌赶紧打岔说,别忘了,今天是双喜临门,还是王奇的生日呢。沈大夫没来,贾护士长你要代沈大夫多喝几杯酒。
贾护士长说,哎呀,我今天真是受宠若惊,你们部队这么大的首长请客,我这个小护士居然当了首席,受之有愧啊!
严泽光说,我听说了,是你穿针引线,帮我们老王解决了后顾之忧,帮助我们军队干部很多人解决了后顾之忧,拥军,拥军,帮助我们多生小解放军,这就是最好的拥军。来,我敬你三杯!一杯是敬沈大夫的,一杯是敬你的,还有一杯是敬……
王雅歌说,还有林司药,她们三个都是做出大贡献的。
严泽光说,对头,有医还得有药。这一杯是敬林司药的,回去向沈大夫和林司药代我问个好!
说着就站了起来,咣咣地倒了三杯酒,并到一个碗里,往贾护士长的酒杯上一碰说,我先干了,先干为敬。一仰脖子把酒喝了。
贾护士长吓坏了,说,怎么敢当,怎么敢当。严团长这么大个首长,老革命,这么平易近人……说着也干了三杯,三杯下去脸就红了。
王铁山心里很感动,因为请贾护士长的理由是因为他的儿子王奇,贾护士长是代表沈大夫和林司药来的,严泽光首先就轰轰烈烈地向贾护士长敬酒,是给了他很大的面子。
王铁山也倒了三杯酒对姚得春和沈东阳说,平时我不主张你们年轻人喝酒,但是今天是庆贺妞妞考上大学,你们这两个同志,都付出了心血。今天没有什么首长,只有战友,我这个当爹爹的,敬你们这两个无私奉献的辅导老师三杯酒。
姚得春和沈东阳都不胜酒力,也风闻王副师长和严团长之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瓜瓜葛葛,但见今天气氛热烈,就硬着头皮把酒喝了。那都是真茅台,下到肚子里,呼啦一下就起了火。
沈东阳不胜酒力,暗暗告诫自己不可失态,遂采取了先发制人的战术,端起酒杯说,两位首长,三位阿姨,两个小妹小弟,我不会喝酒,但是我今天高兴,我一人面前敬一杯酒,醉了算了。
严泽光不动声色地看着沈东阳,暗暗诧异这小子冒失。
王铁山说,喝醉不要紧,只要主义真,醉了沈东阳,还有姚得春。
沈东阳数了数,除了他自己,包括王奇在内,一共八个人需要敬酒,他就一杯一杯地倒,嘴里念念有词,敬首长的,敬首长的,敬贾阿姨的,敬王阿姨的,敬孙阿姨的,敬丽文的,敬王奇的,敬姚干事的……一共倒了八杯,眼看倒了大半碗,估计有三四两,站起身来,举起酒碗,在众人面前亮相之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和阻止声中,仰起脑袋把酒一饮而尽。
王铁山说,好小子,有种!
严丽文说,沈叔叔,不,沈参谋,不,沈大哥,太了不起了,简直就像英雄!
只有严泽光矜持地笑笑,看着姚得春说,沈参谋这个动作是有名堂的,姚干事,知道什么叫先声夺人吗?你麻烦大了。
果然,后来再敬酒,大家一致保护沈东阳,说沈参谋英雄豪气,喝多了,不能再让他喝了。好像沈东阳是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英雄,受到人民群众的一致爱戴。
几个女人和孩子酒量有限,但是敬酒人人都有一份,多数冲着王铁山和严泽光以及姚得春。而此时沈东阳已经坐在沙发上和严丽文说悄悄话了。
沈东阳说,你为什么不喊我沈叔叔了,居然喊我沈大哥。
严丽文说,我爹爹定的规矩,凡是当兵的,都是他的战友,都是他的平辈,所以我们要喊叔叔。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是军医大学的学生,也是军人了,跟你也是战友了。
沈东阳说,恐怕不对,你不能因为上了军医大学,就提高了辈分。照你这么说,你和你爸爸和你爹爹也成了战友,那该怎么称呼?
严丽文说,去你的,我爸爸和我爹爹跟你自然不一样。
这顿庆贺晚会,其乐融融,几乎没有出现一点不和谐的音符。结束之后,三个女人带着王奇在包间另一端说女人的家长里短。严泽光和王铁山带着严丽文在沙发区交代上学注意事项,什么优良传统啦,什么艰苦朴素啦,什么谦虚谨慎啊,等等。
沈东阳假装喝醉了,傻傻地看着,傻傻地笑。
沈东阳在心里同情着严泽光。
这次参加王、严两家的聚会,沈东阳有一个令他心疼的发现,严泽光真的老了,尽管他也就四十六岁,可是由于在同一职务上呆的时间较长,也可能是由于他的一肚子战术思想得不到施展,就像困在笼子里的老虎,不,困在笼子里的老虎还可以仰天长啸,严泽光连长啸的条件都不具备,他就像一个道具一样,被女人们和孩子们支配着使用着,连说话都不再像过去那样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了,居然也变得琐碎起来了,脸上皱纹多了,下眼袋松弛了,脸上甚至还长出了几粒黑黄色的斑点,那是老年斑,在他这个年龄是不应该长的,然而他居然就长了。
沈东阳想,严泽光即便是老了,也不是岁月催老的,而是因为没有用武之地给憋老的。 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