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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沦的土地

沉红 周梅森 57134 2021-04-06 06:20

  民国八年秋,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大规模开采黄河故道流域的刘家洼煤田,造成采矿性地震,地表陷落。

  初时,坍陷土地约十余顷,生荒三五处。乡人闹至公司,嗣后,双方拟共同商定赔偿约法。然而,公司借口办矿之初,银根吃紧,未予履行。九年二月,土地继续陷落,坍陷之地,由青泉县境东北之西河寨,迤逦至邻县东原镇。下陷表征随处可见:土地凸凹不平,高低之差丈许数尺不等。地中民坟亦被波及,棺柩出土,白骨露天,总计受害者已近数千家。月中,黄河故道大堤发现裂隙,纵横数十道,宽约半尺。月末,坍陷危及村落,东原镇部分民舍倒塌,寨墙拉裂多处。至此,公司仍不实施赔偿。乡人极为愤慨,发誓与之一拼,保卫乡土。三月初,各村民众秘密集合,以民间武器竞相武装,推出乡绅刘叔杰为首领,拟以武力争斗。形势严重,民变迫在眉睫。

  兴华公司被迫派员勘察陷土之惨状……

  一

  刘四,刘四麻子,刘四爷,没有一片瓦,没有一垅地,却透着硬气,愣是敢称爷。四爷爱喝高粱烧,爱吃猪头肉,更爱凑热闹。偌大的西河寨少了任何体面的人物都可以,独独少不得他。你办红白喜事,若不邀他,他敢在你洞房的梁头上上吊,敢在你祖坟上掘洞。他理直气壮地认为,他生来就是吃世界的。恁大的世界,不让他吃,还留着干尿?!从满清到民国,他硬是拳打脚踢,横啃竖咬,闹得个两腮冒油,脑满肠肥。

  民国九年,四爷在这个世界上已实实在在地度过了五十个洋洋得意的年头。昨日,在乡绅刘叔杰刘三先生宴请乡民代表时,他又饱饮美酒,顺便庆贺了自己的五十大寿。在酒席上,听说兴华公司要来察看矿区周围坍陷的地亩,便自告奋勇做了向导兼乡民代表。

  眼下,四爷正代表四村乡民,比其他随从更卖力地陪着刘叔杰和兴华公司矿长王子非,视察广袤的旷野。

  路不好走,黄泥大道上四处是砂礓、浮土。入冬以后便再没落过一星儿雨、雪,空气干燥得很,纷杂的脚步踏下去,灰蒙蒙的浮土便沸沸扬扬地腾起来。没出五里地,四爷已累得气喘吁吁,灰面人儿似的了。汗珠子开始从保养得很好的皮肉中往外钻,从额头、脸颊、脖子上往下流;贴身穿着的黑乎乎、油腻腻、分不清本色的对襟小褂已被汗水打湿。

  四爷委实辛苦了。

  他不停地揭帽,用那软塌塌的破毡帽扇风擦汗。他感到浑身刺痒,仿佛养在身上的虱子一时间举行了总暴动。四爷有点烦躁了,出村时那点可怜的得意,已被无端的仇恨所替代:“奶奶个熊,累杀了四爷,要卖爷肉?不孝顺的东西!”

  敢这样想,却不敢这样讲,四爷并不是所有人的爷,在三先生面前,他就不敢称爷。三先生是什么人?在晚清中过举,名流!在名流面前称爷?呸,什么东西!四爷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东西!要不,他何以从满清吃进民国?!矿长王子非就不算啥了,他给四爷做孙子,四爷还作兴不要哩!四爷有四爷的优越感,四爷光棍一条,通吃公司两代。甭看王子非现刻儿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人模狗样的,在四爷看来,通通是三寸厚的膘子肉,大白面的馍——遭吃的料。

  从民国初年起,四爷就开始吃工业了。

  光绪初年,后山庄的杨老大打水井,七尺见煤。一下子,这块闭塞的土地唱大戏一样热闹起来。先是当地乡民开小窑,李鸿章办官局,后是南方过来的资本家打大井。黄河故道北岸的刘家洼,原不过有十几户山东过来的灾民,近年来变成了一个繁华的经济政治中心。为了又多又快地运煤,煤矿公司拓了一条二十多里长的小铁道,沟通了津浦线的河口车站。十年间,刘家洼以及刘家洼周围荒芜的土地上,吸引了几千户人定居谋生。

  这块土地下埋藏着富饶的宝藏,浅部煤层厚两三米,深部煤层竟厚达五六米。当国外资本几乎垄断了中国能源的时候,有多少企业家想做这块土地的主人呀!这令人垂涎的宝藏给了多少人发财的梦想。

  不过,在这里发财很难。第一代公司——刘家洼煤矿公司,投银二万两,建了三座大井。出煤不到两年,适逢洪水暴发,大井淹没,资方无力维持,旋以一万五千两白银盘出。第二代公司——振亚煤矿有限公司,办矿五年,打井五座,终因军阀混占,劳资纠纷,地方勒索,濒临倒闭。民国八年初,折洋六十万,盘给现在的新资团——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

  四爷和这三家公司都有缘分。

  刘家洼公司开办之初,他找到三先生,请三先生保荐他到公司做事。那时,三先生对办矿的危害尚无深刻认识,又当着公司地方顾问,便在公司经理登门造访时,提起了此事。经理碍着三先生的面子,捏着鼻子收了他。可四爷也太不争气,吃喝嫖赌,盗卖器材,不到三个月,便被撵走了。

  拿不到公司俸洋,四爷还不辞劳苦地为公司操劳。其时,适逢井下窑木紧张之际,他便走家串户四处扬言:谁敢卖窑木给公司,他就放火烧谁的房子。吓得当地乡民无不战战兢兢。后来,公司无奈,重又收用了他。

  振亚时期,公司说什么也不要他了。这时,公司的后台很硬,公司的主事人是袁世凯袁大总统的亲戚,公司从北京调来十余名大兵做骨干,成立了矿警队。一般的好汉都收敛了,四爷却不。公司为煤矿前途计,决定修建直通河口车站的小铁道。四爷听到消息后,用双倍的价钱买下了铁道必经线路上的十五亩薄地,连夜撮了几堆黄土充作坟茔。公司征买了所需的土地,独独买不下这十五亩,逼得公司工程搁置。四爷声称:祖坟在此,这十五亩地千金不卖。搞到后来,还是当地乡绅出面调停,公司旋以高出原价二十倍的价钱买下土地,并让他当了挂名的土木股副股长,每月老洋十块,洋面一袋,一直养了他五年。

  去年初,兴化新资团接办公司。总经理秦振宇盛气凌人,根本不把四爷看在眼里,毫不客气地砸了四爷的饭碗,并扬言:此类人等,兴华将永不录用。这着实伤了四爷的自尊心,恁大的公司竟不养着四爷,这委实太不合乎情理了,很有些天地不容的味道哩!四爷生气了,发誓要给公司一点厉害瞧瞧!

  盼了一年多,机会终于盼到了:兴华公司开采地下煤,造成了大片未征土地的坍陷,激起了四乡民众的愤怒。好,总算轮到四爷露一手了……

  想到这里,四爷有了点小小的兴奋,扭头看了看弥勒佛一般端坐在轿子里的三先生,酒糟鼻子愈发红亮起来,凸凹不平的麻脸上挤出三分得意,七分谄媚的笑。

  三先生十分悠闲,白胖的手上懒散地捧着个油亮的紫陶砂壶,嘴角上噙着王子非敬奉的洋烟卷,在轿子里一颠一颠地摇头晃脑。他慈善的面孔对着左首的轿窗,两只眼睛眯着,眼皮像两扇没关严的门,瞳人透过门缝扫视着春天的旷野。

  暖暖的太阳当顶照着,阳光下,极目望去,大片、大片的土地因严重的干旱而龟裂了,地里的麦苗枯黄干瘦,像老人下巴上的胡须。这枯黄中又套着醒目的白色——那是浮在土表上的盐碱,使人不由地想起没有洗净的尿布。这里的贫穷活生生地写在广阔无垠的土地上,没法掩饰,也没有谁想来掩饰。土地能够供奉给人们的最高收获,远远不能满足人们肚皮的最低需求,于是便产生了合乎情理的贫困,而这贫困却又是三代煤矿公司赖以生存的牢固基础。贫困,为公司提供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

  渐渐地接近了矿区,坍陷的土地开始进入一行人的视野。坍陷是严重的,本来就缺乏绿色生命的土地,在这里又被强大的外力扭曲了。

  一行人停了下来。三先生、王子非走下轿子,二人一前一后,在四爷的引导下踏入了一块坟地。

  坟地位于坍陷土地的斜坡上,半数以上的老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有些坟穴露出了腐朽的棺木,有些葬得较浅的墓中露出了白骨。坟地上的树木倒没有因此死亡,大都歪歪扭扭地立着,仿佛以自身的存在证实着这罪恶的变化。

  指着裸露的白骨,四爷终于找到了发泄仇恨的机会,脖子上凸起红蚯蚓般的青筋,声音颇为洪亮饱满:

  “你们缺德哟!奶奶个熊,把人家祖宗抛骨旷野,这要断子绝孙的!赚这样的钱,黑心烂肺烂鸡巴!要搁在你四爷身上,爷非跟你们拼了不可!呸!奶奶个熊!……”

  王子非没说话,他根本没把四爷当作什么东西。要紧的是注意三先生的脸色,不要惹出他的不快。在最后解决这块坍陷土地问题时,三先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王子非居高临下地瞥了四爷一眼,眼光中很有几分轻蔑。

  三先生挥挥手,很威严地打断了四爷的话头:“好了!好了!不要说了!”

  他转身对王子非道:“坍陷确乎很严重、很严重哇!”

  “是的!这是敝公司开采小湖系煤层所致,敝公司与鄙人确有不可推卸之责任。”

  “事前为何不和地方协商,征买矿地?”

  王子非稍一沉思:“敝公司根据采矿法及省颁条例之规定,‘矿业用地,只需得到官厅许可,即可供用,损坏地容时,则负赔偿之责’。况且,采矿之初,我们并没有估计到会有如此严重之坍塌,故没有征买矿地。”

  “哦!”三先生吟哦一声,点了点脑袋,又问,“贵公司现在已征购的矿地多少亩?未征之坍陷土地多少亩?”

  “敝公司从振亚手里接过矿地计八千七百亩,刘家洼三千七百亩,东大乡四村两千亩,东原镇三千亩。未征购的坍陷土地么,尚未做详细测量。初估一下,约有三千亩左右,主要分布在东大乡四村及刘家洼西部。”

  王子非系振亚公司高级职员,后被兴华公司留用,肚里自有一本账,说出话来总是有根有据。

  三先生冷冷一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三千亩怕打不住吧?啊?鄙人近月来连接乡民、乡绅之报告,坍陷之地,怕有五千亩以上吧?”

  “还不止五千亩呢!”四爷立即挺着脖子证实道,“光咱东大乡就四千,三先生的地,一半在坍陷区!”

  王子非道:“口说无凭,我公司有采矿地图,坍陷区标得明明白白!”

  “哦?有图?有图就好!不过,王先生,鄙人有一言相劝:此地不同你们上海,民风剽悍得很哪!早年,乾隆皇上对此地曾御批八字:‘穷山恶水,泼妇刁民’。每逢灾荒,即有暴民闹事。对坍陷土地一事,公司怕还要通融些哟!”

  三先生这彬彬有礼的话语里已带了些威胁的意味。王子非立即察觉了,然而,他并未料到,这威胁转眼间便成了事实。

  从坟地里走出来,一行人继续东行。

  五里之外便是东原镇。东原镇名为镇,实则是一个规模较大的杂姓村落,素有武乡之称。早年,这村里出过一个武举。在东原镇村头上,一行人被乡民们围住了。

  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方脸大嘴,一口黑黄的大牙,满脸短须,熊掌似的手里攥着根锄柄,浑身上下透着杀机。身前身后,男男女女聚了一群。他们衣衫褴褛,男的在前,女的在后;女的手牵着面黄肌瘦的孩子。

  四爷走在前面,最先迎着那汉子。

  汉子一抱拳:“四哥来了?”

  “来了!来了!”

  “公司的龟孙在哪?”

  “喏,那个坐在前面轿里的!”

  汉子腾地提起锄柄,几步冲到王子非轿前,未等轿子停稳,便撩开轿帘,老鹰掏鸡一般把王子非揪了出来。

  王子非懵了。一瞬间,脸上变了些颜色,一丝掩饰不住的恐惧,闪电似地在瘦削的脸上现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轿后两个持枪矿警冲了过来,操起枪托对那汉子便抡。不料,枪托未能触到汉子身上,汉子已猛转过身,躲开了,抡起锄柄,对左边的矿警回敬了一下,却也打空了。

  短暂的交锋之间,王子非已恢复了常态,恢复了一个公司代理人的尊严。他厉声将矿警喝住。他明白,在这里打将起来,他决不会占什么便宜,而且,事态闹大更难收场。

  三先生也从轿子里走出,就势将那汉子骂了一通:“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万事礼为先,兵家还讲究先礼而后兵。青天白日之下,你们招呼都不打一声,竟敢持械行凶!没有规矩了?咹?!丢咱地方的脸!”

  汉子顺从地垂下头:“是,先生,小的粗鲁!”

  接着,汉子扑通一声跪下了:“三先生,您老人家可得为咱地方的小民百姓做主哇!”

  一群人全跪下了:“三先生,您可得为俺们做主哇!”

  三先生大大受了感动,弓腰驼背,一一扶起众人,颇动感情地道:“父老乡亲们,刘某一定为你们据理力争!看着你们深受公司之害,我亦有切肤之痛!我当会同各乡代表,与公司交涉,尽快订出一个对得起诸位的赔偿方案。”

  王子非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看着面前这群被逼疯了似的穷苦乡民,心头也掠过一丝痛楚。他们确有难处啊!祖祖辈辈赖以生息、繁衍的土地,突然在一个早晨下陷了,沉沦了,而且久久不予赔偿,自己处在这个地位上也是不能容忍的。土地是农民的命,损坏农民的土地不就是谋财害命吗?!

  他整了整被汉子抓乱了的衣领、衣襟,谨慎而真诚地道:“乡亲们,公司对不起大家,鄙人对不起诸位。但,鄙人在此愿以人格保证,公司将在最短的时间里着手丈量土地,对你们的损失予以赔偿。也望诸位广为传告,以息众怨。”

  说毕,王子非对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钻进了轿子。

  一个满脸污垢,披散着头发的老妇人,拉着两个瘦猫似的女孩儿,扒着轿杆哭道:“公司大老爷,你们说话可要作数哇!呜——呜——我们孤儿寡妇就这十五亩薄地哇!俺们只要赔偿,不能卖地呀!呜——呜——呜——”

  三先生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流年不利,今年怕又要闹饥荒哩!”

  安慰了老妇人几句,三先生也上了轿。

  ……

  在回去的路上,四爷自行撤销了向导的职务,从队伍之首,退到队伍之中,渐渐地,他又从队伍之中,落到了队伍之尾。

  肚子开始咕咕地响,身上的汗已被旷野上的风吹干了,饿中带冷,四爷不禁把老蓝布腰带煞了煞,正正经经地打了两个寒颤。他开始咽着唾沫,一厢情愿地设计自己的晚餐,梦想着半斤老白干、一斤猪头肉。一阵倦怠之意接着袭来,四爷打了个很响亮的哈欠。冷饿之中又加上了困,奶奶个熊!

  这是四爷最辛苦的一天。

  兴华公司的成立,在很大程度上是带有偶然性的。宣统三年前后的收回利权运动,多多少少推动了中国企业家们实业救国的蓬勃野心。民族工业开始把目光投向能源的开发。因为,唯此一举,才可企待大的发达。

  民国七年秋,振亚危机,濒临倒闭,英商雷斯特·德罗克尔觊觎矿权。消息传到上海,引起通达轮船公司、华生电厂、大西洋公司等十余家用煤公司与用煤工厂的极大兴趣。他们找到曾在外商煤矿当过买办的秦振宇,商讨办矿事宜。十二月,遵照有限公司组织条例,兴华公司宣告成立。八年一月,公司买下了振亚在刘家洼煤田的全部资产,推出秦振宇为总经理走马上任。

  英商大为恼怒,令其资本控制的开萍诸矿大幅度削减对兴华入股办矿者供煤。各用煤公司、工厂,遂投向日商控制的北方诸煤矿。日商趁机提高煤价。入股者叫苦不迭,旋向秦振宇施加压力。

  …………

  二

  秦振宇颇具气势地在大转椅上坐下了。不错,挺舒适,坐垫的弹簧很好地发挥了自己的功能,颤悠悠地托起了一具一百八十余磅重的身体。椅子的扶手和靠背上的牛皮蒙面还是崭新的,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革制品特有的气息。他把肥硕的身体扭动了一下,椅子转动了九十度,平稳、自然,没有声息。很好,振亚公司总经理的转椅仿佛是专门为他设计的。

  把油亮的脑袋向椅背上一仰,宽厚的嘴角挂上一丝浅浅的微笑,他抽着粗大的雪茄,轻松而懒散地道:“讲吧,子非兄,可以开始了!”

