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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高地 徐贵祥 4473 2021-04-06 06:20

  一轮下午的太阳照在演习战区的上空。

  集团军导演部所在地一片嘈杂。十几名参谋在地图和沙盘上奔忙不停,嘀嘀哒哒的信号像是一首此起彼伏的旋律。

  置身于这样的氛围,王铁山完全地进入到双榆树战斗的回忆之中。出现在他的眼前的,不是马萨岗,而是一群白雪皑皑的山峰和山峰下待命的志愿军官兵。当时,他正在和五连副连长庄志勇蹲在一块石头后面观察二号高地上的火力配系。庄志勇肯定地认为,二号高地上敌人的兵力不是两个排而是两个连,他后来同意了庄志勇的分析。庄志勇要求带领突击队先摸上去,他没有同意,他打算等战斗发起后敌人暴露了再说。可是后来庄志勇还是牺牲了,就是在双榆树反斜面上被美军的机枪打死的……

  “军长,电报。”

  王铁山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接过电报,匆匆浏览一遍,吩咐作战处长:“回电,按四号计划实施。”

  说完,转身回了帐篷,摊开地图,划上了第一处标记。

  “渡江支队”一营主力已经运动至三号地域。

  沈东阳擎着十倍望远镜向马萨岗主峰方向仰视。一号防御阵地人头攒动,大约有一个连的兵力严阵以待,没有出现异常情况。

  沈东阳指挥部队疏散接近,同时命令二营向五里屯发起佯攻。

  四连连长王奇报告,高芭山东侧出现情况,实地有石灰线标志是一条穿山暗河,深五十米,导演部特别说明,是我控制地段设计死角,无法对运动之蓝军进行拦截。

  沈东阳明白,军长的杀手锏开始往外抛了。这也是沈东阳近几天才证实的一个情况。图上分析,双榆树实地确实有一条穿山暗河,就是那条断断续续的暗河形成,在两山之间呈三角状,上窄下宽。新野公路横越该沟顶部,居然无桥,当年实际地形是二号高地伸出去的一块巨石成为天然桥梁。穿山暗河向北三百米,从无名高地和双榆树接壤处穿北而上,于是就成了一条秘密通道。

  难道当年二号高地上的敌人就是从这条秘密通道运动到双榆树主峰上去的吗?应该说只有这种解释,这种解释为王铁山提供了有利的依据。

  沈东阳心里笑了一声:军长阁下,这个当我是不会上的。你这个穿山暗河没有用,我不理它。

  导演部里,各职能部门高速运转,十几只红蓝铅笔无声地爬行,报务员的手指快节奏地舞蹈,石晓颖不断地签发电报。

  加强步兵师野战阵地攻防演习已经全部铺开。各个战斗要点的情况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王铁山的目光却单纯地盯向一片绿色的图案,严密地注视着马萨岗的每一个细节变化。几公里外的那场模仿战斗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可见,他甚至能透视出每一支分队目前所进入的位置。

  他本来已经放弃了很多想法,他本来已经不想重现历史了。可是一旦置身于这座似曾相识的山头,他在三分钟之内完成了第二次转变。

  不行,没有退路,一退下去就必须再退下去,最终将不堪收拾。仗不是那样打的,我不能等你在几十年后琢磨出道道才去打。我不是神仙,我不会神机妙算,我只能凭我掌握的情况去选择,你严泽光是真正的死不讲理。

  王铁山制定了两套方案交给作战处长,按此给“渡江支队”出情况。他不相信沈东阳有回天之力,硬是能把红的说成黑的。

  这时候,他想起了庄志勇。他甚至能够看得见庄志勇那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志愿军军服。血从棉花里浸出来,洇红了很大一片白雪。他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鲜艳的血色,染在雪地上,就像鲜艳晶莹的红色宝石。他记得他当时托起了庄志勇的脑袋,任他怎么喊怎么叫,庄志勇死活不吭气。他匆匆数了一下,躺在庄志勇身边的,还有二十七个战士,全都是在抢占反斜面上倒下的。后来他从庄志勇的腰上取下了那面旗帜,折了一截树棍,把它挂在双榆树的山头上。再后来严泽光也上了山顶,眼睛里闪射凶狠的光芒。严泽光在那面旗帜前站了一会儿,吸了一根烟。他记得严泽光还讲过一句话,这句话他当时印象很深,可是现在无论如何回忆不起来了。

  又有新的情况报上来,王铁山揉了揉太阳穴,翻腕看表:演习已经进行了四十六分四十七秒。

  老伙计,就那么屁大个事,你何必那么耿耿于怀?你牺牲了人,我二十八个同志的血也是红的。

  王铁山要来了马萨岗方向的所有简报。

  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扔下简报去看看地图,在上面指指戳戳划了几笔,脸上顿时涌上一层惊愕,吩咐一名参谋叫来了严丽文。

  “怎么,沈东阳没有见过那张图纸吗?”

  严丽文肯定地回答:“没有。我是从爸爸的衣服里翻出来的,以后就藏起来了。”

  “哦?”王铁山一愣,神色陡变,终于变成一片掩饰不住的愠怒,一掌拍在地图上,“好小子,还真顽固!”

