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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特务连 徐贵祥 4200 2021-04-06 06:20

  在等待调动的日子里,我接到陈骁的电话,他问我,五一放假能不能陪他到山里去一趟。我问,山里是哪里?陈骁说,山里就是山里。我说不去。陈骁说,我们去见一个老朋友,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跟我一起去最合适,因为这个人认识你。

  我冲口而出,苏晓杭?

  陈骁说,是的。

  我说那好,五一节你派车来接我。

  五月一日,陈骁先是把我接到猎豹基地,在基地简单地吃过午饭,陈骁换了便衣,带上地图,自己开车,我们便向西进发了。

  出了水冶山脉,拐了一个弯,径直向南,大约走了四十多公里,路面由宽渐次变窄,最终成了碎石路,这就进入太行山主峰区域了。但见公路两边阡陌纵横,水网稻田星罗棋布,农家男女唱着山歌栽秧耕田,牛羊鹅鸭摇头晃脑散漫其中,点缀出太行山五月乡村的悠然自得。我和陈骁都是第一次到这里来,没想到太行山的深处,这中原的大山沟壑里,还有江南的景致,顿时就觉得神清气爽。再往前走,视野收敛,目力所及的是天穹下一溜黛色的山脊。车子七转八绕,倏然拐过一个山根,几乎就在瞬间,一种异常的感觉扑面而来,好像是从芸芸众生闯进了另一番天地。回首去看刚刚走过的山根路口,竟疑惑那是两重境界的门户。

  走到一个山根下,陈骁把车停下,说前面没路了,得徒步。

  我只好下车。陈骁自己拿着地图,像是指挥作战行进,却把一个大包从后备箱里拖出来,交给我背着。

  我说陈大队长,你得找准感觉,这可不是当年在103医院了,我堂堂的牟副处长,即将的牟研究员,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你不能还把我当狗腿子使用。

  陈骁停住步子说,那你说,我给你当狗腿子合适不合适?

  我说,你干吗要背这么大个包啊,难道是粮草?

  陈骁说,山高路远,来一趟不容易,多带点东西。

  我不吭气了,背着大包气喘吁吁地跟着陈骁前进。

  爬了一段坡路,向东南方向绕过一个山腰,大约走了里把路,眼前豁然开朗,下午两点钟的阳光从树梢上斜斜地落下来,在附近的山坡上溅起斑驳的光晕。一条小河宛若飘带,似乎是从山根的竹林里款款而来,在两山之间一块隆起处挂成一道瀑布,阳光就在这瀑布上描绘出大大小小的虹环,扑朔迷离。瀑布上游横一道毛竹扎成的排桥,宽约四五尺,长约四五丈。

  过了桥,陈骁对照地图,指着远处山沟里的一片村庄说,到了,前面就是陀螺村。

  我说,这里看起来还真像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就凭这景色,我就觉得这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苏晓杭在这里养病,首先就把心情养好了。

  陈骁说,桃园虽好,红尘难离啊!让你牟卜在这住一个星期你可能感到新鲜,住半年你试试。

  我说,那是,我是个凡夫俗子啊。可是我干吗要在这里住半年?我又没有患上汉谱诺综合征。

  到了陀螺村,拐过两个巷子,只见一幢高墙大屋耸立在山根上,房后苍松翠竹掩映,正房雕梁画栋,院落宽大明净,院墙上还爬着丝瓜藤叶,一片春意盎然。见有人来,先是出来一个老妪,探头看看,又转身回屋了。再出来一个老翁,鹤发童颜,眉高眼深,站在廊檐上,看见我和陈骁,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说了句,屋里请吧。

  显然,事前陈骁已经安排好了。

  置身陀螺村,我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似梦非梦。进了正房大厅,又是耳目一新。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堂屋,所有家具都显得陈旧,但黄亮如金,飞鸟盘龙雕刻极其精美。这都是乾隆时期的黄花梨,这一套家具,应该是很有价值的。我没想到在这个穷乡僻壤,还有如此阔气的家居,可见世界之大之奇。

  老翁说,是来看晓杭姑娘的吧?

  陈骁答道,正是。

  老翁说,跟我来吧。

  陈骁率先,我在其后,无语地跟着老翁,出了堂屋,绕到房后,从后墙小门出去,又是一个羊肠小道,拾级而上,不久就看见了一个亭子,一个盛装的女人坐在那里,走近一看,果然是苏晓杭,不是我想象中的风烛残年的样子,当然,也不再是当年那个风姿绰约演唱《远航的军舰》的漂亮的海军女军官了。苏晓杭似乎画了淡妆,脸上有些红色。看见我们来了,苏晓杭站起来了说,啊,牟卜,二十年了,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啊!