  矿长王子非坐在对面的办公桌前抽烟,颧骨高耸的脸上笼罩着深深的倦意,一对深邃而秀气的眼睛少了些光泽,两片沉重的眼皮总想往一起合。尽管是坐轿,也还是够辛苦的。坑坑洼洼的道路差一点儿没把他一身骨头架颠散。他揉了揉太阳穴,打起精神道:

  “总经理,陷地问题非解决不可了!三天来,兄弟遍察了矿区附近的陷地,耳闻目睹了许多事情,尤感危机深重。”

  王子非随手拉开了正墙上的绿绸遮帘,一幅矿区总图呈现在秦振宇面前。总图最上方,尚标有振亚公司字样。

  “振亚倒闭前,部分未征土地已有坍陷之迹象,历年遗下的大片采空老墟已沦落在即。而我公司接收时并未注意到这一严重事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吃了振亚的亏,代人受过。当时,振亚急于将矿盘出,此乃重要原因之一。接办之后,振亚所留出煤井仅三座,其中一座井位选错,距煤田较远,我公司费时三月,打通石门,开采小湖系煤层又造成新的大面积坍落。目前,总坍陷面积已达三千余亩,而地方申报与我方实测相距甚远。”

  “地方申报多少?”

  “五千八百亩!”

  “荒唐!荒唐之至!”

  秦振宇站了起来,随手旋了一下转椅,将半截烟头抛在地上,恶狠狠地一脚踩灭了。他抖动着不甚灵便的肥胖的身体,在办公桌与文件柜之间踱起步来。

  “这帮土顽劣绅存心敲我们!他们把我们当作一块无主的肥肉了,都想扑上来狠狠啃上两口呢!”

  “是的!总经理!这正是兄弟想和您商讨的问题。我公司接下振亚计一年零三个月,最初投资六十万,年前的董事会又追加三十万,维持至今,才基本达到收支相抵。眼下,三个煤井均正式出煤,日产一千三百吨,正是行情看涨的时候,万不可为陷地一事激起民变,毁了我们办矿大计。”

  秦振宇在办公桌前停住脚步,手托下巴凝望着王子非,眼神中注满期待:

  “你的意思是——”

  “痛下决心,马上解决陷地问题!”王子非胸有成竹地道,“要想平安办矿,唯此一举而无它策。”

  “这我知道!问题是按谁的方案来解决。按我们的实测土地与赔偿方案解决,他们是断然不会答应的。而按他们申报的土地数字和要求来解决,我们无异于被敲诈、被抢劫!另外,你也知道,即使按照我们的方案来赔偿,公司的财力也几乎难以承受!”

  王子非淡淡一笑:“当然是按我们的方案来解决,财力难以承受也要承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而要按我们的方案解决,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是:分头拜访各村寨乡绅,以期通过他们,平息四方民愤。在乡间,他们的话比你我的话用处大,还有青泉县府尹文山处,也要打点一下才好!”

  秦振宇想了一下,皱皱眉:“也只好这样了!”

  “据我所知,在青泉县最有势力的要数刘叔杰刘三先生。此人威望极高。总经理大约是知道的,在青泉县刘家系大户族,号称刘半县,县境内刘姓乡民几乎占了半数,杂姓户族与其联姻者甚多,历任县太爷都不敢开罪他们。振亚办矿时,曾重金聘请刘三先生为地方顾问,而我们……”

  “是的!是的!”秦振宇打断了王子非的话头,“我们确该在这些家伙身上花费些钱钞”,他话锋一转,“可是,我们刚刚起家,每一块钱都来之不易,我们养不起,也不能养!我们的董事们要起煤来,胃口大得很;掏起钱来,手就在口袋里直哆嗦,唉……”

  近几个月来,秦振宇心情烦躁得很。初到矿区时的骄横、狂傲、自信,被严酷现实的猛烈冲击掠去了大半。他的心一步步沉下来,冷下来,甚至有了些受骗上当的感觉——他自己也为这倒霉的公司投资二十万!这几乎是他前半生的全部积蓄。

  刚踏上这块土地,他的心像雨后的蓝天一样高远、开阔,仿佛整个世界是为他的存在而设置的。第一次踏上这座振亚修建的经理楼,他在心里便暗对自己说,他要征服这块土地,并把这块土地作为最初的基石,建起事业的大厦。他选中了王子非做矿长。王子非在振亚时便做过总矿师,有丰富的管理经验,他破格留用了他,而把董事会派来的矿长赶回了上海。王子非自然感激涕零,做起事来更加认真负责。正是在他的建议下,公司接办后即行整顿,压缩了庞杂的机构和大量不必要的开支,并在管理上实行了包工柜制,把以往矿方直接管理生产劳工,改为各包工柜管理。一个有实力、有威望的人,包下一条巷道的开掘或者一块煤层的开采,矿方只认一个人讲话,既减缓了资方和劳工的直接冲突,又节约了精力、时间,生产效率也大大提高了。这些,都使秦振宇感到满意。

  但是,对用一笔钱交结当地土豪劣绅,秦振宇十分反感。王子非提了几次,秦振宇均婉言回绝了。以他多年做买办的经验,此类开支纯属浪费。在德、日、英的企业里,他均很少碰到地方上的麻烦。不料,待到他来办矿,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现在看来,王子非是对的。

  秦振宇颓然坐倒在转椅上,长长嘘了口气,又点燃了一支雪茄。

  “子非兄,现在我们来算算细账吧!收买或赔偿塌陷土地,以我们实测的三千亩计,每亩八元,需洋两万五千余。交际打点各方土地,也需几千。另外,添置、更新矿井设备,费洋更巨。而我们手头可供调拨的仅有两万余,加之日前销煤盈利一万九千,总数也就是四万块的样子。如此下去,公司只有关门大吉。”

  王子非道:“这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煤价看涨,南方混战,南煤难以抵沪,只要我们地下的煤能采得出,运得出,年底,经济形势会出现转机,这一点总经理尽可放心。”

  秦振宇点点头,认可了王子非的分析,转而又焦虑地道:“可这四万我们也不能一下子用光,手头无钱,是难以应付意外之变的。”

  王子非笑而不答,起身推开身边的窗户,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秦振宇道:“久旱无雨,今年的夏收怕是没指望了!总经理,您说呢?”

  秦振宇疑惑地望着王子非:“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子非一笑避之,又未回答,转而道:“民国五年,振亚煤炭路运受阻,银根吃紧,公司两次削减窑工工资,最后竟以煤票抵作工资,而窑工并未群起反抗。”

  “原因何在?”

  “很简单。那年蝗灾加水灾,乡间颗粒无收,四乡民众都不甘饥而毙命,宁可容忍矿方的苛刻!”

  “好!”秦振宇拍案而起,“你的意思我懂了,值此灾荒之际,暂时压低窑工工资,适当延长工时,以期度过危机!仅此一项,每月便可有万余盈利,好!”

  沉思了好一会儿,王子非又道:“此事可由各大柜出面实行,我们只需削减各包工柜包工费用即可。另外,还要多少考虑一下可能引起的骚动。”

  “顾不得这么多了!”秦振宇一挥手,下了结论,“这事就这么定了!下午,你会同各方先拿出个草案来。另外,代我准备一下,近日我要亲自拜访刘三先生。”

  “也好!”

  王子非应了一声,准备告辞,秦振宇又亲昵地将他拉住了:“子非兄,矿上的生产还得抓紧,煤炭产量得上去。开萍已大部断绝了对各股东的煤炭供应,股东们恨不得把我变成煤填进炉膛里。我这里每天接到两三份电报催煤,没办法呀!你好好干,待度过眼前的危机,我将建议董事会提高你的薪金!”

  王子非走后,他在明亮的窗前站住了。这间经理办公室位于经理楼的第三层,也是最高一层。此楼是青泉县至今为止的最高建筑,它曾装载过另一个企业家的发财梦想。如今,在旧梦的废墟上,秦振宇酿造着属于自己的新梦。他望着窗外明净的天空,陷入了不着边际的遐想中……

  广阔的天空下是几座灰色的井架,井架的天棚上铁铸的天轮在飞快地转动,伴着汽绞有节奏的轰鸣。从地下运出的矸石,已堆得像山一样雄伟了。歪歪车一上一下地蠕动着,远远望去像个正在爬行的甲壳虫。井架、矸石山赖以扎根的,是这块古老而贫穷的土地。秦振宇没来由地想起了《圣经》,想起了基督和上帝。他不信教,可他从洋人那里认识了基督,认识了上帝。他觉着面前这块土地就像上帝创造人类世界时用剩的一块烂泥。

  然而,这烂泥包裹着黑色的宝藏,这里四处都是煤!把这些煤一个早晨同时挖出来,足以重新安排半个中国的工业秩序。

  这很值得干一番。

  他要和这块土地格斗,他要做这块土地的真正主人,他要为暮气沉沉的中国民族工业锻造一轮崭新的太阳……

  然而,片刻的自我膨胀之后,秦振宇又回到了面前的现实中。

  他重在转椅上坐了下来,随手翻起了刚到的报纸。这里远离都市,消息闭塞,了解外部世界的情况,唯有看报。京、沪出版的《时报》、《申报》、《民国日报》往往要晚到十余天,新闻永远是旧闻,而这些旧闻又总是使人十分沮丧。政府无能,列强霸道,巴黎和会搅起的风波经久不息。每读报纸,皆有罢工、罢课、罢市、请愿、示威之报道。国家前途实难预测。在这种气氛中办矿,真真是举步维艰。

  他一挥手将报纸扫下桌面,从笔筒取出一支毛笔,开始草拟给上海董事会的回电。他要告诉董事们,秦某不是吃干饭的,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将在这块土地上起飞,但是,他需要钱,需要更多的钱!

  公司剜肉补疮,削减各大柜包工费用。各大柜旋即变本加厉地向窑工转嫁危机。工钱由每工三角六分,降为两角八分;每工工时由十小时升为十二小时。窑工中怨言顿生。然而此时尚系农闲,且春荒已露端倪,乡间青黄不接,下窑人数有增无减。公司以为得计,却不料,危险已潜伏在静默之中……

  三

  以兴华公司为中心,刘家洼四周的土地上聚集了四千余名窑工以及他们的近万名家属。窑工区分两大片,一片在公司西大门外,一片在新开的七号井附近的黄河故道堤岸旁。西大门外的,叫西窑户铺,七号井附近的,叫东窑户铺。窑户铺里几乎没有多少正规房屋。好一些的,是干打垒的草房;二流的,数秫秸夹过后抹上泥的草棚;最次的,是那种座入地下一二尺的三角马架。搭眼便能看出,这些建筑最初都是临时性的,直到如今,它们的主人也还多多少少把它看作临时性的。窑工大都是无产或破产的乡下农民。有的破产以后,家里还有老宅基,还有亩把八分的地,农忙时也还要回去侍弄两天庄稼哩!他们最终的希冀还在于脚下的土地,无不企盼靠一双乌黑的手从深深的矿井下刨出自己的地契。然而,能如愿者,千儿八百里也挑不出一两个,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这年复一年的失望中变成了矿井的奴隶,变成了彻底的无产者——发家致富的希望总还算得一笔可观的精神财富,他们连这希望也丧失了。于是,他们开始修补自己的草棚、马架,开始认真地考虑,如何正儿八经地做一个真正的窑工……

  窑工与农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农闲时,有地种的农民也成了窑工,提着豆油灯,肩着煤镐,一天挣上几角现洋。农忙时,没地的窑工却成了农民——他们放着窑不下,宁可在烈日下曝晒一天,挣半斗几升的新麦、红高粱,也借此机会和久违的乡土亲近一下。每逢这辰光,公司便将工钱提高三分、五分,出勤率往往也难得上去。公司对这不可救药的农民习气极为憎恶,农闲时,也常常寻机拿捏窑工一把。

  实行包工制以后,这农民习气便也带进了包工柜。各柜柜头原都是些带有无赖气的各方地痞,现在,各用一方人马,自然是如鱼得水。但,各柜之间则矛盾重重。因为,每个柜下的窑工大都出自同村、同寨,宗族势力便自然而然的带入柜中。各柜之间经常大打出手,大械斗三六九,小打闹天天有。在旷日持久的对抗、角逐中,以刘姓乡民为主体的周家柜、王家柜渐渐占了上风,刘三先生的远房侄子刘广田靠其家族势力,凭借一对老拳,在东西窑户铺打出了一个任其独往独来的世界。

  刘广田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壮汉子,车轴儿个子,并不高大,粗眉大眼大嘴巴,鼻子有点塌,说起话瓮声瓮气的,相貌并不威武,就是一副拳头硬实,经常给那些不驯服的对手一些相当出色的教训。连出名的无赖刘四爷也惧他三分。各柜窑工都称他“二哥”,只要说是和二哥沾亲带故,拜过把子,监工、柜头都得敬着点。刘四爷敢玩命;二哥也敢玩命。刘四爷玩命往往不站在理上,歪搅蛮缠;二哥玩命却是光明正大,处处在理,仿佛二哥是代表世界打抱不平。久而久之,大凡吃了二哥老拳的,便很难得到众人的同情了。你说挨了揍,大伙儿嘴一撇,鼻子一皱,保不准会说:“谁揍的?二哥?二哥会揍错人么?你狗日的欠揍!”

  二哥天经地义代表了真理。

  无理不惹人,得理不让人,是二哥的处世原则。忠孝礼义信,是二哥的最高信仰。这信仰来自早年刘三先生的谆谆教诲,来自说书艺人的信口雌黄,来自村前寨后那一年一度的古装社戏。二哥尽管不能识文断字,那机灵的脑袋里却融会了这庞杂的传统思想的精义,几几乎乎成了大半个思想家,而这思想偏偏又是广大窑工乐于接受的。于是,二哥一跃而成为实际的窑工领袖。

  昨日,全矿十三家包工大柜采取统一行动,同时压低工价,延长工时,在几千窑工中造成了一场混乱。一时间,叫骂声顿起,各柜窑工中的头面人物均找到刘广田门下商讨对策。刘广田对此自是愤怒难当,首先提出要以全体罢工予以对抗,各大柜的头面人物当即响应。但,王家柜刘姓窑工刘广银却提出了罢工后大伙儿的衣食问题。这把大伙儿难住了,遂不欢而散。偏偏这日,周洪礼包办的周家柜发生了另一桩意想不到的事,酿出了一场巨大的风波,引爆了这填满怨愤的火药桶。

  这日下午,刘广田带着十余名窑工在六号井上巷掘石门,发现迎头有一大拇指粗细的小孔向外喷水,气味很大。刘广田揣摩是透了开小窑时采过的老圩,老水里一定有脏气。果然,进窝不到半晌,便嗅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手上的豆油灯,灯光异常明亮,炽黄的火苗仿佛喝了酒似的,兴奋得一窜一跳,体弱的弟兄嚷着头晕。刘广田是个老窑工,颇有些窑下经验,自知情况不妙,便猫着腰钻出洞子,找到了管上巷的二头子,要求撤人,对窑子进行通风处理。

  不曾想,柜头周洪礼偏偏来上巷查窑,一口回绝了刘广田的请求,要他们继续做透。

  周洪礼拍着刘广田厚实的肩头道:“二哥,你带着伙计们放宽心干,没事!那点老水,流完不就结了?有啥了不起!你二哥也不是吃一天、两天窑户饭了,这还没数?!”

  刘广田眼一瞪,破口骂道:“放你娘熊屁!挣那两个屌钱,犯不上这么卖命!”

