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支队”全部潜入邙山浓荫蔽日的老林里。
越往深处走,光线越加暗淡。头一天落下的雨水还滞留在绵厚的植被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腐烂气息。尺把宽的石阶山路盘旋扭曲,铺满了深褐色的落叶,一脚踩下去,便挤出几片水渍,向四处溅射。
王铁山渐渐觉得气喘不匀。海拔增高,气压降低,耳朵里总是有个东西在不停地叫。到了山顶,听觉几乎完全失效。心里一阵苦笑。娘的,不服老行吗?好汉不提当年勇。看看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就是二十年前那个王铁山的模仿者,一副精神抖擞起来容易,可是你能一直抖擞下去吗?他感到一阵内疚,有点对不起沈东阳。人家和你较的不是这个劲儿,给你一根棍子那是尊重你保护你,至少说对你的身体还是负责的。你敏感什么?神经质嘛。老了就是老了,走不动了就是走不动,这有什么掩饰的?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这一天?
莫名其妙。
他把步子停了下来。自从他把沈东阳递给他的那根善意的棍子折断并且抛弃之后,沈东阳一直跟在身后,垂头不语。即使向后传达指示,声调也明显压抑了许多。他想等沈东阳赶上来,寻找一个恰当的机会和方式,挽回自己的失态。正剧还没有上演,他不能让他的主要演员在精神上产生被压抑的感觉。
稍微休息了一下,王铁山觉得腰腿酸胀,四肢神经都有活动超量而引发的悸动。但是很快,又有一种奇异的亢奋充斥了胸腔。邙山的古树参天,灌木错杂。弥漫在树梢林缝里的潮湿,使他在突然间体验到一种记忆犹新的亲切,他似乎看见了另外一座潮湿的山峦。就是那一次,他和严泽光发生了第一次大规模的争吵,甚至还动了拳脚。
那是杨桃牺牲后的第十天的下午,王铁山带一个排在金津湾搜山被围,身上两处挂彩。严泽光率工作队扑上来后,命令两名战士将王铁山架下去。
王铁山在那时候已经打红了眼,死活不肯撤走,并用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扬言要死也要死在金津湾,谁敢上前他就搂火。
严泽光先是冷冷地看了王铁山一眼,突然一拳打在他的小腹上,在他弯腰的刹那间,四个战士一拥而上,杀猪般地把他扛了下去。
严泽光指挥二十多人,顶住了余曾于匪部的三次冲锋,掩护伤员和老百姓向月亮坝转移。
增援部队赶到后,王铁山又缠着绷带跟了过来,几路人马合力击溃了余曾于匪军。待收复金津湾后,却到处找不到了严泽光,最后还是王铁山在山腰的石坎里发现了动静。
那当口严泽光正拖着一条伤腿,龇牙咧嘴地往外爬。王铁山走上前去,二话没说,先踢了严泽光一脚,然后包住了他的伤口,再然后扛上就走。
王铁山说:“这下两清了,谁也不欠谁。”
严泽光说:“我那一拳下手太重,你这一脚没咋使劲。”
王铁山笑笑说:“你干嘛下手那么狠,你不是怕我先走一步去找杨桃吧?”
严泽光也笑了,说:“是啊,我刚跟杨桃拉上手,又被你来给搅和了。”
王铁山说:“刚才那阵子,我真想拼掉算球了。桃子就是死在他们的手里。”
严泽光说:“要拼命也该是我先拼。杨桃是我的,我拼比你拼得更有道理。”
王铁山说:“你还以为杨桃是你的小媳妇儿?我说她是我的小媳妇儿呢。不信你问她自己,咱俩她更喜欢谁?”
两个人都笑了。笑得心里一阵疼痛,笑着笑着就哑了,两个人做起了同一件事,两个人都无声地哭了。严泽光的泪水从脸膛上滚下来,落在王铁山的脖子上:“歇歇吧,你也伤得不轻。”
王铁山说:“不碍事,我只擦了一点皮。”
严泽光说:“别逞能了,看你绷带又红了,喊担架来。”
王铁山说:“没几步就到了,别喊了。哥俩好一阵子没这么在一起说话了。”
严泽光说:“要是杨桃还活着就好了,咱俩到救护所闹个明白,看看她到底爱谁……”
“军长,要不要坐一会儿?”
