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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狱

沉红 周梅森 76486 2021-04-06 06:20

  一

  郝老将军是天将傍黑时突然从江北回来的,事先毫无风声。

  最先发现郝老将军回来的是十姨太南如琳。南如琳这日在同仁里十三号刘公馆打牌,打了整整一天,手气总不好,十二圈下来已输了百十块,便例外地加了四圈,直打到囊中羞涩,又欠下刘师长二太太十五块钱,才认了晦气,摸捏着酸痛的腰背回去了。出了刘公馆的大门没多远,南如琳便听得身后一阵汽车喇叭的聒噪,颇不经意地回首一看,却吓了一跳。不是一辆车,竟是好多辆,轧得同仁里街口的士敏土路道上尘土飞扬。打头的是辆黑卧车,很旧,车头被撞过,南如琳认识,那是章副官长惯常坐的车。后面的车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郝老将军的铁甲汽车,车两边踏板上必定还站着手提盒子枪的卫兵。

  这一来便很慌,心怦怦乱跳,浑身上下绵得很,再不敢想刘公馆的那桌牌局,满脑子只一个念头,快快从后门溜回家。可腿偏不听使唤,好像稍一挪动就会跌倒,南如琳只好先背过身,面墙站定了。

  汽车喇叭声掺和着引擎的轰鸣在身后响,由远及近,惊雷一般。天黑得尚不彻底,西方的天际还是桔红色的,有淡淡的天光在街面上飘逸。南如琳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这就益发慌乱,怕被坐在车里的郝老将军看见,心里已结结巴巴地去想那应答的词句了。

  这时过来两个眉目清秀的青年,其中一个很熟悉,是同仁里四十号静园里的副官袁季直。袁季直偶尔也到刘公馆打牌,对南如琳很友好,还借过南如琳五十块钱。南如琳记得,借去的那五十块钱,袁季直至今未还,不知是忘记了,还是存心想赖掉。南如琳手头也紧,好几次想提,可话到嘴边终又咽了回去。

  袁季直借钱不还不好,可真是很懂事的,见南如琳神情惊惶,又见着郝老将军的铁甲汽车正开过来,没让南如琳多说什么,就拉着自己的同伴把南如琳的身子挡起了半边。

  袁季直和他的同伴站得都很近,是和南如琳面对面站着的,南如琳便感到脸上有袁季直口中呼出的热气在滚动,鼻翼里还钻进了袁季直发膏的香味。袁季直的头发又黑又亮,向两边分着,很漂亮。话也说得漂亮,满口京白——是和他的同伴说的,就像南如琳不存在一般。

  郝老将军的铁甲车转眼间便开到了身边,后又从身边隆隆过去了,袁季直这才住了口,不和那同伴说了,先冲着南如琳笑笑,又对南如琳说了句:“十太太,快回吧,郝老将军要知道你现在还在外面就麻烦了。”

  南如琳很想向袁季直说句感谢的话,可嘴一张却变了,只淡淡道:“有啥麻烦呀,我们郝公馆又不是阎王殿,我们老爷也不是阎王爷。”

  袁季直眯着两只大眼睛,笑呵呵地瞅着南如琳挑逗说:“那好呀,十太太,你既不怕郝老将军用家法治你,咱现在就去‘新共和’听戏,你敢么?”

  袁季直很俊气,两眼一眯,益发显得俊气了,笑的时候嘴角还有俩酒窝。南如琳打心里喜他,不是郝老将军突然回来,她是真愿和他一起听回戏的。只是这袁季直也坏,平日里从不提这碴,今日倒拿这话来将她的军了,因之便道:“老袁,你莫卖乖,若存心请我,就该早打招呼——我只怕你没这个胆,更没这份心。”

  袁季直脸上的笑凝结了,嘴角抽搐了下,似乎还想再说句什么,南如琳却转身走了,很镇定,也很孤傲的样子。

  镇定和孤傲没保持多会儿便自动消失了。到得通往郝公馆后门的白举人巷口,南如琳先是快步疾走,后就撩起红缎旗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高跟鞋的后跟把青石地面击打得很响,引得巷内两个日本领事馆穿洋服的男人愣愣地盯着她看。南如琳也顾不得了,仍是嚣张地跑,一边跑一边想,这时公馆后门可不能关,一关就糟透了。

  南如琳揣摸,郝老将军这时候回来不是好兆头。老头子的定国军和他远房侄子郝宝川的安国军眼下在江北鄣歧一线正僵着,却突然回来,必是省城老营这边出了啥事。她若是这时候被老头子堵在门外,至少要吃上一顿家法。老头子的家法实是厉害,有打人的皮鞭子,有勒人的麻绳,还有杀人的手枪,南如琳想想就害怕。在郝老头子的十个妻妾中,除了正房的郝柯氏没吃过家法,其他九个妾都是吃过的。

  这便想到,六太太秀娟和九太太蕊芳恐怕要有麻烦。蕊芳和护兵队王队长相好,南如琳是知道的,南如琳亲眼看到蕊芳在公馆后花园里和王队长搂在一起亲嘴。后来蕊芳就对南如琳好,不断地送衣料,送一些市面上不大见得到的小玩意给南如琳。南如琳对蕊芳和王队长的事也就装作看不见了,有时还替蕊芳帮点小忙。秀娟的事南如琳不知道,只是听其他太太们在私下里传,说是秀娟和外面一个小白脸好,似乎还商量过私奔什么的。

  如此一想,心绪定了许多。郝老头子既不是专为她回来的,她就大可不必这般心惊肉跳了。她私自出去打牌,尽管犯了家规,却不是大事,大不了饿一天饭,那九太太蕊芳和六太太秀娟犯了不贞的天条,被郝老头子知道了,可要送命哩。

  到得公馆后门,隔着合实的铁栅门,正瞅着护兵队王队长离去的背影。王队长两手背在后面,手上提着一串钥匙。南如琳对着王队长的背轻轻地哎了声,想喊王队长开门,可看看自己的旗袍还撩着,就弯下腰先把旗袍扯整齐了,后又定了定神,才喊了王队长。

  王队长听得南如琳的呼唤,回转身过来了,麻利地开了门,把南如琳放了进来,讨好说:“十太太,你来得真是巧,你们老当家的刚进门。”

  南如琳随便问了句:“江北不是正打着么?老头子咋就回来了?”

  王队长说:“听讲打得不好,老头子的新二师倒戈了,师长刘安杰自说自话通电全省,宣布停战,老头子的仗打不下去了。”

  南如琳向寝室所在的第四进院里走着,又问了句:“那就回来了?”

  王队长说:“可不就回来了。听说刘安杰这会儿也到了省城,老头子兴许要和刘安杰做笔交易的——哎,十太太,你今儿个不是在刘公馆打牌么?就没听说点啥?”

  南如琳道:“我们妇道人家哪管这些事。”

  王队长还是问:“你在刘公馆就没见到刘师长么?”

  南如琳摇摇头,“没见到。”

  王队长自语道:“那必是在郝宝川的静园了。刘师长这回倒戈定和小郝有关,没准就是小郝挑唆的……”

  这时已走到四进院子的花墙前了,南如琳不愿再和王队长啰嗦了,怕王队长和蕊芳的那份腥气沾到自己身上。刚巧,这时又在花墙那边看到个人影闪了下,南如琳就更不敢和王队长啰嗦,努努嘴让王队长走开,自己三脚两步进了四进院子的月亮门。

  花墙那边的人却是九太太蕊芳。

  蕊芳一见南如琳,便疾疾地走过来,扯着南如琳的手说:“好我个妹妹,你可算回来了!咱阖家老小都等着见老当家的,里外就差你和秀娟。秀娟活该倒霉,我管不了,妹妹你我却是要管的,我就来找你了,怕你被关在门外。”

  南如琳问:“郝柯氏可知道我不在?”

  蕊芳说:“咋不知道?知道的,我给挡了,说你正病着呢,不是连晌午饭都没吃么?老妖婆像没起疑,只说老头子回来了,叫你去见。”

  一边说着,蕊芳一边还给南如琳整着额前被风吹散的乱发。

  南如琳听说秀娟也没回来,就替秀娟担起心来,说:“秀娟该不会出事吧?听说老头子在江北吃了憋,正在气头上,要是发现秀娟这时还在外面野着,还不知咋着整治她呢!”

  蕊芳道:“咱不替她操心,她就是吃了家法也是活该,咱快到前院厅堂去见老头子吧!”

  走在路上,蕊芳又说:“老头子火气是挺大,像吃了枪药似的,郝柯氏那老妖婆也阴着脸,咱们说话可得小心了。”

  南如琳悄悄贴着蕊芳的耳根说了句:“九姐,你放心,你和咱王队长的事我咋着也不会说漏嘴。”

  蕊芳也回报道:“你到刘公馆玩牌的事,我也是决不会说的。”

  南如琳觉着屈,想说,我的事和你的事不同,可话到嘴边终没说出口,心想,也许日后袁季直真会请她去听戏,她或许也要用着蕊芳的,如此一来,就和蕊芳扯平了——当然,眼下还没扯平。

  蕊芳大约是猜到了南如琳的心事,像是无意地问了句:“又输钱了吧?”

  南如琳点点头:“手气总不见好,这月月规全输光了……”

  蕊芳稍一踌躇便道:“我再借点给你。”

  这倒让南如琳不好意思了:“我上月借你的一百还没还呢!”

  蕊芳笑道:“赢了一齐还我就是。”

  南如琳怪没信心地说:“要……要是再输呢?”

  蕊芳道:“那我也不能逼你上吊嘛——咱们谁跟谁呀!”

  这么嘀嘀咕咕说着,二人顺着公馆院内的石板路到了头进院子。头进院子的厅堂门关着,门前空落落的,一个人见不到,只西面车库有几个当兵的车夫在摆弄车。厅堂里也很静,没有言语声传出来。

  这空落和沉静让南如琳不安。南如琳总觉着要出事,心里揪揪的,且想尿尿。本来还欲装出点病容来,时下却不用装了,身子真就软得很,晃晃的,老想往蕊芳身上依。蕊芳也怕,脸面上却做出一副不怕的样子,还扯着南如琳的手假模假样地说着药理、病理,可南如琳分明感觉到蕊芳的手在抖,手上还尽是汗。

  到得厅堂门前,二人正要推门进去,却听得静得吓人的厅堂里传出郝老将军一声霹雳似地叫:“把这两个贱货押进来!”蕊芳怔住了,一瞬间脸色苍白,手扶着门沿才没栽倒。南如琳心中一惊,不知咋的腿裆就热了,过后才发现是尿湿了贴身穿的花裤头……

  二

  押进来的是六太太秀娟,是从内室押进厅堂来的。一起押着的还有给郝公馆女眷拉包车的车夫关麻子。两人都五花大绑着,是背对背绑在一块的,关麻子的嘴还被一块脏布堵着。麻绳在秀娟和关麻子身上勒得很深,有些地方都勒出了血。尤其是秀娟,被勒得可怜,细嫩的脖子上血痕道道,原本束着抹胸布的胸房裸露着半截,红绸抹胸布挂落出来,像是胸腔里的肝肠被掏出了。

  关麻子很高,很壮,又很丑;秀娟娇小,瘦弱,却天生丽质,绑在一起很不般配。南如琳觉着,绑在一起的不是两个人,倒像是秀娟被绑在一截又粗又壮的黑树桩上。南如琳认定关麻子不是人,是树桩。进而便觉着惊异:生性冷傲的秀娟咋会和关麻子这黑树桩好上了?都传说和秀娟好的是个外面的小白脸,咋变成了这丑老关?他们又是咋着被发现的呢?

  不便问,也不敢问。南如琳心中有数,今日这一切都与郝柯氏这老妖婆有关,老妖婆恐怕早就把秀娟擒获了,只是瞒着众太太们。细想一下又发现,秀娟确是有两天没见面了,原以为是在外面撒欢,却不料已被那老妖婆捺到了屠案上,只等着老头子回来挨刀了。

  这便忘了往日的怨恨,不由得可怜起秀娟来,飞向秀娟的眼光总是柔柔的,心里默默对秀娟说,六姐,你别恨我,这次可不是我使你的坏,我可没这么毒哩。

  六太太秀娟不看南如琳,也不看众人,只低头看着发潮的青砖地面。披散下的黑头发把自己姣好的容颜遮住了,遮得不严,头发的间隙有条条肉色露出来,灯光照上去白得瘆人。

  厅堂里是死静的,郝老头子和大太太郝柯氏神像般地在屋子正中的太师椅上端坐着。郝老头子手里把玩着左轮枪,两只眼只看枪,不看人。郝柯氏筋骨暴突的手上攥着郝家妻妾的功过簿,昏黄的眼睛却不去看功过簿,偏骨碌碌在众姨太太们身上转。二人身后站着章副官长,章副官长脸色铁青,啥人的眼光撞上去都会迸出火星。

  除了六太太秀娟,其余八个姨太太都是靠两旁站着的。南如琳和蕊芳来得最晚,就站在靠门最近的边角上。身后本是有座椅的,可郝老头子和郝柯氏不说坐,谁也不敢坐。

  足足僵了有几分钟,骇人的气氛造足了,郝老头子把手上的左轮枪放到了面前的八仙桌上,先喝了通水,又环顾四周看了看,才清清嗓门说话了。口气还算和蔼,先问:“都到齐了吧?”

  没人敢回答,只郝柯氏点了下头,说:“齐了。十太太说是病着呢,也被九太太叫来了。是我让叫的。”

  郝老头子眼光落在南如琳身上,问:“是哪儿不好?看过医生了么?”

  南如琳说:“也没啥大病,只是着了凉……”

  郝老头子怜惜地道:“你就是不当心,快二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大孩子!”又瞅着蕊芳说:“还有你,蕊芳,也是不知照料自己的。我在江北最忧心的就是你们两个,想到你们连仗都打不好!”

  南如琳想说句好听的话,讨老头子欢心,可没来得及开口,郝柯氏已接着老头子的话题上了劲,南如琳因而也就作罢了。

  郝柯氏说:“你看咱老爷,为咱一家老小真是操碎了心,可有的人偏不知廉耻……”

  郝老头子不让郝柯氏说下去,冲着郝柯氏摆摆手,又对分立两旁的姨太太们说:“坐,你们都坐吧!如琳、蕊芳,你们两个坐近些。”

  众姨太太们这才得了赦令,一一落了座,厅堂里响起了一阵椅凳的吱呀声。南如琳和蕊芳受到了老头子特别的恩宠,坐到了老头子近前,当即嗅到了老头子嘴里呼出的大蒜味。

  郝老头子像是把六太太秀娟忘了,见成群的妻妾在自己面前坐好了,这才说:“今天我要给你们讲个故事,就是关于秀娟的……”

  南如琳的眼睁大了,定定地盯着郝老头子看。

  郝老头子很动感情:“你们这些妻妾中,我敢说我对秀娟是最好的。这些事如琳和蕊芳进门晚,不知道,其他人都是知道的。六年前,搞联省自治的时候,我那个混帐侄子郝宝川和我闹翻了,夜袭我的行营,打得我措手不及。乱中秀娟被郝宝川手下的马旅长掠去了,我急得差点没跳河。当时我记得清楚,秀娟是由我的卫队长老邢护着撤的,我和老邢说过,就是卫队百十口人全打光,也得护得秀娟。可老邢竟给我护丢了,我一气一急之下,在洗马河边一枪把老邢崩了……”

  郝柯氏插上来说:“老邢可是个好人,我如今还记着他呢。”

  郝老头子呷了口茶,接着说:“崩了老邢,我立马给郝宝川挂电话,对这小混蛋说:秀娟是你婶,你要敢打她的主意就是乱伦。你们猜那小混蛋咋说的?他说,他可没打秀娟的主意,只是保不住马旅长不打秀娟的主意。还说,马旅长也没啥别的喜好,就喜玩个女人。我一听这话慌了,就和郝宝川谈判。郝宝川说,要他送回秀娟也行,我得把江北鄣歧整整一个县的地盘割给他。我为了秀娟,心一狠,竟割了。我的老五团从鄣歧撤走时,一个个眼泪汪汪呀。章副官长,是不是?”

  立在一旁的章副官长证实道:“是这话,郝老将军对六太太真没话说!”

  郝老头子话题一转:“可秀娟又咋对我的呢?她竟敢和拉包车的关麻子私通,前天还想私奔——不是大太太拦得及时,真就奔走了,她竟然就敢!”

  郝老头子的面孔这才对着了秀娟,手也抬起了,指着被捆作一团的秀娟,对众人说:“你们看,这就是老子用一个鄣歧县换回来的东西!一个破货!”

  秀娟大抵知道自己是难逃一死了,竟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郝老头子说:“那……那是你想换的,我……我当初若是跟了马旅长,许就没有今日这一出了!”

  郝老头子不睬秀娟,脸一转继续对众姨太太说:“我郝某对你们的好处从没想过要你们报答,只是希求你们都真心对我。你们也知道,鄣歧现在正打着,打得很苦。我的定国军中出了逆贼,刘二师的刘安杰反了;原想回家静静心,没想到家里竟也出了逆贼!”

  秀娟不服,又叫道:“我……我要是逆贼,你这……这一屋子姨太太就都是逆贼。你叫她们说说心里话,谁……谁不想到外面找个乐?谁想在这棺材一样的公馆里当……当活死人?!”

  这话说到了众人的痛处,众人原倒是在心里同情秀娟的,听秀娟这么说,便收回同情了,都想撇清自己,就七嘴八舌骂起了秀娟。蕊芳心中最虚,骂得便最凶。南如琳注意到,蕊芳骂秀娟时,眼光还偷偷向郝老头子脸孔上瞅。

  郝老头子大约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老头子的每一次家法审判都是在这种气氛效果中开始的。

  老头子挥挥手,让大太太郝柯氏拿出妻妾功过簿,作为诉方宣布六太太秀娟历史和现实的罪过。根据郝柯氏的总结,秀娟的罪过共有十条:通奸淫荡,居傲不礼,私取家物,酗酒滋事等等。郝柯氏宣布完,郝老头子便让大家议判。众姨太太们异口同声说秀娟不可再留,郝老头子这才让章副官长明确地判了秀娟个枪毙。

  秀娟虽说已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可听到这判决还是呆了,拼命向郝老头子面前挣着,哭喊着:“你……你不能这么狠心,我们终究……终究夫妻一场,就……就是不念我,也得念着我给你生过三个闺女呀!”又朝众姨太太喊:“姐妹们,你……你们给我求个情,只要让我活下去,我……我就是给你们做牛做马也……也情愿……”

  秀娟的样子真是凄惨,南如琳和众姨太太们都在秀娟身上看到了自己。一时间,南如琳竟也觉着自己被捆绑了,就要和秀娟一起挨枪毙。这念头一出现,目光便再不敢往秀娟身上落,只瞅着自己脚下的青砖地发愣。

  倒是素常最受气的二太太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怯怯地对老头子说:“念……念六太太是……是初犯,就……就饶她这一回吧!”

  南如琳也希望郝老头子能发发善心,可郝老头子却没发,竟像没听见二太太的话一样,把拉开了保险的左轮手枪交给了章副官长,叹息似地说了句:“执行吧,就在院子里!”

  章副官长一挥手,上来了七八个兵,把秀娟和关麻子一起拖走了。片刻,枪声便响了起来,先是点射,后是连发,总计怕有十好几枪。枪声响起时,南如琳看到郝老头子眼角挂上了泪花——不知是为了非杀不可的秀娟,还是为了当初为秀娟而失去的鄣歧。

  后来,郝柯氏还想让其他犯禁的姨太太再尝尝家法的,正准备宣布八姨太私自宴客的罪过,郝老头子却拦下了,说是比起六太太秀娟犯下的弥天大罪,这都是小事,下次不犯也就算了。

  郝柯氏说:“这不行,家法就是家法,不能就这么算了。”

  郝老头子脸一拉,“我说算了就算了,要你啰嗦啥!”

  郝柯氏不敢吭气了。

  郝老头子让大家各自回房,自己和郝柯氏却坐着没动——老头子还要开始第二轮家法审判,审自己不争气的儿女们。南如琳知道,老头子不在家这阵子,家里可是出了不少事。二少爷德贵自作主张把江南一块地给偷卖了;四少爷德忠更绝,打着老头子的旗号贩大烟,在江北小郝的地盘上被堵住了;自然还少不了每回都要吃家法的七少爷德贤,七少爷的大烟是越抽越凶了。南如琳听说,七少爷烟枪一端,一次能吃两钱半……

  南如琳和众姨太太们走到院中,正迎着老师爷金先生过来。金先生身边是几个已成人的少爷小姐,身后是男男女女一大帮娃儿,共计多少,都叫啥名,南如琳来了一年多,仍未弄清,南如琳看见七少爷德贤走过她们面前时,可怜巴巴地拉住了他娘——四太太的手,四太太眼泪汪汪地对德贤交待了几句什么。

  四太太向七少爷交待了些啥,南如琳却没听清,也没想去听,南如琳那当儿仍是惊魂未定,老想着披头散发的六太太秀娟……

  三

  到底年岁大了,精力不济,在铁甲汽车里颠了一天,又把不能不处理的家事处理完,郝老将军疲惫不堪连晚饭吃得都没滋没味。吃晚饭时气氛仍是压抑,郝老将军因着累,不想多说话;妻妾儿女们因着怕,不敢多说话,便都默默吃。郝老将军放下筷子时,没吃完的人也都放下了筷子。

  然而,放下筷子时,郝老将军的自信心却恢复了。看着满堂顺从的妻妾儿女,觉着自己仍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举足轻重的人物责任大,总要受累——总要。郝老将军这么一想,脸上便有了笑模样,极是和气地要厨房额外再加两个菜,让妻妾儿女们继续慢慢吃,自己托着大烟斗先退下了。

  郝柯氏追到外面的回廊问:“老爷今晚在哪歇?”