  周洪礼知道二哥的脾气,挨了骂并不生气,赔笑道:“二哥,嫌钱少是不是?兄弟我减别人的工钱,能减二哥你的么?自掏腰包,咱也不能亏待二哥呀!二哥,架架势!”

  二哥吃软不吃硬,见周洪礼尽说好话,火发不起来了,疑疑惑惑地折回了头:“下来就是卖的,卖气力,也卖性命,怕死就甭下窑!”二哥不怕死,倒是死神怕他,前年一次掉水,去年一次片邦,要了十几个窑工的性命,二哥硬是连汗毛都没伤一根。

  回到迎头,二哥感到闷热异常,把补得看不清本色的破窑衣往棚梁上一挂,光着脊梁装起了木车。装了两车,更觉着热得难熬,索性连裤子也脱了下来,赤身裸体地干开了。迎头的窑工们半数以上是光着屁股、无遮无拦的,煤灰、岩粉扑啦啦落在身上,像野人身上长了一层毛。人类的进化历史在这里是确凿地倒退了。

  一个推木车的老窑工在拖着怪腔唱:

  一贩私盐二犯钞呀,

  千条路走绝,

  来把那黑炭掏哇!

  ……

  “看,这火苗蹦得多欢!”有人吼。

  “二哥,不能玩了,这热不是好热的!”

  “不干了,大爷不要这班钱了!”

  刘广田想想也对,便把一拨人带出了洞子。

  周洪礼不答应了,在大巷头上堵住众人:“不要工钱也不行。你们现在下了窑又不干了,我哪找人去?!下煤窑又不是逛窑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干也行,一人倒扣三个工!”

  刘广田憋不住了,反问:“洞子里有脏气,脏气爆炸,你给我们爷们抵命?”

  “抵什么命?我说没事就没事!我周洪礼敢包大柜,就敢说这个大话,出事我负责!”

  “屌毛灰!”刘广田骂道,“把性命交给你去负责,爷们一百个不放心!你狗日的为了发财,敢上山日虎,爷们敢吗?!”

  周洪礼甩开刘广田不理,转身对挤在身边的其他窑工喊道:“干不干,你们看着办,不进五米窑,你们明儿个都给老子滚蛋!”

  五六个胆小怕事的,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最后,还是畏畏缩缩地进了洞子。

  不曾想,洞子里老水直淌,脏气越积越重,走在前面的窑工刚要迎头,脏气碰到明火便轰然爆响。走在头里的两个窑工惨叫一声,被掀倒在地,身上披的麻袋片,头上的头发,全着了火,洞子里的浮煤也燃起了火苗。走在后面的工友虽然没被火烧着,那爆炸时引起的浓烟、气浪,也把他们撩得东倒西歪。

  他们跌跌撞撞冲出了洞子。

  这时,刘广田还在和周洪礼争吵,一见脏气果真爆炸,二人都吃了一惊。周洪礼自知理亏,转身想溜,可哪还溜得了!刘广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对着他的脸便是一拳。拳头打下,那高耸的鼻腔里开河的水似地流出许多鲜红的血来。

  随周洪礼同行的二头子慌忙拽住刘广田的胳膊:“二哥,息怒!息怒!”

  刘广田胳膊肘一拨,怒道:“少管闲事,滚开!”

  二头子一个踉跄,脑袋在煤帮上撞出个青疙瘩。

  刘广田两只眼睛睁得滚圆,宽阔的脑门上耸着几道青筋,挥拳乱打。今天的事,确乎把刘广田气坏了。洞子里有脏气,怪不得大柜;如若大伙儿没发现,糊里糊涂地死了,也怪不得大柜。可是,已经发现了脏气,向柜上报告了,姓周的还让大伙儿玩命,这就是不仁不义了!刘广田眼里最容不得不仁不义之事,不仁不义之人,拳头下去益发有力,直打得周洪礼连讨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众窑工也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脚,发泄怨气。不一会工夫,好端端一个周洪礼躺在鼻涕、口水、血泊里,成了一堆瘫软的烂肉。

  ……

  第二天一早,兴华公司属下的十三家包工柜柜头,联名向总经理秦振宇递了帖子,要求公司惩办凶手,杀一杀窑工中的剽悍之风,否则,包工柜将无法挟制劳工,效力公司。

  秦振宇大为恼怒,即令矿警队查办。

  王子非冷静地劝阻:“区区百余人的矿警队,对付几千窑工,力量悬殊未免太大了吧?刘广田背后有刘三先生,有刘氏家族,手下有无数窑工把兄弟,只怕抓起来容易放出来难吧?再说,削减工资已怨言四起,此事还要以安抚为主吧?”

  “不抓他,我们要得罪十三家包工大柜哇!”

  “就此事而言,大柜确有不是!为了赚钱,拿窑工生命视同儿戏,简直是混账!”

  “这我不管。我只要出煤。况且又没死人!”

  最后,王子非提出,如真要抓,也不宜由矿警队出面,而应通过县府,尽可能避免扩大事态。秦振宇同意了。

  当天上午,公司将此事作一要案,呈报青泉县府。下午二时许,刘广田在西窑户铺兴隆酒馆被捕获解县。众窑工闻讯追截,未获成功。当晚,西河寨窑工刘清伦火速返村,将此事报知刘三先生,请求先生出面保人。

  ……

  与此同时,矿区周围发生下列事件:

  东原镇乡民五百余人,以巨石万斤置于小铁道沿线,阻碍公司煤炭运输,并对押车矿警施以暴力。

  公司矿警队长王德山被绑架,绑架者将黑帖子贴到矿门口,要求公司付洋五百。河口车站公司煤场被抢……

  秦振宇极为震惊,急访县知事尹文山,出洋五百,索得一纸批文,立曰:“嗣后,乡民如再有破坏交通,绑架矿警,聚众滋事之行为,准由兴华公司之矿警队查明首犯,拘解来府,以便惩办。”云云。

  绑架者慑于县府威胁,放了王德山。

  其时,陷地的全部测量、复测,以及赔偿的准备一一落实,刘广田被捕不到两小时,秦振宇带着公司的赔款方案,首次拜会三先生刘叔杰。

  四

  刘三先生是个极易接近的慈祥老人。脸庞圆圆胖胖的,白中泛红,保养得很好。他爱喝青茶,用一种能握在掌心的紫陶砂壶凑着壶嘴斯文尔雅地慢慢呷。呷一口,存在嘴里“咕噜、咕噜”漱一下口,打嗝一般很响亮地咽下去;然后,再来一口。偶尔,他也抽点大烟,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烟色。先生眼见着是六十岁的人了,面庞上却没有多少皱纹,脑后那黑白相间的小辫似乎多少还有些生命的活力。近年来牙齿倒是脱落了大半,布着细长黄须的嘴巴已有了些瘪缩的迹象,这益发加重了渗透整个面容的慈祥。

  三先生肥肥的、冒着红光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宣告着内心的满足。心满意足的人,自是心平气和。慈祥,便在这心平气和中诞生了。然而,这慈祥之中又透着威严,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好像他那两只时常眯着的眼睛,不但能传播阳光,也能发出电火似的。

  他辈份不高,因排行老三,早年中举后又在自家府上办过两年义学,人们便一律称他三先生。他的土地扯扯连连遍布三个县。这三县的县长无不与他称兄道弟。自打民国初年办矿以后,他兼任了两代公司的地方顾问。这顾问他是不愿做的,因为他对办矿颇有成见。可人家三请九邀,非要他做不可,他有什么办法?只好捏着鼻子做,否则,就是瞧不起人了。

  三先生不愿瞧不起人,也最恨人家瞧不起他。

  对兴华公司,三先生是很憋了一些气的。别的不说,兴华接办刘家洼煤矿一年零几个月,居然不派人到西河寨走一走,到他舍下坐一坐,这就很使他不平。那日勘察陷地,王子非的言语又一次触犯了他的尊严:你有矿图?你那矿图算屁!先生根本不予承认。就凭公司看不起先生这一条,先生就完全有理由实施其“不承认主义”。

  这日午后,三先生喝了点高粱烧,头脑有点晕乎,仰靠在正堂太师椅上剔牙——先生的貌相无可挑剔,独独一口牙齿长得不好。

  剔完了牙,托起砂壶抿了口新沏的青茶,很响亮地咽下去,先生伸了个懒腰,想小憩一番。这时,管事的祁先生进门禀报:兴华公司总经理秦振宇、矿长王子非来访。

  三先生托着下巴凝神片刻,低吟一声:“请!”

  三先生对一切人都是彬彬有礼的,万事礼为先么!他尊重人,尊重一切人。不懂得尊重人,便无以在这个世界立足,先生一贯这样认为。

  整衣正帽之后,三先生把秦振宇、王子非迎进了门。分宾主坐定,他便招呼奉茶,上点心,弥勒佛般笑眯眯地望着来访者。

  与长袍马褂的三先生相比,秦振宇和王子非是地地道道的新派装束:西装洋铁片似的笔挺;皮鞋又黑又亮;脑袋油光光的,能滑倒苍蝇;脖子上还预备上吊似地拴着个花布带。这很使先生不舒服。三先生对西装革履是深恶痛绝的。深恶痛绝的原因,就是三先生看了不舒服。三先生看了不舒服的东西,决不是好东西。

  例行的寒暄过后,王子非首先开口:“先生乃本县名流、开明绅士,一直对敝公司办矿极为赞助,前不久还不辞劳苦随敝公司代表勘查矿地。我们总经理十分感动,今日专程拜访,以致谢忱!”

  “哪里!哪里!”三先生谦虚地道,“鄙人不才,耳目闭塞,不过,实业救国的道理也还略知一二!”

  “正因如此,总经理还想请您老在坍陷地亩一事上为敝公司出谋划策呢!”

  “噢,好说!好说!”

  三先生连想都没想,便习惯地应道。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好说的事,关键在“好”,不在“说”。什么叫好?三先生认为好就是好。兴华公司就不好,伤天害理,败坏世风,不把先生这个大伟人看在眼里。

  “据悉,先生也有地亩在坍陷区里?”秦振宇道,“兄弟要向先生道歉了!”

  “唔,好说!好说!”

  这回的“好说”,有点打哈哈的味道了,似乎答非所问。仔细品品,却别有风味——三先生的外交风味,纯属没有任何诚意的礼貌应酬。

  “先生坍陷的土地大约有多少亩呢?”

  三先生开始掏耳朵,用一根细长的银针似的耳勺,轻轻地,慢慢地,庄重严肃地掏。当冰凉的耳勺触到耳壁的嫩肉时,先生眯着眼睛打了一个很舒服的冷颤,细长的辫子亦随之一摆。

  “不多,也就是千把亩吧!”

  王子非一怔,抬眼看了看秦振宇。千把亩?怎么可能?!根据公司掌握的情况,最多也就是七百余亩,这明明是在敲竹杠。

  “您打算如何向公司索取赔偿呢?”秦振宇谨慎地问。

  “我?噢,我么,好商量!好商量!”

  “如今的地价是个什么数?”秦振宇又问。

  三先生呷了口茶:“这不好说,很不好说!这土地有好有坏,有厚有薄,有生荒,有熟地,岂可一概而论呢?就拿东大岗我那三百多亩地来说吧,振亚公司每亩出洋二十,我都没卖!”

  王子非心中一紧,知道三先生又在要挟公司了,看来,今天的谈判将是十分艰难的。其实,王子非早已把土地价格摸得一清二楚,生荒地三四元一亩,上等熟地不过十元左右。

  秦振宇并不计较,笑着道:“先生的地,公司将另作处理,包先生满意。我们现在想谈的是所有坍陷土地。我们拟定了一个方案,根据公司掌握的地价,每亩以八元计,我们准备收买所有陷地,作为矿用,地权永属公司。另外,如地主不愿出卖地权,公司则只负赔偿之责,每亩土地的收成,公司每年赔洋二元。这个方案还请先生过目、指教!”

  王子非打开公文包,将拟好的方案递给三先生。

  先生接过后并不去看,抓在手里拍打着膝盖,晃荡着脚尖道:“我还是那句话,我个人么,好商量,问题是要各乡受害之地主、乡民认可!你们觉着这个方案乡民百姓会认可么?!”

  秦振宇意味深长地道:“这就盼先生替敝公司做些疏通工作喽!”

  王子非看了秦振宇一眼,适时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公司银票,放到三先生面前的茶桌上:“为表示敝公司一点小小的敬意,这五百元操劳费,还请先生笑纳!”

  “哦?”看到硬扎扎的浅绿色银票,先生眯乎着的眼睛睁大了,黄眼珠里放出炯炯光芒。他晃动着脑袋,缓缓站了起来,把那银票捏在手上,仔细盯了半晌,像古董商鉴定古董似地,翻来覆去摆弄着,折叠着。

  突然,“啪”的一声,先生将手连同银票有力地按在茶桌当中。

  “二位小瞧刘某了!刘某自己标标价,也不止卖上五百!二位用这区区五百元收卖刘某,真是笑话!”

  王子非、秦振宇都被先生的举动搞愣了,他们万万想不到,此君的胃口会这么大。

  王子非赔笑着道:“公司目前还尚有困难,待日后小有发达……”

  “哈!哈!哈!哈!……”

  三先生仰面大笑,细长的辫子在脑后索索抖动,一张少牙的嘴洞似地敞开着,脸颊上的肉向上耸着,把两只眼睛挤成了两个小小肉弧:“雪里送炭,一文能值千金;不义之财,千金不如一文!刘某知道二位的意思了,二位看我能在乡亲父老面前讲几句算数的话,想用这五百元买我的嘴,讲你们的话,对否?我不妨再告诉你们一桩秘密:日前,四乡父老已委托鄙人为全权代表,向公司交涉赔地一事,鄙人这里也有一份方案呢!祁先生——”

  管事的祁先生应声从偏房跑进来:“有啥吩咐?”

  “把前日乡民代表们议定的赔地约法拿来,请公司的老爷们过目!”

  “是了!”

  祁先生取出一份小楷手书的约法草案,笑嘻嘻地递给秦振宇。

  秦振宇一目十行看了一遍,随手将约法草案递给王子非,气急败坏地道:“这个方案,公司断然不可接受!据我公司实测,陷地总数决没有五千九百亩!不出让地权,可以。但,一年一亩地损失赔偿,决不能支付八元!”

  王子非匆匆看毕,笑道:“先生和代表们拟订的方案,是否可以再修改一下?目前看来,确乎是苛刻了一些哩!”

  三先生冷冷地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方案鄙人无权修改,也无意修改。二位赞同与否,签字与否,和鄙人并无干系!”

  说毕,三先生拿起银票,很礼貌地还给了秦振宇:“总经理的一片真情,鄙人心领!”

  秦振宇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将银票往怀里一塞,立起身便往门外走。王子非也站了起来,随之出去。走了几步,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向三先生一抱拳:“打搅了!”

  “好走!好走!恕不远送!”

  望着秦振宇和王子非的背影,三先生笑了,笑得很含蓄,很得体,很有意味。仿佛这一笑便决定了兴华公司的命运。至少三先生这样认为。

  然而,三先生还是有些郁郁不快,有一种无端受辱之感。那张巴掌大的浅绿色银票,老是在眼前恍恍惚惚如怪影似地晃……先生躺在椅上闭上眼,那浅绿色的纸片便穿过眼皮,在瞳人里飘!

  先生千真万确地受辱了。

  东大乡四村,青泉县境内,提起刘叔杰刘三先生,谁个不佩服?谁个不竖大拇指?先生仗义疏财,品格虽不敢说惊天地,泣鬼神,至少不像兴华公司想象的那么低下。从祖宗手里接下的产业,先生从未看得十分金贵。民国二年,出银两千架了座沟通西河寨南北二村的大石桥,人称“功德桥”。民国五年,出资修缮了寨圩子和寨楼。民国七年,先旱后涝,庄稼颗粒无收,先生打开粮仓,将陈年谷麦尽数取出,接济乡亲父老。还不还,他根本不在乎,开初连账都不上。后来,还是族长出面,记下了账目,才使先生大致收回了放出的陈粮。没还的,先生再也没催过。钱算什么?先生不稀罕!