王铁山从南方的十万大山里走出来,回头一看,见沈东阳已经赶到身后了。
“哦,不用。走吧。”王铁山稳住神,又撩起长腿。走了一截,摘下钢盔和手枪递给沈东阳,笑着说:“团长给军长背枪,不失身份吧?”
沈东阳愣了一下,立即明白了军长的用意,想必军长刚刚经历了一场心灵的反省,这个动作意味着军长向他传过来的一个友好的信号。
沈东阳微笑,“无上光荣。”
王铁山则笑得意味深长:“这就对了。即使我不是军长,你替背枪也是天经地义的。丽文至少要算是我的半个女儿,我自然也就差不多算是你的半个老丈人了。”
“这我知道,军长是丽文的爹爹啊!”
“跟你说句不客气的话,丽文过了一岁,你岳父岳母就没怎么管过她。就像一只猫咪,一上班就扔给王奇他妈算完事。你不主动送回去,那两口子就绝对不会主动来领,人家那是放心得很。那时候我们都在团里工作。你老丈人在家里是个甩手掌柜,养足了精神扯我的皮。为了炮营跟十里铺的官司,他指着我的鼻子嚷:王铁山,我要向上级机关反映你。你看,反映就反映呗,你干吗要对我说呢?这不是威胁吗?”
“我认为严师长的坦率也是很可贵的。”
“那是。说句粗话,当兵的汉子十有八九是一根肠子通到屁股眼,都是直来直去。他总是看不惯我王铁山。也就不过多了几滴墨水,却总自以为自己是个文化人,像他妈个知识分子。后来到师里工作,咱俩的位置调了个个,我王铁山没有那么多心眼……”
“军长,我认为你们在二十七师是配合最好的正副手。”
王铁山说,对头。你发现一个规律没有?凡是我王铁山在他手下,给他当副手,天下是太平的,部队也是嗷嗷叫的。为什么?我王铁山甘当下手。但是只要我先进步一步,高他一头,让他给我当下级,那是千难万难。
沈东阳说,这个我注意到了。
王铁山说,两个人长期在一起工作,要说没有一点磕磕绊绊的事情,那不现实。吃饭还硌牙嘛。但是我心里坦然,都是为了把部队带好。我王铁山就是吃了聪明药也算计不到,他老兄到死还给我留了这么一手……哦,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自我标榜?
“不,其实你们两个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王铁山站住了,看着沈东阳,眼神里有赞许,有喜悦。王铁山说,是啊,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个比方好。
沈东阳说,骨头也没有打断,只是因为某种误会而造成了感情的骨折,这种骨折又由于有了深厚的情谊、爱情和两家扯不断的联系而经常处于良好的愈合状态。
王铁山说,很好,你分析得很好!
沈东阳说,但是,又很复杂。
王铁山沉吟道,是啊,是很复杂。你要是有我这个经历,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明白了。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何尝不想痛痛快快地走完这段路?不行,这个老严啊,死了还在逼……话到此处,王铁山神色陡变,一使劲,上了一块石坎。
绕过邙山,眼前顿时扑来一片新鲜的阳光,空旷辽阔的山野尽收眼底。王铁山精神大振,仰天对日,响响亮亮地连续打了六个喷嚏。
山下,一辆三菱越野吉普车早已停在路边。
王铁山正要上车,突然想起了什么,叫过沈东阳,严厉质问:“我给你们要的车呢?”
沈东阳耷拉眼皮说:“作战会议并没有明确这项保障,我不能接受特殊的照顾。”
“噢……有种。”王铁山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可是我警告你,如果不能按时到达指定地域,你们就别再往下进行了。我取消你们的演习资格,或者说你们已经被消灭了。”
“请军长相信‘渡江支队’。”
王铁山余怒未消,向山下集结的部队扫了一眼,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盯着沈东阳,从牙缝挤出了低沉的一句:“那好,我在五号公路等你。” 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