  郝老将军说:“在十太太房间吧。”停了一下,又说:“她正病着,怪让人心疼的。”

  郝柯氏抱怨道:“我不是给你说过了么?她的病是装的,你还这么宠她。再宠下去只怕她也会变成秀娟的!”

  郝老将军没作声,只默默抽烟。

  郝柯氏又问:“电话机要挪到十太太房里去么?”

  郝老将军点点头说:“你别忙了,就让章副官长派人去办。”

  郝柯氏没再说什么,转身又进了饭堂,去吃郝老将军赏赐的加菜。

  郝老将军顺着回廊,走到了二进院里。

  是一个很好的夜晚,星光满天,闪闪烁烁;月亮大而圆,周围有好看的月晕。星月辉映下的院落很亮,四处白生生的,不大像夜晚,倒像个天光即白的黎明。院子里的一切都看得清——只是没啥好看的,原来满院子的花木,如今大都枯的枯了,死的死了,月光映着的竟是满目凄凉,一片败相。

  郝老将军因此便有了气,认定六太太秀娟是死有余辜的。根据他给妻妾们的分工,管花木的正是六太太秀娟,这破货只知和那关麻子乱搞,正事都不干了。尤为可恨的是,还贱到了极点,这么多好男人不搞,专和拉车的关麻子搞,有意丢他的脸,他不把她毙了真没道理。

  信步走着,又想到,这么好的月夜,郝宝川的安国军该不会发起夜袭吧?还有反叛的新二师,会不会蠢动呢?刘安杰嘴上说得好听,不忍战火蔓延,祸及百姓,实际想的怕是另立旗号吧?五年前是郝宝川闹独立,四年前是吕定邦闹独立,眼下又轮到了刘安杰,他的势力地盘就这么一点点给闹没了。

  现在想想,今日的局面全是因着搞联省自治搞坏的。他要搞联省自治,邻省的王督军不想搞联省自治,他就以正义的名义向王督军开了战,和自己的侄子郝宝川兵分两路,带着十万人马南下、东上。试图打败了王督军,留郝宝川在邻省主持军政,自己做两省的太上皇。不料,仗打得艰巨,郝宝川取代王督军毫无指望,加上王督军又从中挑唆,给郝宝川助饷,郝宝川就反了。也是像今日的刘安杰一样,先发了和平通电,后就急速回兵,占了江北四城十二县,逼他下野。吕定邦当时在郝宝川手下当三旅旅长,拥护他继续为督,他就升了吕定邦一个师长,还给吕定邦发枪放饷,指望吕定邦能和他合作,夹击郝宝川。又不料,吕定邦一俟羽毛丰满,也玩起了和平的花招,占地为王,再不买他的账了……

  如今,省境内已无法统一了,江南,他老郝自任了一个督军;江北,郝宝川自封了一个督办;吕定邦和刘安杰又自说自话,局面实是复杂。比处理妻妾儿女的事又不知复杂了多少倍。再硬打下去显然不行——不是因为经年不息地硬打,局面也不至于糟到这一步。

  看来——看来他回来是对的,至少可以给外面一个印象,他老郝也不想打下去了,至少是目前不想打下去了。他不打,谁还会打呢?郝宝川背后压着吕定邦的一个独立师,不敢妄动;刘安杰更不敢,这狗东西目前毕竟还打着他定国军的旗号……

  心放定了,郝老将军开始漫步向四进院南如琳的寝房走,边走边琢磨,该咋着利用些被迫接受的和平,在江北造出新的战端。郝宝川、吕定邦,加上现在的刘安杰,三支叛逆的力量都在江北,不打一场恶仗是没道理的。他得促使他们早打,只要他们一打,他统一的机会就来了。

  也是巧,正这么想着,章副官长引着他的参谋长老孙过来了。

  老孙过来就说:“郝督军,据可靠情报,郝宝川和吕定邦的代表现在就在咱同仁里刘安杰的公馆里,可能是和刘安杰谋划啥。警备王司令问抓不抓。”

  郝老将军很吃惊,“这么快,他们就聚到一起了?”

  老孙说:“他们怕是早就串通好了。”

  郝老将军问:“他们可知道我在这里?”

  章副官长道:“知道的,他们还知道你刚把六太太和关麻子毙了。在同仁里啥事都瞒不住……”

  郝老将军挥挥手说:“我不想瞒,我毙我的姨太太,谁管得着?!我只是想,他们的胆子咋就这么大?”

  老孙嘀咕道:“所以才问你抓不抓。”

  郝老将军想了想,终于摇起了头,“不抓,还是不抓。往日订下的协定不能坏在我手上。再说了,就是抓了也不好办,江北会闹翻天的!”

  章副官长说:“这么放纵他们,他们会更狂的。刘公馆咱的眼线方才还传话过来,说是小郝的代表一直在挑唆刘安杰和你作对,骂你老不中用,手里的枪只能对付姨太太了。”

  郝老将军问:“真就这么说了?”

  章副官长点了点头。

  郝老将军又问:“他们还说了些啥?”

  章副官长道:“说你兵不多了,回来操练姨太太,大约是想让你的姨太太去替你打仗吧?!”

  郝老将军哈哈大笑起来:“好!这样最好!今日就让他们狂着,明日一早我就去会会刘安杰,看那刘安杰究竟是听我这老长官的,还是听他们的!”

  老孙和章副官长还想说什么,郝老将军已不愿听了,挥挥手说是回去睡觉,老孙和章副官长只好告退。

  进了十太太南如琳的寝房,郝老将军见电话机已接上了,就要了个鄣歧的电话。前线一切正常,并无夜袭之类的事发生,和平是真实可靠的。郝老将军长长舒了口气。

  郝老将军打电话时,十太太南如琳就在面前不远处立着,怪可人的。郝老将军放下电话后招招手,把南如琳叫到身边,后又拉到怀里坐下,问:“有人说我老了,如琳,你说我可是真老了?”

  南如琳说:“你不老。”

  郝老将军笑道:“你骗我。”

  南如琳说:“我不骗你,你真不老……”

  郝老将军又问:“这阵子你可想我了?”

  南如琳说:“想你,想你回来,也……也怕你回来……”

  郝老将军知道南如琳还记着被枪毙的秀娟,就说:“我这么处置秀娟也是无奈。国有国法,家有家法,我不处置她,家里不就乱了套?这与你们都无关,你别往心里去。”

  南如琳道:“我没提秀娟,是你提的……”

  郝老将军又笑,手也戳到了南如琳的鼻尖上:“噢,我知道你怕啥了。你装病到刘公馆玩牌,我都有数。是我没让柯氏说的,柯氏就说我宠你。”

  南如琳道:“你别信那话,我才没出去打过牌呢,那是有人害我!打从你上次说过我以后,我是真没再打过牌的。”

  郝老将军最不喜听妻妾们说假话,苍老的脸拉了下来:“打就打了,赖什么呀?!”

  南如琳不作声了。

  郝老将军想到明日要去访刘安杰这叛逆的老部下,带着个姨太太去会显得更随便,又说:“明天,就让你正大光明去打回牌,跟我去打!”

  南如琳咕噜道:“我真是不喜打牌了……”

  郝老将军这回真火了,“我叫你打,你就得打,别给脸不要脸!”

  这夜,因为南如琳无意中闹出的别扭,郝老将军过得不如意,早上起来后脾气特别大……

  四

  随郝老将军和若干副官随从出门时,笼在一街上的雾已经散去,白生生的阳光映照着同仁里湿漉漉的屋脊和地面。地面像被水洗过似的,阳光照上去清亮如镜,南如琳能影影绰绰看到自己的身影。节令已过秋分,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大都变得光秃秃的,一些残叶正悄然落下。南如琳在心里默默数着落下的叶片数目,禁不住就有了凄凉的感觉。

  却不敢把那份凄凉露在脸面上,昨晚已犯了龙颜,今日再吊着脸必是自找苦吃。郝柯氏早想让她尝尝家法了,不是因着秀娟闯下的弥天大祸,只怕今日已在饿饭了。于是,便笑,便温柔,似乎于秋日的同仁里拥着郝老将军,就像春日里拥着温暖的太阳。

  同仁里是省城里出名的官街,早年住总督,住巡抚,如今住督军、督办、各路军阀和几大列强的领事馆。说这里是本省政治和军事的中心是决不过分的。辛亥年后,省境内的每一次大战都是在这条官街上谋划的,有两次还有列强的领事参与。可无论外面打得如何热闹,这条官街上总是静静的,决不受战事的滋扰。南如琳听郝老将军亲口说过,那是早年立过约的:本省没有租界,军阀们为各自的退路计,才把官街立为永久的中立区和军事禁区,无论谁当政,都不得引兵涌人这条街上抓人杀人。因此,外面这个军和那个军正打着,这里分属两军的家眷仍时有来往。刘安杰和郝老将军面和心不和已有好久,南如琳影影绰绰是知道的,仍是去打牌,并不怕郝老将军怪她通敌——郝老将军不怕南如琳或其他任何太太通敌,只怕她们勾搭上不三不四的人,生上外心。

  走在官街上,触景动情,南如琳真就生了外心,老想昨日在街上被袁季直护着的那一幕,袁季直的笑脸便在面前飘,头膏的香气沁人心脾。又想到被袁季直借去的那五十块钱,心疼仍是心疼,只是不打算再讨了。还决定,若是那袁季直真和她好,她就是再时常倒贴些个给他也是情愿的——袁季直不是关麻子,又俊气又年轻,为他值得拼上一回命。

  路途很短,从同仁里八十八号的郝公馆到十三号的刘公馆,不过二百余米。到得大门口,刘安杰主仆人等已在门口迎了。刘安杰没穿军服,着便装,上身是一件小袖皮马褂,戴一顶灰呢礼帽,躬着腰,拱着手,极是恭敬地将郝老将军和南如琳迎入客厅。

  在客厅里一坐下,刘安杰便说:“老长官,您老人家该不是要折小弟我的阳寿吧?我原说今个过去看您老和十太太,可章副官长偏打了电话来,说你们要过来看我,硬搞了我个措手不及。”

  郝老将军笑道:“也不是专为看你,你有啥好看的?是十太太闹着要打牌,我呢,应了她,却又不能坏了家里的规矩,就带到你这来了……”

  南如琳便也作样道:“可不是么!你们这老长官说话总不算数,上次回来就说要打牌,推到今天也没打,我就不高兴了。”

  郝老将军又说:“我这人哪,平生有两怕,一怕太太,二怕部下。你刘师长是知道的,太太们不好服侍哩,闹不好她就把你往床下踹,才不管你是督军还是督办呢!部下也不好弄,今日他是你部下,突然不知哪一天他就不是你的部下了,就会发个通电,让你不知是在云里还是在雾里。”

  南如琳知道郝老将军是在刺刘安杰。

  刘安杰脸皮也厚——至少是和郝老将军的脸皮一样厚。郝老将军昨日才杀了秀娟,今日竟装出一副受气包的模样,让人听了直犯恶心。刘安杰更干脆装作没听到郝老将军后半截话,只道:“十太太要打牌好办,让我两个太太陪打便是。”愣了一下,又问:“老长官打不打?”

  郝老将军道:“我就算了,我和你老弟扯扯,回头便在你这儿吃蟹。听说你从江北拖了一车蟹回来,是不是?”

  刘安杰笑道:“老长官消息真是快。”

  郝老将军哼了声:“我还知道你昨夜和小郝的代表先吃了一篓……”

  刘安杰不愿把话题扯到小郝身上,连连招呼自己两个太太陪南如琳打牌。

  郝老将军却不依不饶:“小郝居心叵测哪……”

  后来郝老将军和刘安杰师长谈了些什么,南如琳就不知道了。南如琳随刘安杰的两个太太到东院牌房打牌去了。

  到牌房坐下,已哗哗洗起牌了,南如琳才想到,近来老输,身上已没钱,就装作出去解手,找到客厅门外的章副官长,要他找老头子要钱。章副官长倒大方,取了张五十块的大票和几张一块的小票给她,她没要,一来怕日后要还,二来也嫌少,执意要章副官长去找老头子要。章副官长知道南如琳的心事,打这牌是为交际,老头子非掏腰包不可,便去了,要了四张五十的大钞,悄悄到牌房塞给了南如琳。

  二百块钱攥在手上,南如琳的情绪好多了,和刘安杰的两个太太谈笑着,还和陪打的刘安杰的副官白先生扯起了郝家大少爷。南如琳知道郝家有个爱生事的大少爷,只是自己进门晚,大少爷又早离了家,从未见过。白副官说他是见过的,吃粮前还和大少爷一起在城北龙王庙的老龙王头上撒过尿。白副官极是称道大少爷的胆识,认定郝氏门里只这大少爷最有出息,戏言说南如琳当初不该跟郝老头子,倒是该跟大少爷才对。南如琳便骂白副官该死,又说郝老头子和家里人都骂这大少爷是杀材。

  那当儿,南如琳可不知道大少爷日后还要回来,且会闹出那许多风雨,也就没把这话题当回事,说过也就忘了。

  打着牌,说着闲话。正玩得高兴,一个兵过来了,悄悄俯在白副官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白副官坐不住了,说是有事,要走。南如琳和刘家的两个太太都不好留,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

  也是巧,正为缺的那条腿犯愁时,袁季直竟晃晃进来了。进门一见南如琳,吃了一惊,闪身关上门说:“哎哟,十太太,你真是胆大,郝老将军回来了,你还敢出来打牌!”

  刘安杰的大太太说:“小袁,你真是少见多怪!今日这牌还就是郝老将军陪着人家十太太来打的呢!”

  袁季直不信,问南如琳:“当真?”

  南如琳道:“我说过的,我们老爷不是阎王爷。”

  袁季直说:“那好,那好,你们打,我走。”又解释了下:“我是奉静园里的命令来给刘师长送封信的,马上就走。”

  南如琳又不冷不热说了句:“看着三缺一,你就好意思走么?!”

  袁季直笑道:“我走了不好意思,坐下打更不好意思,我口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

  南如琳脱口道:“我借五十给你。”

  袁季直连连点头,“那好,那好,既有十太太这大财主顶着,我便打。”

  袁季直送完信后坐下来,南如琳却后悔了:这袁季直上次借她五十没还,而且连提都不提,她竟又借给他五十,真没道理。再想想,自己对袁季直的态度也没道理,心里喜他,可一开口竟都是冷言冷语,只怕是借了钱给他,也落不到好报答的。他说请她去听戏,也不知是真是假——十有八九怕是假的。昨天关麻子又被郝老头子枪毙了,袁季直就是原先想请,现在必也不敢了。这号面团儿一般的男人如今多的是,倒是那关麻子还有点男人的味,丑虽丑点,却有胆量。又想,没准袁季直也是有胆量的,这小袁有郝宝川做靠山……

  这么胡思乱想着,浑身的肉便痒了,一颗心绷得紧紧的,就觉着自己真和袁季直好上了似的。甩出一张无用的废牌——也不知是六条还是九条,抬头去看袁季直,正撞上袁季直射过来的目光。南如琳心中发怯,马上又垂下头,看面前的牌。牌不错,清一色吊六饼。正想着那张六饼在哪里,轮到袁季直出牌,六饼竟打出来了。南如琳一把赢了二十整。

  对袁季直的好感又深了一层,总觉着那张六饼打得有情有义,嘴上却不敢说。洗牌时只淡淡道:“我算准六饼老袁早晚要出,却不料刚听牌这人就打出了。”

  袁季直说:“我做条子,也听牌了,不打总不是办法。”

  刘安杰的二太太教训道:“这六饼本不该打——十太太不换牌便不打,就是听了牌,也要对大家负责任的。”

  袁季直笑道:“我对你们大家负责任,只怕你们大家对我就不负责任了,我输了总要我掏腰包……”

  这边说着,袁季直的一只脚竟伸了过来,极准确地在南如琳穿着洋丝袜的脚背上轻轻踩了一下,把那张六饼的情义在桌下告知了南如琳。

  南如琳一点没觉意外,先静静地让袁季直踩,后就将脚抽了,反过来用脚后跟狠狠去踩袁季直——不是一下子就狠,却是一点点地使狠,踩得袁季直皱着好看的眉梢直咧嘴。

  南如琳看到袁季直的样子觉得好笑,绷着脸说:“老袁真是输不起,出了一次冲就苦起了脸,我们是不要看的。”

  袁季直道:“我那是胃疼……”

  这日牌打得很顺手,总共八圈,南如琳赢了二百三十五,其他三家都输。袁季直最惨,输了一百二,借南如琳的五十输完了,又欠下七十块的新账。南如琳记得清楚:袁季直欠她总计是一百七十整,可袁季直偏不提欠账的事,只说真是胃疼了,要回去歇着。

  临走,袁季直趁刘家的两个太太出去方便,轻轻对南如琳说了句:“我请你去听戏,你真去么?”

  南如琳却怕了,装作没听见。

  袁季直又说了句:“我不骗你,是真的,你去么?”

  南如琳这才惊惶地点了下头,点完之后又后悔,怕这番轻薄惹出杀身之祸,嘴里轻轻吐出个“不”字——袁季直偏没听到,“不”字从口中吐出时,袁季直已风度翩翩地出了门,且在门外向她招了招手,招手时手没动,只手指在动,很柔情的样子。

  吃饭时已是一点多钟了,刘安杰请她和郝老将军吃螃蟹,喝老陈酒。南如琳见郝老将军并不反对,又因着牌场和情场的双重收获,便喝了一些,还拖着刘安杰的两个太太也喝了些。

  南如琳和刘安杰的两个太太喝得融洽,郝老将军和刘安杰也喝得融洽。两个带兵的大人物,相互敬着酒,又相互恭维着,接着他们一上午仍没谈完的话题继续谈着,脸孔都是极诚挚的。

  刘安杰说:“我发和平通电实是无奈,这一点老长官能理解才好。对郝宝川我怎能不防呢?您老长官说得不错,郝宝川这小子连你这当叔的都卖,日后能不卖我?可我也真是没办法,三个县的绅耆代表跪在我面前哪,我还能再打下去么?”

  郝老将军说:“我不是怪你,你不打自有你的难处,我知道。再说,和平总是好事嘛。要说想和平,我这老头子是最想和平的。可小郝和吕定邦不听我的军令、政令,占着江北那么大片地盘,鱼肉百姓,闹得个天怒人怨,我不拔了他们行么?咱一省父老能答应?正是为了和平,为了本省的长治久安,我才不得不违心而战呀!刘师长,说句心里话,我现在是老而无用,却又不能不勉力为之。我不为之,咱一省几千万民众还有啥指望呢?”

  南如琳被酒冲得耳热,听得这话心里便想:是没啥指望,只要这郝老头子一天不死,一省几千万民众就没个指望。这念头闪过之后,南如琳自己都吃了一惊:她咋也想郝老头子死?是不是因着要和袁季直好,就想谋害亲夫?

  这一来便很怕,看郝老将军的目光都怯怯的。

  郝老将军却不看她,只拿眼定定地瞅着刘安杰。

  刘安杰在叹苦经:“要打下去也难,百姓反对不说,我那个新二师枪弹也缺,一杆枪配不到三发子弹,你说咋打?”

  郝老将军道:“这咱不说定了么?你只要拿下鄣歧县城,一切我都想法给你补足。”

  刘安杰说:“怕是到不了鄣歧城下,我就被郝宝川吃掉了……”

  郝老将军道:“那就没办法了。我在日本订的枪弹都还没到货,屙也屙不出来。我只能下野了,你们爱咋搞咋搞吧!”

  刘安杰忙说:“老长官,我可没有逼你下野的意思!”

  郝老将军连连叹气道:“你们能让我下野倒好了,不让我下野,便是把我放在火上烤。还有北京的段合肥、吴子玉也都烤我,我几次请辞,他们总是不许,就连关外的张大帅都不许我辞,说是我老郝要辞,他们就总辞……”

  这话莫说刘安杰,就连南如琳都不信。

  郝老将军却继续说:“日前张大帅还有电报给我,要保我去北京做个总长,我是推了。我一个省都弄不好,何颜进得京师?”

  刘安杰大约知道郝老将军是在吹牛,可偏不捅破,还很真诚地说:“老长官真要去做总长最好,兄弟我便追随老长官,也到北京长长见识。”

  郝老将军手一摆不提总长的事了,极突然地道:“真打不下去就退吧,啊?退到江南休整,我把三师调上去。”

  刘安杰愣了:“这……这事容我再想想……”

  南如琳认定自家老头子厉害,最后那话是把刘安杰镇住了。南如琳不懂军事也知道,江南是老头子的地盘,一到江南刘安杰就没戏唱了。

  回去的路上,南如琳问郝老将军:“刘安杰真到江南来了,你咋对付?”

