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饭后,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停在方支书门外,驾驶员坐在拖拉机上直唤:“方支书,走不走哇?”方支书的妻子跑出来说:“走,就走。”转身进屋扶出母亲,径直往拖拉机上爬,爬上去就说:“走吧!”驾驶员疑问:“方支书呢?他不去?”方支书的妻子说:“他胃疼得很,不去了。”正说着,面色苍白的方支书出现在门口,说:“等一等,我去。”方支书吃力地扛着那辆旧自行车,爬上拖拉机挂斗。
拖拉机路过文小素家,方支书叫驾驶员停下叫一声,捎上文小素一道去。可是文小素的儿子嫩嫩地说他爸早走了。方支书的母亲有病,拖拉机不敢跑快。半路上,迎面看见郎税务骑着一辆崭新的女式自行车过来了,方支书赶忙闭上眼睛,装着打瞌睡。郎税务用很大的声音叫喊,他也权当没听见。拖拉机仍在跑,速度却明显慢了,直到最后停下来,母亲在他耳边唤:“儿呀,老狼在拦车呢!”他只好醒过来,像是一无所知地朝拦在车头的郎税务打个招呼。郎税务不高兴地说:“不是提前打过招呼了吗?怎么还往外跑,是怕惹麻烦?”方支书赔着笑脸说:“哪里哪里!老母亲有病,在城里约好了医生,让今天上午送去看看。另外,需要上面拨款修水闸的事,有个门路,也是约今天回话。没办法,请原谅。家里的事都向会计交代清楚了,让他按你的意思办就是。”看看方支书的老母真的在拖拉机上,郎税务只好让到一边,却说了一句狠话:“假如这次不协助我,日后可别怪我太原则了。”方支书又赔了许多笑脸,见郎税务脸色好了些,才让拖拉机继续往前开。没走多远,母亲就开始呕吐,像是头朝下一般,胃里的东西从嘴直往外喷,后来胃里没东西可吐了,母亲还在那里干呕,不敢睁开眼睛,只要打开眼皮,就觉得所有东西都在飘动旋转。
方支书恨不得早点到医院,因为他的胃里也难受得很。偏偏拖拉机又停了下来。
文小素扶着自行车站在路边直招手,见拖拉机停了连忙奔过来,说:“化肥又涨价了,我钱带少了。想着你要来,就在这儿等。借二十元钱,回去就还你。”驾驶员说:“我只能借你十块,开车的得留着点钱预防万一。”文小素说:“方支书,你能借我十元钱吗?”给母亲看病的钱本来是留着余地的,方支书还是在心里算了算,这才借了十元给文小素。这一关过去,下面就再也没有阻拦了。
到了医院,门诊部人很多,排着长长的队,他想这么等下去,肯定要等到十一点以后,自己不如真的去地区行署看看,运气好,说不定能碰上张主任。他就将钱和母亲交给了妻子,说自己去去就回,要不了多久。
到了地区行署,这次门卫不再拦他,还对他说张主任刚回,车子还没停稳呢。方支书一看,果然有辆灰色轿车正在下人。他看见有个人有点像张金鑫,心里怕错过机会,连忙叫着:“张主任!张主任!”像张金鑫的人没答应,倒是旁边一个人答应了。他怔了一阵,到底还是从眉眼间找到些张队长的影子,便走拢去自我介绍,说:“我是望天畈村的小方,这是你送给我的那辆车子。”他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了一声惊叹,还听到了一声:“岁月不饶人。那时候你不到四十吧?小方变老方了!”
方支书顾不上感叹,见张主任认出了自己,心里只顾高兴,觉得要钱的事真有希望了。到办公室一落座,方支书就忙将揣了几天的一包阿诗玛掏出来,递了一支过去。张主任接过去用鼻子一嗅,立刻丢到一边说:“你这烟是假的,而且发霉了,还是抽我的吧!”方支书被说得无地自容,暗暗地骂文村长,后见张主任并不怪才踏实些。方支书开口就说小林的事,说她入了党当了支委还是支部书记的培养对象。张主任竟不大记得了,反问是哪个小林。方支书提醒就是他曾想要去做女儿的那个小林。张主任记起来了,对旁边的秘书说:“我的眼光还是可以的,当初只是一个小姑娘,十几年后真的出息了。”秘书自然是恭维一番,说张主任是当组织部长的最合适人选。方支书正想怎么开口说要钱的事,张主任却先开口了:“老方,你来找我是有事吧?”方支书说:“没要紧的事哪敢随便打扰老领导。是这样,那年你帮忙修的那个水闸坏了,村里想修一修。”
