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天,一道命令下来,上级在我们集团军试点成立了一个特种兵大队,级别同建制团,陈骁被任命为特种兵大队的大队长,上校军衔。至此,陈骁迎来了他军旅生涯的第三个春天。
与这道命令前后脚下达的,还有我们的阚军长离职休息的命令。
关于我们集团军实验性特种兵大队的故事我不能多讲,因为有很多属于军事机密。我能跟你讲的,还是我们特务连那些人的事情。
直到担任特种兵大队的大队长,陈骁还是个单身汉,这时候他已经年届不惑了。
你还记得那张画吗?就是三年前我和陈骁在平原市江南包子馆吃过饭后,在一条小巷的瓶颈处“山涧斋”里,陈骁花了六百元钱买的那幅少女牧牛图,它后来挂在陈骁的卧室里面。
那次我在王晓华那里看到那张报纸之后,到陈骁那里痛饮了一顿,陈骁言之凿凿地告诉我说,这幅画是苏晓杭画的。当时我还不以为然,还讥笑陈骁是痴人说梦,但是后来的事实很快就让我口服心服了。那幅画确实是苏晓杭画的,而且苏晓杭确实已经回到了平原市。只不过,令人不能接受的是,她是以那样的身份,那样凄惨的面貌回到平原市的。
还有一件令我始料不及的事情是,分别多年之后,陈骁和苏晓杭的会面,竟然是王晓华夫妇安排的。当然,这也符合逻辑,王晓华是陈骁的战友,而且那时候还是他的政治委员。而冉媛媛恰好是苏晓杭的闺中密友。
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按照王晓华指定的时间,陈骁自己开了一辆越野吉普车来到了跟我们特务连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赵王渡。此时已是月明星稀,身后灯火逐渐隐去,一个空荡荡风轻轻的小草地便扑面而来。
陈骁没有想到,时隔十年,他见到的苏晓杭居然是一个弱不禁风骨瘦如柴的中年妇女,由于久病,面无血色。
你能想象出来陈骁当时的心境吗?
你想象不出来,我也想象不出来。
草场还是那片草场,月光还是那片月光,秋风还是那样的秋风,可是,星移斗转恍如隔世,那个健康的、笑容如阳光一样灿烂的女孩呢?那个歌声甜润步伐轻盈俏皮的女孩呢?那个手臂像葱白一样健康敏捷的女孩呢?那个淘里淘气把他画成腿短脑袋大的“准将”的海军女兵呢?岁月无情,生活无情,疾病无情,说到底,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啊,美丽是多么的短暂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段初恋的情感,一份苦涩的回忆。
坐在赵王渡东边冰凉的草坪上,苏晓杭向陈骁讲起了她这些年的经历。就在她同那个叫章直达的画家婚后不久,一次梦里她叫出了陈骁的名字,章直达当然知道陈骁是谁,但是章直达没有流露,章直达以不断更换画室的女模特并把女模特带上她和他共同享用的双人床,作为对她梦中呼唤的回应。夫妻间的冷战持续到九十年代中期。那一年陈骁和我正在第二军事工程学院住校。章直达和苏晓杭当时在俄罗斯,过着穷困潦倒的勤工俭学生活,后来章直达不知道从哪儿得到讹传,说陈骁也在俄罗斯,一次苏晓杭参加一个女友的派对,因身体不适留宿女友家中,章直达一口咬定苏晓杭去会陈骁了,酗酒之后大打出手,导致苏晓杭大出血,以后血小板不断减少,满头青丝逐渐稀疏——据俄罗斯医生诊断,苏晓杭得的是“汉谱诺综合征”。直到一九九六年,两个人办了离婚手续,苏晓杭回国求医。这个消息后来被冉媛媛知道了,冉媛媛拉着王晓华到北京把苏晓杭接了过来,遍访彰原市民间中医。待陈骁嗅到苏晓杭的气息,苏晓杭已经在太行山下的一个小镇上住了半年了,过着隐居的生活,以卖画收入养病,病情才算没有继续恶化,但仍然没有根治,时好时坏。
陈骁说,在这件事情上,王晓华这两口子倒是仗义,可他们为什么瞒着我?瞒了这么长时间,太不应该了。
苏晓杭苦笑着说,那不是他们的错,那是我请求他们保密的。陈骁,你看我这个样子,我真不想让你看见。可是,我还是想见你,我孤独,我害怕,我不会活得太久了,我得见你最后一面啊。
陈骁说,晓杭,别再回到那个小镇了,要相信科学。我有一个战友,在上海一家合资医院工作,我要帮你找回你自己。
苏晓杭苦笑着说,我的病我知道,国外的医疗条件不比国内的差,也是无能为力。我还是留在太行山吧,就是死了,我也想死在我熟悉的土地上。
陈骁说,别说傻话了,还是要到医院去,我们一起想办法。
苏晓杭说,陈骁,你要是爱我,请你尊重我,让我平静地生活,让我平静地死去,这也算是我们的爱情善始善终了。
陈骁说,不,你一定得活着,活着就是胜利。
苏晓杭说,我何尝不想活着啊,我的好日子还没开始呢。
陈骁说,王晓华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会感谢他。
苏晓杭苦笑说,我今天来,就是想见你,我连报恩的想法都没有了。
陈骁说,晓杭,你暂时安心在那个小镇上养病,我还是要给你想办法。等着我,我会去看你,会去接你。
苏晓杭说,不,你绝不能去,王晓华也不会带你去,除非我死了,或者我的病好了。 特务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