  郝老将军笑了:“让狗东西回家搂老婆。”

  南如琳说:“我也这样想。”

  郝老将军夸道:“你聪明。”又说:“要是刘安杰也像你这么聪明就好办了……”

  回去后,郝老将军的情绪很好,南如琳的情绪也很好。

  郝老将军因着情绪好,借着酒兴在公馆后花园里站了半晌,观赏那秋日的景状,且做了首关于秋日西风的诗自我勉励。其中有四句道:“西风落叶秋阳斜,纵论天下伴小妾,莫道迷醉风月里,来日挥戈奏大捷。”

  郝老将军做诗时,南如琳却正躲在自己寝房中看言情作家李维特的《白三姑娘痛苦记》,也于书中寻得好诗一首。是白话诗,只几句:“痛苦啊痛苦,更复那长夜之孤独;我等我哭,咀嚼你那含情滴水之双目。”南如琳看得心跳,禁不住又去想袁季直,觉着袁季直做着副官学问大,自己不能显得浅薄了,日后和袁季直接触,这诗或许能用上,便找来纸笔抄下了……

  五

  郝柯氏总算盼到郝老将军进房了。晚饭后,郝柯氏照例问郝老将军去哪房歇,郝老将军沉思片刻说,就去你房吧。这让郝柯氏大感意外,意外过后便高兴,背过身就落了泪。

  郝柯氏知道,郝老将军这一辈子只爱两桩事:打仗和养姨太太。老将军的仗越打越大,姨太太却越养越小。公馆老营里养了九个上了名册的,行营里还有些未上名册的,也不知到底有几个,只听说都怪年轻,比去年进门的十太太南如琳还小。因着战事紧张,又因着行营里那些小骚货的年轻,郝老将军这年把不大回来,就是回来也只到九太太、十太太那去。今儿个,郝老将军竟到她房里歇夜,她不能不珍惜。

  当下便很骄傲地唤章副官长把电话机移到自己房里,自己也回了房,支使着几个丫头、老妈子收拾房间床铺,叫厨子准备参汤、夜点,还亲自在房里点了许多兰香。一切收拾停当,郝老将军还没来——在客厅伺候的卫兵小苏州过来说,郝宝川的代表突然来了,和老长官谈江北的事,老长官恐怕一时来不了。郝柯氏这才抽空洗了个澡。

  洗澡时,郝柯氏渐渐地就有了怨气,怨郝宝川那代表来得不是时候。早一天不来,晚一天不来,专在老头子到她这过夜时来,实是故意和她过不去。若是郝宝川的代表不来,这会儿老头子只怕已在她房里了,没准还会和她一起洗澡呢!郝柯氏清楚,老头子往天和九太太蕊芳一起洗过澡,和十太太南如琳一起洗过澡,再早和六太太秀娟也是洗过的。洗澡时便在澡房里嬉戏笑闹,时而还有哼哼叽叽的声音传出来,让她听得心中又痒又恨。

  老头子虽说不在澡房,郝柯氏却幻想着老头子是在澡房的,老把自己的手想象成老头子的手,在自己打了洋胰子的躯体上抚摸着,不断地对自己说:“柯氏,你不老,真不老,你五十不到咋就老了呢?”又想到,郝宝川的代表或许会突然走掉,郝老头子也许会突然闯进来,一下子把她按倒在地上,就像许多年前那次被土匪强暴一样……

  郝柯氏一生中最美丽的记忆就是那次被强暴,那次被强暴的经历让她回味了三十年,就像一坛陈年老酒,唯因放的时间长了,才愈发显得香醇。当时却不知道,先还怕,还挣着哭——也无怪,那会儿她才十八呀。倒是弄她的那个大胡子硬亲着她的嘴说:“你这小×,现在不愿,只怕日后愿了,偏没人和你弄了。”那大胡子硬弄,她先感到疼,后就不觉疼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意在血脉和躯体里涌动。后来,那快意的潮水便将她淹没了,她紧紧搂抱着大胡子,情不自禁地周身扭动起来……

  正是因着被土匪强暴,郝柯氏才嫁了当时还是穷练勇的郝老将军。郝老将军明知她破过身,却为了她家的钱财娶了她。当年就用她的丰厚陪嫁捐纳了个武举,后来便做了巡防营管带,又率部起事,升了民国的镇守使,及至做到一省督军。这里的因果关系极明确:不是她被强暴,便不会嫁郝老将军,不嫁郝老将军,郝老将军便不会发,便不会有今天。

  可这郝老将军偏就不凭良心,当巡防营管带没几天,就把大胡子那帮土匪剿了。杀大胡子时,还把大胡子的那东西割了拿给她看——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差点没把她吓死过去。其后便大养姨太太,也不管她乐意不乐意——她自然不乐意,可有啥法呢?自己被土匪强暴过不说,还不能生养,用郝老将军的话说:“连老鼠都下不了一个。”

  不过,讲良心话,郝老将军总还算对她不错。这么多年轻风骚的姨太太讨回家,郝老将军冷是冷了她,却终没迷了本性,让那帮小骚货踩到她头上。每个姨太太进门——只要正式进了郝公馆的门,在行营未上名册的不算,先要拜见她,家里的事也让她总管着。那让小骚货们肉跳心惊的《妻妾功过簿》就握在她手上,谁也甭想夺了去。郝老将军是明白人,郝老将军说:“这帮妾都年轻,我信不过,全家人中,我真能信过的,也只有你这结发之妻了。”这话让人心暖。郝柯氏记得,郝老将军这么说后,她是落了泪的。她哭着对郝老将军说:“我没一个亲生骨肉,这世上就你一个亲人,我这一份心不对你,还能对谁?!”

  其实,心中还有一个人,便是那个强暴过她的大胡子,每每于那春夜抑或秋夜难以成眠时,便痴痴地去想大胡子,想那久远而刻骨铭心的快意,想那大胡子强暴她时的一举一动。许多细节是她臆造出的,臆造久了,竟也成了真,她便真心以为那强暴美丽异常。

  沉湎于那份美丽中,澡水不知不觉凉了,郝柯氏感到冷,这才洗净了身上的洋胰子沫,揩身穿衣。

  是一件绣花的大红睡衣,老头子许多年前送的。那回,老头子一次买了两件,一件送了当时最宠爱的六太太秀娟,一件送了她。她总共穿了几回,都是因为老头子要过来歇。

  到得寝房,郝老将军仍未回来,郝柯氏便躺在床上操起烟枪,装了些香喷喷的清膏,对着烟灯吸起了大烟——在郝家能公然吸大烟的,也只有郝柯氏。郝老将军的群妾儿女是不能吸的,偷吸便犯家法,要挨鞭子。七少爷德贤就因为吸大烟老吃鞭子,郝老将军这次回来又吃了一次,共计十鞭,抽得这畜牲哭天抹地。

  吸着大烟,郝柯氏又想,老头子该不会改了主张,到那九太太蕊芳或是十太太南如琳房里去吧?这次回来,这两个小骚货那里郝老将军都去过了,一般不会再去。可要是这两个小骚货硬在老头子面前撒娇放赖,老头子没准就会去。她知道的,老头子宠这两个小骚货是宠到家了,比当年对六太太秀娟还甚。先带着南如琳去刘公馆,后又带着蕊芳去静园,听说还一人给了她们二百块钱。

  这实在是不像话了,无缘无故,为何就要给这两个小骚货钱呢?南如琳有了钱必会偷偷出去打牌;蕊芳有了钱便会买些粉脂香水和花里胡哨的裙衣去招蜂惹蝶,总是没个好。

  细想想,郝老头子二十三个儿女,现存的八个妾,竟没一个是好东西!大少爷六年前就公然反了,骂这郝公馆是活棺材,偷拿了家里三百块钱去了北京,专和自己老头子作对。大小姐学着大少爷的样,闹着要自己找婆家,不遂她的意,她竟上吊了。走了死了的倒还好,不走不死的狗男女就更坏,是那种骨子里的坏。这帮东西表面上规规矩矩,心里只怕都想坑郝老头子。在郝柯氏看来,她们和他们都该死,就冲着她们和他们的年轻便该死。她们和他们的年轻,让她感到自己日渐地老了,整个世界都靠不住了。

  郝老头子也老了,不管他承认不承认,他都老了。她的世界靠不住,他的世界其实也是靠不住的。郝老头子这么个有本事的人物,竟管束不住部属了,今天这个叛,明天那个反,因啥,还不是因着人家看他老么?!

  郝柯氏觉着,这些话都得给郝老将军说说。

  然而,郝老将军仍是迟迟不来,郝柯氏想唤人到客厅去看看,又怕人暗地里笑她这么大年岁还想和老头子做那事,就忍了,只一气接一气地吸烟,总计吸了快二钱的清膏子。

  到得十一点多,郝老将军总算来了,进门就说:“郝宝川这小子真不是东西,自己想拉刘安杰,却派了代表来做说客,要我防着刘安杰!”往床头一坐,又说,“真是累,比在督军府和行营都累。”

  郝柯氏道:“那便多将息些个,你终不比当年。人嘛都有老的时候!”

  郝老将军最忌人说他老,不悦地看了郝柯氏一眼:“倒不是因为老,却是因为气!这帮当年跟在老子后面屁颠屁颠的东西们,今日竟一个个爬到老子头上来了!还都把老子当傻瓜!”

  郝柯氏说:“真是的,不是你的提携,哪会有他们这帮东西的今日?!你的心肠也是太好,宽厚得没个边,再这么下去,只怕你的姨太太们也要爬到你头上来的!你看看现在这家可还有个家的样子?姨太太们犯了家法你不说整治,还护着宠着,还给钱……”

  郝老将军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如琳和蕊芳,我给她们钱,带她们出去,还不都是为了交际么?”

  郝柯氏道:“我不是怪你,是怕你宠坏了她们。若是宠坏了她们,你走以后,这家我就不好管了。”

  郝老将军问:“依你该咋样?”

  郝柯氏硬邦邦地道:“要依我,十太太装病出去打牌的事就得罚,九太太举止轻薄——竟然对二少爷媚笑,得打,家法上说得清楚,是五鞭。自然,对二少爷也得教训。还有八太太,背着我在自己寝房里请她娘家兄弟的客,这月的月规钱得停。那管账的四太太,我疑她账里有诈,你想呀,七少爷哪来的那么多钱吸大烟?不是他亲娘四太太,谁会给他钱!”

  郝老将军点点头说:“你讲得都对,若是没有秀娟那事,她们都该处罚。可秀娟的事一出,这些事就只能先算了。处置了秀娟,让她们心惊,她们自得反省自己的过失,这叫做恩威并重,带兵的都讲这个。”

  郝柯氏心里不赞同郝老将军这话,嘴上却赞成:“也是,吃秀娟这一吓,她们总会老实几天。”

  这么说着,郝柯氏已准备着和郝老将军上床了,郝老将军却坐在床头不动,只托着大烟斗抽烟。

  郝柯氏不便自己先上床,又凑到郝老将军近前道:“我老说这些事,也知道你烦,没准你还以为我是吃她们的醋呢!其实,我要吃醋早就吃了,不会等到人老珠黄的时候,是不是?”

  郝老将军说:“那是。这一点你最是不易,我知道的。”

  郝柯氏往郝老将军身边依了依,手搭到郝老将军肩上,话更轻柔:“你那些儿女姨太太呢,又会认为我狠,背下里或许会说,看这柯氏,自己没个儿女,就一天到晚找别个的碴……”

  郝老将军说:“这我也知道,你这么着都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不是你在家里精心操持,我在外面也不安心。”

  郝柯氏这才小心地给郝老将军宽了衣,边宽衣边说:“你要真这么想,我就是被人骂、被人恨也值了。我就怕你心里并不这么想,只是骗我,待到我哪天老得爬不起了,连杯水都不端给我喝。”

  郝老将军道:“这叫啥话呀!只要我在,真到那一天如琳、蕊芳她们必会像伺候我一样伺候你,谁敢轻慢,我就罚她!还有那些儿女们,也一样,他们是我的儿女,也就是你的儿女!”

  这话说得有情有义,郝柯氏心中一热,眼圈竟红了,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郝老将军忙哄:“莫哭,莫哭……”

  郝柯氏偏就益发哭得欢了。一半是真的为晚景可能的凄凉而伤心,一半却是为了能在郝老将军面前撒回娇,找回些年轻时的记忆。

  郝老将军偏不懂她的心思,竟就烦了,说:“你若再哭我就走……”

  郝柯氏这才停了呜咽,坐起了,后又揩干泪,去给郝老将军拿煨好的参汤和点心。

  吃东西时,郝老将军便呵欠连天,待得上了床,郝老将军没和郝柯氏说上几句话,就呼呼睡去了。这让郝柯氏很伤心,郝柯氏眼中的泪又禁不住流了出来,一点点洇湿了绣花枕头。

  默默哭着,郝柯氏恨恨地在心里诅咒南如琳和蕊芳,固执地认定,她今夜不能如愿,都是因为南如琳和蕊芳这两个小骚货!这两个小骚货弄垮了老头子,才让她今日又枉做了回好梦!她总有一天要像对付六太太秀娟那样去对付她们。

  后来,哭够了,也骂够了,复忆起那美丽的强暴,且于那美丽的强暴中佝偻着身子睡着了……

  六

  郝老将军在省城呆了约摸半月,频频抛头露面大谈和平,似乎比刘安杰和江北那帮军阀更热衷和平。可背地里却紧张活动,四处找人谈话——不但找自己定国军的下属,也找郝宝川和刘安杰手下心存异志的旅、团长,要他们进行政治表态。为掩人耳目,进行这私底下的活动,郝老将军总带上十太太南如琳或九太太蕊芳,这便让南如琳和蕊芳都大长了见识。那当儿南如琳和蕊芳就知道,这和平是靠不住的,一场全面大战即将爆发。郝老将军要在英雄暮年进行最后一搏,或者胜利,或者垮台。郝老将军在拜访过日本领事中野先生后,很明确地和南如琳说过,这一仗他一定要打。打胜了,就给全省民众永久的和平;打败了,便通电下野,只做同仁里八十八号她们这些妻妾儿女的督军。

  一切谋划妥当,郝老将军在西江路二号督军府召开了各界代表谈话会,会后发表了《告全省民众书》,声称自己“饱经战役,心疲力殚,时艰莫补,内疚良深”。因此,拟“早卸鞍甲,还政下野”,然而,“中央不许,各界慰留,余维牺牲一己,以安民心,使省民永享和平幸福”。云云。

  会后,郝老将军和他的随从们却走了,也不让郝公馆的妻妾儿女到门口送。阖家几十口人只得站在头进院里,默默无声地目视着郝老将军的铁甲汽车徐徐开出。

  车一开出,郝柯氏便让护兵队王队长把大门关上了,而后宣布:郝老将军临走时留下了话,十太太南如琳装病外出打牌,九太太蕊芳举止轻薄,还是要罚的,均饿饭一天。八太太私自宴客,当月一百元的月规钱扣除。

  南如琳和蕊芳都觉意外,都不信这话是郝老将军留下的。

  南如琳听郝柯氏宣布完,只一愣,便悠悠地向郝柯氏面前走,想问个明白,郝老将军是啥时说的,谁作证人?还想问问这黄脸婆,是不是害死了个秀娟还不够,也想把大家都害死?!

  蕊芳知道,郝老头子走后,郝公馆又是郝柯氏的天下了,又见南如琳的神色不对,怕南如琳吃苦头,上前把南如琳拉住了,悄声说:“别理这老妖婆,她是嫉妒咱们!”又说:“我房里还有饼干,饿不着咱的。”

  南如琳这才作罢了。

  八太太被扣了一个月的月规,损失太大,不愿作罢,可也不敢发火,就赔着小心和郝柯氏说,自己请娘家兄弟吃了一顿饭不错,叫菜的钱却不是公账,扣她的月规没有道理。管账的四太太也在一旁证实,八太太确是没用公账上的钱。

  郝柯氏不管,阴阴地说,这是郝老头子要罚的,不服处罚就等老头子回来去找老头子。后来又冷笑着说,用没用公账上的钱她可不清楚,没准八太太和四太太串通好了也未可知。

  这就惹火了四太太。四太太替郝老将军生过三个儿子,自己又管着账,在妻妾里的地位仅次于郝柯氏,心里头根本不买老妖婆的账。便昂昂然走过去,盯着郝柯氏的长脸道:“我的姐,你可是这家里的总管,你说我和八太太串通,这事就大了。今儿个当着大伙的面,你得给我说清了,我和八太太究竟是咋串通的?都串通了些啥?”

  郝柯氏本是随便说说,见四太太认真起来,知道不好办了,可嘴上仍不认输,眼皮一翻,拖着长腔道:“你的事你心里有数嘛,和八太太咋串通咱先不说,我只问你,七少爷德贤吸大烟的钱都是哪来的?”

  四太太冷冷一笑:“哪来的?就像六太太一样偷人养汉,你高兴了吧?”

  郝柯氏抓住了话柄:“偷人养汉可是你说的噢,那你也给我说清楚,偷的是谁呀?养的是谁呀?”

  四太太一怔,竟没话答。

  八太太插上来说:“这哪能当真呢?四姐是说的气话嘛。”

  郝柯氏阴着脸道:“不是气话,是真话。你们都比我年轻,只要想偷就偷得着。六太太秀娟不是偷着了么?只可惜吃了枪子!”

  这话让南如琳和蕊芳听得心惊,两人相互看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走了。

  身后,四太太和郝柯氏撕开脸吵了起来,话题又从偷人扯到了偷钱上。

  南如琳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对蕊芳说:“真是热闹,老头子在外面还没打起来,家里倒先打起来了。”

  蕊芳道:“天天这样打最好,多几个像四太太这样的人治治那老妖婆,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南如琳眉头一皱:“只是四太太也不是好东西!没准是真偷钱的!你看咱家里饭菜还像话么?都比不上人家刘公馆了!”四处看看没人注意,又对蕊芳说:“听说四太太把公账上的钱拿出去放债哩!”

  蕊芳笑了:“还有更荒唐的事呢!我都不敢和你说。”

  南如琳推推蕊芳的胳膊,“你说嘛,告诉我又不怕的。”

  蕊芳这才道:“四太太还伙着管采买的八太太买了小郝江北督办府的五五库券——我们老头子和小郝打着,四太太和八太太不买咱老头子的省债券,却去买小郝的五五库券,这不是愣刷我们老头子的耳光么?!”

  南如琳不解:“她们因啥要买郝宝川的五五库券?”

  蕊芳说:“利大呗!你想嘛,五块买十块,五十就买一百。小郝一打赢,不就赚了一倍么!”

  南如琳仍是不解:“她们就这么相信郝宝川?要是郝宝川被老头子打败,库券不白买了?”

  蕊芳又笑:“你真傻,老头子气数已尽,你就看不出么?!他还能打得过郝宝川?做梦吧!不信我和你打赌,下次老头子回来,必定一脸晦气!人家四太太和八太太看得最清,能在老头子倒台前多捞一把便多捞一把!”

  南如琳又问:“四太太和八太太的事你咋知道的?”

  蕊芳道:“是听王队长说的。四太太和八太太都给王队长好处,王队长就替她们跑腿,对她们比对我都孝敬!”

  南如琳没料到王队长和四太太、八太太也有瓜葛,倒吸了口冷气道:“她们胆真大,要是被老头子和郝柯氏知道,只怕就没命了。”

  蕊芳摇摇头:“她们都不是六太太,不会这么傻,真闹得不可收拾了,就会逃的。”

  这一个“逃”字点醒了南如琳。南如琳当下想到,对呀,闹得事败便逃,反正腿长在自己身上。自己既可由着性子去和袁季直好,也能像那四太太一样,弄钱买些郝宝川的五五库券。袁季直是郝宝川手下的人,郝老头子拿他是没办法的。

  她不太相信郝老头子会败,这老头子半个月里活动得这么紧,小郝和刘安杰手下的一些旅团长似乎也都动了心,要跟老头子干,老头子咋就会败呢?打仗不像在床上做那事,老家伙总胜似年轻人的。

  胡乱想着,到了写有自己名字的寝房门口,南如琳对蕊芳说:“九姐姐,到我房里坐坐吧!”

  蕊芳说:“还是去我房里吧,我房里有饼干,还有梅子、水果什么的!”

  便去了蕊芳的寝房——反正蕊芳的寝房和她的寝房在一个月亮门里。

  进房坐下,把门一关,吃着水果梅子,蕊芳又说起了其他姨太太子女们的事。在蕊芳看来,其他姨太太子女们也是聪明的,也都知道老头子的好时光长不了,都在算计着在老头子支起的这口大锅里捞最后几勺子,里外只瞒着老头子和郝柯氏。

  南如琳叹了口气:“那合着就是咱俩亏了。咱俩管交际,跟着老头子见客,没个赚头,还得赔小心!”

  蕊芳“扑”地从嘴里吐出一粒梅子核,手一拍说:“可不就是亏了么?!又招人嫉恨,都以为老头子私下里给了咱多少好处,还以为咱是沾了了不得的大便宜!这不,老头子一走,郝柯氏就治咱了吧?”

  南如琳问:“九姐姐,你说咱咋办?”

  蕊芳笑嘻嘻地把脸儿凑到南如琳面前,“我早想和你说了,只怕你怪我教你学坏,便没敢。现在你既问了,我只好说了。”声音压低了些,“老妖婆说得不错,咱都年轻,不能只在老头子这棵歪脖树上吊死,咱呢,一要抓些钱在手上攥着,二要有个可心的人疼着。”

  南如琳当即想到了袁季直,很想把袁季直邀她听戏的事说给蕊芳听听,让蕊芳帮着拿拿主意。可话到嘴边,偏记起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句老话,便收住了,假意道:“这个心疼咱的人哪找去呀!王队长只有一个呢!”

  蕊芳便说:“就让王队长帮你在外寻……”

  南如琳忙摇头摆手:“不,不,说是说,我可没胆量这么做的!”

  这让蕊芳很失望,南如琳看得出……

  七

  南如琳后来便想,九太太蕊芳和她说这么多是啥意思呢?真是对她好么?若是对她好,一年前她进门时,咋老给她使坏?郝老头子分她们两个管交际,她咋老吊着脸给她看?蕊芳实不是为她好,而是为自己好。蕊芳见秀娟被枪毙,怕了,就更用心地拉她,给她做了圈套,让她去钻。好在她不傻,没把袁季直说出来,若是把袁季直说出来,日后就拿不住蕊芳和王队长了,再借钱也没有这么方便了。

  郝老将军走后第四天,南如琳到刘公馆打牌时,袁季直真就从牌桌底下悄悄递了张“新共和”的戏票过来。“新共和”这阵子演王家班子的连本《西厢记》,南如琳听二少爷德贵说过,正想去看。接了戏票就冲着袁季直点了下头,还在桌下踩了踩袁季直的脚背。

  然而,临到晚上出门时却又怕了,怕在剧院里被人撞上,又怕听戏听得晚了进不了家门。精心选好的旗袍和外套,穿了脱,脱了又穿。到得快八点,仍没敢走出寝房一步。

  正痛苦不堪地踌躇着,七少爷德贤做贼一般来了,到了门口并不敲门,就推门进了屋,先夸南如琳漂亮,后就催南如琳快走。

  南如琳吃了一惊,问七少爷:“你要我到哪去?”

