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光明日报》的编辑约我为报纸写一篇“我的书斋”的文章。可是,当时我面对我的寒碜的住所,不免有些尴尬。
“我的书斋”,这听起来是多么清雅,让人赏心悦耳的所在。
无疑地,那时我也有个读书写作的地方,但那叫“书斋”吗?在我的想象和希求中,“书斋”可是另外一种样子。可不叫它“书斋”,又叫它什么呢?
不是它选择了我,也不是我选择了它。我拥有它完全不是因为我喜欢写作,仅仅由于我“参加革命”近三十年,理应有块属于自己的空间。是生活把它分配给我,或者说是命运把我塞给了它。我能成为一个“写匠”也多亏它。我们相互依存,充满感情。虽然它地处郊区,是大地震之后盖起的简易居民楼中的一间,夏天小贩的叫卖声和孩子们的嬉闹声不绝于耳,冬天西北风呜呜怪叫,好像随时都可能再次发生地震。但我对它还是充满了依恋。我最快心的事情莫过于躲进它的怀抱,写点自己想写的东西,看点自己想看的书。
它的空间有限,但用途很广。它是我们家的经济、政治、文化的“活动中心”。我无法按自己的兴趣和风格来布置它,只能按“家庭首府”的需要来安放东西。
房子的正中间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蜂窝煤的炉子,靠它取暖做饭。吃是活着的第一件大事嘛!一张单人床也是必不可少的,据说床铺南北方向置放为最宜,这是由于地磁的作用对人体有好处。因我的房子太小,实在调度不开,只好东西方向安放。我常做恶梦,大概就缘于此。
一进门最显眼的当然就是那两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了,它是我自己设计的。用硬柞木制作,高及屋顶(房子小就要充分利用高空),精细而又结实,颇像两个气概不凡的男子汉。左边悬着一把云南户撒的精钢青龙剑,右边挂着景颇刀。这两个书架里的书都是我喜欢的,有参考价值,不借外人,而且不断更新。如今铅字和油墨给人类造成的负担是很沉重的,许多书是不配摆上书架的。
靠着东墙还有两个从家具店买来的书架,与我自己设计的书架相比就显得矮小、寒酸和粗糙多了。如今人们对消费品的需求胃口越来越大,什么都要高级的,惟独没有高级书架。四个书架都塞得满满的,淘汰下来的书就捆好塞进床底下,堆到阳台上。在两排书架的挤压下留出一个小胡同,一头通阳台的门,一头顶上北墙。不论房子多么拥挤,也必须留出一块空地,供我在构思或被一个句子卡住的时候来回溜达,借助双腿有规律的运动,打通堵塞的思路。
我只要蹲在家里,就得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书的挤压。垫花盆的是书,当茶几的是书,柜顶上是书,过道里是书,厕所里是书,门后边是一人高的杂志垛。站在窗前向外望是像书本一样四四方方的大板楼;推开门向后看,还是方方正正的板子楼。狭小,拥挤,晕眩。在这样的环境里怎么会感受不到城市生活里的“现代气息”?
既然叫“书斋”,自然少不了一张书桌。但这张书桌不归我专用,谁的工作重要谁就有权占用它。儿子那年要考大学,只要他回到家来,我便让位。全家人吃饭在这个房间,待客在这个房间,除夕放鞭炮、看焰火也要站在这个房间的阳台上。所以应该叫它“多用斋”。
在迎面的墙脚下放着一对触目惊心的巨型哑铃。这是当年我干锻工时根据自己的力气亲手锻造的,是钢的,不是铁铸的。它无声地告诉客人们,这间屋子的主人有多大的蛮劲,足令那些文弱瘦俏的同行们咋舌。“好汉不提当年勇”,其实我眼下对它也是举得起玩不转了。当年从事重体力劳动积攒下的老本快吃光了。
还有什么呢?噢,一对沙发。来两个客人正好,来三个以上的朋友就要坐到床上去或打开折叠椅。北墙上钉嵌着一挂鹿角。东南角的书架上面有一个苍鹰的标本,利爪紧紧抓住一块山石,翅膀张开,目光贼亮,似乎随时都可能俯冲下来。还有大大小小十盆花木,枝叶茁壮,很少开花。我偏爱看叶的植物,四季常绿,永远富有生机和希望,给人以扎实稳重的感觉。花儿虽好,有开终有落,开时好看,高出叶子一头;谢时难看,惹人怜惜。书架里、书桌上还摆了一些不值钱的工艺品。一位风雅的朋友说:“你这屋子里乱套了,什么玩艺都有,不谐调,没有风格。”
是的,乱七八糟是我这屋子的一种格调。不仅如此,连这里的气味也是多变的。抽烟的客人走了留下烟味,时髦的女客走了留下香水味,工厂的朋友来了谈经济,老家来人谈农村,干部来了谈时事,同行们来了谈文艺……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气味,惟独我这间屋子里是杂味。有时一天要变好几种气味。堪称“多味斋”或“杂味斋”。
不管怎么说,我在自己的房子里感到轻松、自在,且有一种安全感。我是“业余作者”出身,用唱戏的话说叫“票友下海”。写作没有规律,一身游击飞气,在哪儿都能吃能睡能干。可还是回到自己的根据地,精神最愉快,竞技状态最好,因此我的绝大多数作品都诞生在自己的“多用斋”里。中篇小说《赤橙黄绿青蓝紫》是趴在缝纫机上写出来的,因为孩子要占用书桌写作业。我一向觉得孩子第一,写作第二,至今如此。虽然作品也是自己的“孩子”。
所谓“破家值万贯”,我深以为然。“破”而有用。虽“破”而属于自己,可以自由支配。正因为它“破”,可以不必精心爱护,省却不敢碰、不敢摸、不敢坐以致成为物质的奴隶的担忧。如果“破”而“多用”或“乱”而“多用”,就更加可爱,完全值得像我这样写文来自卖自夸一番。 蒋子龙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