张主任一听到水闸脸上就有光放出来:“我在你们那儿就只做了一宗像样的事,修了个水闸。那水闸太重要,那绿油油的满满一畈当家田全靠它保护,坏了就该修。”方支书说:“这几年集体经济都搞没了,村里越来越穷,账上常年没有一分钱。那年修水闸你帮忙借的贷款到现在一分钱也没还。”“别说,我晓得,你是想我出面帮忙搞点钱。”张主任站起来踱了几步,“你们村划成贫困地区或者苏区没有?”方支书说:“就差几里路远,没划成,隔壁的望天山是界线。”张主任发了火:“界线还不是人划的!你太没用了,这些事要拼老命去争,要吃透文件精神,多钻文件上的空子。”火冒一阵,张主任又平缓下来,“你是个老实人,我早就下结论。你一个人老实,村里可就吃亏了。”方支书说:“我晓得这个。我说不干了,可他们总是要选我!”张主任又火了:“谁说让你不干了,你要干下去,一直干到死。现在像你这样的干部越多才越好。这样,你回去弄个报告来,我帮忙想个办法试试。”方支书一听忙说:“报告准备了好几个,不知哪个合适,请张主任多做指示。”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递过去。张主任一见就笑了,说:“你也是行了狗屎运,碰巧我提前回来,让你碰上了。”方支书说:“前天我就来过一次。假如今天没碰上,下回我还要来。”张主任说:“这个我能想象,不把想做的事做成,就不是你老方的性格。”
张主任将一沓报告看了半天,选了一张,其余的一把扫进字纸篓,又叫秘书给财政局张局长打电话,说自己有事要马上去见他。秘书很快联系好了,张主任让方支书在办公室等着,自己去去就来。
方支书扫了几眼字纸篓,想去翻翻被丢掉的是哪几张,好弄清张主任拿去使用的那张报告用的是什么理由,几次都伸出手了,却不敢真的去拿。后来,张主任返回来了,说:“成了,就这样。五千元钱。不多不少。加上那次也是五千,就算我送给望天畈一个万元户吧!”方支书见了,说了许多感激话,最后才提出要走。张主任不肯,非要留他吃饭。张主任将他领到地区行署后门外的一个餐馆里,让方支书自己点菜。方支书不好意思,只要了一个麻辣豆腐,张主任见了,亲自动手给他点了一只烧鸡,还对他说,吃不了找老板要个塑料袋子带回去。又要点酒,方支书拦住那支笔,说自己的胃病越来越厉害,沾不得酒。张主任同情地说:“你是老胃病,可别变成癌了。”这时,秘书来喊张主任,说专员找他有事,张主任说:“吃完你只管拍屁股走路。”扭头先去了。这边人一走,那边老板过来劝他再点几个菜,还说反正记农办的账,不是张主任私人掏,怕什么。方支书不肯,吃完麻辣豆腐后,赶紧提着那只一点未动的烧鸡往医院赶。
路过地区行署大门,想着钱快到手了,就将那包“阿诗玛”送给了门卫。门卫接过烟说:“欢迎下次再来。”
方支书回到医院门诊部,怎么也找不见母亲和自己的妻子,出门找那辆拖拉机也找不见,就断定他们一定自己先回去了。
太阳转到西边。天上又起了云,阳光拥挤着从云缝里钻出来,特别刺人。他没料到今天办事这么顺利,不由得又哼了两句黄梅戏。破车子骑起来也比往日轻灵。
路过村部时,方支书见郎税务的那辆红色女式轻便车停在外面,心里顿时打了几个圈圈,正准备掉转龙头绕开走时。窗子里响起了一声喊:“老方!”见郎税务已看到自己了,他只好下车进屋,一看,几个支委、会计都在。郎税务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望天畈的人,从支书起没有一个觉悟高的,明知某某人做了违法的事,都不肯写个书面证明材料。”方支书说:“你别一竹篙打一船人!毛主席说了,好人总是大多数。”郎税务说:“你问会计,找群众群众吓得像老鼠,找支委支委溜得像水蛇,好不容易拢到一起,个个都像吃了哑药。”方支书说:“这事该找小林,她负责组织和纪检。”会计说:“小林的孩子生病,上卫生所去了。”方支书低头思考时看见那只烧鸡,便说:“先不忙上纲上线,我请大家尝个鲜——这是地区行署领导请客的酒店的名菜。”他把烧鸡往桌上一放,郎税务那酱油色的脸,立刻褪了许多浓妆,并说:“那酒由我出,也算请大家协力帮我一回。”郎税务出去买回一瓶白酒,这中间方支书跟会计耳语几句,会计也出去了一会儿。正喝着酒,喇叭响了,叫着:“文小素,请速到村部来!”没过多久文小素气喘喘地到了。大家先敬他一杯酒,又递给他一个鸡头,然后方支书就请他帮个忙,要他以部分群众的名义,写份材料检举文村长贩茶叶逃税的事。文小素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按会计和郎税务交代的情况,写了满满两张纸。方支书看了看觉得错别字太多,让再抄一遍。郎税务忙说不用抄,错别字越多,越能代表基层群众,上头越相信。就让文小素按了手押。文小素走后,郎税务对方支书说:“还是老姜辣些,刚才的话我全部回收。”
趁着这股劲,方支书告诉大家,他今天在地区行署要回了五千元钱修水闸。大家很高兴,说这下子可叫文村长腹背受敌了。郎税务却泼了一盆冷水,他说从地区行署到村里,关卡多得很,弄不好肥水就流到别人田里去了。方支书说张主任亲口保证,这笔款是戴帽下达,谁也拿不走。 菩提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