  三先生只要个好,只要面子。只要给了先生面子,只要在先生面前真心诚意地说声好,行,先生包办一切,能把世界许给你一半——假如这世界是他的。

  对自己在坍陷区里的七八百亩土地,先生大可不在乎的。不就是五六千块钱么?白给又怎么样呢?!问题是公司没给他面子,这是其一;其二,也是最根本的一条,先生不主张办矿。

  对办矿的危害,先生最初是没有料到的。早年开小窑的时候,先生也挖过几座。后来,办矿的规模越来越大,铺铁道,竖大井,用机器;烟囱、洋楼,扑啦啦立了起来,才搞得先生目瞪口呆。民国六年深秋,振亚公司的小火车第一次沿着西河寨的寨圩子驰进刘家洼。隆隆前进的车轮碾碎了这片土地的沉寂,也给先生带来了莫大的恐慌。先生有一种预感:这片贫瘠的土地似乎要发生点什么事情。

  果然,在汽笛的震颤中,在车轮的旋转中,在公司锅炉房大烟囱的滚滚黑烟里,要发生的事一一发生了:乌黑贼亮的皮鞋,把一个个深深的印迹嵌进了这块古老土地的胸膛;洋服出现了,增多了,不时地在先生困惑的眼前飘荡,后来,居然堂而皇之地飘进了县衙,飘进了县城的大街小巷。刘家洼奇迹般地繁荣起来,这时候,先生已经比较清醒地认识到:随着这块土地的日益热闹,自己的尊严、权威、名声,将成为昨日黄花,一文不值了。

  先生有了点小小的悲哀。

  不仅如此。

  更使先生愤怒的是:打出招牌的妓院在这里出现了,公开的赌场出现了——不是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出现的,而是大大咧咧、得意洋洋出现的。事先,也决没和先生打个招呼,让他有个思想准备。这妓院叫“一枝香”,在刘家洼西窑户铺的深巷里。开张不久,刘四爷便逛过两回,据说是十分销魂。头一次,四爷没有经验,受了婊子的捉弄,宽衣之后未能大显身手,便被婊子的纤手骗去了全部资本。第二次,咂!……尽情地玩了一回之后,四爷义不容辞地替“一枝香”做起了义务广告,在西河寨圩子里大肆张扬,毫不知耻地大谈婊子的红唇、奶子,以及三先生都不忍说出口的部位和动作。更可恶的是,这四爷居然还买了一套淫画,其画面简直不堪入目,而竟广为流传,以至于在圩子里搅出了许多伤风败俗的男女勾当。为这事,先生打了四爷两个极响亮的耳光,打过之后,却情不自禁地落下两滴英雄泪。

  三先生有了一种英雄感、使命感,先生要拯救没落的世风。是的,在先生看来,偌大的青泉县只有他能挺身而出了……

  这次土地坍落,进一步激起了先生的仇恨。先生一贯认为:“民以食为天,食以地为本。”土地乃万物之本,可以毁坏一切,独独不能毁坏土地。毁坏了土地,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子孙后人。可兴华公司,为了掏地下的一点点煤,赚那一点点黑心钱,竟不顾这浅显的道理,实有伤天害理之嫌的。如果要先生在这重大问题上也一味让下去,那么,先生宁可拿根绳子去上吊的。

  地亩纠纷出现以后,三先生成了众人瞩目的人物。前前后后找到他门下,请他与公司交涉者不下百人。后来,县境内的乡绅也相邀来访,一致推他出面为地方作主,商量方案时,几乎是异口同声授予他全权。众人知道,只有先生能和公司抗衡,要想狠狠啃公司两口,非先生出面不可。先生因此却产生了一种鄙薄:这些土头土脑的家伙似乎只认得老洋,世风的沦落好像与其无关。如此下去,只怕是赶走了公司,也无法根除其祸。

  现在,先生和公司摊了牌,下一步就要采取行动逼迫公司就范了。在行动之前,先生要好好考虑一下具体步骤。首先,他想到,要稳住县知事尹文山,只要官府装聋作哑,公司便失去了一半的依靠;而稳住这位县太爷,先生是极有把握的,最多不过破费两个钱财罢了!下一步,要把各村寨的民间武装集结起来,必要时予以统一调动……

  三先生歪在太师椅上认真地想,那张浅绿色的银票强加给他的污辱已经淹没在纷乱繁杂的思绪中……

  就在这时,刘清伦满头大汗冲进门来,向他报告:刘广田被县府抓捕。

  刘广田解至县城的同时,以兴华公司名义起草的诉讼状递至县府。罪名计有四条:一、行凶伤人;二、聚众滋事;三、破坏生产;四、煽惑窑工。公司要求:严以法典,以遏乱萌。

  县衙当即开审。其时,刘家洼窑工百人聚至门前,齐声呼冤,要求释放刘广田。工友称:刘并未打周一拳一脚,周系醉酒下窑,被载重拖筐撞伤。庭审欲当场验伤。遂发传票,传周洪礼。下午五时,周被四名矿警抬入县衙,验证有伤,系钝器所击。刘广田称:双方冲突,自己手里并无钝器,由此可见,县衙断事不公。刘力陈大柜草菅人命之事实,反告周洪礼。六时许,县衙门前聚众已近两百,激愤之词顿生,有窑工呼:“打进县衙去,揍那狗官!”形势一触即发。

  七时,刘清伦带刘叔杰刘三先生手书,拜见尹文山,请求保释。蒙准。刘广田遂被庭训开释。

  五

  三先生亲自出寨迎接刘广田。

  西河寨是东大乡最大的一个村寨,寨圩子保持得最好,一律青石到顶。圩子东、西,各有一座寨门,四角四个寨楼子,远远望去,俨然一座古代的城堡。圩子外,是一道护圩河,河水早已干枯多年,河沿上的土已塌入河底,实际不起什么防御作用了。但,它的存在还是给西河寨增加了几分威严,将寨墙衬托得愈加有气魄。寨楼的顶层长年支着几门黑锈斑驳的铁铸土炮,黑乌乌的炮口虎视眈眈地盯着通往村寨的每一条黄土大道,随时准备给贸然闯门者一个热辣辣的教训。宣统元年,出名的土匪祁六爷率百余匪徒深夜劫寨,竟未得手,一时传为美谈。寨内刀枪棍棒样样俱全,足以武装千儿八百的乡民百姓。正因为有这牢固的根基,三先生才敢于和兴华公司摊牌。

  三先生亲自出寨迎接刘广田,对刘广田来说可谓万分荣幸了。在寨子里,先生的威望远在年迈的族长之上,实际上是这个一统天下的真命天子,真命天子和普通臣民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尽管先生礼貌待人,一般乡民还是对他十分敬畏,决不至于幻想与其平起平坐。祖宗传下来的古老的规矩告诉他们:平起平坐是不合情理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古老的,同时又是自然的。森严的寨墙有效地隔断了寨子和外部世界的联系,把任何反叛的思想和企望通通挡在外面。民国以前,这里简直可以说是一块人世间的净土。可叹的是:自从办矿以后,一些古老的规矩开始受到冲击,连续三年,寨子里跑了四五个姑娘、媳妇,搞得先生简直无脸见人。后来,这干枯的护圩河里也闹起了鬼,时常出现一对对痴男怨女,做出些不明不白的勾当。那风化了的河底土层上,甚至出现了裹着烂棉花的死婴,气得先生恨不得对着河床轰上两炮!

  正是十五前后,月色很好。先生在几只灯笼的引导下,走出寨门,登上圩堤。身前身后,簇拥着一大帮家族人等。登上圩堤时,刘广田一行已蜂拥而至。先生稳步迎上前去,以一种长者的慈祥和天子的威严向刘广田点头微笑,继而用女人般细白的手爱抚地拍了拍刘广田的肩头,连连道:“吃苦啦!吃苦啦!”

  “没啥!”刘广田一脸疲惫之色,眼圈发青,嘴唇发干,说出话来更加瓮声瓮气,“多谢先生关照!”

  “这是应该的!应该的!”先生和蔼地拉着广田的大手,“进家谈去吧!”

  人们众星托月般地拥着先生和广田走进了寨子。先生和广田边走边聊。

  “你真打伤了那个姓周的柜头?”

  “不假!”

  “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有话好讲么,咋能动不动就抡拳头?‘忠孝礼义信,万事礼为先’,老叔不是时常向你们讲么?”

  “先生,姓周的欺人太甚,明明洞子里有脏气,我们再三向他报告,他狗娘养的还逼我们玩命!妈的,爷们的小命就这么不值钱么?!”

  “哦?有这事?”先生沉吟片刻,“这就是柜上的错了,你们应该和公司交涉嘛!”

  “公司还不是和他们穿一条裤子!”

  “也是!”先生道,“不过,单枪匹马,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呀!这不,人家说抓你就抓你!”

  广田不语。

  刘广田是三先生的远房侄子,在先生眼里原无特殊地位。他家境贫寒,无钱无势,和先生交往甚少,再加上生性倔犟,先生对他更无好感。民国七年,先生开仓放粮,全寨人几乎都接受了先生的恩惠,唯有刘广田没有接受。公司办矿以后,刘广田成了西河寨的第一个窑工,硬是在那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摔打了出来,渐渐有了些名声,先生才被迫对他刮目相看了。

  先生知道一国无二君的道理,对在下窑乡民中很有影响的刘广田有了些小小的怨恨。这怨恨,最终又归到了办矿上。设若不办矿,刘广田不会去下窑;而不下窑,今天这个有力量、有独立精神的刘广田将永远不会出现。西河寨王国也就会世世代代相安无事。然而……

  得知刘广田被捕,先生开头是很有些幸灾乐祸的。但,转念一想,不对了,祸根是公司,刘广田好坏是自家的远房侄子,公司敢唆使县衙抓刘家的人,本身就是对刘氏门庭的蔑视。姑且不说刘广田被放出后会不会成为自己和公司抗衡的帮手,单就面子这一点讲,先生也得出面帮忙。当然,保释广田,先生还另有想法的。

  回到家中,先生请老族长等人做陪,盛宴款待刘广田。刘四爷闻讯赶到,趁机又闹了个肚儿圆。酒宴吃到午夜时分,陪同人等相继告辞,先生和广田才言归正题。

  先生开门见山:“广田,这个窑你不能下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种田吧!免得老叔整日价为你提心吊胆!”

  说毕,先生从怀里取出两张发黄的地契,轻轻放到桌上,用尖细的手指一弹,那两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薄纸,便滑落到广田面前。

  “这是你父亲在世时典给我的北坡十三亩地的地契,你带回去吧,好生侍弄,千万别再转手卖出。民以地为本哇!”

  广田感激地望着三先生,粗黑的手却并不去摸地契。片刻,眼中的感激之光黯淡下去,代之而来的是一种裹着冷漠的孤傲:“先生是可怜我?”

  “哪里!”三先生道,“老叔只是不想让你再下窑了!这地,你如不愿收,等日后有了积蓄再折洋还我,如何?”

  先生表情、声调极为恳切。

  广田固执地摇摇头:“我不要!爹在世时常跟我说:人,要活得硬生!施舍的东西,我是决不收受的!”似乎觉着伤了先生的脸面,广田又说,“先生千万不要误会,我这决不是瞧不起先生,先生的一片真心,广田领了!”

  先生长叹一声,摇摇头:“那就罢了!”

  “广田还是准备回矿下窑!”

  “也好。我不拦你。不过,老叔有一言相劝:在矿上,干得来则干;干不来就走!最好拉着大伙儿一齐走,遇事和大伙儿千万抱成一团!切记!”

  刘广田点头称道:“先生所言极是。只要大伙儿铁心抱成一团,不怕公司横行霸道!这事不能这么拉倒,广田也不是这么好抓的。广田要联合各柜弟兄,罢他娘的工!”

  “好!”先生拍案而起,“此一招最绝。公司别的不怕,最怕罢工!只要罢起工来,要什么条件,他们非答应不可。”先生满面生辉,“若是时机成熟,你们不妨马上闹腾起来,罢工工友,我等乡亲父老包你们吃穿,你们罢工一天,我等资助一天,老叔我就是倾家荡产,也成全你们!”

  刘广田一把攥住先生的手:

  “此话当真?”

  “当真!”

  “决不食言?”

  “决不食言!”

  “好!广田我实话实说了:公司唆使各大柜削减工资,已激起窑工众怒,即使不抓广田,我们也准备罢工了!只是考虑到罢工后衣食无着,所以,迟迟未敢动作!”

  “呀!呀!你们为何不早说一声?!”先生道,“好的不敢说,粗茶淡饭,老叔就包得起!”

  “窑工还有一惧:怕事情闹大,县府干涉。”

  “这也包在老叔身上!明日我就去拜拜那尹大老爷,明打明地告诉他:让他少管闲事就是了!”

  刘广田双手抱拳,单膝着地:“谢先生!”

  先生拉起广田:“不!不!倒是老叔要谢你们哩!你们闹腾起来,对咱四乡民众也是个支援!势必迫着公司尽快解决陷地问题!你们的罢工,既争取了自身的权益,也有助于矿乡纠纷的解决,好事一桩哇!”

  广田诚挚地说:“我们本来也是庄稼人么!”

  “对极!乡民、窑工,原本是同根同种,唯有联合一致,同心同德,方可战胜这作恶多端的兴华公司!罢起工来,公司若是施之武力,我等民间武装誓作后盾,你们不必忧心!”

  “那么,明日我就回刘家洼,串连一下,闹腾起来,拿出我们的条件!”

  “好!”

  刘广田随即告辞。

  先生送至门楼外面,连声嘱咐:“保重!保重!”

  刘广田回身抱拳:“先生保重!刘家洼四千窑工还要仰仗先生……”

  在彼此的嘱咐声中,天渐渐沉了下来,大而圆的银月跌入了阴云布成的深渊,再也没有挣扎出来。老更夫用竹梆敲出了又一个三更,那梆声在黑乌乌的静夜里,传得很远、很远。昏暗中,梆声里,西河寨寨墙屹立,寨楼高耸,愈加威严。

  这一天是民国九年三月二十日。

  三月二十二日,三先生亲赴兴华公司,以青泉县乡民全权代表的身份再办交涉,并提交更加苛刻的赔地条款。条款要求:一、全部陷地以六千一百五十亩计,每亩赔青苗费八元半,共需赔银洋五万两千两百七十五元。二、如若征买所有土地,不论厚薄、好坏、熟荒,一律以每亩十六元计,应付银洋九万八千四百元。公司无力支付,秦振宇惊愕之下,予以拒绝,并电告董事会。

  三月二十三日,公司属下的十三家包工大柜同时罢工。窑工们推举刘广田、刘广银为罢工总指挥,并提出复工条件:一、恢复原工资三角六分,并提价六分;二、不许大柜草菅人命,威逼窑工从事不安全之劳作;三、不打骂虐待窑工;四、迅速赔偿坍陷之土地;五、罢工期间,工资照发。

  三月二十三日下午,四千窑工在公司西门外升旗开会,历数公司祸国殃民十大罪状。与会者除窑工外,还有四乡乡民代表。会上募捐数百元,粮百余石。

  公司速向县府告急。县府称:“力作之苦,未有苦于窑工者。公司理当体察劳苦,考虑合理之要求。且,窑工集会,并无越轨之举,实难干涉。”由于三先生支持,县府装聋作哑。

  三月二十四日,董事会发电:令公司实行有效措施反勒索,反罢工。公司高级职员紧急磋商后,王子非率员下乡,远走他县,聘请邻县乡民下窑。

  六

  刘家洼陷入一片混乱中。井架上的天轮停止了转动,昼夜不息的汽绞声也中断了。往日轮番生活在深暗地下的窑工们,一古脑拥上了地面,把刘家洼所有的街巷塞得满满登登,使刘家洼显得空前的狭小。窑工们在骚动中喝酒、骂人,放肆地向世界发泄他们的不满与愤怒……

  罢工给公司造成了极大的压力。最初一阵惶恐过后,秦振宇首先想到矿井的安全,立即命矿警队长王德山率队员倾巢出动,武装护矿。当天下午,东西矿门的门楼上架起了机枪,通往矿内的所有吊桥全部拉起。

  刘家洼煤矿早在两年前便城堡化了。如果说办矿的热潮多多少少改变了这块古老土地的精神面貌,那么,这块古老的土地,也把自己顽强生命的某些触角伸探到矿井的腹部,并在潜移默化中改造了矿井。办矿初期,在这片寨墙屹立的土地上,只是孤零零立着几座井架,像瘦弱而天真的孩子,跻身于一群城府颇深的老人之间。当时,这孩子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渐渐的,这孩子大了,从老人那里学得了经验。于是,便在自己周围拉起了类似寨墙的高高的矿墙,并学着老人的样儿,在矿墙外边开拓了护矿河——成功地创造了又一个密封的王国。

