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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地 徐贵祥 2717 2021-04-06 06:20

  王铁山也在积极地准备着。

  演习地域是王铁山亲自敲定的,来自一次从军区开会的途中,他坐在直升机上往下瞭望,突然发现一块很有特点的地物地貌。回到军里之后,他让作训处送来那块地域的地图,惊讶地发现,这正是当年严泽光准备搞112号演习的地带,即马萨岗。这个发现又让他吃了一惊,原来早在七年前严泽光就有推演双榆树高地战斗的想法,看来真的是死不瞑目。

  按照预定计划,演习于作战会议一个月之后拉开帷幕,虽然进入雨季,但王铁山指示,不能降低标准,一切按照实战要求实施。

  七月十五日,细雨霏霏,集团军导调部在北山安营扎寨。

  王铁山巍然伫立在烟雨笼罩的峰顶上,手持十倍望远镜,向演习地域俯视。嵌进视野的,是一片浑沌的氤氲,下方依次铺垫着村庄、河流和连接雾霭的林带。山头上撑起一片帐篷,导演部全班人马均在泥泞中忙碌。

  警卫员拎着雨衣站在他的身后,几次想走近,却始终不敢。

  “军长,进帐篷吧,这雨看来是越下越大了。”跟随导演部行动的二十七师政委郭靖海走近王铁山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王铁山喔了一声,依然纹丝不动。他的两腿挺直,上身略向后仰,握着望远镜的双手像是一副机械的支杆。雨水汇成若干溪流,从钢盔上落下,溅在失去光泽的肩膀上,再往下,浸湿了迷彩服,斑驳的图案全部成了黑色,衬出一张雕刻般冷峻的脸膛。

  电台的呼叫声和嘀嘀哒哒的信号宛若一首澎湃的旋律,在雨空里交错飞扬。山下,十几路车炮像是刚刚出笼的长蛇,在弥漫的雨雾里蜿蜒爬行,轰轰隆隆的声音经久不息。另有几队步兵冒雨跋涉,出没在山涧小路上。进行曲的歌声和加油的口号此起彼伏,在透湿的山洼里滚动。

  王铁山贪婪地欣赏着每一个细节,眼前的一切都使他感到一种切肤的痛快,些许小雨丝毫不能减退鼓荡在胸腔里的亢奋。这时候他甚至有一点得意,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算老,似乎年轻了十岁二十岁。

  他想走下山去,跟在一支队伍的后面,走上十里二十里地。他自信不会比那些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们腿软。皇甫战役那次,他们穿着棉衣,戴着棉帽,一天一夜走了二百九十华里,可以说逢山过山逢水过水。那时候打仗全凭腿杆子硬。连女同志也不含糊,一边行军还一边搞鼓动,那副热气腾腾的干劲很能激发战斗力。

  雨点越下越大,望远镜的镜面上终于汪洋一片。

  三十年前的那天也是个阴天。

  那天晌午时分,他带领本连九十六个人,从玉姚圩子出发,沿沙陀公路插进,越过野马川,直奔毛田坝,去援助严泽光的剿匪工作队。就是那天,他领略了什么叫从容不迫,什么叫大将风度。严泽光的胸有成竹使严峻的敌情在顷刻间变得不堪一击。那就是著名的毛田坝连环伏击战。他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小他一岁的严泽光确实表现出了战术天才。

  可是后来就出现了“抢媳妇”的一幕,杨桃向左,杨桃向右的喧哗,至今在耳畔回荡。多少年后王铁山反省,严泽光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那天当严泽光端着酒碗大声宣布“杨桃是我的啦”的时候,杨桃最初表现的只是害羞和不知所措,但是杨桃并没有反对,杨桃或许在心里正在做着决定,或许正在等待事情进一步发展,可是就在这时候,他也端着酒碗上去了。他没想到竟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搞得杨桃骑虎难下,只好挥泪而去。可是他不能不上去,搞砸了是对的,因为他也爱杨桃。那时候年轻气盛,可以为爱情拔刀相向,他没有错。严泽光后来甚至把杨桃牺牲或者说失踪的责任也算在他的头上,没有道理!

  往事如烟啊……

  王铁山放下望远镜转身向帐篷走去。

  老了,看来真是老了,那年他才二十多岁,却是老革命了,已经是身经百战的指挥员了。吃的盐不比别人的多,却把五十岁的人生滋味都提前经历了。如今的二十岁呢?他下意识地向警卫员看了一眼,咽下了一句话:嘴边的胡子还是软的,娃娃一个嘛。

  作战处长走进帐篷,报告各演习部队的行军情况。

  王铁山掂起一根红蓝铅笔,对作战处长说:“通知‘渡江支队’,在凤凰寨宿营,烤干衣服,十九时前进入休息。”

  作战处长面带难色:“军长,那明天的行军……”

  “发电报给汽车营,让他们派一个排连夜赶到凤凰寨,交给‘渡江支队’使用。明天全部摩托化开进。”

  作战处长踌躇了一下,茫然地看了看军长,无声地退出帐篷。

  王铁山展开图囊,将目光放在马萨岗上,视界里出现了两个叠影——马萨岗——双榆树,双榆树——马萨岗。他把手指按在马萨岗上,织满青筋的手背立即涨成紫色。在他的感觉中像是摸到了一座朝鲜的山峰,摸到了双榆树山顶上的针叶杉,触到了一页揪心的记忆。

  手有些抖,僵硬的指头沿着马萨岗的山脊往下滑,滑到高芭山,这个地方就象征着那场战斗中的重要高地,也就是严泽光至死不忘的二号高地。

  是的,当时我委实解释不清二号之敌失踪之谜,但是凭借战斗经验,我判断他们一定会在双榆树主峰出现。他们首先给了我一个假象,在我向二号投入兵力之后,他们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双榆树的正面,而你却不容置疑地让我对付这座空山,让我守住无名高地。如今,你想必是弄清楚了二号上的敌人是怎样到达主峰的了,我也知道了。再提这件事情能说明什么呢?说明你当时确实没有错?说明我王铁山确实是为了争功?不,你说明不了,战斗决心不是数学题,我不可能把所有的答案都解出来才去战斗,时间不容许,情况不容许,我是凭借我的战斗经验果断采取行动的。就像吃饭,我未必要先搞清楚这碗饭是从哪里来的,但是这并不影响我把它吃掉。

  王铁山躺在行军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辗转难以入眠,他把一双老眼落在意念中的那块山地里,又从心底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双榆树啊双榆树,你可是把我们老哥俩折腾苦啰。 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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