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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幽默

蒋子龙自述 蒋子龙 2288 2021-04-06 06:20

  时间宣布任何永恒都是虚无。只有死可以对时间发出最有力的挑战——死是一种永恒的强大。

  最终的胜利者是死神。中国叫阎王爷。别看它在封神榜上没有名号。

  人死如虎。

  死者为大。

  都说明活人怕死人。人死如灯灭,不会再对任何人构成危险,人还是害怕死了的同类。如同怕鬼魅魍魉,怕因果报应,怕阴气晦气,总之还是怕死亡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

  人类恐惧死亡,就衍生出许多关于死亡的神话。于是死就有了魅力,成了墨人骚客永恒的创作题材之一。永恒的还是死。

  吃死人。各种各样的吃法。

  ——拿死者做文章。作品里有死人的亲属、朋友、同事、善良富有同情心的人、险恶奸诈的屑小之辈。人一死,围绕着他(或她)的人或站在远处旁观的人都可以据此做文章。各有巧妙不同,诡异谲秘,一波三折,唱念做打俱全。一把鼻涕一把泪。

  一死百了,了不了。

  许多问题活着无法解决,等人死了最后盖棺定论,最后摊牌,最后总爆发,总解决。死后算账。

  不是死人跟活人算账。还是活人折腾活人。

  没有一个单位、一个人,对一个死人长期在殡仪馆里躺着会无动于衷。

  “入土为安”——不“入土”,死的不安,活着的也甭想安生。

  于是我要发明一个词:“死道主义”。

  阴阳交接过程中的故事太多了。这也是优越社会制度下的优越性,对每个人都负责到底——到底就是到死及死后的“入土为安”。

  死,就很有学问,很有讲究了。

  幸运的人不仅会生,还要会死,死得其时,死得其所,讲究死道。这也是我对阴阳交接的故事感兴趣的原因。

  它不在“永恒”的范畴。以往表现生死题材的作品,多在生和死的价值上做文章。忽略了阴与阳的对接过程。把阴间搬到阳世。阴阳混沌,以死人整活人,阴盛阳衰。这是近年间才激烈起来。其间的人面与鬼面、公心与贪心、生道与死道、官场与葬场、肃穆与滑稽、文明与愚陋、热闹与凄凉,极尽阴间百态和人世百态。惊死活人,笑活死人,不记录下来既对不起死者,也对不住生者。

  人死是心死——这个心不单是指生理学上的心脏,还包括大脑。因此人老也是心老,心不老则人不老。

  又一个吃死亡的。

  战争减少,物质发达,人口暴长且寿命越来越长,地位级别越来越高,阴阳交接的事情会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多。君不见火葬场的灵车每天来往穿梭,各种级别的治丧委员会、治丧小组如雨后春笋……

  死道大有可为。

  创作《阴阳交接》的时候,我仿佛得到了一个包拯的阴阳枕,躺上去就能自如地来往于阴间和阳世。自觉笔端有了鬼气,写起来容易得很。

  谁若不信,不妨一试。

  治丧委员会(或组)就是这样的阴阳枕。

  我相信这部小说会使熟悉我的人有一种陌生感,不熟悉我的人当然更会感到陌生了。

  尽管我们仍然被现实牢牢地抓住。

  现实本身是不稳定的,飘浮的,难以捉摸和把握的。创作同样也是不患变,而患不变。

  但,万变不离其宗。宗就是自己的文学世界。不能把文学变没了,把自己变丢了。

  现实的沉博、深刻和芜杂,构成了我的表现世界。逃避这些就失去了我——这不是在谈什么“主义”,我实在是无“主义”可谈。

  以前可能注意现实的沉重和责任较多。现在也不想无视这沉重和责任。但作家对现实的感觉,并非真实的世界本身。现实世界培养各种情感。作家感知生活的方法不同,情感结构不同,精神走向不同,所以在同一个天底下生出许多绝不相同的作家。

  不仅批判现实,还要理解现实,欣赏现实。看到现实对思想的校正、戏弄和宽容,以一种超越的力量投身于现实,便生出变化,生出幽默。即便不能构成大气象、大规模的幽默效应,有一种冷峻的机智、一种坦诚的荒诞、一种宽容的轻松也是好的。

  幽默——是作家从现实中熔炼出来的金子,熠熠生光。

  只有感觉被幽默激活,才能发现现实生活中的幽默,智慧才能从沉重的束缚中溢出。

  幽默——是现实生活给创作提供的一个契机。发现它,还能摆脱现实给艺术把握带来的困难。

  比如,还有比死更沉重的吗?然而死又是人类进步所不可缺少的。设想如果只生不死,这个世界受得了吗?死是一种美,是生的另一部分。

  一九九〇年五月 蒋子龙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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