  现在的刘家洼,已是一个规模颇大,防备甚好的独立王国了。县境内任何一个村寨均无法与之相比。矿墙料石打底,抹着洋灰,四五米高的顶端拉着铁丝网。墙外,是条宽约两丈的护矿河。河中长年灌满水——这水是从矿井里抽上来的,河的一头通向矿西排洪道;井中的黄水便由排洪道导入古黄河。矿内建筑以经理楼为中心,北部是工厂、货场、煤场;南部是矿井、锅炉房,以及煤炭运输的地面设施。南部、北部,各有二十米高的瞭望塔一座,塔上昼夜有矿警看守,将矿区周围的动向尽收眼底。

  担负矿区保卫任务的,是以王德山为首的矿警队,这是振亚留下的班底。振亚时期,矿区曾遭土匪祁六爷抢劫,并时有地痞、乡民骚扰。公司从北京聘来十八名大兵为骨干,逐渐发展到百余人,除长枪、短枪外,还配备了捷克机枪两挺。兴华接办后,留用了全部人员,并适当扩充。眼下,已有一百四十人左右,足以应付一般袭扰。

  秦振宇估计,罢工初期,窑工尚不敢于施以暴力,所以,关上矿门,拉起吊桥之后,心便安了几分。他心里明白,窑工的行动不是孤立的,他们的背后,有几万乃至十几万乡民,有宗族观念极重而又很有势力的刘氏家族。他开始后悔,觉着不该在这种千钧一发之际削减窑工工资;更不该意气用事,呈请县府抓捕刘广田。事实又一次证明,他过高地估计了大柜的作用,过低地估计了窑工的反抗精神,更没想到窑工、乡民的迅速合流。这是他不可挽回的大错误。作为兴华公司在刘家洼的最高领导,他缺乏一个冷静、明智的头脑,发财的梦想把他搞得呆头呆脑,睁着眼睛跳进了三先生布下的陷阱。

  然而,尽管这样,复工条件他是不能答应的,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工钱提价六分,意味着公司将每月损失几千元。按照乡民的要求赔偿陷地损失,又是他无力做,而且不愿做的!他不是那个混账的三先生,他不是慈善家,不想为自己建功德坊。他是企业家、实业家,要赚钱,要盈利!若是企业毫无希望,终日赔钱,他宁可立即关门。这是他全部经济思想和办矿宗旨。

  他点燃了一支粗大的雪茄,狠狠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眼里滚出了泪。他掏出洁白的真丝手帕,轻轻揩着眼睛与脸颊,心头不由地升起一丝哀愁。

  他可怜自己。

  他原来也是个乡下人。祖上曾经很有些产业,传到父亲那辈,家境便破败了。父亲抽大烟,把仅有的一百余亩水田全换成了烟泡儿。留给他的,除了一座空旷破落的古典农村式庭院,便是两个不谙事理的弟妹。那年,他十四岁,被叔叔送进城里刚刚开办的一所教会学校念书。从进教会学校开始,他脱离了土地,带着一种求知的惶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从学校出来,他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到汇丰洋行做职员时,他的雄心几乎要撑破胸膛。这时,发财的念头像一颗极有生命力的种子,播进了他空白的心田。他要发财,他要做一番大事情!在他看来,通观世事,再也没有比发财更容易的了!汇丰的洋人,以五百万港元创办了银行,十几年间,几乎垄断了中国金融。德国商人卡尔,以七百元的资本创办了一个煤矿公司,五年就赚银十万两!他潜心研究有关发财的所有学问,最后,选定了自己要走的道路。

  当他付出了二十年的光阴,积蓄了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的时候,他曾动过买地的念头。他是地主的儿子,他离不开土地!进城二十几年了,乡土上的景色,还时常在他眼前飘动;那泥土散发出来的带着淡淡腥气的香味,往往钻进他的肺腑,撩起一段乡思。哦,土地……

  然而,他毕竟是另一个秦振宇了。

  他决定投资办矿。当几大股东找他合资办矿时,他丝毫没有犹豫。他知道,随着工业革命的兴起,煤炭——中国的主要能源,将会愈来愈占重要位置,国计民生缺此不可。若想赚大钱,发大财,就要在这方面投资。当然,办矿的风险,他也曾考虑过,只是从经济成本的角度考虑得多,从其它方面考虑得少。地方纠纷,工人罢工,几乎没进入他的思维程序。现在,他才感觉到自己太傻了,把中国的事情想象得太简单了。

  现实问题就摆在眼前:窑工一天不上班,就要少出一千八百吨煤,而这一千八百吨煤就是几千块银元。他可怜自己,更痛惜自己的金钱。

  矿长王子非带着各股职员分赴各县募集窑工,此一举成败,将关乎公司的安危存亡。如果招不来足够的窑工,度过危机,公司唯倒闭而无他途,他大半生的努力将化为一场春梦。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

  假如当初他用这些钱买成土地,假如他不来这儿办矿,假如……

  “砰!砰!”——响起了叩门声。

  秦振宇振作精神,用手指拢了拢头发,在转椅上坐正了,脸上的哀愁与沮丧被一丝庄严的冷漠取代了。

  “进来!”

  报务员出现在大门口,手里拿着一张收报纸:“总经理,十分钟前,接到王矿长发自肖县的电报一份。”

  “快念!”

  报务员念道:“肖县春荒,招工异常顺利,月内可望募集窑工三千。头批八百,将于今日抵矿。子非。”

  秦振宇长长吐了口气,欣慰地点点头,肥胖的脸上绽开了笑纹——他终于走对了一着棋……

  三先生说话是算数的。罢工一开始,先生便成了窑工们的可靠后盾。起初,东原镇和邻县的部分工友不愿介入工潮,先生硬是靠着自己的威势,多方面施加压力,迫使他们就范。最后,少数几个顽冥不化者,也被刘四爷一帮弟兄打得屁滚尿流,烟消云散了。在这块土地上,先生再一次成功地显示了自己的实力。罢工之后,三先生组织了四乡民众,用募来的粮食为工友们烙煎饼——仅西河寨就一排溜支起了几十只大鏊子。烙好的煎饼,每日数次提篮挑担送到刘家洼,着实保证了窑工们的肚皮。

  窑工情绪日益高涨。

  刘广田、刘广银坐镇刘家洼。开初,罢工指挥所设在东窑户铺。后来,先生以个人名义借下了西窑户铺街面上的兴隆酒馆,指挥所便随之挪去。酒馆的屋脊上,堂而皇之地升起了红色三角旗,把三里长街映照得一片火红。

  酒馆照常营业,店主人只是把东厢房腾出来,供二刘使用。二刘住进去后,窑工似乎特别照顾酒馆生意,兴隆酒馆实实在在地兴隆起来。昨日,干脆用秫秸搭了个临时棚子,摆开了几张八仙桌,日夜伺候。窑工离不开酒,罢工之后,天天无事可做,精力过剩,对酒的需求量自然便增大了许多。店老板借此机会,很捞了点外快。

  三先生对窑工的关照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的,甚至连二刘未想到的许多细节问题都考虑到了。窑工中几乎没有识文断字者,先生便自掏腰包,出钱聘请了一位拖着长辫的私塾先生,专门舞弄文墨,为窑工张目。老先生昨日上任,便草拟了“一告窑工书”,誊抄十余份,张贴出去。其中一份,由二刘派人送至县府。

  现在,老先生在二刘的虎视之下,正恭而敬之地起草“二告窑工书”。二刘不时地搅扰着老先生,搭配着粗言村语向他灌输着自己的高见。老先生穷于应付,热汗直流,脸上还不得不赔着笑。折腾了大半天,大功总算告成,老先生摇头晃脑对着二刘朗诵了一遍:

  “四方窑工、父老兄弟:

  “兴华公司办矿逾一年三月,实行包工制,利用走狗,压迫地方工愚,置吾窑工于苦不堪言之境地。殷盼吾人一致同心,群力群策……”

  老先生正抑扬顿挫地念得动情,敞胸露背的刘四爷一打帘子进来了。他额头、麻脸上布满汗珠,破毡帽湿漉漉地歪扣在脑袋上,粗气直喘:“二哥,广银兄弟,大事不好!公司从肖县招来工了,小火车装着八百口子,从河口车站发车了!”

  刘广田一怔,即问:“你咋知道的?”

  “三先生让我来报信,河口站有先生的耳目!”

  “先生的意思是——”

  刘四爷脚一跺:“先生的意思你吃不透?奶奶个熊,募集工一到,咱们的罢工就完尿了!有人下窑,公司还把咱当爹一样敬着?!先生让我转告你,要挡住,无论咋说都要挡住,不能让小火车进矿!这不,让我带着一伙弟兄来给二哥帮忙了!”

  广田搭眼一看,酒馆门前果然站着十余个地痞无赖,一个个横眉竖眼,东倒西歪。这都是四爷的把兄弟。

  四爷只崇拜三先生。先生看重二哥,四爷自然看重二哥;先生让四爷帮助二哥,四爷拼死也得帮助。而四爷的把兄弟又是极其忠于四爷的,为四爷拼命,十分地光宗耀祖哩!

  四爷把贼亮的攮子从腰间拔出来,“啪”的往桌上一插,吓得端着羊毫墨笔的老先生一哆嗦。

  “二哥,你发话吧!该死该活屌朝上,四爷我这回豁出去了!不听话的,老子让他见点腥味!”

  “四爷,好样的!”广田拍拍四爷肌肉丰满的胸脯,言不由衷地赞了句,便对广银道:“先生言之有理!若是有人下窑,罢工定败无疑!这狗日的公司看来要和咱们作对到底了!事不宜迟,你马上招呼大伙顺小铁道往前堵,在柳河湾截车!我和四爷他们先走一步!”

  “好!”

  广银应了一声,打开门帘就走。

  “慢着!”广田又吩咐道:“先给大伙儿交代一下,截下火车后,没有我的话,任何人不得先动武。万事礼为先,咱们要先向募集工们讲道理,假如他们不晓事理,再动武也不迟!”

  “知道了!”

  广银走后,刘广田带着四爷也出了门,临出门,又恶狠狠地对老先生交待道:“马上再写个帖子,警告各方:凡不听老子命令,自己复工的,揍断他狗日的腿!”

  广田引着四爷一行,顺着小铁道,风风火火地向前扑。小火车已从河口开出,情况十分紧迫。如果堵不住这帮募集工,罢工局面就难以维持,而要堵他们,则离公司远一些才好。远一些,公司的人马接应不上,也可避免意外的流血冲突,成功的希望就更大一些。所以,广田把堵截地点定在柳河湾。

  柳河湾,在刘家洼西北三里外的柳河边上,是个百十户人的小村落,村里的人半数以上在矿上下窑,小铁道就贴着村头的柳河大堤扯向河口。小火车马力不足,开上柳河大堤非减速不可。从这一点上讲,对堵截十分有利。

  广田、四爷一行到得柳河湾,气未喘匀,汗未擦净,已远远听到了小火车汽笛的吼声,路基和铁轨也微微震颤起来。往后瞅瞅,广银和大批窑工尚不见踪影,广田急了,大叫道:“他娘的,来得这么快,咋办?”

  四爷道:“先叫狗日的火车停下再说!”

  “那,只好卧轨了!”

  “对!卧轨!弟兄们,都趴下!趴在铁道上!”

  说毕,四爷身先士卒,第一个把汗津津的肚皮紧贴着冰凉的铁轨,肥胖的屁股,炮一样朝天撅着,油光光的脑袋探出老远,紧紧盯着前方的火车。十余个地痞无赖纷纷效法,也将那胖的、瘦的、长的、短的,规格型号不一的身体贴近铁轨。不过,他们没有一个趴在四爷头里,全部远远地排在四爷后边,身体和铁轨也未像四爷那样贴得紧紧的,随时准备溜之大吉。

  倒是广田当仁不让,向前窜了几步,伏在四爷前面。

  四爷大叫:

  “不行!二哥,你快闪开!这不是你日弄的买卖!截下火车,还要你来办交涉,快闪开!”

  广田不理。广田不是怕死的孬种。

  四爷更不示弱,骂了一句脏话,疾速爬起,越过广田的身体,竟迎着火车跑去,边跑边吼:

  “停下!奶奶个熊!停下!”

  小火车根本没有停的意思,车轮轰隆隆转动着,汽笛憋着劲吼,气势汹汹地压了过来。

  一瞬间,四爷有了点本能的恐惧,差一点想拔腿跳下路基。然而,看看身后的二哥和众弟兄,想着三先生的信赖和重托,四爷定下了心神。他一屁股坐在道木上,脑袋枕着铁轨,仰面朝天睡下了。四爷就是死,也要死出个人模狗样来。

  铁轨在剧烈颤动,道基在剧烈颤动,大地在剧烈颤动。汽笛和车轮声混杂成一股强大的声浪,几乎要震破四爷的耳膜,四爷的脑袋嗡嗡直响,继而,天和地也旋转起来……

  ——完了。四爷完了。世界的末日到了!

  四爷闭上了眼睛……

  然而,忽然间,震颤停止了,声浪弱了下来。四爷睁眼一看,嘿!小火车停了!妈的,它敢不停!不过,也险,最前面的一对车轮距四爷只有五六步的样子,司机晚几秒钟刹车,四爷便要完蛋了。

  火车司机将铁青的面孔探出车门:“妈的,找死哇?”

  “操你姥姥,你狗日的才找死哩!”

  四爷依然躺在铁轨上不起,拧着脖子回骂。

  这时,广田带着四爷的弟兄,迅速爬上了火车头,命令司机下车。司机不从,四爷的弟兄便动了武,三拳两脚把司机打出了车门,摔倒在路基上。小司炉一看情况不妙,乖乖地跳下了车。

  小火车拖了八节运煤的车厢,每节车厢有一至两名矿警或公司职员押车。小火车突然停下,引起了他们的警觉,待听到那可怜的司机被摔下车后的惨叫,他们纷纷持枪跳下车来,将广田、四爷一伙围了起来。车上的募集工不明情况,一时未作反应,只是扒着车帮向下边看。

  一个小头目模样的矿警,将手中的枪对着四爷,厉声道:“让开!通通离开铁道!要不,老子开枪了!”

  四爷冷冷一笑,哗地撕开上身的短衫,袒露出长满黑毛的胸膛,脸上横肉直拧,拳头把胸脯打得砰砰响:“来,龟儿,在大爷这儿试试枪法!”

  小头目不敢开枪,手竟有些抖。

  四爷首先在精神上压倒了对手。

  四爷看那小头目乱了阵脚,又是一阵笑,笑声未落,猛地从腰间抽出贼亮的攮子:“你不动手,老子可要动手了!”

  “你……你敢!”

  小头目慌乱之中,枪口抬高半尺,向空中放了一枪。

  四爷并没扑过去,却用攮子在自个儿袒露的胸肌上划了一刀,鲜红的血立时涌了出来,顺着黑毛丛生的肚皮流到腰际,把老蓝布腰带浸湿了……

  这是四爷的传统战法,具有十分完美的无赖艺术色彩。

  广田并不阻止,他知道:四爷素来十分爱惜自己的皮肉,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轻易放血;即使放点血,下刀也十分有数,决不至于出现生命危险。过去,广田对此很有些鄙视的意思。今天却不然,今天,四爷是为了缠住矿警拖延时间,血是为窑工弟兄流的,尽管无耻,却也透着几分伟大。

  对峙、纠缠之间,广银已带着七八百名窑工怒吼着顺着铁道扑了过来,眨眼间便将八节车厢围了个实实在在。接着,窑工们蜂拥而上,呐喊着、咒骂着将车上的人往下拽。车上的人被这突然而来的袭击惊呆了,一瞬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后来,车上的人在挣扎中向窑工们动了拳头,窑工们立即予以有力的反击。一会儿工夫,局面便无法控制了,双方人员打成了一团。车上车下,四处是扭动在一起的身体。那几个矿警景况更惨,往往被三五个窑工同时开打,哭喊求饶声响成一片。

  这是一场无组织、无纪律的原始的战斗。战斗的双方,完全凭拳头、脚板和身体的实际力量攻击对方,就像他们的祖先在万余年前攻击野兽一样。人类的长久进化和时代的日益文明,并没有根除人们自身的野性,所以,在很多时候,很多场合,人也会像野兽一样,为了自己的生存做出许多疯狂的事情。

  刘广田开头还试图控制局势,制止住这场疯狂的打斗。他拼命地喊,气势汹汹地骂,然而,没人理他。后来,他身上也挨了募集工的拳头。他火了,小褂一脱,赤膊上阵了……

  四爷和一帮弟兄更是英勇,攮子、短刀乱飞乱舞,直往对手们的肉里钻,不一会儿工夫,便捅倒了十几个。四爷的麻脸、身体也理所当然地吃了对手们的拳脚,胳膊和嘴角挂出了血丝,半边脸庞发面馍似地肿胀起来。但是,四爷不怕,否则,四爷便也不是四爷了!他越战越勇,开头,还只是捡人家的臂部刺,末了,干脆不认这最佳放血部位了,逮着什么攮什么!