  七少爷诡笑道:“还能上哪去?听戏呗!”

  南如琳心怦怦乱跳:“听啥戏?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到了晚上就不准外出……”

  七少爷说:“这你别怕,我不睡的,单给你等门!”

  南如琳心跳得更狠,揣摩自己十有八九是被袁季直卖了,嘴却还硬:“要你给我等啥门?犯家法的事我是从不做的!”

  七少爷先是苦笑,后又摇头叹气,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十娘呀十娘,你真是不知好歹的!你想想,我这么做为个啥?还不是为了成全你和老袁么?话说到这一步,我也就不瞒你了,我和袁季直关系可不一般,那是割头不换的!袁季直都信得过我,你还信不过我么?”

  南如琳仍是信不过,冷面看着七少爷说:“你和袁季直换没换过头我不管,我只是要你和那姓袁的都别讹我!我从没说过要和谁一起去听戏!”

  七少爷为难了:“那……那老袁咋说你应下了?”

  南如琳不接七少爷的话茬,反问道:“七少爷,你八成又是没钱吸大烟了吧?要是想借钱好说,只是别在这事上做文章!那个老袁我根本不认识。”

  七少爷再无话说,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不太甘心地嘀咕了句:“我真是一片好心,你若去了,我还是给你等门。”

  南如琳没作声,七少爷走后先是发愣,后就哭了,边哭边在心里骂着袁季直,听戏的事再不去想,身上的旗袍和外套也脱了,草草收到了衣箱里,且在心里打定主意,从今往后再不理袁季直,以前的事就当是做了一回梦。

  没料到,袁季直实是大胆,在戏院里没等着她,就趁夜溜进了公馆——想必是七少爷偷偷放他进来的。袁季直趴在后窗上用指节敲她的窗,还轻轻唤着:“十太太,十太太……”

  这时夜已深,四处静得吓人,袁季直敲窗的声音和唤声显得很洪亮。南如琳真怕极了,也恨极了,满心的不情愿,却又不能不把袁季直放进来。不放进来更不得了,事情闹开了,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你说你和姓袁的没勾搭,可这姓袁的为啥不敲别个的窗子,只敲你的窗子?!还有七少爷也得跟着受累:为自己老子的小老婆拉皮条,简直该杀!

  这才披上衣服爬起了,没敢开灯,摸黑浑身哆嗦着拨开了后窗的插销。

  袁季直从后窗爬了进来,进来就把南如琳紧紧搂住,两只冰凉的手在南如琳身上乱摸。南如琳这会儿仍是恨意未解,就挣,还狠命掐袁季直的后背,把个水葱一般的指甲都掐断了两根。后来就没劲了,身子被袁季直摸捏得很软,就像是抽去了筋骨,直想往地下瘫。

  真就瘫到了地下,也不觉着凉。袁季直急急地倾压在她身上,上身下身动成一团。她感到袁季直口中的热气在向她脸上扑,继而。那呼出热气的嘴唇又贴到她脸上、唇上和她袒露的胸上,让她快意至极。这快意是郝老将军不能给她的,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这一来,原有的恨意便在那快意之中消解了,再寻不到一丝踪影。她禁不住轻轻呻吟起来,梦也似地叫着老袁……

  一阵风狂雨暴之后,二人清醒了些,袁季直这才抱着南如琳上了床。

  相拥着钻在被里,袁季直问:“我在‘新共和’等了你三个钟点,你咋就是不去?”

  南如琳嗔道:“我敢去么?你把咱们的事说给了七少爷!我想想恨不能把你吃了!”

  袁季直笑道:“那便吃。真被你这美人吃进肚里,我这福分就大了。只是到夜里就得把我吐出来。”

  南如琳在袁季直身上掐了一把:“别给我耍贫嘴!你给我说,为啥把咱们的事说给七少爷听?”

  袁季直道:“你真是不懂,做这种事情,最要紧的便是内应。你想呀,要是没个内应,你出去后咋回来?我又咋进得了郝老头子的深宅大院?”

  南如琳想想也是,没七少爷做着内应,今日这好事真成不了。

  袁季直又说:“如琳,你别怕,我和七少爷关系真是非同一般的,七少爷只能成咱的好事,断不会坏咱的好事。退一步说,他就算想坏也坏不了,他给我留门,还把我引到你窗下,郝老头子认真追究起来,他还要不要命了?!”

  这一点南如琳在袁季直敲窗时便想到了,便承认:“这倒是。”可对二人非同一般的关系仍是怀疑,又问:“七少爷咋就和你好得一个头?”

  袁季直道:“我们是前年斗虫时认识的,后来就一起玩虫。他抽大烟,我呢,时常贩点烟膏子卖,有时就白送些给他抽。他没钱时还问我借钱,我一般都借给他,一来二去就好了。”

  南如琳问:“今夜七少爷也不会白忙了吧?”

  袁季直道:“那是,来催你听戏,我就给了他三十,后来引我进门,我又给了三十,合共就是六十了。你说这小子多能赚钱!”

  南如琳适时地想到:这袁季直还欠她一百七呢。袁季直有钱斗虫,有钱贩大烟,那么,欠她的钱自得提一提。她不让他还是一回事,他不提却就让人不痛快了。

  正这么想着,袁季直偏说:“如琳,这阵子我手头正紧,今日又给了七少爷六十,你这儿要是还有钱,就先给我点花着,我日后一总还你。”

  南如琳听得这话愣了:袁季直不提还钱倒还罢了,竟又问她要钱。心里一百个不想给,可嘴竟不听使唤,竟问:“你……你要多少?”

  袁季直道:“就二百吧,我知道的,多了你也没有。”

  没办法,南如琳颤着心答应了。

  大约是那二百块钱让袁季直长了精神,袁季直口口声声叫着心肝宝贝,又爬到她身上,压得她浑身酥软……

  这夜,袁季直走后,南如琳越想越不是滋味,觉得袁季直和她好不是真心,却是图她的钱。她就这点可怜巴巴的月规钱,袁季直竟看在眼里,竟忍心去图,她不能不寒心。

  然而,却再也甩不开袁季直了,知道袁季直不是真心,仍是日日夜夜想着袁季直,就盼着听到夜间敲窗的声音。对七少爷也不再瞒,有两次还给了七少爷钱,让七少爷带话给袁季直,叫袁季直来……

  八

  七少爷最尊崇两个人,一个是六年前离家的大少爷德仁,一个便是袁季直。

  大少爷德仁离家后进了北京的大学堂,还参加了学生运动,打过京城里的教育总长,让七少爷极为佩服。七少爷老想,他要是也离了家,也进了北京的大学堂,或许也敢拣个无用的总长打打的。大少爷打了教育总长之后,风头出尽,当时省上的三家报纸都登了大少爷的相片,满城的洋学生一提起大少爷就竖大拇指。城里几个学校的学生也学着闹,他们找不到教育总长打,便想打做督军的老头子。老头子火了,桌子一拍,下令抓,一夜抓了三百二。其后但凡和家人谈起德仁便摇头叹气,骂德仁不学好,说是郝家门里出了两个最不可救药的东西——大少爷德仁和七少爷德贤,一个天生的杀材,一个无用的废物。七少爷见老头子把自己和德仁相提并论,心中极为得意,认定德仁是英雄,自己便也是英雄了。

  然而,让七少爷颇感伤心的是,大少爷太傲气,自己做着英雄,偏不愿承认别人是英雄。大少爷和七少爷通信时,总要教训七少爷,要七少爷力戒吸大烟的恶习,做个健康向上的新国民。三个月前还在信中说,如果下了决心,便可离了郝公馆这封建的老巢,到他正在谋职的汉口来,他可敦促着他戒烟。

  七少爷心中不悦,却还是动了心——不是决心戒烟,却是想到汉口看看风景。就回了大少爷一封信说,秋凉后便去,让大少爷先寄三百块钱的盘缠来。大少爷是何等聪明的人啊,哪会做这样不落实的事呢?理都不理,七少爷就拿着大少爷的信,找自己母亲四太太要了一百块钱。可终是没去汉口,一百块钱照例送给了烟馆,后来便再不敢给大少爷提到汉口戒烟的事了。

  七少爷尊崇大少爷,心底下却又有些怕大少爷。好在大少爷总是离得远,那份怕因着距离的关系并不是很迫人的。

  袁季直就不同了。袁季直那是真有本事,也不让人看着害怕。袁季直自己不抽大烟,却不反对别人抽。袁季直说,现在这时代好,乱虽是乱点,却讲究自由民主,你想抽大烟就有抽大烟的自由,只要有钱谁也管不着的。可问题是七少爷没有钱,这份自由就经常难以享受到了。

  越是没钱,七少爷就越是离不开袁季直——袁季直总有钱,只要袁季直在同仁里这条官街上走一遭,百十块就到手了,让七少爷佩服得五体投地。

  七少爷开初不知道袁季直这些钱是从哪来,到得后来关系处得深了才知道,钱都是各公馆里那些姨太太们送的,对袁季直便益发服气,觉着自己能被袁季直抬举着做个割头不换的好朋友,实是很幸福的。

  袁季直勾上十太太南如琳后,七少爷并不觉得吃惊,只是袁季直让他帮忙,他有点为难,心想,帮袁季直搞别的女人不要紧,南如琳好歹总是自己老头子的小妾,自己帮忙去搞很说不过去。袁季直却说,这叫自由恋爱,很正常的,倒是他们家老头子把这么多年轻漂亮的姨太太锁在深宅大院里才不正常哩!

  七少爷便想起了大少爷德仁的话,德仁说过的,郝公馆这个家是封建的老巢,没落且腐朽,就像一个立马便要倾覆的大厦,有希望的年轻人都要离远些。既然如此,这忙就能帮——帮十娘南如琳离得远一些,十娘也是年轻人嘛!没准十娘把袁季直的心拢住了,日后老头子一死和袁季直白头偕老也未可知。

  七少爷便帮了忙,自认为是做了一桩好事。

  这一来,袁季直和南如琳就都对七少爷好,都经常给七少爷钱。袁季直有钱,一给总是三十五十,南如琳没钱,十块八块也总给的。七少爷竟也有了些多余的钱,就又想到了以戒烟作由头,到汉口大少爷处去耍。

  七少爷的母亲四太太这回不上当了,说去汉口戒烟是好事,只是再要钱是没有的,我只能给你订一张车票。七少爷理亏,手头又有些钱,也就没计较,当下便依着母亲的意思,让护兵队的王队长去订了个头等车厢的座位。

  不料,车票刚拿到手,大少爷德仁却带着个女学生回来了。

  那日,七少爷正在公馆门口遛鸟,最先看到了大少爷。七少爷先不敢认——大少爷可是比六年前离家时瘦多了,穿得也寒酸,一件蓝夹袍很旧,落了三成色,脚下的白皮鞋开了口,像个孩子的嘴,唯一一件新东西是腋下夹着的那把油纸伞。和大少爷同来的女学生倒比大少爷干净,只是也不阔气,围一条红蓝格子的围巾,穿一件淡绿色布罩袍,罩袍边襟和袖口洗得泛白,且起了毛。大少爷和那女学生往公馆大门里走时,七少爷瞅了他们一眼,问:“你们找谁?”

  大少爷笑了:“小七子,我是你大哥呀!”

  七少爷定神一看,可不就是大哥么,当下乐了,忙不迭地把大少爷迎进家,四处嚷着大少爷回来了,把一家老小都引到了前院的客厅。

  大少爷的母亲二太太见了大少爷搂着就哭,大少爷也抹起了泪珠子。兄弟姐妹也有哭的,也有笑的,一个个说做梦都梦着大哥回来。原先相熟的各房太太们抢着和大少爷说话,九太太蕊芳和十太太南如琳进门晚,从未见过大少爷,就立在一边看,大太太郝柯氏也阴着脸不作声。

  后来,郝柯氏开腔了,指着九太太蕊芳和十太太南如琳说:“德仁呀,这是你九娘、十娘。你们没见过的,今日都在,就一齐见见吧!”

  大少爷看看蕊芳,又看看南如琳,笑道:“听七弟在信中说起过你们,好像你们还都念过书的,也有些学问呢,是么?”

  蕊芳说:“大少爷,哪比得上你。我们不过在家念过些《女儿经》什么的,如今早不时兴了。”

  南如琳亦问候道:“大少爷这一向在外可好?我们没见过大少爷,却总听家里人提起大少爷的事,说大少爷……”

  郝柯氏一直阴着脸,南如琳不敢说下去了。

  大少爷盯着南如琳的脸偏问:“说我啥?”

  南如琳敷衍道:“也……也没说啥哩,只是说大少爷聪明能干……”

  七少爷插上来道:“大哥,才不是呢,家里人总骂你是杀材,敢打京城里的总长!”

  大少爷哈哈大笑,“那总长实是该打!就是我不去打,别人也要打的!况且打那总长的也不是我一人……”

  七少爷跟着叫道:“对,该打便打!若是我和大哥一起去了,也要打的。”

  四太太白了七少爷一眼:“要你起啥哄!”

  这时,郝柯氏干咳一声,又说话了:“德仁,可见过你九娘、十娘了么?”

  二太太最怕郝柯氏,知道郝柯氏怪自己儿子没给蕊芳和南如琳见礼,便也怯怯地偷眼瞅着郝柯氏,对大少爷道:“快给你九娘、十娘磕头!”

  大少爷很为难,看看蕊芳,又看看南如琳,踌躇了半天也没将膝头折下来。后来脸一红,拉着带来的那个洋学生,给蕊芳鞠了躬,又给南如琳鞠了躬,且说:“我们同学们离开大学时就约定了,从今往后,再不行封建的磕头礼。九娘、十娘就受我和玉薇这一躬吧!”

  九太太蕊芳和十太太南如琳倒没说什么,郝柯氏却恼了,恨恨地看了二太太一眼,二话没说,起身走了。

  郝柯氏走后,客厅里反倒更热闹了。大少爷把自己带来的洋学生介绍给众人说:“这位刘玉薇小姐是我自由恋爱的太太,也和我一起打过总长的!”

  七少爷上下打量着刘玉薇,满脸惊讶,“大嫂这么厉害呀,大哥要不说还真看不出呢!”

  刘玉薇只是笑,不说话。

  七少爷又说:“大嫂,到屋里了,咋还围着围巾?快解了吧。”

  大少爷忙上前把刘玉薇系着的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解了。

  五少爷说:“看呀,大哥对大嫂好也不避人!”

  七少爷道:“五哥,你懂啥!这叫自由平等,最时兴的!京城里的先生都替太太洗裤头,倒夜壶——是不是呀,大哥?”

  一屋子人先愣了一下,后来都笑了。

  南如琳、蕊芳笑得弯了腰。

  七少爷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说话是很认真的,便急了,紫涨着脸追问大少爷:“大哥,你倒说一声,是不是呀?”

  大少爷搔搔脑门道:“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没给你大嫂洗过裤头,更没倒过夜壶。”

  七少爷仍是不服,还想再问下去,四太太却狠狠踩了下他的脚。

  后来便谈起了正事。大少爷说,如今在外面混事也不易,托了人情才在汉口铁路上做了个工程师,这次到家来是出差路过,一来看看母亲,二来把七少爷接走,到汉口戒烟。二太太便问,这次能住多久?大少爷说,只要老头子不回来就多住几日,老头子若回来就早走,以免见了面又让老头子生气。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南如琳说:“大少爷难得回来一趟,还是多住些时日才好,就是老爷回来也不怕的。不管闹过啥,也都是这么多年前的事了,老爷哪会再计较呢?”

  大少爷叹口气道:“十娘,我和父亲闹出的事你是不知道,他当时是恨不能把我杀了的。我呢,这许多年过后虽也有些悔,却仍是认定自己大路子不错,不愿在他面前服软。”

  南如琳又说:“服个软你也不失面子的,他好歹是你爹。”

  大少爷这才道:“这事以后再说吧,总不是明天就走的。”

  七少爷见大少爷和大嫂这身装束,已知道自家大哥大嫂在外面混得并不如意,去汉口兴致已不大了,便也希望大少爷多在家里呆几天,和大家一起玩玩,便也说:“大哥大嫂就多住几天吧,要不我们这班弟妹记不清你们模样,走到对面又会不认识你们了。”

  大少爷笑着在七少爷胸前打了一下:“不认识我们的怕只有你这个小七子。”转过身,又对刘玉薇介绍说,“这小七子起小就是小迷糊,十岁上都认不清他那个八娘,老把八娘当作他二姐。”

  八太太脸红了一下:“可不是么,没少挨过揍呢!”

  刘玉薇却说:“这也怪不得七弟,他的娘也实在太多了。”

  这话说得大家都不高兴了,可头一回见面,当着二太太的面又不好闹,几个年长的太太——包括四太太都找着借口走了。

  这让二太太很不安,二太太便对刘玉薇道:“姑娘,这里比不得外边,说话可得留神哩!”

  刘玉薇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柳叶眉一挑,问大少爷:“德仁,我说错了啥?”

  大少爷看看母亲,又看看刘玉薇,很为难地搓着手道:“也、也……也没啥大错。娘说这话是为你好,给你提个醒。”继而,双手一摊,苦笑着对刘玉薇说,“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的家,热闹倒是热闹,就是规矩大……”

  南如琳和蕊芳注意到,大少爷说这话时,二太太的脸上很愁苦。

  九

  这夜起了风,风挺凶,刮得前后窗棂都哗哗响,像有无数双手在窗上拍打。窗缝中时有凉飕飕的风钻进来,一阵大,一阵小,撩得窗帘布和悬下的电灯都摇晃。后来风势弱了,偏又落了雨,沙沙雨声不断线地响,打到窗玻璃上响得更烈。

  南如琳听着风声雨声,躺在铜架床上总也睡不着,便撩开身上的红缎绸被,下床开了灯。灯原就在风中晃,一开亮,房里的光也晃起来,一切就显得不那么真实,恍若梦境。南如琳于那梦境中,两手枕在脑后,望着湖水色的帐顶,大睁着两眼想心事。想袁季直,想自己,更想大少爷,还老拿袁季直和大少爷比。

  白日里一见大少爷就愣了,大少爷竟是这么英俊,完全不像他那受气包的亲娘二太太,也不像他那做督军的老爹。穿着也寻常,像个有学问的教书先生。若不是在家里见了,真不敢相信他会是豪门大户的少爷。那个洋学生刘玉薇实是有福气,也不知使了啥手段才把大少爷弄上手的。大少爷说是自由恋爱,只不知能自由到啥分上?兴不兴女的也去自由一下男人?

  大少爷对刘玉薇是真好,当着一大家子人的面给刘玉薇解围巾,背地里真给刘玉薇洗洗裤头也说不准。女人愿为真心相好的男人做一切,男人必也会为他真爱的女人做一切的。李维特在《白三姑娘痛苦记》中写过,那男主角王乔治就为病中的白三姑娘洗过骑马带的。

  这就痛感到自己命苦,嫁了个老头子做排行第十位的小老婆不说,好不容易找个相好的男人也不老实,老借她的钱,只怕还骗她的心。不是多疑,好几次和袁季直见面,南如琳都在袁季直身上闻到过女人的香水味,就疑袁季直不是和她一人好,却是和许多女人好。袁季直不承认,说自己在静园里做着副官,围着郝宝川的那帮太太小姐转,总不免沾上些女人的气味。

  南如琳不信,觉着袁季直对她只怕比不得大少爷对刘玉薇的一半。心里便又气,喃喃自语问自己:她哪一点不如刘玉薇?论年龄,论相貌,她都不比刘玉薇差。她虽说没上过大学堂,书总算读了不少的,光那李维特的书就读了十几本。刘玉薇有新思想,她也有——她也想自由地爱上一次两次的。

  继而又想,她和袁季直也算得自由恋爱的。她很勇敢,袁季直也很勇敢,因此这爱便有希望。就算袁季直现在真和哪个女人还好着也不怕,她把袁季直抓牢了——就像刘玉薇把大少爷抓牢了一样,袁季直还跑得了么?她不能老这么提心吊胆等着袁季直来敲窗,得扯着袁季直和她一起私奔……

  就这么想着,真听得有人敲窗,南如琳还不信:这冷雨直落的天袁季直还会来么?必是她听错了,把雨声听成敲窗声了。正欲关灯去睡,却分明听得袁季直在后窗外唤她的名字,这才慌忙到得窗前,把窗开了。

  真就是袁季直,水淋淋的,像刚从河里爬上来的水怪。

  南如琳立时想起《白三姑娘痛苦记》里王乔治冒雨看望白三姑娘的事,就受了感动,把刚才还耿耿于怀的怨愤都忘了。先把袁季直一身的湿衣裳脱了,又拿了条干毛巾给袁季直擦身,边擦边说:“你真是找死,下这么大的雨,又这么冷,竟还是来!”

  袁季直说:“你叫我看《白三姑娘痛苦记》,我便看了,看到王乔治冒雨幽会那一段,心一热,就来了……”

  南如琳益发感动了,柔声问:“是咋进来的?”

  袁季直说:“是爬的后墙,今日七少爷总找不见。”

  南如琳道:“可不是找不见!人家七少爷今日顾不得你这个割头不换的好朋友了,七少爷的大哥大少爷回来了!”