  马萨岗在一片呐喊声中制造出了逼真的战斗氛围。空包弹和激光枪声交织在一起,浓烟翻滚火光映照。沈东阳的三营部分兵力佯攻高芭山,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牛尾巴岗。

  沈东阳正在亢奋之中,却突然接到四连连长王奇的呼叫:进攻受挫,高芭山出现猛烈的压制火力。

  紧接着,导演部连续下达六条情况,综合意思是:已经得到确切情报,蓝军实际作战意图是以攻为守。战斗打响后,全部投入火力,制造假象,吸引我助攻分队,待我三营进入高芭山和牛尾巴岗之后,该两处蓝军主力立即转移,三营所攻对象只有少量兵力纠缠,马萨岗主峰对一营合力夹击之势已经形成。

  沈东阳明白,这就是当年严泽光遇到的最后的情形。

  恰在此时,王奇又在电台里呼叫:在牛尾巴岗只遇到微弱的抵抗,该处守军大部已不知去向。

  这个消息与导演部提供的情况形成了互为映证的关系。

  从目前的态势看,进攻部队似乎已经陷入了绝境,然而沈东阳仍然镇定自如。他举起了望远镜,不慌不忙地察看一番,然后在地上用石子摆了一个三角形。

  王奇再一次呼叫,请求沈东阳批准他放弃高芭山,率部迂回,攻占反斜面,配合一营行动。

  沈东阳厉声否定:“进入战区,我是一号,你是……你没有号!离开牛尾巴岗半步,我送你上军事法庭。坚决修复西侧工事,准备打退蓝军主力的反扑。”

  王奇大惑不解:“反扑之敌从何而来?”

  沈东阳明确答复:“仍然来自高芭山。”

  王奇惊问:“两地之间已被我控制,高芭山之敌分明转移,何以重新出现在牛尾巴岗下?”

  沈东阳抬腕看了看手表,立即回答:“十分钟内必见情况,若无反扑牛尾巴岗迹象,则以一个排的兵力跟踪打击。另外以两个排的兵力控制马萨岗二号地段东部,并且以山腰平行火力切断马萨岗山顶至二号地段之间地区。”

  导演部第九号情况显示:马萨岗主峰守军已经全部放弃表面阵地,正向一号地段移动,请“渡江支队”停止进攻。

  沈东阳心里一阵冷笑:停止进攻?谈何容易。我还没有开始呢。这回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他回首看了一眼早已整装待发的一营官兵和一直按兵不动的预备队,一口长气呼出了五秒有余。正向一号地段移动?对主峰的合击已经形成?

  哦,军长阁下,这只是您和严泽光当年的判断。可是你们都错了。多么了不起的敌人,他们以牙还牙,学起了中国军队的看家战术:运动战。敌人大胆地玩了一个时间差,并且在这个时间差里连环兵力,运动使用兵力。此举竟然让我们的两位卓有经验的指挥员同时上当。可是我不会再上当了。我要带着我的四个连冲上去了。

  沈东阳将话筒送到嘴边,颤抖着喊了一声:出——击!

  马萨岗主峰顿时骚动起来,四百多人一跃而起,凭借地形快速跃进。激光枪声奔腾汹涌,如同草原上万马驰骋。牛尾巴岗上四连王奇指挥的火力从右侧平行射了过来,蓝军“阵亡”者的钢盔上冒着浓烟,纷纷倒了一地。“战斗”只进行六分二十秒,蓝军一个连的兵力头上几乎全部冒起了青烟。

  沈东阳指挥部队呐喊着冲上了108号目标。

  眼看胜利在即,岂料风云突变。一支锐兵突然从马萨岗左侧杀出,山顶已经销声匿迹的火力点重新复活。另有右侧一个连的兵力从斜刺里杀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东端,占据了已经放弃了的阵地。顿时,激光枪声如雨点般向一营瓢泼过来。

  电台里出现了王铁山冷冰冰的声音:“沈东阳先生请注意,你部主攻分队已陷入不便展开地区,遭我三面合击。抵抗是不明智的,希望你审时度势,率部放下武器。”

  沈东阳以同样冰冷的语调反问:“请问总导演,这是演习还是实战?”

  王铁山的声音依然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并且因为冷漠而显得空旷遥远:“有什么区别吗?”

  沈东阳强压不快,尽量平静地问道:“军长,凭什么预先在我东侧潜伏兵力?”

  “并非预先潜伏,这股敌人正是从高芭山上转移而来的。”

  “他们是插翅飞过来的还是遁土钻过来的?”

  “首先请你尊重事实,演习结束后我会告诉你通道在哪里。”

  一股酸楚涌上沈东阳的心头。他此刻真是无言以对了。他只是在心里倾诉:军长,您想必是也找到那条穿山暗河了,可是您真的以为那条穿山暗河能派上用场吗?您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演习的前半场,您给我出的情况都在表明您是清楚的啊,可是您为什么还要这样?事实只有我们两人清楚,我可以不说,但是您却不能不说,至少您可以同我推心置腹地探讨啊。您这样武断地压我,我反而不能接受。 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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