  混战由铁道渐渐移到路基,又从路基移到荒野上,直打得尘土飞扬、声嘶力竭,尚不分胜负。从人数上讲,双方相差无几,要想一下子控制局面都不大可能。

  一小时后,刘家洼增援的窑工又到,新来的窑工手持棍棒、矿斧,黑压压推了过来,一下子把募集工镇住了。募集工开始实行战略撤退。一个个光着脚丫子向南飞逃,荒地上抛下了几十个受伤的伙伴。

  刘广田爬上火车,大声喊话,阻止了窑工们继续追打募集工的企图和举动。

  战场渐渐平静了下来,刘广田命窑工们将躺在地上呻吟的受伤的募集工抬回刘家洼治伤调养。他心里十分内疚,自觉着没能很好地担负起领导的职责,没能对募集工施之以礼。

  他暴怒地追问众人:“他娘的,哪个王八蛋先动的手?把老子的话当耳旁风?!”

  沉默了好一会儿,刘四爷才道:“好像是他们先动的手!”

  “那也不该如此无礼!你们再这样闹下去,老子不干了!”

  说毕,跳下火车,骂骂咧咧往回走。

  走了没多远,刘广银建议道:“二哥,为防后患,咱们干脆把小铁道掀了吧!看它狗日的火车再开?!”

  刘广田眼睛一亮:“有理!”

  于是,千余名窑工一拥而上,棍撬,手扒,肩扛,硬是把两千米铁道掀了个底朝天。

  募集窑工受挫。沪电紧急催煤。董事会令秦振宇恢复原包工费用,维持窑工日工资三角六分,确保工人复工。秦也意识到不能两面受敌,遂于二十八日和二刘谈判。由于三先生作祟,谈判未获成功。三十日,日资控制的北方煤矿煤价又升,董事会内吵成一团。秦负压力愈重。四月一日,王子非再访尹文山,力陈利害,请县府斡旋。二日,尹文山拜访三先生,三先生坚持原赔地条件不变,并引尹观其饥民日常之苦。斡旋失败。二日下午,矿警队和窑工发生冲突,窑工被打伤三人。三日,三先生以村寨所藏之枪炮器械武装窑工。武力械斗已在所难免。

  其时,大名鼎鼎的绿林人物祁六爷介入纠纷。

  ……

  七

  祁六爷大号祁天心,直隶省元氏县人。光绪三十年,率众抗捐,捣毁税局,被官府通缉在案;三年后窜入青泉县境,打着杀富济贫的口号抢劫店铺,绑架富户,闹得地方不宁。六爷在其事业鼎盛时期,拥有好马几十匹,枪手近百名,动作起来,如行云流水,势不可挡。那时辰,六爷马蹄所到之处,寨寨关门,家家闭户,上至知县,下到乡民,无不战战兢兢。宣统元年,六爷的活动区域已扩至苏鲁豫皖,在四省交汇的广大地区驰骋、辗转,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他们专和官家作对,打得赢便打,打不赢便走,时而深山密林,时而鲁南、苏北,哪里的防范力量薄弱,他们便出现在哪里。他们的窝村、窝寨很多,青泉县境内的周楼便是一处。

  宣统二年,会党起事,派人传帖联络。祁六爷欣然前往,结果,起事失败,会党首领被杀,六爷兵马折损大半,流入鲁南深山。也是这一年,内部危机出现,手下发生火并,兵马一分为三,六爷愤而退隐。退隐时只留亲信家人六名。直到民国三年前后,军阀混战,局面再次出现混乱,六爷二次出山,带剽悍之徒数十人,继续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

  六爷武艺高强,刀枪棍棒样样俱精,骑得烈马,使得快枪,更加上浑身是胆,官府也怯他三分。相传,民国五年,北京政府向青泉县委派了一员知事,前呼后拥赶来上任,不料,在大路上被六爷截住了。六爷孤单一人,身着一件破长衫,两手插在腰间的口袋里,手里攥着短枪,枪口隔着布衫,活生生地指着马上的县太爷。

  县太爷伏在马背上大气不敢喘。

  六爷冷冷一笑:“害怕么?”

  县太爷连连点头:“怕……怕……”

  “大爷就是祁老六祁天心!”

  “久……久闻大名!久闻大名!”

  “那还不快给我滚下马来?!”

  县太爷翻身下马,垂首立在一旁。

  六爷偏腿一跃,跳上县太爷的座骑。

  “天热么?”六爷问。

  “热,热!”县太爷道。

  “热,给你根黄瓜吃!”

  六爷将手从布衫里拿出,那手里攥的不是短枪,却是两根弯弯的黄瓜。六爷摔下一根给县太爷,打马便走。待六爷走了好远,县太爷这才想起命随从开枪……

  后来,这位县太爷四处张榜,赏洋千元,买祁六爷的狗头。不过,这笔买卖却未做成,倒是县太爷自己吃了暴乱饥民的刀子,一命呜呼了!

  六爷再度入境,引起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注意。这人便是罢工前夕被刘广田打伤的柜头周洪礼。

  周洪礼恰是窝村周楼人,和六爷有过一面之交。光绪三十一年前后,六爷被清兵追剿,周洪礼的父亲曾救过六爷一命,这回公司罹难,周洪礼想到了此人。

  周洪礼对公司并无感情,但,他的财源、前程却系之公司。工人罢工不但在最大程度上损害了公司的利益,也损害了他自身的利益。窑工一天不复工,他便一天无钱可赚。因此,在劳资纠纷、乡矿纠纷这两个问题上,他和每一个柜头一样,毫无保留地站在公司一边。昨日在村里见到六爷之后,他心里便萌发了一个恶毒的念头。随即,拖着带伤的身体来到了公司,向矿长王子非和盘端出了自己的阴谋。

  王子非立即将周的想法报知秦振宇。

  秦振宇正处在进退维谷、焦头烂额之际,然而,一听到周洪礼的建议,还是大惊失色:“你……你是说敲掉三先生?!”

  “对!怕只有这一条路了!”王子非不慌不忙地分析道,“眼前,劳资纠纷和乡矿纠纷实际上已合为一体。窑工罢工能长久坚持的唯一原因,是有三先生及四乡民众的支援,而四乡民众支援他们,也是为了自身利益。我们若想争取主动,唯有立即割断窑工与乡民的联系,分而治之,逼其就范。”

  “那也不需要杀人嘛!”

  “总经理,容兄弟说完。鸟无头不飞。乡民乡绅之头,就是刘叔杰,幕后操纵窑工的,也是此人。据兄弟所知,一些乡民、乡绅原不愿捐钱、捐粮支援罢工,但碍着刘的威严,不得不捐。县府方面,也是因为刘的出头,才对我们不管不问,任其地痞流氓胡作非为。杀了此人,所有风波皆可平息大半,我们才可企望窑工、乡民认真谈判。”

  秦振宇沉思良久,点点头:“这个分析确有道理。子非兄,真难为你对我、对公司的一片赤诚之心!不过——”他颇有些惶恐地看着王子非,“这杀人,而且是杀这么一个人……”

  王子非意味深长地说:“有一点是越来越清楚了,在这里,兄弟提请总经理注意:刘叔杰的目的决不仅仅是敲公司一笔竹杠,而有其更加险恶的用心,他是想借纠纷搞垮公司!所以,你不杀人,人当逼你自杀呀!”

  秦振宇额头上出现了冷汗。王子非的话不是耸人听闻,确是有根有据的。但是,对动手杀死这么一个名声显赫的人物,他还是有点不敢想象。他不愿公司被搞垮,他做梦都想发财,可他不愿杀人。不过,若是把杀人和自杀联系在一起,他还是不愿意自杀的。

  “子非兄,这事就由你来办吧!权当我没听说!事成之后,兄弟决不会亏待你的!”

  王子非马上意识到,秦振宇想逃脱干系,便不以为然地苦笑了一下:“也好!这样,我们二位中间,就有一个干净人了!”

  秦振宇脸庞红了一下,有些窘迫,继而,亲昵地拉着王子非的手:“子非兄,你可要体谅兄弟的难处哇!演一出戏,总要有唱红脸、唱白脸的。如此重大的事情,兄弟我不能不考虑后果。万一事败,总还要有人出来收场呀!”

  “是的!”王子非语调平淡,但却十分尖刻地道,“这话也有道理。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我的双手早就不那么干净了!办矿以来,发生大小事故十余起,已有几十名窑工假你我之手丧身窑下,毙命于饥寒交迫之中。不客气地说,窑工的罢工是有其道理的!”

  “你怎能这样讲?”秦振宇有了点小小的恼怒,“他们死于采矿,非我秦某杀害,岂能同日而语?!”

  王子非既不激动,也不反驳,只是继续自顾自地讲:“此举可否实施,请总经理定夺。公司存亡与子非并无干系。如总经理迁怒子非,子非即可辞职,敬请另聘高明。”

  秦振宇一听这话,马上明智了许多,笑道:“子非兄此言错!敲掉刘叔杰正合我意!只是我们要完全不担干系才好。当然,如果要担干系,秦某义不容辞,我是总经理么!”

  王子非叹了口气:“总经理对子非的恩义,子非自知,我岂能坐视公司危难而袖手一旁呢?!且让子非会会祁天心再说吧!”

  次日,王子非乔装打扮,溜出了刘家洼。在周洪礼的引导下,步行二十余里,赶到了深山凹中的周楼,在周家会见了祁天心。

  祁天心是个身材瘦长的白脸汉子,猛看上去,缺少一些绿林英雄应有的凶悍、英武之色。但,脖颈左侧有一处长长的刀痕,迤逦至下巴上方,说起话来,那长长的疤痕便随之抖动,平添了几分恶相。

  会谈异常顺利。祁天心提出:只要公司出洋两千,愿保证在三天内干掉刘叔杰。王子非代表公司欣然应允,当即支付银票。

  当场拍板,决不是祁天心的鲁莽、草率。他应承此事有三个原委:一、可报当年周父救命之恩;二、可报西河寨一刀之仇——宣统元年,祁六爷率众劫寨,曾被刘姓乡民砍过一刀;三、可得公司现洋两千。

  最后,王子非婉转地道:“六爷,此事不论成败与否,万不可走漏风声,如若走漏风声,六爷一走了事,公司可吃罪不起!”

  祁天心大笑道:“全他娘的鸟话!六爷我杀人越货也不是一回两回,好汉做事好汉当,哪怕五花大绑上杀场,爷一人顶了!”

  王子非鞠了一躬:“鄙人代表公司先谢六爷了!”

  祁天心满不在乎地道:“不谢!不谢!你们要人头,六爷要现洋,一桩公平买卖,谈不上谁谢谁!你们回去听消息好啦!”

  当晚,六爷便派了两名弟兄潜入西河寨,打探刘府的情况,摸清了刘叔杰的行踪。第二日夜里,祁六爷便带两名枪手,一式短打装束,骑马奔袭西河寨。三人除短枪外,绑腿上插着匕首,怀里揣着绳子——准备作翻越寨墙之用。这一夜夜色极浓,偌大的世界黑实了心,三五步外便看不见人影了,实在是杀人放火的好时光。

  马蹄“得得”,一路生风,六爷和两名枪手闪电似地在荒山野地里奔驰……

  祁六爷的脑袋里没有任何权威的位置,三先生的权威更不在六爷的眼皮里。六爷生来便是和权威作对的。谁有权威,他便出谁的洋相,给谁以难堪。六爷认为,这世界早已不是权威的世界了,所以,以两千块钱的价格售出三先生的脑袋,六爷毫无愧色。

  六爷和所有的富人都有仇,“为富则不仁”,六爷一贯这样认为。

  到得西河寨三里外的一道小树林里,六爷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一个枪手,自带另一名枪手,步向村寨。

  寨门早已关闭,枪手踩着六爷的脑袋爬上寨墙,而后,扔下绳子拉上来六爷。进寨之后,沿着寨墙根摸了一段,穿过两个短胡同,便来到了三先生的府第。六爷和枪手遂越后墙,潜入三先生卧房窗后。卧房内一片漆黑,六爷有些疑惑,未敢贸然下手。

  这时,已是深夜十一时左右。

  六爷低声嘱咐枪手到后墙外望风接应,自己独身一人进了前院。前院厅堂里灯火未熄,从窗格上可以望到一个拖辫老者的身影。那老者正和一个带瓜皮帽的胖绅士谈着什么。

  六爷破门而入:“谁是刘叔杰?”

  拖辫者正是三先生。先生刚一应声,尚未看清来者面目,六爷已将一把雪亮的匕首猛掷出去,正中先生前胸。先生痛叫一声,捂着匕首颓然倒地。胖绅士不禁厉声呼叫:“救命啊——”

  六爷原不想要那胖绅士的命,一听呼叫,便顾不得许多了,随即掏出短枪,“砰”的一枪将那竖着的一堆胖肉打倒。而后,又在三先生身上补了一枪。

  随着呼喊和枪声,前厅后院的家丁人等尽数跑出,捉拿凶手。罢工之后,各村寨乡民早有防备,寨楼日夜有人守候,不曾想,就在这防范之中,祁六爷竟十分便当地下了毒手,这不能不使刘姓乡民大为震惊。当下,村寨里火光一片,手执火把、刀枪的乡民百姓堵住了村寨的每一条通道。六爷翻过刘府后墙后,被一帮村民截住,枪手毙命,六爷受伤被捕。

  经过大风大浪的祁六爷,在小河沟里翻了船。这一次不同于宣统元年,是彻底地翻了,六爷自知,此次是必死无疑了,这或许便是蔑视权威的下场。

  六爷给自己一生的历史打上了句号,这是他自己亲手打下的。他犯了对西河寨村民来说不可宽恕的罪恶:杀死了德高望重的三先生。他不知道,这三先生代表着乡民的真理。

  六爷杀死了真理,自然是死有余辜。

  行刺成功,乡矿联系一时中断。四日、五日、六日,四千窑工在饥饿之中度过。七日,刘广田亲赴西河寨,募集粮款,看望三先生,并为之准备后事。

  公司借机秘密召见刘广银,答应罢工窑工部分条件,同意恢复原工资、工时,并许诺:复工后将让广银自包大柜。广银应允,遂于七日下午自作主张宣布复工。几个大井的天轮同时转动,截至下午六时,已有八九百名窑工下了窑,罢工遇到了严峻挑战……

  公司宣称:罢工问题已大部解决。

  八

  三先生却没死。

  三先生就像脚下他赖以扎根的这块古老的土地,具有极顽强的生命力。

  昏迷三天之后,先生活过来了。

  祁六爷太不走运,一刀伤及先生肺叶,一枪伤至左肩,除给先生肉体造成一些痛苦外,并未能将他置于死地。

  醒来之后,先生镇定自如,命家丁将凶犯押至面前,予以审问。

  祁六爷面不改色,大大咧咧地道:“爷,姓祁名天心,直隶省元氏县人,排行老六,江湖人称祁六爷。宣统元年,打劫过这鸟寨,该杀该砍,随便吧!爷早晚要吃这一刀的!”

  一听是祁六爷,仰靠在被垛上的先生立即命家丁松绑。

  被松了绑的六爷并不道谢,也不等任何人邀请,便自由自在地在太师椅上坐下了,继而抓起先生专用的紫陶砂壶对嘴就喝,喝毕,抹抹嘴边的水珠道:“刘老三,你不怕六爷逃跑?”