  袁季直咕噜道:“我说呢!”

  关灯上了床,一阵忙乱过后,南如琳又说起了大少爷,夸大少爷对自己的太太刘玉薇好,问袁季直可愿像大少爷对刘玉薇一样,真心对她好?

  袁季直亲着南如琳道:“那自然,不真心对你好,我能冒雨来么?”

  南如琳心里暖暖的,嘴上却说:“那是我让你学的王乔治。”

  袁季直道:“我也能学郝家大少爷的。”

  南如琳又想到了私奔,便说:“那好,你就和我私奔。奔北京、奔南京都随你。”

  袁季直道:“奔是要奔,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南如琳颤着心问:“咋叫不到时候?”

  袁季直说:“你想呀,江北江南的局势都还不明朗,都僵着,老郝和小郝谁胜谁败还不知道呢,咱急啥?!要是老郝败了,被气死了,或是被打死了,咱还要奔么?咱就不奔了,我明打明地就把你娶走!”

  南如琳不信这话,冷笑道:“你又想骗我了吧?就是老郝真死了,你便会明打明地娶我了么?只怕还有些女人不答应吧!”

  袁季直急了,“我的小姑奶奶,这是哪里话呀!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除了你,我真没和哪个女人好过,我敢发誓!”

  南如琳说:“我不要你发誓,只要你和我私奔。这样下去总不是长法,秀娟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也想让我挨老头子的枪子么?”

  袁季直认真了,想了好半天,终于叹了口气道:“倒也是,毙了你不说,郝老头子也不会和我拉倒。我们是该想想后路了。”

  南如琳说:“没啥别的后路,只有私奔这一条道。奔出去,咱就也能像大少爷和刘玉薇一样自由自在地做人了。”

  袁季直又叹气:“私奔是好,只是……只是也得有钱,要是没钱,奔出去咱自由固然是自由了,可却会饿死的!”

  南如琳来了气:“你咋又是钱?咱就不能自食其力么?这一点你也得学学人家大少爷,瞧人家,家里有那么多钱,他偏就不要,自己在汉口的铁路上做工程师。”

  袁季直说:“自食其力不错,只是开头也要有些底子,总不能两手空空就奔了吧?”

  这话说得倒也对,南如琳便道:“那好,从今日开始我不打牌了,把每月的月规存起来,为咱日后做个准备。”

  袁季直摆摆手:“算了算了,那能存多少?得存到哪朝哪代?!”

  南如琳又想到卖郝老头子送她的那些首饰——想到了却没敢说,怕袁季直争着去卖,把卖了的钱又拿走,便问:“依着你该咋办?”

  袁季直想了想,翻身趴到南如琳胸前,“你和郝老头子到底有没有点真情义?”

  南如琳不知袁季直是什么意思,也没问,只拧了袁季直一把:“你说呢?”

  袁季直笑了:“我说啥?这得你说。你若说和郝老头子还有点真情义,我的主意就不谈了。若说没有,我就谈。”

  南如琳嗔道:“别卖关子了,只管谈就是!”

  袁季直这才抚弄着南如琳的脸膛说:“郝老头子不是让你和九太太蕊芳管交际么?到哪不是带蕊芳就是带你,对不对?你要是把郝老头子私下里的那些谋划卖给郝宝川、刘安杰,总能卖上点钱吧?!”

  南如琳愣了一下,指着袁季直的鼻子笑道:“好你个老袁,真能想,竟想到卖情报!你该不是郝宝川派过来的探子吧!”

  袁季直很正经:“我可不是开玩笑,弄得好,咱赚头大着呢!你现在就想想,看眼前的事都知道多少,够不够先卖上一回的?”

  南如琳马上想到郝老将军要对付刘安杰。临走的前一夜,郝老将军还对她说过,刘安杰终是上了当,同意把自己的新二师拉到江南休整,郝老将军便在江南给刘安杰的新二师准备了只大口袋,要调两个师在刘安杰的必经之路上守着缴刘安杰的械。

  南如琳把这事和袁季直说了。

  袁季直道:“这事我知道一些,刘安杰和郝宝川商量过。刘安杰想把江北的防区拱手让给郝宝川,才同意到江南休整的。只不知郝老头子这么毒,竟要打他的伏击。”

  南如琳说:“姜总是老的辣嘛!大家都道郝老头子要败,我就不大信。老头子诡得很,不会轻易就败了。”

  袁季直笑道:“就算过去不会败,只怕日后也要败了。你做着人家的十太太都卖人家,人家还有个好么?!”

  南如琳也笑了,“败了好,不但是我,老头子的太太们也都巴望他败呢!倒了大树,猢狲就自由了。”

  这话说得袁季直直点头。

  后来,袁季直挂记着那情报的紧急,及早走了。

  袁季直走后,南如琳又想起了大少爷,又把大少爷和袁季直放在一块作了新的比较。比较到最后竟发现,袁季直并不比大少爷差,就像自己不比刘玉薇差一样,认定将来的自己和袁季直,就是今日的大少爷和刘玉薇,不定要惹得多少人嫉妒呢……

  窗外,雨还在下,沙沙雨声极是悦耳。

  十

  缓步走在通往凉亭的曲径上,看着后花园满园的枯草败叶,大少爷带着无限遐思对走在一起的刘玉薇说:“……这就是后花园了。花园不算大,可小时候在我眼里却很大。我们不上外面的小学,在公馆里上家学。我就是家学的头一任大学长,管七个弟弟妹妹,老带着弟弟妹妹到这花园闹。离家六年,梦中见得最多的便是这花园,玉薇,你说怪不怪?”

  刘玉薇说:“怪倒不怪,怀旧嘛,人之常情。不过这怀旧说到底也算一种劣根性的。”

  大少爷踩着脚下的枯草败枝,昂然走着,脸色益发深沉:“还忘不了这个家,恨它,又忘不了它。对父亲也是,知道父亲是道道地地的军阀,打来打去的都是不义之战,可仍是关心他的战事,一看到报纸上有关乎他的战事,总有几天睡不好觉。”

  刘玉薇说:“这就很不对了,这说明你还没从亲情和良知的矛盾中走出来。我只怕你这次回来会陷得更深哩!”

  大少爷摇摇头:“不至于吧?我终是和这封建家庭决裂过的。”

  这么说着,大少爷和刘玉薇到了凉亭上。

  南如琳正晒着太阳坐在凉亭上看书,早就瞅见大少爷和刘玉薇在往凉亭上走,只是装做不知,直到大少爷和刘玉薇走到了脸面前,才抬头冲着他们笑了笑。

  大少爷和刘玉薇也冲着南如琳笑。

  大少爷笑着问:“十娘也喜欢这花园么?”

  南如琳合上书,点点头说:“喜欢的,但只是喜欢春天里的景致,如今都是深秋了,已没啥好看的了。”

  大少爷看着满园的颓败,感叹道:“是哩,秋风萧瑟,万木皆枯。死秋总不如鲜活的春日。”头一抬,又问:“六娘呢?小七子和我在信中说过,管这花园草木的是六娘,这次回来咋没见?”

  南如琳踌躇了一下,叹口气道:“这事你别问我,我不知道的。”

  大少爷似乎在南如琳踌躇的眼神中看出了点什么,很聪明地打住了话头,又瞅着南如琳膝头上的书说:“十娘,你咋也看李维特的书呀?李维特的书最是无聊,不是偷情便是幽会。我们都说他只卖女人的大腿,他的书没一本是好的,文字也不通,半文不白。”

  刘玉薇也说:“李维特这人极是委琐,把好端端一部《少年维特之烦恼》硬给宰了,变着法子卖尸体,卖了几十回,越卖越恶俗。你若真想看这类书,倒不如直接去看《少年维特之烦恼》了。”

  南如琳红着脸道:“我倒也不喜李维特的书,看着也并不觉着好,只是无聊,便拿来随便翻翻。”旋即又问:“《少年维特之烦恼》这书到哪去找?”

  刘玉薇说:“我那就有一本,你要看,我就借给你。”

  南如琳道:“那太好了。”

  刘玉薇很热情,又介绍说:“我那还有一个手抄的剧本《娜拉》也值得看看呢。”

  大少爷笑道:“玉薇便是一个娜拉呢!她爹娘做主把她许给了一个做丝绸生意的,都要人洞房了,她竟跑了,跟了我。”

  南如琳瞅了刘玉薇一眼:“你勇敢,也算有福气,才找了大少爷这么个好人!”

  刘玉薇笑了笑:“这种事如今多着呢,算不上什么勇敢的。”瞥了大少爷一眼,“你们家的大少爷也算不得怎么好的人,一般模样看得过去罢了!”

  大少爷大感委屈,叫道:“这一般模样却也是独一份呢!”

  三人都笑。

  笑声歇了,刘玉薇才问南如琳:“你年纪轻轻,咋就愿到郝家做小?”

  大少爷扯扯刘玉薇的衣角,想阻止刘玉薇问下去。

  刘玉薇偏不理,仍是问:“该不是也被爹娘卖了,当不了自己的家吧?你说给我听听,我也能帮你想办法的。”

  南如琳不知该说啥好,更不知该不该说,便愣着,渐渐地眼圈却红了。

  大少爷抱怨道:“玉薇,你看你,问十娘这事干啥?她咋着也还是我们的十娘,是长辈,这种事我们不能问的。”

  刘玉薇狠狠白了大少爷一眼:“南如琳是你的十娘,却不是我的十娘。你们乌烟瘴气这一套我是不认的,我只把南如琳当作妹妹看!”

  大少爷怕了,四处看了看说:“你小声点,这话要被大娘和我娘她们听见,你就别想在这呆下去了!”

  刘玉薇道:“我还真不想呆下去了呢!你这家简直就是口大棺材,走到哪儿都是封建尸首的臭味!”

  大少爷苦苦一笑:“这话不是我早就说过了么?不是因着这,我能和老头子闹翻?!”又说,“咱私底下把十娘当作小妹妹看是可以的,只是大面上还得尊她作长辈。”

  南如琳眼泪下来了,亮亮的泪珠儿在俊俏的脸上挂着。

  大少爷掏出手绢递给南如琳说:“别哭,别哭,被人看到不好。你就和玉薇平心静气地说说你的事吧,我……我也想听呢。”

  南如琳用大少爷的手绢擦干泪,勉力笑了笑:“也……也没啥可说的,已经是这样了,也就不多想它了。人好好歹歹总是一辈子,哪……哪能处处遂人心意呢?”叹了口气,又说:“在这里也还不错,总是风不吹头雨不打脸的,啥事也都用不着自己烦心。”

  刘玉薇不信这话:“你是骗自己。”

  南如琳道:“骗着自己总比怨自己好。老怨有啥用呢?枉生烦恼罢了!”

  大少爷说:“也对,干啥总要顺其自然。封建军阀终将被打倒的,等到那时你就自由了。”

  刘玉薇不同意大少爷的观点:“不能光等,得和他们抗争。”

  大少爷问:“咋个抗争法?”

  刘玉薇说:“至少能跑么!十个小老婆跑掉九个,看郝家老头子咋办!”

  大少爷笑道:“说得容易!跟谁跑?往哪跑?”把脸转向南如琳,又说:“十娘,就说你吧,你跑么?”

  南如琳定定地看了大少爷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摇起了头。

  大少爷手一摊:“看看,人家自己不跑,咱们有啥法?”

  南如琳脱口道:“六太太秀娟就是因为这才被杀了,被打了十几枪!”

  大少爷和刘玉薇都很吃惊。

  一时间三人都不说话了,四周显得很静,能听到枯叶在草地上滚动的声音。

  大约是六太太秀娟的死刺激了大少爷,大少爷也不怕了,悲愤地对南如琳说:“真到那一天,你要是也想跑,就跑到汉口我和刘玉薇那里,我倒要看看我那爹能拿你怎么办!”

  南如琳眼中又噙上了泪,哽咽着说了句:“真有了那一天,我……我定会去找你们……”

  十一

  郝柯氏委实不知该咋着对付大少爷和刘玉薇,既往的经验全用不上,大少爷和刘玉薇的姓名又不在《子女功过簿》上,她找不到地方记他们的账——就算能找到地方记也没用,这一对逆种根本不认账,眼里任啥规矩都没有,就像两个脑袋乱动的猴头,手里纵有千百个紧箍咒,也难往他们头上套。

  套不了这一对小猴子,郝柯氏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套二太太这只老猴子。二太太是大少爷的亲娘,应该对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的非礼言行负责。因而,大少爷、大少奶奶这日在后花园凉亭上和南如琳说话的当儿,郝柯氏已让房中伺候的老妈子叫了二太太来问话。

  二太太被郝柯氏治了二十八年,早被治倒了。一听说郝柯氏叫,就知是为了儿子媳妇的事,怕得不行,走在院里就问那个老妈子:“大太太该不是生气了吧?”

  老妈子安慰说:“也不像生气的样子,只是有些闷。”

  进屋一看,郝柯氏果然是有些闷。二太太怯怯地立了好半天,老妈子已退去了,郝柯氏仍是紧绷着黄脸皮不说话。二太太便壮着胆子问:“姐姐找我可有啥事么?”

  郝柯氏眼皮一翻:“没事就敢叫你啦?”

  二太太想缓和一下气氛,强笑道:“瞧姐姐说的,倒好像我真的像个人了似的。”

  郝柯氏哼了一声:“你可不就像个人了么?大少爷回来了,你看看你美的,只怕都忘了姓啥了!”

  二太太又笑:“哪里话呀!”

  郝柯氏手往椅子扶手上一拍,“你笑,你还敢笑!给我跪下!”

  二太太觉着自己儿子回来了,怕被自己儿子、媳妇看见了丢颜面,便求道:“姐姐,待……待大少爷他们走后,我……我给姐姐好好跪,就是跪三天也行,只是今日……”

  郝柯氏一向驯得最服的就是二太太了,听二太太这么说,就以为二太太也要反抗她,起身想去揪二太太的头发。二太太看出了郝柯氏不良的意图,未待郝柯氏冲到面前,两腿一软,习惯地跪下了。

  郝柯氏仍是不依不饶,揪着二太太的头发说:“你给我狂,再给我狂!莫说是一个大少爷回来了,就是有三个大少爷一起回来,你还是得给我跪!”

  二太太头发被郝柯氏揪着,脸仰得很高。郝柯氏又往二太太脸上吐唾沫:“你看看你那贱样,也敢狂!”

  二太太眼里泪水直流,却不敢哭出声。

  郝柯氏这才有了些满意,松了二太太的头发,重坐到椅子上说:“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太不像话!见了他们的九娘、十娘不磕头,还说什么七少爷的娘多,这是啥意思?你给我说说!”

  二太太抽泣着道:“为……为这我已说过他们,你……你是他们大娘,和……和我这娘是一样的,也能说他们……”

  郝柯氏一味冷笑,“我敢么?有人说我这一辈子连个老鼠都没下过,我就敢说人家的儿子媳妇了?”

  二太太说:“我是从未说过你啥的!”

  郝柯氏道:“谅你也不敢!”停了一下,又说,“这两天更是益发不像话,大少奶奶竟敢喊她九娘、十娘的名字!九娘、十娘的名字是她这小蹄子能喊的么?还有没有家法了!”

  二太太说:“这我不知道。”

  郝柯氏道:“就算你不知道,现在总知道了吧?”

  二太太笔直地跪着,点点头。

  郝柯氏手一挥,“你去告诉那个小蹄子,再敢这么无法无天,老娘就让她吃家法!”

  二太太说:“我能给她说,你也是能说的……”

  郝柯氏道:“我不说,只要你说。再这么样,我就唯你是问!”

  二太太又哭:“我拿他们这对小祖宗也是无法呀!当年老爷拿大少爷都没办法,今天,我……我又有啥办法?”

  郝柯氏火了:“你,你又敢犟嘴!”说着便从椅子上弹起来,跳到二太太面前,抓起二太太的头发打耳光,还拧二太太糊着眼泪鼻涕的嘴……

  偏在这时,刘玉薇去给南如琳送书,从郝柯氏门前走过,看见了,便站住脚,冲着门里的郝柯氏叫了声:“不准打人!”

  郝柯氏打得手疼,本来不想再打,可一听刘玉薇的叫声,偏就起了兴。冷冷看了刘玉薇一眼,对着二太太乌青的脸又是极响的一巴掌,打得二太太跪都跪不住,竟仰脸倒下了。

  直到这时,刘玉薇才看清,挨打的是自己的婆婆。

  刘玉薇把手上的书一扔,跳进了屋,手指指着郝柯氏的鼻尖说:“你敢再打我婆婆一下,我就替婆婆打你!”

  二太太忙从地上爬起来,流着泪拦住刘玉薇,道:“玉薇,你……你走,这……这里没你的事……”

  刘玉薇不走,定定地看着郝柯氏,又说:“你这老妖婆,简直是条疯母狗!”

  郝柯氏从未被人这么当面骂过,只一怔,便扑过去要打刘玉薇。二太太把刘玉薇往门外推,郝柯氏又打二太太。

  刘玉薇实在无可忍耐,迎面给了郝柯氏两个大巴掌,而后,狠命一用力,把郝柯氏推倒在地上,指着郝柯氏的脸说:“我和郝德仁连总长都打过,还怕你这老妖婆么!”说罢,把二太太的手一扯:“娘,咱走!”

  然而,这还如何走得了?郝柯氏躺在地上又哭又骂,说是反了,被小蹄子打死了。二太太也不敢离窝,挣脱了刘玉薇的拉扯,跪在郝柯氏面前求郝柯氏起来。郝柯氏哪里肯起,益发骂得凶,直到惊动四个院里的太太子女和护兵队的王队长。

  王队长一进门,郝柯氏才从地上坐起来,哆嗦着手指着刘玉薇,对王队长命令道:“你……你给我把这小蹄子捆起来!她骂我是疯母狗,还打我!”

  王队长很为难,看看郝柯氏,又看看刘玉薇,迟疑着。

  郝柯氏见王队长不动手,便盯着王队长骂:“你个混账东西,倒是给我捆呀!老娘就算养条狗,当紧当忙时也能唤得动呢!”

  王队长仍是不动,口中讷讷着:“大……大少奶奶终是难得来一回的客人,使……使不得家法的……”

  这时,大少爷从人丛中挤进来了,一脸惊恐地看着刘玉薇说:“你……你不是给十娘拿书的么?咋跑到大娘这儿胡闹!还愣着干啥?还不快把大娘扶起来!”

  大少爷说着,自己上前去扶郝柯氏。刘玉薇傲然立着并不动。

  郝柯氏仍是不起,围拢来的太太们便帮着大少爷一起劝。做好做歹劝了半天,郝柯氏才又坐到了椅子上。

  在椅子上一坐稳,郝柯氏便问大少爷:“德仁,你可还是郝家的人?”

  大少爷赔着笑脸道:“看大娘说的,我咋不是郝家的人呢?!”

  郝柯氏又问:“你带进门的这个女人是不是你媳妇?”

  大少爷点点头:“是哩。”

  郝柯氏不再问大少爷了,脸一转,对王队长道:“你听到大少爷的话了么?这小蹄子是郝家的媳妇,就得尝尝郝家的家法!给我把她捆起来,在柴房吊三天!”

  大少爷一惊,“扑通”一声在郝柯氏面前跪下了,央求道:“大娘,玉薇头回进门,并不懂咱郝家的规矩,我们又是新式的婚姻……”

  郝柯氏冷冷道:“新式婚姻还回来干啥呀?”

  大少爷说:“回来看看大娘您,看看家人,也……也是人之常情。”

  南如琳和蕊芳也赔着笑,一前一后地插话,蕊芳说:“是哩,大少爷能回来看看,就说明心里还有您,还有这个家。”

  “可不是么?大少爷、大少奶奶回来总是一番好意。”南如琳一边说着,一边竟向刘玉薇面前走,给刘玉薇使着眼色说,“还不快走,老站在这儿干啥?”

  刘玉薇这才推开南如琳,走到大少爷面前,对大少爷说:“郝德仁,你给我起来!咱走,今日就回汉口,郝公馆这活棺材咱再也不来了!”

  大少爷跪在郝柯氏面前不敢动。

  刘玉薇伸手抓住大少爷的衣领,把大少爷往起提,“你这人咋这么软?不是说定了么?从今往后啥人不跪,咋又跪上了?!真是劣根难改!”

  这明目张胆的猖狂进一步激怒了郝柯氏,郝柯氏又对王队长吼:“你给我捆,倒是给我捆呀!”

  刘玉薇也火了,脚一跺:“我看谁敢!你们郝家有家法,中华民国还有国法呢!”

  王队长不高兴了,对刘玉薇说:“你说走就走也就算了,倒还敢横!中华民国的国法在咱省都行不通,更甭说在郝公馆了!”

  刘玉薇嘴一撇:“那好呀,你就把我捆起来吊上三天试试!”

  王队长再顾不得给大少爷留面子,喊了两个护兵过来,扭住刘玉薇就往外拖。刘玉薇一边挣,一边对大少爷喊:“郝德仁,你要还有一点骨气,就今晚跟我回汉口,要不咱就登报离婚!”

  大少爷跪不住了,忙往门外跑。到门外喝住了那两个护兵,随着气呼呼的刘玉薇回了自己房。聚在郝柯氏屋里的太太们一见唱主角的大少爷和大少奶奶都走了,也大都散了。

  当晚,刘玉薇真就决定离开郝公馆,让七少爷和两个家里的下人护送着回汉口。南如琳听说后赶到二太太房里去送,见二太太正扯着刘玉薇的手哭,大少爷也在一旁落泪。大少爷不敢走,南如琳听见大少爷流着泪对刘玉薇说,他一走他母亲的日子就难过了,搞不好会被郝柯氏逼死。刘玉薇不理大少爷,只在南如琳进门时把自己的手从二太太手里抽回来,转身拿过桌上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和《娜拉》,递到南如琳面前说:“这两本书就送你吧!”