  我说,有我的老连长,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发生。我把陈骁交给我的那个大包从肩头上卸下来说,苏晓杭,我可是又给你当了一次狗腿子啊。

  苏晓杭搓着手,连声说,谢谢,谢谢。

  老翁说,好,这份礼物来得好啊,两个军官,如日中天,生日送礼,阳气沸腾,晓杭姑娘的病又要好了两成。

  我和陈骁对视一眼,我困惑而陈骁微笑。陈骁说,我来迟了,当特种兵大队长我不称职,当男人我也不称职。

  说话间老翁已经把我扛来的包打开了,原来都是食品,居然还有一块硕大的蛋糕。苏晓杭颤抖着说,陈骁,真难得你们想得这么细,过这么一个生日,我死而无憾了。

  老翁说,孩子,你说这话我不爱听,你的病见好,我可是要看着你活蹦乱跳地离开陀螺村啊!

  坐下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一年多,在陀螺村这个名叫桑谯的老中医的调理下,苏晓杭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今天路上陈骁跟我说苏晓杭病情反复,是往好的方向转化。

  但是,苏晓杭再也不是二十年前的苏晓杭了,尽管强作欢颜,但是仍然骨瘦如柴,憔悴苍老。苏晓杭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块画板,旁边还摞着一叠画稿,竟然是国画,崇山峻岭,苍松翠柏,鱼水花鸟。

  我有点惊讶,问苏晓杭,我记得你是学油画的,怎么又画起国画了?

  苏晓杭说,我现在的心态,比较适合画国画,寄情于山水之中,超脱于红尘之外。

  陈骁说,那年我从“山涧斋”买了你的一幅画,我就知道你的心态了。画油画的,素描功底和造型功底好,改画国画,更有深层次的韵味。

  苏晓杭说,我只是随心所欲地画,倒是没想那么多。

  陈骁说,要的就是随心所欲,随心所欲既是一剂良药,也是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晓杭,你在这个地方养病,倒是合适。

  我对陈骁说,老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吧?

  陈骁说,感慨万千。

  苏晓杭说,不仅老了,还病了。

  我对老翁说,大爷你知道吗?眼前的这个人,在二十年前是我们陈大队长的初恋情人,她像太阳一样照亮了我们陈大队长的青春,也像太阳一样照亮了我们的北兵营。

  陈骁说,别挖苦我,都怪我,没有保护好她,我在不该退却的时候退却了。

  苏晓杭说,还是我自作自受吧,你们今天来看我,对我就是天高地厚了。

  陈骁说,你没有错,女人的软弱不是错,男人的退却才是错。晓杭你知道吗?那次我到省城找你,确实是做好了打仗的准备的,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方案,但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把你夺回我的身边。哪怕身败名裂,哪怕放弃一切,可是,可是……我最终没有……我最后是摇摇晃晃地回到部队的。

  苏晓杭说,你是要干大事的,犯不着为一个女人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我一看话题沉重,赶紧捣乱说,不说了不说了,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老连长你现在对苏晓杭还是一往情深,说明你这个男人还不全是没心没肺。

  陈骁说,牟卜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没心没肺啦?

  我说,那我就不说了。今天这个活动有意义,我们以特殊的方式来为苏晓杭同志庆祝生日,惟一的心愿就是祝晓杭同志早日康复。有一首歌叫什么,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下面是什么?

  陈骁说,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我说陈骁你胡扯,歌词不是这样的。

  陈骁说,谁告诉你我背诵的是歌词,我背诵的是毛主席的诗词。

  我问苏晓杭,你记得《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吗?

  苏晓杭说,我是业余歌手,那几年这首歌正流行,我怎么能不记得?她站了起来,先说后唱——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想,鸟儿鸣,春光多明媚,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陈骁说,牟卜,把蜡烛点上,让我们合唱一首歌,为苏晓杭早日康复,高歌一曲。

  此时已是傍晚,西方的天穹腾起了金红色火焰,在陀螺村这个大山深处的小小山峦铺了漫山遍野的瑰丽。陈骁起了个头,我和苏晓杭跟着唱,啊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们自豪地举起杯……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花儿想,鸟儿鸣,春光多明媚,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歌声从亭子里飞出,掠过山脊,掠过树梢,飞向遥远。

  这一瞬间,阳光明媚,我看见陈骁和苏晓杭都是热泪盈眶。 特务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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