  先生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掺杂着苦味的笑,说话声音极其微弱:“你我本来无冤无仇,我何必一定要杀死你呢?人生来不是为了杀人的,想走,你只管走好了!”

  六爷愣住了。三天来,他已吃了乡民、家丁们几顿饱打,原以为先生审问时也会给他点厉害尝尝,最后处死他。却不料,他竟这么随便地将他放了。他疑惑了。

  “放了我,你不后悔?”

  先生艰难地摇摇头:“不会!刘某从来不干后悔事!”

  “你也不想知道点什么么?”

  先生勉强笑道:“想不想知道,是我的事,想不想说是你的事,你是出名的硬汉子,你不想说的事,我决不为难你。谁没有难处呢?要是没有难处,你也许不会来杀我,唉!……走吧!”先生又挥了挥手。

  六爷再也挺不住了,泪水从深陷的眼窝里滚落下来,打湿了脚下的砖石:“先生,老六有罪!老六两千块钱将你卖了!是兴华公司的周洪礼、王子非唆使老六干这混账事的!”

  周洪礼、王子非?先生一惊,马上平静下来,轻描淡写地道:“不要说了,我刘某决不怪罪于你!我还是那句话:你我原本无冤无仇嘛!”

  六爷拍胸顿足道:“先生,老六这就去找公司的王八算账!一个个敲掉他们!”

  “非也!非也!”先生道,“他可以不仁,我却不能不义,人当爱人哇!你先回周楼,如需请你帮忙,再当奉告!”

  祁六爷千恩万谢告辞了。走时,先生命家丁将短枪、匕首交还六爷,六爷铁硬的心肠第一次受了感动,他膝头一软,直挺挺地在先生面前跪下了……

  六爷走后,家人埋怨先生道:“您的心肠也太软了些!就说不杀祁老六,也该扎他两刀出出气!”

  先生叹口气道:“杀掉祁老六容易,杀光所有的土匪蟊贼难啊!杀了他,咱们寨子以后就甭想安宁了!好了,不要说了,我要安静一下!”

  除了贤惠的老妻留在身边,家人尽数退去,先生重又闭上眼睛。

  先生的心里一阵绞痛。他着实没有料到,王子非、周洪礼敢向他下如此毒手!由此看来,这个世界的变化当是千真万确的了,他的存在,显然阻碍了世事变化的进程,人家才下狠心除掉他。

  伤口愈加疼痛,缠裹了十几层的纱布又渗出了暗红的血色。疼痛是阵发性的,他苍白的脸变得蜡黄,宽阔的脑门上呈现出密密匝匝的细小汗珠,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在这难忍的阵痛之中,先生再次进行深刻的反省。他要替对手找出杀害他的理由,假若能找到站得住脚的理由,他相信自己会饶恕他们。他历来都是宽宏大量的。

  然而,没有。

  是他们侵犯了他。

  他和所有世世代代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乡绅、乡民一样,从脚下这片贫瘠而深情的土地上觅取食物,觅取钱财,觅取应该得到的一切。他和他们,从未损害过兴华公司一分一毫的利益。倒是公司对不起他,对不起他们。这帮油头粉面、人面兽心的东西,强盗般地闯到这里,掏窑开矿,不顾一切,搞得土地坍落,天怨人怒。这帮混账东西,破坏自然,破坏世风,将一块平静的乐土推进了动乱的漩涡,当这漩涡最终要吞没他们自己的时候,他们竟敢把黑手伸向他——以善待人的三先生。可恶的东西!

  先生发誓报复。

  先生深信,上苍会原谅他,他是忍无可忍啊!

  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又一次昏了过去。

  醒来时,刘广田、刘四爷已守在床前,他们已知晓了先生被刺的真实情况,脸上的表情十分沉重。

  先生睁眼看了看广田,似乎想笑一下,但嘴角抽动了一下,却未笑成。他用眼神示意广田坐下。

  刘广田没坐,急不可耐地道:“先生,您说,咱们该咋办?您的血,是为我们罢工窑工流的,我们要替您报这个仇!”

  先生声音平和地说:“个人事小,罢工事大,你们万不可为老叔一人坏了罢工大计!”

  刘广田哭道:“先生被打成这个样子,我们于心何忍?!再说,公司敢加害先生,未必不敢加害我等。我们要和公司结结账了!”

  “是的!你们……你们确该多多防范才好哇!”

  刘四爷凑过一颗汗津津的脑袋:“先生,祁老六要不要敲掉?只要你说句话,我找帮弟兄摸他的老巢。”

  先生艰难地摇摇头:“罪在公司。此次行刺,系周洪礼穿针引线,王子非出面参预,这二人是罪有应得!”

  刘四爷大叫:“老子送他们上西天!”

  先生赞许地看了刘四爷一眼:“老四,这可是杀人的勾当,事情败露,只怕老叔也救不下你的命来。三思!三思!”

  刘四爷挂着血丝的眼里滚出两颗真诚的泪珠,顺着凸凹不平的脸颊流入嘴角,他毫不理会,失声道:“先生,老四这条狗命是你给的!没有你的帮持,几十年前,老四也许就冻死在谁家的屋檐下,饿毙在荒效野地里了!没吃的时候,您供我吃的;没穿的时候,您给我衣穿;您让我住在您家,相待如宾,没有一丝一毫瞧不起的意思。您让我学好,教我做人。先生,老四不是玩意哇,每每愧对了先生的好心,吃喝嫖赌样样都干,您劝我,骂我,我也不知悔改。我常想,老四这辈子大约和先生有缘分,注定要使先生受累。万万想不到,老四还有报答先生的一天!先生,老四知道这事人命关天,可老四非干不可!权当老四还报先生的一片孝心!”

  先生的眼睛也湿润了,嘴唇哆嗦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道:“老……老四,你……你的孝心,老……老叔心领。只是,此事还……还望再想想!”

  刘四爷眼中的泪流得更急:“先生,老四父母早亡,不敬鬼神,上没跪过天地神灵,下没跪过父母高堂,今日里,老四我为您跪下了!”

  刘四爷扑通一声跪在床前。

  “先生,您不答应老四,老四就跪死在这!”

  先生见状,挣扎着要起身,被刘广田拦住了。隔着广田粗大的臂膀,先生哽咽着道:“老四,平身!老……老叔我答……答应也就是……是了!”

  刘四爷抹了把泪,站了起来,双手抱拳,向先生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就要告辞。

  先生将他唤住:“切记:事情要做得干净,万不可留任何蛛丝马迹!”

  “老四记住了!”

  刘四爷走后,刘广田和先生谈起了罢工事宜。广田谈及因先生被刺,乡绅、乡民中断了和刘家洼的联系,窑工已断粮三日。先生震怒,将那帮势利乡绅痛骂一番,最后,表示道:“好在他们并未杀死老叔,罢工老叔还要不遗余力地资助下去,直至成功!”

  正说着,两个窑工匆匆赶到,问候了先生几句,便当着先生的面报告了刘广银擅自复工一事。

  刘广田大惊,当即辞别先生,急忙赶回刘家洼。

  就在这时,一些乡绅、乡民代表前来看望先生。这些人大都有地在坍陷区,对先生寄以重望,他们都不愿先生死,为着自己,他们也需要先生活着,哪怕只有一口气。

  先生这时也几乎只有一口气了。几个小时内,他经历了几次感情上的大起大落,浑身的精力几乎用尽,他想歇一歇,闭一闭眼。然而,不行!当几位绅士在老妻的引导下走进房内的时候,先生马上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他要在这关键时刻挺住,不顾一切地挺住。

  确乎是关键时刻。此时,先生伟大的头脑里已产生了一个伟大的念头:趁窑工、乡民斗志旺盛之际,组织他们武力围矿,一举挤垮公司,从根本上解决一切问题。他要和这些只认得大洋的土财主们谈一谈,好好谈一谈,有人的出人,有钱的自然要出钱么!……

  忍着伤口的剧痛,先生竟坐了起来。

  四月八日上午,周洪礼在自家门口被刘四爷用炸药炸死。当日下午,刘广银在西窑户铺街上被黑枪击毙,已复工的部分窑工重返罢工队伍。公司的复工计划再次破产。

  九日,刘四爷代表三先生向公司递交最后通牒,限公司二十四小时内答复赔地条款。当日,窑工也推出代表和公司进行最后谈判。公司以请示董事会为由,拖延时间。

  十日凌晨,四千窑工、万余乡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武装包围刘家洼,将公司人员尽数围在矿墙之内。县知事尹文山再度斡旋,三先生态度强硬,尹自知无力左右形势,只得袖手旁观,等待收拾残局。

  十一日,窑工、乡民开始攻矿,公司招架不住,遂掏出现洋二万,召请直系军阀王占元部十五团武力解围。

  九

  一场发生在北方土地上的近乎原始的战争拉开了序幕。战争是流血的政治。

  三先生是政治家,是这块土地上土生土长的政治家。他伟大脑袋里的全部政治就是把公司打垮,打烂,使它和它的影响在这块土地上消亡。现在,三先生庄严的政治以排山倒海之势,在小小的刘家洼全面铺开了——

  长矛、大刀、土枪、土炮,从各个闭塞的村寨冒了出来。手持长矛、土枪的人们听命于三先生的政治,服从于三先生的政治。因为,他们还没有自己的政治,三先生的政治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的政治。

  窑工、乡民将刘家洼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十余门生铁铸就的土炮,将黑乌乌的炮口伸向东西两个矿门。大刀片在阳光下折射出波动而刺眼的光亮。鸟枪、猎枪、土造的粗铁管火药枪,在沉默中等待爆发。姑娘、媳妇、老太婆,用古老的木轮手推车,用油亮的扁担,为前方勇士运送着煎饼、咸汤、稀粥。她们自己,却把裤带勒了又勒。她们知道,男人们是在为她们的温饱,为她们的家庭而战,她们是自豪的,是骄傲的,她们和她们的男人们一样,毫不怀疑这场战争的正义性,也就是说,毫不怀疑三先生的伟大政治。

  在乡民百姓们看来,领袖这玩意,是万万不可缺少的。生活中没有领袖,那还成其为生活?!从古到今,他们一贯把三先生这类领袖看得比柴米油盐贵重得多。领袖是上帝,是神灵,是主心骨,人们早已习惯于把它祭奠在心灵深处最神圣的地方。脖子上不骑个领袖,就没人给你领路,人们就要惶恐不安了。不可设想,若是没有三先生这类领袖人物的强有力领导,这场即将开始的战争将如何打下去。

  这一天,三先生拖着带伤的身体,忍住两处伤口的疼痛,被家丁用轿子抬着,来到了刘家洼。他要亲眼看看一个叛逆王国的覆灭。家人曾死死劝他不要来,他不听,他听命于天,他觉着是上天派他来打赢这场战争的。

  轿子从东门走向西门,三里长的街面上塞满了武装的民众。太阳懒懒地吊在天上,一束阳光透过轿帘,斜铺在他的膝头,暖暖的。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置身于拥护他、崇拜他、支持他的人流中,他觉着自己像一叶扁舟,浮在安全平静的海面上。

  轿子被迫时时停下。熟识的乡民、窑工,争先恐后地和他打招呼,询问他的伤情,用急切的、真挚而朴素的,然而,又是极简短的话语,向他表示他们的感激、尊敬和关切。他也向他们招手,微笑,抱拳。他同样感激他们,他知道,作为一个领袖,没有拥戴的民众,那么,这个领袖的价值决不会高于一张可供充饥的白芋干煎饼。

  有时,他也把脑袋艰难地探出小窗,向人们询问些什么。从他们口里,他知道了自己的部署已全部完成,乡民们以村寨为单位,窑工以大柜为单位,全部进入了战位……

  他满意地笑着,笑着,几乎完全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忘记了自身的存在。

  在西大门外的空地上,他被周家柜、王家柜的刘姓窑工们围住了。人们把他的轿子抬到了兴隆酒馆的高台阶上,向他欢呼,向他致意。他被激动了,不听家丁的劝阻,从轿子里挣扎着走出来,在刘广田、刘四爷的搀扶下,向人们频频抱拳,苍白如纸的脸上,挂着虚脱的汗水。

  “先生,向大伙儿讲点啥吧!”刘广田建议。

  先生点点头,将两只无力的手伸向前方,又颤微微地向下压了压,示意人们安静一些。他的动作已有了些老态龙钟的味道,仿佛身上的两处伤口,使他一下子失落了许多年的光阴。

  人们感动了。

  人们安静了。

  人们用忠诚的眼睛凝视着为自己付出了鲜血的领袖,一瞬间进入了无私的忘我的境界。他们都希望自己的领袖用强有力的号召,去点燃他们心中的疯狂。他们希望他们的领袖会大呼一声:“打呀,和王八蛋们拼呀!”

  先生深深凹进去的嘴唇蠕动了半天,环顾四方看了半天,只用中气不足的声音说道:“我们……你们……要保住土地!”

  先生说不下去了,眼泪很响地摔在地上。

  面前的人们确乎是土地的儿子,那些窑工身上,现在还是一身农民的装束。他们或者过去,或者现在,或者将来,都势必要和土地发生血肉相连的关系。下窑的窑工,又有几个不想发财买地呢?!先生理解他们,懂得他们!够了!这就够了!

  欢呼、吼叫,混杂的声浪把空气震撼得发热、发烫;把人心蛊惑得发痴发狂。

  炮声响了。西河寨前清铸就的土炮,向新生的矿井重重地轰了头一炮。这一炮点响的时候,俄国阿芙乐尔号巡洋舰攻打冬宫的炮声已静寂了两年……

  一百四十余名矿警凭借坚固的矿墙、岗楼,顽强地捍卫着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尊严。在人数的对比上,他们无疑处于劣势,一百四十与一万四千是不成比例的。然而,他们有他们的优势,他们有现代化的德国步枪、捷克机枪,有足以把几万人送上西天的采矿炸药,有无法攀附的高墙,有不可逾越的矿河,有道义上的信心和力量——他们不是侵略者,而是自卫者。

  公司不是他们的上帝。但是,他们在为公司而战,愿为公司而战。公司有钱——刚才,王子非已代表公司宣布:只要矿警队能坚守到下午二时,矿警队所有队员将分别获洋五十元,作为特别警务报酬。钱是上帝,他们在为上帝而战。

  直系王占元部已于今晨电告秦振宇:所派部队将于下午二时抵达刘家洼,弹压暴民动乱。有正规武装作后盾,区区乌合之众有何可畏?!这也是矿警们勇于坚守的原因之一。

  土炮轰响的时候,东西矿门的矿警们立即作出了强烈反应,架在门楼子上的机枪即刻喷着火舌吼叫起来,把雨点般的子弹射向黑压压扑过来的人群,给了愚昧的窑工、乡民们一个清醒而实在的教训,使他们丢下了十余具尸体,狼狈退缩。

  进攻者总结了经验教训,用装满土的麻包筑起了简易工事,躲在麻包后面用炮火猛轰矿门。在炮火的掩护下,手持大刀,光着脊梁的壮汉们分散成无数个蠕动的黑点,迅速向护矿河迂回,到达护矿河后,便跳入水中,向对岸强行泅渡。这时,子弹便也跟踪而来,在水面上溅出点点水花。知趣者慌忙回头,鼠窜时却也难免亡命于纷飞的流弹。不知趣的,逼到矿墙下,无遮无拦自然找打。

  泅渡失败。

  一时间,万余名怒气冲冲的汉子,在激烈而有效的反击中退却了,畏缩了。然而,转身看看脚下倒地的父老乡亲,征战的勇气重被复仇的烈火点燃,二次攻打重又开始。

  这回,他们把攻击的重点转移到防守力量薄弱的矿墙,十几里同时发起猛攻。

  一百多条枪显然不能同时击毙猛然拥上来的几千条不怕死的汉子。在强大的攻势面前,南面的矿墙首先被突破。攻到墙下的乡民,用炸药将矿墙炸倒了十几米,手执大刀、长矛的乡民怒吼着杀进矿来。

  矿警队的防线全面崩溃。

  仅仅一个小时零几分钟,也就是说,距下午二时尚有三个小时,刘家洼被愤怒的窑工、乡民攻克。

  开始了真正的大杀戮。

  交战的双方均不是正规武装集团,不受任何战争规则的束缚,他们完全凭借自己简单的头脑,指挥着强有力的四肢,执行杀戮的责任。失去了优势的矿警们,四处奔逃着,躲藏着,他们逃到哪里,躲到哪里,刀枪便追到哪里。举手、交枪是没有用的,乡民、窑工们不吃那一套,他们只懂得一个道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既然矿警们杀了他们的人,他们理所当然地要让他们抵命。

  在迅速的杀戮中,进攻者逼近了小小的经理楼,接着,包围了经理楼。

  秦振宇、王子非对自己的命运已失去了最后的支配权,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配备着现代装备的矿警队会垮得这么快,甚至使他们来不及安排一下自己的后事。

  把经理楼团团围住后,窑工、乡民没有贸然行事。这是三先生的命令,他们不能违抗的命令,因为,他们知道,最后收拾局面的是三先生,而不是他们。他们不是政治家。

  踏着窑工、乡民用鲜血开辟的道路,三先生坐着轿子过来了,轿子两旁是众多的乡绅,乡绅的长袍马褂中间,夹杂着罢工窑工的首领刘广田和袒胸露背的刘四爷。二刘的衣着十分寒酸,和绅士们身上的绸缎服饰混在一起是极不协调的。然而,没有人注意到这种差别。

  人们主动让开了一条路。

  三先生的轿子在人的小巷中穿行。

  到得大门口,轿子放下了,先生威严地从轿子里钻了出来。两个绅士上前去搀,先生抬手推开了。

  经理楼前刹那间鸦雀无声,静得怕人。人们把目光的焦点全集中在先生身上,急切地关注着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笼罩一切的静寂中,一种庄严的神秘产生了……

  人们等待着一个结论的诞生。

  秦振宇、王子非走下楼来。

  “失敬!失敬!”三先生郑重地挽了挽肥大的袖子,双手抱拳,上身微微躬了躬,彬彬有礼地道。

  秦振宇脸色难看,面部肌肉紧张地抖动着,满头满脸的汗水。曾经是油光闪亮的头发,蓬乱成一团,有一撮紧贴着前额,沾在湿漉漉的面皮上。他望着三先生,不知该说些什么,嘴角抽动了半天,竟未吐出片语只言。

  王子非倒还镇静,声色柔和,但却不失尊严地道:“先生,你胜利了!可你大约也知道,这场导致你胜利的械斗会给你、会给四千窑工、父老乡亲带来什么。”

  先生微微一笑:“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王子非也笑了笑,笑得极不自然:“可我要提醒你:“总有那么一天,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会像今日对待公司一样对待你!”