  南如琳心头一热,搂住刘玉薇哭了。

  刘玉薇说:“妹妹,你别哭,日后想我了,就到汉口来找我。咱刚认识,好多话还没说呢!”

  南如琳噙着泪点点头。

  刘玉薇又对二太太说:“娘,日后你也得硬气点!佛争一炉香,人活一口气呀!这不是新思想,这可是句老话!”

  二太太睁着哭得红肿了的眼,很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后来,刘玉薇在众人的簇拥下出了房门,与七少爷和两个护送的下人一起,在公馆大门口上了家里的包车。到车上坐稳了,刘玉薇才扭过头对大少爷说了句:“郝德仁,我说话是算数的。我只在汉口等你十天,你到时不来,我就登报和你离婚。”

  大少爷呆呆看着刘玉薇,于阵阵秋风中呐呐着:“我……我要回的。玉薇,你放心,我……我会回的……”

  这时,两辆包车的车轮都动了,两个下人坐的那辆车在前,刘玉薇和七少爷坐的那辆车在后,相跟着上了同仁里的士敏土大街。后来,两辆车在街上走得越来越远,渐渐变作一团晃动的影子,大少爷、南如琳和那相送的众人才回转身进了郝公馆的朱漆大门……

  十二

  刘玉薇去了汉口,郝柯氏仍不罢休,揪住二太太和大少爷不依不饶,扣了二太太两个月月规做“养伤”费不算,还逼着二太太和大少爷轮番伺候她“养伤”。四太太和八太太实在看不下去,就请了城里的常老先生来给郝柯氏瞧“伤”。常老先生瞧罢便说,大太太伤倒没伤着,只是肝火旺了些。郝柯氏一听,肝火更旺了,骂常老先生是庸医,连她的内伤都没瞧出来。常老先生无奈,只得依着郝柯氏的意思,给郝柯氏开了几付治内伤的药,出门时却给四太太和八太太交待,这药就是抓来也不要吃,吃了反不好。四太太和八太太哪里肯依,当着常老先生的面是应了,回转身便从公账上支钱抓了药,天天熬上几大碗,逼郝柯氏喝。郝柯氏起先倒捏着鼻子喝了两回,后就再不愿喝,说四太太和八太太没安好心,还不知在药里做了什么手脚呢!四太太和八太太便一唱一和与郝柯氏吵,吓得作为事主的二太太不知如何是好……

  郝公馆闹得嚣张,外面的世界却出奇地静。郝老将军和郝宝川总不见打,江北前线一直僵持着。刘安杰原说要到江南休整,现在变了卦,率着个新二师赖在江北,不打不撤,还在鄣歧县城里和郝宝川的安国军赛篮球。郝老将军也没撤,就在江边的小城白沙港又公开收了个只十六岁的中学生做第十一姨太,且大肆宴客。江北郝宝川资助的《大江时报》便以“老督军旗开得胜获新欢,可怜嫩花无奈落魔掌”为题,连续登载花边新闻。

  大少爷被郝柯氏欺得已是心灰意冷,无意中看了《大江时报》的花边新闻,更是无地自容,便叹着气和南如琳说:“刘玉薇和郝柯氏闹翻走了也好,若是不走,又多了个才十六岁的十一娘,还不知会说啥呢!倘若老头子再把这位奶气未退的十一娘带到家来,便更热闹。凭刘玉薇那脾气,还不当面让老头子和十一娘都下不来台么?”

  大少爷说这番话时,南如琳正怪无聊地在四进院子的月亮门里想心事,手里还拿着刘玉薇送她的《娜拉》,比较着刘玉薇和娜拉的异同。听大少爷这么说,便把身子往月亮门上一依,定定地看着大少爷忧郁的脸庞道:“依我看,倒是刘玉薇不走才好。她在这里,郝柯氏的气焰总得收敛点。就算你老子回来,也拿她没办法。”瞅着手上的《娜拉》愣了一下,又对大少爷说:“我原先最是服你,现在最服的却是刘玉薇了。”

  大少爷苦苦一笑,“十娘,我知道你是嫌我软,可你就不知道我的苦处。你想呀,我要是也像玉薇那么硬气,抬腿便走,我娘还不要被我大娘折磨死?我和玉薇这次回来本是为了让娘高兴高兴,可不曾想竟捅了这么大个漏子,如何说得过去?”

  南如琳把《娜拉》卷成个筒状,在手上敲打着,“我倒不是怪你留下,只是怪你不帮着你娘和郝柯氏斗。四太太和八太太看不下去还敢治治郝柯氏,你咋不敢?叫你去服侍她,你就去服侍她。你娘被她治倒了,你难道也被她治倒了么?你当年不是打过总长么?今日咋就败在这老妖婆手底下了?”

  大少爷眼光落在面前一棵小树上,踌躇道:“这……这却不同。总长是总长,大娘是大娘。闹僵了,怕娘为难,也……也怕断了我和玉薇的后路。我这次回来还有个想法——原不想和任何人说,现在,现在和你私下说说也无妨,就是……就是要把和这家里的关系弄好一点。”

  南如琳没想到大少爷除了对自己母亲二太太的依恋,竟还存有和家里和好的心思,便问:“你是不是悔了当初?”

  大少爷摇摇头说:“没悔,只不过想和家里搞得和缓些罢了,有道是家里不和外人欺嘛。”

  南如琳问:“都是谁欺你了?”

  大少爷把身子依在小树上,长长嘘了口气:“一言难尽哪,十娘!你没在外面闯过自是不知,混事难呢!有些话只怕说了你也不信……”

  南如琳笑了笑:“你只管说,说得有理有据,我自会信的。”

  大少爷这才说了,说是被北京的大学堂开除后整整一年没求上职,自己和刘玉薇便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后来寻到了些事做,也总不如意。好歹到汉口铁路上做了工程师,却是靠了老头子的面子——开初竟不知道,真以为自己了不起呢。局长一说穿,自然愧得不行,还不敢告诉刘玉薇。现在,主任高就,主任的位置出了缺,便又找了局长,想递补。局长却说,老头子已留过话了,对他只能给碗饭吃,饿不死就行,重用则是决不可以的……

  南如琳明白了:“你是想让老头子给你帮忙?”

  大少爷红着脸点点头:“老头子愿帮便能帮上,我们局长当年做过老头子的军需处长……”

  南如琳不解:“你咋就这么想做主任?”

  大少爷讷讷地道:“做……做主任就多拿一百八的薪水呢……”

  南如琳笑了起来,开初还是一般模样地笑,后就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手中的《娜拉》也掉到了脚下。南如琳觉得大少爷真荒唐,当年离家时那么决绝,骂自己老头子是封建军阀,今日却为了一百八十块的薪水来求老头子。便说:“大少爷,不是我说你,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好马不吃回头草——莫说无草好吃,就是有草好吃也是不吃的。”

  大少爷脸红得更狠:“十娘,我……我也是随便想想,不……不一定真去求我爹。”可刚把这话说完,却又问,“十娘,你……你的意思是说,老头子不……不会给我帮忙?”

  南如琳收了脸上的笑容,正经道:“这我说不准,就算老头子给你帮了忙,你也要大丢脸面的。你想呗,若是老头子当着你那才十六岁的十一娘的面训你一通,把你骂作杀材,你的脸往哪搁?再说了,郝柯氏气还没消,也要从中作梗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嘛!”

  原来很有主张的大少爷这下子没主张了,惶惑地看着南如琳问:“依你说该咋办?要不,我……我不提这事,干脆早回汉口算了?”

  南如琳也不知道该咋着点拨大少爷。按她的想法,大少爷一时不回汉口是最好的,尽管大少爷因着那份悔意已硬不起来,可总是能和她说说心里话的。大少爷为人温和,倜傥风流,又有学问,她看着舒服。转而又想,刘玉薇已到了汉口,大少爷不能不回。大少爷不回,刘玉薇真会和大少爷离婚的,那就害了大少爷了。这才说道:“早回汉口也好,免得刘玉薇心急。和刘玉薇比起来,主任也好,薪水也好,总是小事。没有刘玉薇,你就是任着主任,拿上三百六的薪水,只怕也要后悔呢!”

  大少爷迟疑地看着南如琳,看了好半天,才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是,那……那我就不见老头子了,尽早走。”停了一下,又说:“十娘,莫看刘玉薇大了你好几岁,其实真是不如你的,你有主张,也比刘玉薇沉稳多了。”

  南如琳摇摇头:“你别这么说,我自己清楚,我比不得刘玉薇,刘玉薇敢做娜拉,我就不敢。我……”

  南如琳几乎又想把自己和袁季直的事说给大少爷听了,可终还是没敢。大少爷不是七少爷,她不能造次。

  大少爷这回也和在凉亭那日不同,没了悲愤也没了激情。听了她的话并不答言,更没表示要她做了娜拉后便到汉口去找他。

  南如琳不由得便有些失望,拾起脚下的《娜拉》,拍打着沾在书上的浮灰感叹道:“大少爷,你真得爱惜你们的日子哩,你们的福气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大少爷却淡淡地说:“啥福气呀,恋爱是一回事,过日子就是另一回事了。刘玉薇是好人,可也太要强了……”

  那日谈话之后,大少爷真准备走了,还给汉口的刘玉薇写了封快信,要刘玉薇留住七少爷,俟他不日到汉口后即敦促七少爷戒烟。这边家里,二太太和四太太也急忙请来裁缝给大少爷和刘玉薇赶做了几身新衣……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大少爷要走的头天晚上,郝老头子竟回来了,还把那个只十六岁的十一姨太带回了家。这就扰乱了大少爷已平静下来的心,以致于后来把大少爷彻底葬送了。

  老头子回来得极突然,大少爷想躲都躲不了,只得硬着头皮和家人一起见。老头子当着家人的面说,这次回来是为了让十一姨太认认门,私底下和大少爷却说,是专为了大少爷才回的。

  过后,大少爷悄悄告诉南如琳,老头子已把六年前的事忘了,再没提过,对刘玉薇和郝柯氏闹出的那一幕也没深究,只一笑了之。还说,刘玉薇打了郝柯氏固然犯了家法,却有情可原——二太太毕竟是大少爷的母亲,刘玉薇的婆婆,刘玉薇能为婆婆挺身而出,勇气可嘉呢!谈到今后的安排,老头子认为,大少爷实不必去做那主任——大少爷连总长都打过,做个小小的主任岂不屈材?老头子想让大少爷做督军府的政务帮办,坐镇省城专管教育、捐税、民政。

  大少爷问南如琳:“十娘,你说这帮办我做不做?”

  南如琳知道,大少爷最后那点残存的骨气已被老头子没收了,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便反问道:“你说呢?”

  大少爷有些尴尬,说:“我也没想好呢!我对老头子说,我要想三天。”

  南如琳笑笑,“其实你早想好了……”

  南如琳真没猜错,三天之后,大少爷出任帮办和三少爷由旅长升师长的公事一起发表了。郝老头子在省城最有名的新民酒家大摆宴席,挎着花枝招展的十一姨太,为两个儿子祝酒。

  郝老头子对大少爷和三少爷说:“古人云:‘内举不避亲’,我今日举了你们,便是不避亲的。你们两个文武相济,做我的左膀右臂,我高兴,全省民众也高兴……”

  可就在郝老头子说这话的同时,《大江时报》发表了题为“老督军强奸民意,家天下决难持久”的时评,斥责郝老头专制独裁,把偌大个省都当成了郝公馆。文中还把大少爷当年在北京打总长的事作为劣迹渲染了一通。

  同一天,汉口的报上登出了《刘玉薇女士离婚启事》。

  刘玉薇在离婚启事上称:“余和郝德仁君为追求自由幸福而结合,双方均为各自封建家庭所不容。今郝某违背婚誓,重陷封建窠臼,余痛心之至,决与郝某一刀两断……”

  没几日,七少爷从汉口回来了,当着南如琳的面对大少爷说,刘玉薇写那启事时,躲在房里又哭又笑,还把和大少爷合照的结婚相片撕了,碎片撒得满地都是。

  大少爷听后很难过,看着南如琳和七少爷长叹短吁,又说起了后悔的话。南如琳和七少爷都不好说啥,只得劝大少爷想开点……

  十三

  郝老将军梦一般地把十一姨太带回来,又梦一般地把十一姨太带走了,郝公馆空旷的院落和房间里,只留下十一姨太咯咯不断的笑声。十一姨太走了三天,那笑声似乎还在响,郝柯氏和其他太太们便从那笑声中追忆起十一姨太的言行举止,这才认可了十一姨太的现实存在,才相信六十一岁的郝老头子真的又公开纳了个十六岁的小妾。

  谁也不敢说郝老将军什么,都道那十一姨太太没规矩,八成是把郝公馆当作中学堂了。

  郝柯氏耿耿于怀地记着十一姨太的轻薄。这小女子来见她时打扮得像个小妖精,都深秋天气了还穿一身电光绒水红色裙衣,领口开得也低,雪白的胸脯露出一大截,且烫了头。说是给她请安却没磕头,只把腿跷着,坐在对面吃梅子。郝柯氏记得,十一姨太的腿很白,套一双鱼白色丝光袜,脚上穿的是红缎绣花鞋。十一姨太晃着腿脚,把梅子一颗颗往血红的小嘴里扔,吃下的梅子核就朝身后护兵的手上放,骨子里根本没把她这大太太当回事。

  二太太记着的是十一姨太的笑。十一姨太笑二太太牙太黄,说是因着没用好牙粉的缘故。十一姨太向二太太推荐了“美丽牌”牙粉,要二太太用那美丽的牙粉好好刷牙,讲究卫生。闹得老实巴交的二太太极是难堪。

  四太太不能原谅十一姨太的狂傲。四太太好心好意地问十一姨太,这年纪轻轻的,咋就愿到郝家做小?十一姨太眼皮一翻,反问四太太,你呢?你咋愿意的?四太太愣愣的,竟无言以对。

  南如琳和十一姨太谈得倒好。十一姨太送了南如琳许多好吃的梅子,还把南如琳床头放着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拿起来翻了翻说,外国书不好看,倒是中国一个叫李维特的人写的书才好看,她过去上课时都看,常被先生罚立正。说罢又叹气,声言自己这辈子算交待了。南如琳看十一姨太故作老成的样子很可笑,便说,你这小小的年纪一辈子都交待了,我们还不只等死了?十一姨太便咯咯笑……

  十一姨太梦一般来,又梦一般走了,郝公馆的太太们尚未集合起各自的怨愤予以反攻,人家已裹着貂皮大衣,挎着郝老头子钻进了去白沙港的铁甲汽车。郝公馆的太太们记得,十一姨太往汽车里钻时,嘴里还吃着梅子。

  郝公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各房太太们很快便忘了十一姨太,都忙起了各自的勾当。

  四太太老支使着护兵队王队长往郝宝川的静园跑,盼着江北、江南快打起来,小郝把老郝打败,自己和八太太的五五库券能发一大笔。按四太太的设想,郝老头子不但是打败,能被打死更好——郝老头子死了,公账上的钱就是一分不还也不要紧。

  九太太蕊芳也怪忙的,房里老有动静。有一回南如琳亲眼见着王队长进了蕊芳的屋,一夜没出来。第二天,王队长便送了一副玉坠子给南如琳,说是也送了一副给蕊芳的,他两下里一样看待。

  八太太被罚了一个月月规,损失自然要捞回来,就变本加厉在伙食上做手脚,搞得连作为同党的四太太都看不下去了,四太太就请准了郝柯氏,让蕊芳协办采买。蕊芳又讨了便宜,时常赚些零花钱不说,还借着采买公然地和王队长逛街。南如琳因此便怀疑蕊芳与四太太也是同党,没准四太太和八太太的五五库券里也有蕊芳一份。蕊芳连忙否认,说是五五库券没她的,倒是有王队长三千。

  南如琳这才记起了早先让袁季直卖出的情报——南如琳认定那情报是卖出去了,刘安杰赖在江北不走已成事实,她的情报想必是起了作用,因而,便盼着袁季直来,想问问袁季直倒是卖了多少钱。袁季直偏不来找她,南如琳无奈,只好又到刘公馆打牌,想借着打牌的机会碰到袁季直,当面问问他。袁季直却也不到刘公馆去,不知躲在哪里一直没露面。

  南如琳实是无可忍耐,终于找了七少爷,要七少爷去寻袁季直。七少爷不愿去,说是自己从今以后要跟大少爷一样学好了,先戒了烟,后就去做大少爷帮办的帮办。还极郑重地向南如琳声明,他和他们这事无关,袁季直当初并不是他介绍给她的。又说,他虽说不管,可也不会把这事说出去。

  南如琳对大少爷便生出了怨恨,觉着大少爷不但害了刘玉薇,也害了她。女人和男人总是不同,情义两断的事男人撂得开,女人总撂不开。刘玉薇写离婚启事时就又哭又笑,如今在汉口还不知如何伤心呢!她也没落下啥好处,大少爷把七少爷带得不听话了,让她再也见不着袁季直。

  对七少爷的话,南如琳是相信的。七少爷就是冲着他自己的利害关系,也断不会把她和袁季直的事说出去。只是七少爷不听话不好办,袁季直再到郝公馆来就难了,总不好老爬墙的。袁季直当初说得不错,做这种事,最要紧的便是内应。

  不曾想,袁季直也真是有本事,失了七少爷这内应,又买通了王队长做内应。也不知王队长过去和袁季直是个什么关系,袁季直一见南如琳的面就说,王队长做内应比七少爷还好,还方便。南如琳却马上想到,王队长和蕊芳相好,王队长知道了这事,蕊芳必也会知道,自己就有把柄攥在蕊芳手上了,因而便抱怨袁季直做事不考虑别人。

  袁季直一听南如琳说起王队长和蕊芳的关系,却来劲了:“那以后对王队长买也不用买了,他敢不放我进来,我就有他的好看!”

  南如琳道:“你就不想想我的好看!还有你自己的好看!”

  袁季直嘿嘿一笑:“我也是随便说说,你别当真。我哪能和王队长真闹呢?咱用着他的时候还长着呢!”

  南如琳本来还想再抱怨袁季直几句,可转念一想,事已如此,再抱怨也是无用,遂叹了口气问:“老袁,这一阵子你到哪去了?咋找不见你的鬼影?”

  袁季直把南如琳拥到怀里说:“去了趟江北,是郝宝川挂了电话让我去的,还在刘安杰师部住了几日。”

  南如琳问:“咱那情报可告诉了刘安杰?”

  袁季直鼻子一齉:“啥情报呀!人家刘安杰是干啥吃的?还不早想到郝老头子前面去了!这不,人家赖在江北就没动!”

  南如琳道:“刘安杰不动,该不会就因着得了咱的信吧?”

  袁季直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南如琳觉得袁季直在和她耍心眼,便又问:“你和刘安杰说起这事时,刘安杰咋说的?”

  袁季直想了想:“也没多说啥,我记得好像是夸了你几句,要你今后多给他留点神,但凡听到啥都给他通通气。”停了一下,又说,“噢,对了,刘安杰还说了,你对他的好处他不会忘的,日后总会报答你……”

  南如琳冷不丁道:“这回刘安杰给了多少钱?”

  袁季直大约知道瞒不下去了,怪尴尬地说:“也……也没多少,就五百块,我分文没动,都……都给你攒着呢!”

  南如琳很伤心,一把把袁季直推开:“连你都跟我耍心眼,你说这世上的人我还能信得过谁?谁还靠得住?”

  袁季直慌了,对着南如琳又是敬礼,又是鞠躬,还赌咒发誓说,他确是把那五百块钱存了起来,已想着要为私奔后的日子做些打算,租房子、买家具。

  南如琳由着袁季直说,心里根本不信,觉着袁季直不像《少年维特之烦恼》里的少年维特,倒像《杜十娘》戏文里的负心郎,自己就算跟袁季直奔了出去,也要被袁季直卖掉的。

  却也不怕,南如琳冷眼看着袁季直想,现在且不和他计较,待得真格地奔到了南京、北京,自己也可走自己的路,并不一定就在姓袁的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刘玉薇离了大少爷能过,自己离了这靠不住的袁季直也能过,不定还能过得更好呢!

  袁季直又问起郝老头子这次回来说了些啥。

  南如琳实在记不起郝老头子说过啥有用的东西,便对袁季直说,老头子又有了个新鲜的十一姨太,白日黑夜都和十一姨太在一起,从未在她房里过过夜,就是有啥新谋划她也不知道。

  这让袁季直很失望……

  也就在那夜出了事。

  那夜,一轮满月悬在空中,照得院里白生生的。袁季直从南如琳的寝房出来,被立在月亮门前的大少爷看见了。大少爷那夜不知啥时从督军府回来的,又因啥到院里来的。南如琳也大意了,没向门外瞅瞅就开门放出了袁季直。无意中见着大少爷站在月亮门下吸烟,那一瞬间南如琳很慌,想把袁季直拉回屋已来不及,就推了一把,让袁季直快跑。

  袁季直跑了,三脚两步窜进了后花园。大少爷先还愣着,后就拔腿去追,追至南如琳房门口还被绊了一下,差点跌了跤。南如琳怕得不行,未待大少爷从门前冲过,先已关了门,整个身子瘫依在门上,心怦怦乱跳,像是要跳出胸腔,嘴也发干,嗓子直冒烟。南如琳那当儿真怕大少爷喊起来,大少爷若是喊起来,惊动了护兵队,袁季直十有八九会被抓到,她就完了……

  大少爷没喊,追了一通没追上,又回到了四进院里,敲开了南如琳的房门,愣愣地盯着南如琳看,看得南如琳眼泪都要下来了,才问:“那人是谁?”