  “就这些了?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王子非看看腕子上的手表:

  “这还不是最后的结果,两个半小时后……”

  “哈!哈!哈!哈!”先生大笑道,“你还指望那一个团的大兵?那些大兵都是贱货,谁发饷银他们为谁卖命!你们不是出了两万么?我刘某出三万!如何?”

  王子非怔住了。

  就在这时,响起了一声沉闷的枪声,一颗子弹从先生身边的人群中飞出来,准确无误地穿过王子非的脑袋,像一根大钉,将他死死钉在先生脚下的水磨石台阶上。鲜红的血,从崩开的脑壳里涌了出来,顺着台阶往下缓缓地流。王子非的脚抽动了几下,猝然死去。咽气时,两只眼睛还大睁着,嘴还微张着,仿佛要向人们再讲点什么……

  人们循声望去,夹在众绅士中的刘四爷正慢慢将冒烟的长枪重挎到肩上。

  三先生仿佛不知道这一切,柔声对秦振宇道:“秦总经理,现在,我们该好好坐下来谈谈条件了吧?”

  秦振宇几乎是魂不附体了,连连点头应着:“好!好!一切按先生的意思办!”

  先生回首命令道:“广田、刘四,把复工条件书和赔偿约法拿过来,请总经理签字!”

  秦振宇老老实实签了字。

  人群中爆发出长时间热烈的欢呼!那一个个粗野的嗓门里发出的声音,汇成了一股强大的气浪,直冲天宇。

  窑工、乡民在三先生的领导下,赢得了这场战争的全面胜利。然而,悲剧也由此而开始了。

  两个小时后,王占元一团兵马开进刘家洼。

  三先生捐洋三万,充作军饷,力求军方主持公道。军方应允。嗣方,县知事尹文山以军方做后盾,亲自处理这场大规模的械斗事件。刘广田、刘四旋即被捕,判处死刑。为履行公道原则,县府宣布:复工条件与赔地约法因秦振宇已自愿(!)签字,当即行生效。董事会得知详情,自知办矿艰难,前途渺茫,纷纷釜底抽薪,要求抽回股金。秦振宇内外交困,无力支持,宣告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倒闭,四千窑工失业……

  十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平息了,在战争中倒下去的英雄豪杰长眠于地下,他们的血肉之躯,最终和脚下的土地溶为一体了。活着的人担负起了沉重的责任,这责任既有死者的,也有他们自己的,现在,却一古脑算到他们头上。于是,刘广田、刘四爷这两个刘姓门下的汉子被抓捕了,被判处死刑了。这段历史的最后一个标点,冠冕堂皇地打了下来。

  死刑定于次日晨在县城东大门外执行。

  当天下午,三先生带着一桌宴席,亲临牢狱探望,向两位刘门好汉表示自己深深的敬意。

  毕竟是民国了,狱政也随着时代的进步,向现代文明迈出了大大的一步。刘广田、刘四爷身上戴的已不是沉重的枷锁,而是国外进口的钢手铐、铁脚镣。

  看到面目慈祥的先生,刘广田、刘四爷着实惊讶,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刘广田眼里滚出浑浊的泪水,刘四爷直直地跪下了。

  “先生!”

  “先生!”

  三先生捂着左肋的伤口,艰难地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拉起了刘四爷,也不由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广田、老四,是老叔害了你们!老叔让你们受累了!”

  “甭说了,先生!您老人家能在这时候来看望我们,我们就知足了!”

  “先生,这怨不得您的!”

  先生用袖子揩去脸上的泪水,深沉地道:“你们这样想,老叔心里更不安宁!你们是我们刘氏家族的骨血,是无愧于我们这块土地的英雄好汉,老叔救不下你们,该遭天谴哇!……”

  刘四爷不让先生再说下去,诚挚地道:“先生哪能这么说呢?!能这么轰轰烈烈地去死,是老四做梦也想不到的!老四一辈子骚扰乡里,祸害四乡,混吃混喝,做了数不清的混账事,招人恨哇!今日里,我能为四乡父老堂堂正正地死上一回,实乃一大幸事!先生哇,老四倒要好好谢您才是,谢您老成全了老四!老四来世变牛变马,也要再到这世界走上一回,报答您老的洪恩大德!”

  先生连连点头:“是的!是的!你们不是为自己死的,你们是为东大乡、刘家洼、青泉县的父老乡亲死的!老叔要给你们立碑传世,让人们世世代代记住你们的忠烈义举!你们的家眷亲人,将会得到父老乡亲的接济、帮持,你们尽管放心!尽管放心!”

  说到这里,先生命家丁将酒菜抬进牢内,顺序摆在地上,自取海碗一只,倒满高粱烧,高高举过头顶:

  “来,二位贤侄,老叔代表四乡父老为你们饯行!”

  “谢先生!”

  二人泪流满面,双双跪下……

  先生探监归来,土匪祁老六闻讯赶到。祁老六有愧于先生,主动提出星夜带人劫狱,先生却不准。先生断定劫狱并无多少成功的希望。然而,祁老六还是带着弟兄倾巢出动了。结果,祁老六和几十个兄弟遭到王占元部大兵的伏击,祁老六拒捕毙命,手下的人马除几个侥幸逃生外,大部被歼。后来,有人说是先生事前将劫狱的消息告知了官府——谁知道呢!次日晨,在二刘被枪杀之前,祁老六挨了五枪的尸体已被大钉钉在东门外的城墙上,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祁老六被钉上城墙不一会儿,刘广田、刘四爷被押出东门,执行枪决。

  两旁围观者不下千人。官府、军方出动了几百名荷枪实弹的大兵肃立在大路两旁,预备弹压可能发生的骚动。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人们的热情全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械斗中消磨殆尽了。

  这是刘广田想不到的。望着道路两旁木然的人群,他似乎一下子悟到了点什么,有了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他的神情有了些恍惚,脸色一时间白了许多,他突然产生了一丝求生的欲念。他觉着自己的死并不值得,他上当了,受骗了,被人家当枪使了……他想停下脚,赖着不走,后面的兵丁便恶狠狠地推他,用沉重的枪托打他那被捆绑得失去了知觉的肩。他被迫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这蓝蓝的天,青青的地,马上便再也看不见了,他为一些无价值的东西,失去了眼前的一切。他将去死……

  一阵恐惧闪电似地袭来,关于死的许多丰富的联想,使刘广田不禁颤抖起来,他觉着脚下发软,腿发绵,每向前走一步都战战兢兢。裤裆里湿漉漉的,破烂的夹裤筒里流出了一些热乎乎的液体……

  “这一个熊了,吓尿了!”

  一个伟大的发现。围观者叫了起来。

  完了。二哥那包打天下的伟大形象在这一秒钟内彻底完蛋了……

  广田被围观者的叫声惊醒,立刻理智起来,他强令自己的腿不要抖,身子不要晃,然而,不行。他终于被身旁的兵丁架起了胳膊,身不由己地被拖着向前走……

  产生了被出卖的念头,他的信仰便全面崩溃了,精神支柱倒了下来,过去的那个刘广田已经死去。

  一个新的念头萌发了:假如他再活一回,他决不这样活,决不!什么三先生,什么仁义道德,什么纯朴世风,全滚他娘的蛋!他再也不会成为任何人手中的枪,再也不会为一些古老的破烂去拼命流血!他将只属于自己,只属于自己找到的真理和信仰……

  枪声响了,一个崭新的思想,伴着鲜血,倒在古老的大地上……

  刘四爷是条硬铮铮的汉子。一路上挺胸昂头,和身旁押解他的兵丁插科打诨,骂爹骂娘,间或,看到围观人群中的熟面孔,还大大咧咧地点下头。

  有人喊:

  “四爷,唱一个!”

  四爷五音不全,素来不爱唱,此时此刻更不知该唱些什么。他犹疑了一下,对那呼声没作出积极响应。

  那人极其恶毒地道:

  “四爷也熊了!”

  “放你娘的臭屁!”四爷破口大骂,“四爷见过虎,见过狼,还没见过熊是啥样哩!”

  骂过之后,四爷咽口唾沫,暗自思忖起来。

  得唱!唱得不好也得唱!单是为了证明四爷没熊,就值得唱一回!可是,唱什么呢?唱什么好呢?《小寡妇哭灵》?《十八摸》?娘的,太软,显不出四爷的气派。猛然间,他混乱的脑壳里蹦出了几句戏文,奶奶的熊!这真是上好的戏文!对,就唱它。是哪出戏里的?记不住了,反正好,气派!

  四爷清清嗓子,粗声粗气地吼了起来:

  叹英雄失志入罗网,

  大将难免阵头亡!

  我主爷洪福齐天广,

  刘伯温八卦也寻常。

  ……

  “好哇!”

  “四爷是条汉子!”

  “四爷硬气!”

  “来,为四爷再喝个好!”

  “好哇,四爷!”

  这最后一声“好”喝得极有气势,应者云集,声调浑厚,余音缭绕,经久不散……

  喝好声中,一粒子弹从四爷后脑钻进去,在脸颊上炸开一个巴掌大的血洞。四爷挺着身子居然又站立了三五秒钟,才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下了——不是脸朝黄土,而是仰面朝天。四爷死得值,四爷死了也敢面对青天。

  许多年后,人们还说:四爷是条汉子!

  行刑的枪声扣响的同时,秦振宇告别了刘家洼,告别了这块贫穷而可怕的土地。一路上,大地上的沉沦而破败的景象,一次又一次扑进秦振宇的眼帘:那风沙迷茫的土地,那古老森严的村寨,那背对苍天的弯曲的脊背,那沿着深深的车辙沟吱吱作响地艰难行进的独轮木车,那一副副因为贫血而显得苍白无力的面孔,那风沙声中的破茅屋……那不堪入目的一切哟!

  奇怪,他过去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这些。他把这块土地想象得比实际存在的要美好得多。他是带着一个伟大的梦想来的,这难道不也是他的一个悲剧么?!现实和梦想毕竟是两回事呀。

  这块土地的力量太神奇,太强大了。它简直可以改造一切。秦振宇无疑被这块土地改造了,他的梦想、野心,全变成了夹杂着悲哀的缕缕惆怅。这便是他的收获,他的报偿。

  离矿越来越远了,矸石山、大井架,曾经那么生机勃勃的兴华公司,渐渐离开了他的视线,淡了,远了,不见了。他揉揉眼睛,眼窝里竟聚着湿漉漉的泪。他感到浑身疲乏,像一个卖尽力气的牛,想卧倒在地,好好睡一觉,好好地……

  不!他还要最后看一眼这块土地,这里毕竟埋葬着他的一个梦想呵!他要弄明白:他的梦想是如何被埋入泥土里的,是为什么被埋进去的?!假如一切重来一次,他会怎样再一次开始?

  痛苦的反思,像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纷杂的不相关的思绪,流萤般地撞入正常的思维轨道,把他的头脑搞得昏昏欲裂。

  他破产了。工人失业了。乡民们支援罢工也并没得到足够的报偿。三先生自己更没捞到好处,几几乎乎因为这场械斗失去了一半家资。那么,谁得到了好处呢?秦振宇横竖弄不明白,他知道个“能量守恒定律”:能量不灭。那么,这能量上哪去了?为什么看不见?……也许,像地壳运动时的沧海桑田之变。大片、大片的森林卷入地下,强大的外界作用力,将它们压成了几万年后的薄薄的煤层,使能量以火的形式再次出现。

  秦振宇想:假如日后他有能力重新开始,那么,这些表面已消失的能量,也许会重新聚到一起,以一种崭新的形式,推动新的历史进程……

  在三先生眼里,这是一块乐土。

  送走祁六爷的当天夜里,三先生便倒下了,毕竟是上了岁数,身上又两处受伤,奔波操劳了这么多天,他再也坚持不住了。第二天,他便发起了高烧,整日价说着胡话。从第三天开始,进入半昏迷状态。

  先生预感到死的降临,他安然地等待着死亡。现在死去,他可以瞑目了,公司垮台了,土地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回到了乡民百姓手中。公司的影响,将随之消亡。先生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后人。他用鲜血和生命护卫了日渐沦落的古朴世风。他尽可以义无反顾地去死了。

  第四日,先生精神突然好了起来,执意要到土地上走一走。

  家丁在轿子的座位上铺了一床厚被,先生依靠在被上,被抬了出去。走出寨门时,许多乡民恸哭失声,他们无不担心,先生此去再不回来。

  在先生自家的土地上走了一会儿,家丁将轿子抬上了一个高坡。先生用微弱的声音命轿子停下。

  先生从轿子里走了出来,望着蓝天,望着蓝天下广阔无垠的大地,望着地里的麦苗,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把这带有泥土芳香的空气一下子全吸到博大的肺叶里,先生的眼睛出奇地明亮起来。

  土地,他的土地呀!祖宗先人辛勤开垦的土地呀!你们没有在先生这代人手上丢失!你们再也不会沦落、坍陷了!

  先生昂首对天,一声长啸:

  “苍天有眼……”

  先生悲壮地颓然栽倒在脚下沉沦的土地上,两只手深深插入泥土中,牢牢抓住了两把松软湿润的土壤……

  先生溶入了大地,强化了大地。

  然而,倒下了一个伟人,必然地结束了一个时代,这片土地的命运,将不是三先生之类可以主宰的了。过去的,永远过去了,不管是悲惨的,还是悲壮的;无论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后人们一概把它叫作历史。

  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历史就这样结束了。民国九年六月,北京徐世昌政府以“资方不轨,参与械斗,且积欠矿区税又巨”为由,将刘家洼煤矿收归国有,交由省办。省府装模作样,重新勘探,后声称:此地储煤不多,且质量低劣,旋将矿权卖与英商雷斯特·德罗克尔。是年大旱,旱情较光绪十五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庄稼无收,饿殍遍野。失业窑工景况更惨,刘家洼十室九空,竟有老妇烹食幼子。七月,饥民暴动,县城粮仓、店铺被洗劫一空,四乡绅士均遭劫难,三先生府第也未幸免……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古朴世风日渐沉沦了,这是三先生生前没有想到的。 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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