  南如琳低着头不说。

  大少爷没再问下去,叹了口气,走了……

  十四

  大少爷像忘了昨夜发生的事,第二日上午引着督军府的照相师来给家里人照相,还叫大家把好看的衣服都穿上。家里那帮未成年的少爷、小姐们最是高兴,家学也不上了,一个个穿戴得元宝一般,蜂拥着往后花园跑,做出各种顽皮的样子照。各房的太太们也高兴,都说大少爷真是不错,当着帮办,就帮家里人办事,比老头子更体恤人心。就连总无笑脸的郝柯氏也笑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大少爷确是出息了。郝柯氏如此一说,二太太便大为感动,跑前跑后跟着郝柯氏转,还不住地奉承郝柯氏往日指教得好。郝柯氏益发得意,自称让大少爷做这帮办是她向老头子极力主张的。

  只南如琳心里苦,脸面上却不敢露出来,还得装出笑模样。经过一夜的揣摩,南如琳反倒更摸不透大少爷了。大少爷看样子倒像是要护着她,昨夜没叫出护兵去追袁季直,后来问她,她不说也就算了。可大少爷终还是问了,问她时且老盯着她看,眼光很凶,这就让她怕。今日的大少爷已不是过去的大少爷,人家目下已做了自己老子的帮办,自得站在自己老子的一方办事。大少爷碍着往日的面子,不好抓她,却好私底下告诉郝柯氏,或者告诉他老子抓她。

  南如琳就躲着大少爷,尽量不和大少爷的目光打照面。

  大少爷却偏找南如琳,找到后就要南如琳多照几张相,还笑着说:“十娘看书的样子最是有味,像大学生哩。”南如琳只好依了大少爷的主意,强笑着拿了十四少爷的一本《三字经》装模作样照了一张看书的相片……

  过了几日,大少爷亲自把那张装模作样的相片送来了,指着相片对南如琳说:“看看,不错吧?”

  南如琳点点头:“真是哩!”

  大少爷又说:“十娘,你上相,九娘就不上相。九娘在相片上看就显得老气了……”

  南如琳看大少爷情绪挺好,又想到了那夜的事,觉得老瞒着大少爷也不是长法,迟早总得给大少爷说,就是不指望大少爷给她未来的私奔帮忙,也可求着大少爷不要说出去。可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瞅着大少爷身上新穿的宝蓝色暗花缎面夹袍夸道:“大少爷这件夹袍真合体,穿在身上人也显得精神多了。”

  大少爷看看身上的夹袍,又抖了抖衣袖说:“我倒没觉得哪里好,真不如往天的布袍自在呢!十娘,你是不知道的,我这人最是随便,什么好衣服穿到我身上都算糟蹋。”

  南如琳道:“日后却不好再随便了,你好歹总是帮办嘛!”

  大少爷点点头:“那是,场面上是要注意仪表的。”

  这时,门一直是开着的,大少爷说着话却反手把门关上了。南如琳本能地感到,大少爷可能要问那夜的事,就想,大少爷先问也好,省得自己总开不了口。

  果然,大少爷关上门后便直截了当地道:“十娘,你不能总把我蒙在鼓里,你得告诉我,找你的那人是谁?”

  南如琳紧盯着大少爷说:“告诉你,你也想让我做六太太秀娟么?”

  大少爷道:“这你是知道的,我不会。我要真想害你,就不等到现在了,我当时叫起来,你就说不清。况且,头回和刘玉薇一起在凉亭上见你,我……我就说过的,何日你要逃,就到汉口找我……”

  南如琳摇摇头:“那时你说这话我信,如今我就不信——如今你不是打总长的大少爷,却是做帮办的大少爷,我怎敢信你?”

  大少爷叹了口气:“十娘,你这话说得也在理,只是……只是你并不懂我的心,我……我一时半会也和你说不清楚。”大少爷不知因啥红了脸,倒像是自己犯了事似的,“我……我这么说吧,我对这个家也和你一样看不下去,一样恨。”

  南如琳脸一仰:“你都恨些啥?”

  大少爷道:“这还用问?啥都恨,最恨我爹。这老头子尽讨小老婆,硬给我安排了这么多娘!你以为我想要这么多娘么?过去我不懂事倒也罢了,如今我都二十八了,他又给我找了个十六岁的娘,你说这像什么话?说句不好听的,老头子这是手扒着棺材沿作践人!”

  南如琳见大少爷说得真诚,便也真诚地说:“你知道就好,郝公馆实在是口大棺材,里面的活人都想往外爬,你还钻进来干啥?!”

  大少爷看着南如琳,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南如琳略一沉思,又道:“话说到这地步,我也就不瞒你了。我和你实说了吧,不但是我,郝公馆里的太太们都这样哩!九太太蕊芳和护兵队王队长好着,只怕随时准备逃。四太太和八太太把老头子的钱拿出去买郝宝川的五五库券,也留着后路。谁也没想过要守着郝公馆过一辈子。”

  大少爷脸上现出惊异:“都……都到这地步了?”

  南如琳说:“可不是到这地步了么?!”

  大少爷叹道:“其实……其实我早该想到了……”

  南如琳把大少爷当作了知己,柔声对大少爷说:“你也真是,何必要留下来做这帮办呢?何不赶快到汉口去找刘玉薇过那自由自在的日子?你就不知道,你和刘玉薇让多少人眼热呢!”

  大少爷愣愣地抬头看着南如琳问:“十娘,你……你真想让我走?”

  南如琳点点头:“走总比留在这好。”

  大少爷不想走。

  大少爷说:“我再到汉口找刘玉薇,不是又吃了次回头草么?”

  南如琳道:“这却不同,为刘玉薇值。”

  大少爷苦笑着说:“只怕我现在回汉口也晚了……”

  南如琳道:“不晚的,刘玉薇心里肯定舍不下你,你若去了,她不定怎么高兴呢!”

  大少爷不愿再谈,敷衍说:“我再想想吧!”

  南如琳看大少爷的样子就知道大少爷舍不得刚做上的帮办,只是装作没看出,仍笑道:“那也想三天。”愣了一下,又说,“只是,不论你走与不走,我今日和你说的这些话都不能传出去,传出去就害死人了。”

  大少爷应道:“这是决不会的。”

  南如琳不放心,要大少爷发誓,大少爷便发了誓。

  最后,大少爷的话题又回到了那夜,问那人到底是谁?南如琳这才把袁季直说了出来。

  大少爷不认识袁季直,要南如琳把袁季直的模样说给他听。

  南如琳怪不好意思地把袁季直的相貌说了个大概,说毕嗔道:“大少爷,你看你,问得这么细干啥!”

  大少爷偏又问:“这人靠得住么?”

  南如琳想了想说:“人好像还靠得住,只是滑了点。”

  大少爷道:“滑就不好了。现在就滑,日后还不知怎样呢!”

  南如琳向大少爷请教:“那你说该咋办?”

  大少爷皱着眉头说:“这事总得小心,为个不值得的人就犯不上冒这么大的风险了,你说是不是?”

  南如琳信任地点了点头。

  大少爷又在屋里踱了会步,手托下巴想了半天,最后作了决定:“这样吧,十娘,我把这个袁季直的根底了解一下,也找个时间去会会他……”

  十五

  静园没郝公馆大,却比郝公馆新派,前院有塑着西洋美女的喷水池,通往主楼的路道很宽,是士敏土铺的,路两旁立着漂亮的盒罩式工艺灯,白日做装饰,夜间用做照明。主楼三层,风格也是西式的,在领事馆的西洋招贴画上常能见到。楼里的客厅和房间都铺着地毯,楼后面是颇大的草坪,还有小泳池。

  进了静园的铁栅门,大少爷便很感慨。大少爷知道,这静园早先是德国领事馆,寻常人人不得。早年,大少爷只在门口向里面望过。这六年过去,静园竟被郝宝川买下了,实是不可思议。

  是在静园见的袁季直。

  大少爷打电话给袁季直,要袁季直到西江路二号督军府见他,袁季直不干,先说和大少爷没啥可谈的,大少爷点到了南如琳,袁季直才说要见得在静园见。

  那是一个下午,天光很好,大少爷和袁季直在静园楼后的草坪上并肩踱着步,仿佛两个相熟的朋友。郝宝川的太太见了,要大少爷到客厅去坐。大少爷不去,说是和袁季直谈点私事,只几句话,谈完便走。郝宝川的太太以为大少爷刚做帮办,不知官街上的规矩,就说,不管外面咋打,咱在官街上总还是亲戚。大少爷这才说,他知道的,日后有暇,定当专程拜访嫂嫂。

  郝宝川的太太走后,大少爷和袁季直谈到了正题。

  大少爷说:“袁副官,我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你这么缠我十娘不好呢!你有那么多女人好缠,咋还不放过我十娘?我爹要是知道了这事,我十娘的命会被送掉的——还有你的命。”

  袁季直道:“这你就委屈兄弟了,我可没缠过你十娘,倒是你十娘缠我呢!我想甩都甩不脱!”

  大少爷问:“她如何缠你?”

  袁季直笑道:“这话不好和你说,好歹她是你长辈嘛!”

  大少爷说:“你不想说就别说,我不相强。我来这里只要劝你,日后和我十娘把这关系断了,别给她惹事,也别给自己惹事。我这样做是为你们好,我不愿看着你们为这事送命。”

  袁季直偏问:“若是不断呢?”

  大少爷说:“不断不行,纸里包不住火,我父亲总会知道的!”

  袁季直很轻松地道:“知道又怎样?大不了一个死呗!”

  大少爷冷冷一笑,“你袁副官真会为哪个女人去死?我没听说过。”

  袁季直直着脖子说:“我会的,我和南如琳关系非同寻常,就像……就像那《白三姑娘痛苦记》里的白三姑娘和王乔治……”

  大少爷盯着袁季直问:“刚才你不还说么,我十娘缠着你,你想甩都甩不脱。”

  袁季直并不脸红,只道:“我这人心软,被人一缠就会动真情,和南如琳便是动了真情的。大少爷,我也不瞒你,我和南如琳是一定要私奔的,谁也挡不了,也不怕你去和你爹说——当然,你不会说,你上过大学堂,是新派人物。”

  大少爷气了,狠狠盯了袁季直一眼:“袁副官,你好聪明!只是你还得记住,我现在是我爹督军府的帮办,虽不愿看着你们送命,可也不能看着你们这么下去!”

  袁季直认定大少爷不是郝老将军,不会这么心狠手辣,仍是不怕:“那好,你就去和你爹说,让你爹先毙了南如琳,再到静园里来抓我!当然,抓我并不容易,得要郝宝川点头。就算郝宝川把我交出来,我也认了。”

  大少爷哼了一声,认了真,很冷漠地对袁季直说:“袁副官,你真有这份心,这份胆,我成全你!只是你死到临头别怨我,我是做到仁至义尽了!”

  说毕,大少爷要走。

  袁季直这才有些慌,上前把大少爷拉住了,说:“大少爷,你这新派人物咋也这样呢?咱……咱再商量商量。”

  大少爷道:“没啥好商量的,只有断,我不为你,也得为我十娘想!你的为人你知道,咱这条官街上的人也都知道。我今日来和你谈,是有底的,你和哪个女人也没真好过……”

  袁季直还要辩:“我……我和南如琳偏是真好……”

  大少爷手一挥:“再跟你说清楚点,我来和你谈,我十娘也知道的,她也想和你断了这来往!”

  袁季直愣了一下,立马叫起来:“那……那她就对不起我了,我……我在她身上花过两千多块呢!光是买珠宝首饰就是八百多!”

  大少爷根本不信:“我只听说你袁副官花女人的钱,从未听说过你会送钱给哪个女人花!”

  袁季直道:“我和南如琳的关系不一般。我从别的女人那弄来的钱,也……也贴给她花了……”

  大少爷不愿再和袁季直争下去,只问:“我十娘把这两千还你,你就不缠她了么?”

  袁季直说:“那自然,只要她想断,我就和她断了。当初还就是她缠我,硬让我夜里去爬墙。只是……只是我得当面问准她可是真想断?”

  大少爷想了想道:“你别问了,这两千我作主替她还你,我只要你保证和她断了,别再害她!”

  袁季直先还装作恋恋不舍的样子,后来才说:“我答应你。可有一条,你也别专为钱的事去问你十娘,我和她断了,还又提钱,显得……显得怪不仗义的。好歹我也是个大男人。”

  大少爷道:“我不问咋知道十娘是不是真用了你两千块?”

  袁季直很着急,眼巴巴地看着大少爷说:“你问了也没用,你十娘自然不会承认。女人都这样,我知道的。”

  大少爷像是信了袁季直的话,叹了口气道:“不管咋说,咱们先把这事了了吧!明日或后日我亲自把两千块交到你手上!咱约个地方,你一人来取好么?”

  袁季直却狐疑起来,“你该不会打我的黑枪吧?”

  大少爷说:“怕挨黑枪你就别来!”

  袁季直笑了,“我是开玩笑,我……我知道你不会的。你这人善,不像你爹!你十娘老夸你,还要我向你学!”

  大少爷冷冷地道:“你别把我和你扯在一起,你骗女人的那一套我学不来,我的这一套你也学不来。这事完结以后,你小心了就是,别犯在我手上,犯在我手上算你倒霉!”

  整个谈话过程不到半个钟点,大少爷便走了。

  大少爷走后,郝宝川的太太便问袁季直,这小帮办来找他干啥。袁季直压抑着满心的欢喜,不动声色地说,没啥了不得的事,大少爷和他谈了笔小生意,想通过他到江北出手几箱烟土……

  十六

  次日,王队长吃过晚饭正准备去听戏,督军府张副官来了,说是大少爷请他到督军府去一趟。王队长当时已走到了公馆大门前,便站在门前踌躇了一下。王队长觉着怪:大少爷这帮办和自己做的这护兵队长并无多少关系,就算有些关乎郝公馆的事要谈,也不必请他到督军府去的。出了大门又想,该不是自己和九太太蕊芳的事出毛病了吧?

  走在去督军府的路上,王队长问张副官:“大少爷叫我去做啥?”

  张副官说:“这我不知道。大少爷没说,咱也不好问。”

  王队长仗着自己和张副官有些交情,又道:“老张,你可别瞒我。这黑天瞎火的叫我去,八成没好事。”

  张副官说:“那是。不会给你发赏这是肯定了的。不过,大少爷这人一向倒是挺和气的,就是犯了啥事断也不会咋着你……”这么说着,张副官也起了疑,“王队长,你小子莫不是又发了啥昧心财吧?”

  王队长道:“老张,你也真会开玩笑,我到哪去发昧心财?你又不是不知道,郝公馆是啥地方,咱有财发么?!”

  张副官却还疑着:“反正你小子小心了就是,大少爷今儿个一整天不大说话,心事像挺重的……”

  果然,王队长一进督军府大少爷的公事房,就见大少爷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抽烟。王队长招呼大少爷,大少爷也不理,只要王队长关上门。门一关上,大少爷努努嘴让王队长也坐。王队长刚坐下,还没把腚挪稳,大少爷便问:“王队长,你倒是长了几个脑袋?”

  王队长强作镇定:“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少爷说:“我的意思你不明白,我六娘和关麻子咋死的你总该明白吧?”

  王队长慌了:“大少爷的意思是说……是说,我……我和哪个太太也……也有这种事?”

  大少爷盯定王队长看:“说清楚点嘛,不就是我九娘九太太么?”

  王队长哪敢认这账,当即大叫冤枉。

  大少爷不耐烦了,挥挥手说:“你少给我来这套!我不是三岁的小孩,你这小把戏骗不了我!我十娘把啥都说了——就连四娘、八娘买五五库券的事都说了,你还赖个啥?”

  王队长这才呆了:南如琳把一切都告诉了大少爷,他再赖下去真就没好结果了。于是,挂着一头冷汗,苍白着脸跪了下来,对着大少爷直磕头,要大少爷饶他一命。

  大少爷说:“起来起来,我不是我老子,你今天要是撞到我老子手里,就不是我这种谈法了,只怕要用手枪和你说话。你快站起来!”

  王队长站了起来。

  大少爷又说:“我饶你一命是可以的,只是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王队长问:“帮啥忙?”

  大少爷笑了笑:“静园有个专伺候郝宝川家人的副官你可认识?”

  王队长马上想到是袁季直,点了头。

  大少爷骤然收去了脸上的笑:“我打听过了,这个袁季直不是个好东西,在咱同仁里这条官街上骗了不少人哩,专吃软饭……”

  王队长插上来道:“这我知道,我们都叫他小狐狸。”

  大少爷冷冷一笑:“你给我把这条小狐狸除掉!我和他约好了明日晚上见面,到时你和我一起去,看我的眼色行事。”

  王队长想到与此事有关的南如琳,便问:“那十太太……”

  大少爷道:“我十娘你别管,我会处置!你说吧,干不干?”

  王队长没办法,只好答应干。

  回去后,王队长心里发慌,连夜找了九太太蕊芳商量。和蕊芳商量完,又去找了四太太和八太太。三位太太都觉得事情严重,一场灭顶之灾就要临头,便悄悄躲到王队长房中谋划对策。

  蕊芳说:“大少爷太毒,想不动声色地一个个收拾我们。大少爷让王队长去杀袁季直,王队长杀了袁季直,大少爷正好杀王队长——一命抵一命嘛,就是对静园也好交待……”

  王队长说:“这我已想到了。”

  蕊芳继续说:“王队长一死,大少爷就要收拾我们了。我和南如琳那个贱货自不必说,得吃老头子的枪子——只是得等老头子回来。四太太、八太太,你们也跑不了,你们手里攥着郝家钱柜的钥匙,大少爷还不先向你们下手?不信你们看着好了。”

  四太太和八太太哪敢不信,都信。一信就生出了麻烦——八太太带着哭腔怪四太太,说是自己原就觉着折腾那五五库券太险,先是不愿干的,后来碍着四太太的面子才不得不干。四太太气了,骂八太太不是人,见有好处就上,见出了事就推,实在让人伤心。

  蕊芳说:“你们谁也别怪谁了,要怪也只能怪我。我无意中把这些事和南如琳这贱货说了,她就把咱卖了!”

  四太太想不通:“南如琳为啥要卖咱?”

  蕊芳叹了口气:“其实这我早该想到的。袁季直那次来找南如琳闹出了点事,袁季直和王队长说差点撞上大少爷。我知道后本想问问南如琳的,终还是没问,想留待要用着南如琳的时候,提出这事拿捏她一把,没想到……”

  四太太道:“必是这贱货怕了,拉咱一起垫背……”

  王队长烦了:“都到啥时候了,还说这些事?你们都快想辙吧!”

  四太太和八太太都想到了逃。

  八太太主张连夜逃。

  四太太主张明日白里逃。

  蕊芳待四太太和八太太说完,又想了好半天才问:“除了逃,就没有更好的法子?”

  四太太和八太太以为蕊芳有啥好办法,都盯着蕊芳看。

  蕊芳俯到王队长耳畔低语了句什么,才又对四太太和八太太道:“你们想想,知道咱们这些事的目下只有大少爷,咱就不能让大少爷永远不说么?”

  四太太和八太太这才想到杀死大少爷。然而,四太太和八太太都不说。八太太不说是因着怕,到这一步了还想留一手,待到事败了推脱点罪责。四太太不说却是因为自己儿子七少爷和大少爷最要好,大少爷还要帮着七少爷戒烟,不忍说。

  蕊芳见二位太太都不说,自己也不说,冷笑着道:“其实,该咋办你们肯定都想到了,就不愿说出来。你们不说,我也不会说。我也不傻,不过,有一点我和你们说清楚,日后不论出了啥事,你们都是有份的!”

  四太太和八太太都不好意思,却都硬着头皮不作声。

  蕊芳又说:“你们谁想逃谁逃吧!我是不逃,我从三年前进了郝家的门,就没想过逃。和王队长好上之后,就更不想逃了!郝老头子有房子有地,还有七八百万的现金珠宝,我逃啥?这一月一百块的月规就把我打发了?我又不是来做丫头的!”

  四太太和八太太直到这时才发现蕊芳极有心计,看样子只怕不把郝老头子的家底掏空是不会走的——蕊芳宁愿冒险去杀人,也不会放弃她认为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

  四太太和八太太这才相互看看说,那就等等吧,没准大少爷会网开一面呢,大少爷终不是郝柯氏。

  蕊芳清楚四太太和八太太都是言不由衷,便不再搭理四太太和八太太,和王队长一前一后回了自己寝房。回到寝房就对王队长说:“没办法了,只能杀了大少爷。”

  王队长搂着蕊芳道:“蕊芳,我这一生有个你就够了。你说杀,我就去杀,就算为你死了也无怨。”

  蕊芳红着眼圈说:“你别说这话,你若真算定要死,咱倒不如逃。”

  王队长惨笑道:“逃啥?咱一逃,这老头子的家产谁得?咱不逃。”

  蕊芳扶弄着王队长胡子拉碴的脸说:“那你就想细点,把事干干净了。袁季直你别杀,就让他逃出去做个凶犯最好。”

  王队长问:“若是袁季直不逃呢?”

  蕊芳道:“他不敢不逃,他和南如琳本来就有私情,大少爷再一死,他不逃还说得清么?”

  王队长心一狠:“袁季直要真不逃,我……我就干脆连……连他一起干掉算了!”

  蕊芳不同意:“能放他一条生路还是放他一条生路吧,咱今儿个这么做,本就出于无奈。但凡还有一点办法,我……我也不想走这一步……”

  王队长点点头:“好,我都听你的。”

  这夜,王队长和蕊芳都生出了决死的悲壮,就像被猎人追赶的野兽,要赶在猎人手中的枪抠响之前把猎人扑倒。事过多年以后回忆起来,蕊芳还认定她当时的决断并不错: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只有胆小的傻瓜才会在别人的枪口下逃,聪明人的反应只能是出击。这是她在郝公馆三年阴森生活中得出的最好结论……

  十七

  这便到了那个灾难性的日子。

  灾难性的日子来临时并无征兆,一切俱与往常一样娴静安谧。初冬的太阳一大早便在湛蓝的空中悬着,把同仁里的士敏土街面和街面两旁的公馆洋房照得明晃晃的。和暖的阳光下各公馆和领事馆的汽车、包车在街上来回跑着,阵阵喇叭声和车铃声传得很远。中午时起了一阵风,天光模糊了几个钟点。到得傍晚,红红的日头又冒将出来,于西方的天际赫然浮着,烧得满天落霞一片绚丽。郝公馆的太太儿女们照常到二进院子的饭厅吃晚饭,都不经意地浸身于落霞的红光中,只九太太蕊芳抬头看了看天——并没看到落霞,只看到西天那边浸漫过来的天光,随口对南如琳说了句,天真好,吃过饭到花园坐会儿吧。南如琳应了,后就在花园里和蕊芳坐了一会儿。

  蕊芳这日有些怪,嗣后回忆起来,南如琳还记得,蕊芳不像平常对她那样亲热,看她的目光显得很冷漠,脸上却笑着,有点假兮兮的。南如琳原以为蕊芳把她叫到花园里,是想和她谈袁季直——王队长知道的事,蕊芳必已知道,她再瞒蕊芳也没意思。已想着蕊芳若问起来,就和蕊芳说。可蕊芳却没问,只谈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南如琳那当儿已后悔对大少爷说得太多,也不敢主动把话题往这方面扯,怕蕊芳认真起来不好办。蕊芳和她说过,自己和王队长是要长好下去的,下半辈子还要靠着王队长。她也答应过蕊芳,永不把蕊芳和王队长的事说出去。可她竟食了言,不知出于啥心理和大少爷说了,这就对不起蕊芳了。

  坐了一阵,觉得冷了,南如琳对蕊芳说,怪凉的,咱回吧?蕊芳并不反对,二人就起了身,向四进院里走。

  在月亮门前迎到了大少爷和王队长。大少爷和王队长像是从王队长屋里出来的,两人都穿着便衣。大少爷身上是南如琳极眼熟的宝蓝色暗花缎夹袍,夹袍外套着件黑缎子小坎肩,王队长是一身利索的短装。

  这是南如琳最后一次见大少爷,可南如琳那当儿不知道,大少爷也不知道。南如琳和大少爷走到对面了,看着蕊芳和王队长在面前,头一低想过去,连招呼都没和大少爷打。倒是蕊芳和大少爷、王队长都打了招呼。

  大少爷和蕊芳打着招呼,眼睛却盯着南如琳说:“南十娘,我……我想和你说句话。”

  南如琳在月亮门下站住了,扭头瞅了大少爷一眼:“你说。”

  大少爷迟疑了一下,却啥也没说,挥挥手道:“算了,明天再和你说吧!”

  回到房里,南如琳便想:大少爷要和她说什么?该不是说袁季直吧?大少爷说过要去会会袁季直的,只怕是会过了,要把袁季直的底和她说说,让她做那奔与不奔的决断。南如琳一点没想到,方才大少爷正是去会袁季直,且把一条性命赔了上去。

  在房里躺着看书时,就听到外面隐隐响了枪。是三响抑或是四响记不得了,反正是响过的。声音不很大,仿佛豆芽秆一般的小炮仗。南如琳没在意,也真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在放炮仗。直到前面几进院子闹起来,说是出事了,她才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随着拥出来的家人赶到前院客厅,看到浑身血淋淋的大少爷,南如琳这才恍然悟到,灾难已经发生了。这是个将会被她永远记住的日子。

  大少爷半边俊美的脸庞已糊满了血,胸前也湿漉漉的,那件宝蓝色的缎夹袍被血水浸得发暗发青,上面还有两个弹洞。和大少爷一同出去的王队长身前背后也有血,不知是背大少爷回来时沾上的,还是自己也受了伤。王队长守在大少爷面前哭,说是自己对不起大少爷,没护好大少爷。

  据王队长说,大少爷要他陪同去见静园的袁季直,不知是为了啥事,他问大少爷,大少爷也不说。和袁季直约好的见面地点在“新共和”后面的小树林里。走到半路上,大少爷才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袁季直要是敢动手,你就给我揍他!”不料,那袁季直早就有了准备,和大少爷一照面,二话没说,就拔出了枪,打死了大少爷,也伤了他……

  南如琳听得心惊肉跳,就像自己也挨了枪,一时间身子发软,直想往下瘫……

  一只从黑地里伸过来的手把南如琳拥住了。

  是九太太蕊芳。

  蕊芳悄悄俯在南如琳耳边说了句:“没咱的事,咱走吧。”

  南如琳神智已不甚清楚,脑子里嗡嗡乱响。蕊芳的话根本没听见。可蕊芳靠过来搂住了她她是知道的。她就势依在蕊芳身上,仍痴呆呆盯着面前大少爷的尸体看。

  大少爷的尸体夹在众多家人哭泣的面容和身影中晃动,就像飘起了似的。南如琳总觉得大少爷还会活过来,和她把没说完的话说完。大少爷和她说过,明日有话和她说哩!

  眼泪不知不觉下来了,顺着脸颊直往下落,后就禁不住哭出了声。

  南如琳想,大少爷今日这死与自己有关,是自己害了大少爷。王队长怕牵扯他和蕊芳,没把事情的底细全说出来。可她却不怕,就算王队长这当儿把一切都说了,她也不会怨王队长的。她自己去死,决不扯上任何人。

  还有就是对袁季直的恨。袁季直干啥都不考虑别人,过去是这样,今天仍是这样,实是没有一点责任感。大少爷本意是要帮她和袁季直的,袁季直竟把大少爷杀了,这实在是没有道理……

  后来,省城警备司令和警察局长都来了,连夜布置缉拿袁季直,南如琳才被蕊芳硬拖着回到自己房中……

  在房中仍无心思睡,蕊芳一走,便趴在床上哭,为大少爷,也为自己。她认定袁季直十有八九逃不了,她和袁季直都得去为大少爷抵命。她活该,袁季直更活该。

  正哭着,七少爷推门进来了,幽灵似的出现在南如琳面前,睁着血红的眼对南如琳说:“你……你还有脸哭。不是你,我……我大哥哪会落到这一步!”

  南如琳抬起泪脸道:“我……我真不知道会这样,真的不知道……”

  七少爷恨恨地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袁季直不是东西!这人是小狐狸,专吃女人的软饭,你却偏要和他好,还……还害了我大哥。”

  南如琳道:“那你咋不早和我说?当初咋还硬要我去和他听戏?”

  七少爷没了话。

  南如琳抹去脸上的泪,又说:“七少爷,你别怕,我不会牵扯你。你只管去和郝柯氏讲,就说是我害了大少爷,让我给大少爷抵命好了。”

  七少爷愣了好半天才道:“我……我不去!你……你们的事,我……我说不管就不管。”

  南如琳凄然笑道:“你不管也还有人管,我是逃不了的。袁季直这混账东西一被抓住,我……我也就……也就……”

  七少爷却不再提袁季直了,只痛切地哭诉——仿佛大少爷正在面前:“大哥呀,这也怪你自己!你自己说过的,咱家就像座危厦快要塌了。知道要塌,你……你还回来干啥呀!你……你当初还鼓动我出去,自己咋偏回来了呢……”

  南如琳也流着泪想,真是,大少爷为何偏回来了呢?为何这么劝他走,他也不走呢?要是早走了,哪会有今日这一出!

  今日是大少爷,明日就轮到她和袁季直了。她当初对袁季直的怀疑果然不错,袁季直真就是骗她,让她提心吊胆做了场白日梦,且要为此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然而,事情偏就怪了,袁季直没抓到,没几天王队长也逃了。

  郝公馆里纷传,说是王队长和袁季直合谋杀了大少爷,后台便是静园的郝宝川。郝宝川为乱郝老将军前方的阵脚,让袁季直买通了王队长,造出了这一场血案。

  郝宝川不承认,在《大江时报》上与访员谈话说,自己和郝老将军打仗也好,对大少爷出任帮办不满也好,都不至于如此下作。郝宝川认为,大少爷可能死于某种见不得人的秘密交易——诸如贩大烟、运私盐之类。

  郝老将军则就大少爷之死,在白沙港发表措辞强硬的通电。认定大少爷是死于某种阴险的政治暗杀,且明显有静园背景,郝宝川罪责难逃。郝老将军要郝宝川交出袁季直、王队长两个凶犯,声言:如不在十日内交出,当武力缉凶,并取消同仁里中立区,查封静园。

  郝宝川大感恼火,盛怒之下,于三日后策动刘安杰的新二师正式易帜,并以新二师为前导,率十万重兵分三路渡江南下,直逼白沙港和省城。

  偏安江北一隅的吕定邦见郝宝川重兵南下,有机可趁,举行“义战”,打着郝老将军定国军的旗号,在郝宝川背后捅了一刀,四处抢占郝宝川江北的地盘。

  一场酝酿已久的战争终至全面爆发……

  十八

  同仁里士敏土的街路上响起了咔咔作响的脚步声和伴着阵阵嘶鸣的马蹄声。穿灰军装的定国军士兵,奉郝老将军和省城警备司令的命令,封锁了同仁里。通往同仁里三处街口都架上了铁棘拦马障,除了八十八号郝公馆的主仆之外,进出同仁里的住户行人一律搜查。四十号静园、十三号刘公馆都有定国军的士兵开进去,大门口也都有端着枪刺的士兵一日到晚守着。静园和刘公馆里穿安国军军装的男人被抓走了几个,郝宝川和刘安杰的家眷子女一时还没抓,只等待郝老将军的下一步命令。

  战事就这样活生生推到了同仁里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面前,搞得这帮过惯了安逸生活的高等贵人目瞪口呆。她们再也没想到,仗会打到这条中立的官街上,都认定郝老将军是疯了。

  平静的官街已无平静可言,就连郝公馆也因此生出了颇多不便。除了原有的护兵队外,警备司令又派了一个排来保护。一个姓赵的团长还带着几个兵住了进来。郝公馆的太太们老见着刀光剑影,都觉得扎眼,也都不习惯,就让赵团长和来保护的兵撤走。赵团长不干,说,他是军人,得执行命令,又说,万一公馆再有哪个少爷或太太被伤了,他担不起责任。

  赵团长住在公馆里,公馆便热闹,天天总有些营长、连长赶来报告。省城的警备司令也三天两头来,前方的战事便知道得很清楚。

  开初据说打得很不好,郝宝川的安国军和刘安杰的新二师把郝老将军的江防团拉了过去,沿江要塞全丢了,郝老将军的白沙港也丢了。郝宝川、刘安杰过了江后推进得极快,只十天就迫使郝老将军后退了一百八十里,又丢了三城四县。后来,江北吕定邦在郝宝川背后闹得凶,郝宝川抽了一部分兵力应付吕定邦,郝老将军才在马山一带顶住了。

  警备司令带着庆幸的口吻说:“也亏着在马山顶住了,再顶不住,老头子没准要血洗咱这条官街,把郝宝川和刘安杰的家人全杀了!老头子一急眼,啥事干不出……”

  警备司令这么说时,郝公馆许多太太都在场,南如琳也在场。南如琳直觉得头皮发麻,像是看到郝老将军真下了血洗官街的命令。刘安杰和郝宝川的太太孩子正被捆在街上用连珠枪扫,子弹四处爆飞,铺天盖地一片血腥气……

  南如琳便捂着脸想,这眼前已发生的一切和日后可能发生的一切,都是因着大少爷的死造成,故而,也都是她造成的。她这漏子捅大了,不但是害了大少爷一个人,竟是挑起了一场血腥的战争,害了这许多无辜的人,实是难逃其咎。

  自然,还有九太太蕊芳,蕊芳也难逃其咎。

  早在王队长逃走的时候,南如琳就起了疑,咋想咋觉得蕊芳与大少爷的死有牵连。王队长伙同袁季直杀了大少爷,蕊芳会不知道?这么大的事,王队长能不和蕊芳商量?王队长一向最听蕊芳的,这一点从往常王队长对蕊芳的态度中看得出来,蕊芳也和她说起过。

  南如琳就去问蕊芳。

  蕊芳做出很惊讶的样子,反问南如琳,王队长杀大少爷和我商量,那么袁季直也参与杀了大少爷,能不和你商量么?倒是你该把知道的内情告诉我才对呀!

  南如琳无言以对,明知蕊芳在说谎,却没法挑破它。

  警备司令说过血洗官街这番话后,南如琳心里更不好受,当夜再次到蕊芳寝房,去找蕊芳,想要蕊芳说个明白。南如琳认为,蕊芳不论干了啥,都得给她透个底,她不能老这样被蒙着。

  蕊芳心里能搁得住事,官街上闹成这样,蕊芳依然没事人一样。照旧吃得下,睡得着。南如琳那夜去找蕊芳时,蕊芳已睡下了。南如琳敲了好半天门,蕊芳才披着衣服起来开门。见南如琳又问起大少爷的事,蕊芳就换了副笑脸来劝,说是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你还是到刘公馆打打牌好。

  南如琳说:“闹到这份上了,我哪还有心思打牌?再说,就是想打也打不起来,刘公馆被大兵围着,刘安杰的两个太太一天到晚哭,谁和我打?”

  蕊芳拥被坐在床上,笑眯眯地道:“那就换个地方打嘛,总商会钱会长家不也时常有牌局么?我陪你去就是!”

  南如琳实是忍不住了,拉下脸对蕊芳说:“你别给我再说打牌的事!我只想着眼前正打着的这仗!你就不想想,这一气乱仗要死多少人!”

  蕊芳在床上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咱管得着么?打仗又不是咱们女人的事,谁爱打谁打,谁该死谁死!”

  南如琳叫道:“这……这都是因为大少爷!”

  蕊芳脸也拉下了,阴阴地看着南如琳,冷冷一笑说:“蠢话!不因为大少爷他们也得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早就想打了,找啥借口都能打一场。这事和吕定邦屁的关系没有,他不也‘义战’了么?!早二年为省议会的一个什么狗屁不值的议案不也打过么!”

  南如琳再没想到蕊芳会这么说,便恨恨地指着蕊芳的鼻子道:“你……你真是害人精!害得大少爷死了,害得王队长和袁季直逃了,这又害得江南江北狼烟四起……”

  南如琳还要再说下去的,蕊芳却听不下去了。

  蕊芳掀开被,从床上跳下来,扑到南如琳面前,对着南如琳的脸狠狠就是一巴掌。

  南如琳被打懵了,歪坐在椅子上,捂着脸半天没回过神来。

  蕊芳指着南如琳骂道:“害人精不是我,偏是你这个贱货!我不找你去算账,你倒敢再三再四地来找我!今天我和你说明了,杀大少爷的就是王队长!是我让杀的!不是我和王队长当机立断,我们大家的性命没准都被你这贱货葬送了!就是你也逃不了!”

  蕊芳又急急地扑到床头前,翻出一张照片扔到南如琳面前的桌上,“你看看,这照片上的贱货是谁?”

  南如琳用眼角的余光一扫,马上发现照片上的人是她。她坐在凉亭的围栏上,膝头放着一本十四少爷的《三字经》。南如琳不明白,这张照片咋跑到蕊芳手里去的,便问:“这……这是哪来的?”

  蕊芳哼了一声,阴笑道:“你还给我装糊涂!这不是你送大少爷的么?你看后面还有字呢:‘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你以为你看上了大少爷,大少爷便会看上你么?才不是呢!大少爷为做帮办连自由恋爱的刘玉薇都不要,就敢要他老子的小老婆了么?!我只怕大少爷是要拿它做罪证,弄死你!你倒好,自己上当不算,把我们的事也给大少爷说了……”

  这是南如琳再没想到的,大少爷手里竟有她的照片!竟在照片上写下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字!这就是说,大少爷是默默在心底下爱着她的,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

  南如琳再不顾蕊芳说什么,只把自己那张照片捧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照片的一角有干涸的血迹,照片后面有很娟秀的字,真像是哪个女孩子写的,蕊芳因此而认定是她写的也无怪。蕊芳只知道她喜看书,并没见过她写的字。看着看着,眼睛就被泪水糊满了,照片上的她和照片后面大少爷写下的字都变得模糊起来。

  南如琳不想解释,她愿让蕊芳就这样误会下去……

  捧着照片,南如琳仰起泪脸,颤声问蕊芳:“是……是在大少爷身上找……找到的吧?”

  蕊芳道:“可不是么?!也亏着王队长心细,最后在大少爷身上翻了翻,要不,就算大少爷死了,你也逃不了干系!你呀,实是没心眼,把一颗心掏出来,就不怕被人家的血盆大口吞掉!话说到这一步了,我也告诉你吧,咱是女人,还不是一般的女人,是在这官街豪门里给人家做了小老婆的女人,咱的心得藏得深深的才好……”

  南如琳满脸泪水,一声凄然长叹道:“晚了……”

  后来的岁月平淡如水,南如琳的心也平淡如水。生命的激情在她二十一岁的那年冬天,在一片混战的炮火声中逝去了,就如同一只蹿到空中的烟花,耀然一闪便无了踪影。南如琳就此沉浸在对往事的平静回忆中,郝老将军死前是这样,郝老将军死后仍是这样。

  郝老将军不是战死的,是三年以后病死的。那场全省混战没有彻底打垮郝老将军,只是把郝老将军江南的地盘啃下了半边。嗣后又打了一回,是因着别的什么事打的,郝老将军又丢了两个县城。到得后来向国民革命军缴械时,郝老将军仍据有省城和周围四个县的区域。这很不容易。

  郝老将军最后的时光大都是在郝公馆度过的。屡遭挫折之后,郝老将军也看开了,虽说仍是坚持着不通电下野,却也不再挂帅亲征,做那统一的大头梦。四太太和八太太买五五库券的事,郝老将军知道后也只一笑置之,并未把四太太和八太太捆起来枪毙。见四太太和八太太赚了不少钱,郝老将军还叹着气说,你们还真有点眼光,仗没打,就知道我的定国军要败。且问四太太和八太太为何不早些提醒他。

  四太太和八太太便悔,觉得当初合谋杀死大少爷是错的,压根是上了九太太蕊芳的当,为九太太蕊芳背了黑锅。可也不敢说,只变着法儿对大少爷的亲娘二太太好。南如琳也对二太太好,常让二太太感动得老泪直流。

  郝公馆里的家法也改了些,太太们外出打牌不限制了。南如琳和三太太、五太太有时打牌便打到很晚。郝柯氏虽说仍不高兴,仍想依着过去的规矩实施饿饭,郝老将军总不许,说是今日不是昨日,再这么下去也不行,搞不好又要出逆贼。

  郝老将军怕出逆贼,还偏就出了逆贼。那个爱吃梅子的十一姨太公然和刘安杰手下的一个军官跑了——不是像当年六太太秀娟那样偷偷摸摸跑的,是大大咧咧跑的,还在《大江时报》上发表了公开状,揭了郝老将军许多见不得人的隐私。这就让已开明起来的郝老将军也忍无可忍了。郝老将军一生最得意的事业就是打仗和养姨太太,到头来仗打不好,姨太太也养不好,那如何说得过去?郝老将军便悬赏三万捉拿十一姨太,可到死都没捉到。

  这期间,郝柯氏也日渐生出了不满。郝老将军不再打仗,不去行营,老在公馆里呆着,太太子女们便都看郝老将军的脸色说话,再没有谁把她当回事。郝柯氏就觉得自己失却了权威,老想在郝公馆放把火。

  火真就烧起来了,也不知是不是郝柯氏放的,因扑救得快,没烧死别人,只把郝柯氏烧死了。这事很怪,郝柯氏被烧死的前几天,老说看到了六太太秀娟,还疑心六太太秀娟的两个亲生闺女——五小姐和八小姐要杀她……

  北伐军和平进城的那年春天,郝老将军死于脑病。郝公馆各房太太儿女分了家,为此又天翻地覆地闹了半月余。最后还是请来已做了国民革命军中将的郝宝川做中人,才最后分定了。

  五月头里,一辆来自江北的大车把南如琳接走了。南如琳临走,把自己那张被大少爷夸过的照片带走了,还向二太太讨了张大少爷的照片,和她的那张照片面对面地贴放着,揣在贴身穿着的衣服里。

  大车走在同仁里官街上,望着街两旁熟悉的景状,南如琳就想起了五年前:也是这么一个五月的早上,天挺暖的,她坐着郝老将军的铁甲汽车行在这官街上,到郝公馆来。那时她并不知道这官街豪门后面都是些啥,还以为这里的一切都透着庄严的幸福,是掉进了蜜罐里呢!想想真是好笑。自然,那时也不知道在这大门里还会碰上个大少爷……

  于晃动的街景中,又看到大少爷生前的脸孔。大少爷立在花园的凉亭上叹息残秋的颓败;大少爷身上穿着件宝蓝色缎面暗花夹袍,依着四进院子月亮门里的小树和她谈天;大少爷在她寝房里搓着手长叹短吁;大少爷笑嘻嘻地站在督军府那个照相师身边看着照相师给她照相……

  大少爷痴迷地盯着她的脸说:“十娘,你看书的样子像个大学生哩。”

  “十娘,你比刘玉薇强,比刘玉薇沉稳呢。”

  “十娘,你真想要我回汉口么?这不是又吃了次回头草么?”

  “十娘,十娘……”

  这便是南如琳在郝公馆五年里最值得记住的一切了……

  1992年5月7日 南京 兰园 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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