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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人的饥饿综合征——《收审记》补缀

蒋子龙自述 蒋子龙 2741 2021-04-06 06:20

  有位年轻的警察坦诚地说:“真的,犯人要逃跑的话我是不会管的。你信吗?”

  我信。

  但是,他的话仍然震动了我。

  我不是对“大墙里面”发生了什么兴趣,《收审记》也不是什么“大墙文学”,什么“法大呀还是权大呀”的一概闹不清楚。只不过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关进一座类似监狱的建筑里。这是一个用现实手法写出的荒唐故事。

  现代人太聪明,太理性,太工于心计,太讲究实惠了。不会为任何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激动。难见“一点浩然气”,更无“千里快哉风”。甚至连“高洞紫箫吹梦想”,“俱怀逸兴壮思飞”的创作激情都没有了。因此,现代文人崇尚的怪癖、麻木、琐细、丑陋,反崇高、反健康、反正常、反秩序……

  一切就因为失去了激情。

  激情是灵魂的阳光,是明朗的人生,是四通八达的路,连接着真诚和友谊。

  所以,现在聪明的作家多,真正优秀的作家少。因为,“激情只发生在优秀的人们之中”。

  世上真有这样的收审站吗?这不是丑化“公检法”吗?

  我如果回答说:没有,只能是“越描越黑”。我希望读者不要用“丑化现实”或“美化现实”这种简单的概念来对待《收审记》。

  “人能变成甲虫吗?”——谁也不会用这种问题去责难卡夫卡。

  外国人无论怎样怪诞都是没有问题的,都是可信的。因为他们人本身就怪,生活怪,社会怪。艺术理应也怪,不怪才怪呢。怪得和谐而统一。

  我们就不一样了,人是规规矩矩的人,生活是规规矩矩的生活,不能为了唬人故意作怪状。我选择了一般读者习惯接受的形式,把怪事写得不怪,像真的一样。

  我与生活很容易处在一种“无隔阂”状态,此乃天性使然。因此笔触很容易进入到真实生活的框架之中,使读者忽略了小说本旨的荒诞性。以前已经造成许多误会,让我吃尽了苦头。但“本性难移”。生活中的丑和美我都爱,有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味道。倘若我也能搞点“解放”,便不会让自己的小说这么逼近现实了。

  中国人见了面喜欢问一句:“吃饭了吗?”

  可见吃饭是头等大事。从前被饿怕了,才养成见面先问吃的习惯。现在温饱已不成问题。但不等于说现代文明人类就没有饥饿现象。许多在国内很有身份的人,一走出国界就不能维护起码的自尊自信。甚至为了尝点洋荤,捞点洋货不惜大丢其人。对某一个人来说做到人穷志不短也许并不是很困难的,要求一个民族、十亿人口都做到这一点就难乎其难了。于是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饥饿的人流……

  精神饥饿、人性饥饿、感情饥饿、皮肤饥饿、消费饥饿、土饿、洋饿、不饥不饱或半饥半饱的饿、什么都不想吃的饿……饥饿有多少种?实在难说。种种私欲、色欲、贪婪、仇恨、妒忌、误解、恐惧,构成现代人的饥饿综合征。

  我解释不了这种饥饿综合征现象,也提不出治饿的办法,只能表达一点自己的感受。

  以精神道德反映社会问题,用现实手法写出现实的荒谬。没有荒谬就不称其为现实了,水晶般纯洁透明的现实是不存在的。

  不论作者还是读者,用愤怒和偏见代替思考总是无益的。

  我取“收审站”这样一个环境是觉得它更能体现现代生活的压力,容易反映人和环境的尖锐对立。

  人在绝境中完全去掉了伪装,变得赤裸裸了,坦露出自己的痛苦和弱点。“收审站”里考验着人性。文明的规则不大适用了,每个人都彻底表现出本来面目,人性中丑恶的那一面变得更可怕了。

  牢房像织机一样把许多本不相识的人的命运之线交织在一起,每一条线又有自己的秘密和麻烦。生活充满了变化,什么都会发生,同样也都会消失。人一进了“收审站”一下子对虚无莫测的命运就看得清楚了。我希望一段《收审记》能包含人生的复杂性、神秘性和丰富性。

  任何怪诞都是人类精神的产物。什么耗子呀,野猫呀,蚂蚁呀,种种“精灵”都是从人的自身世界中幻化出来的,是人的世界在绝望孤独中的变形。

  现代人各种饥饿症状全是人的心性的表现。仅仅成为犯人还不算太可怕,可怕的是文明人倒退成野蛮人,相互吞吃同类的灵魂,吃掉自己的人性。一个人的内心生活的避难所——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被彻底摧毁了。即便是一群野兽被困在干燥的沙漠之中也会发疯的。

  我不想复制真实的世界。

  《收审记》充其量不过是个体现了某种感情与感觉、意念与想象、人格与自我的艺术世界。

  我想写一个具有譬喻性的故事。有意把一些细节构筑成象征性图像,凡象征性图像才更有多义性。因此只能叫“综合征”——它不单是一种饥饿现象。

  从“综合征”中,我感到更重要的是应该反省人类自身的“内宇宙”。

  人物不断相互折磨,也折磨自己;控诉环境,也控诉自己。真正的牢房是人体自身,对人类威胁最大的是人类自己……

  小说写完了,我自己的意识深层仍旧是朦朦胧胧的,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自己对自己产生了一种神秘感。这种奇特的感觉不是常有的,我说不清楚,也不想说清楚,甚或是越说越糊涂。作家不可避免地要成为自己幻想的牺牲品。

  这是一个速成的急功近利的时代。

  我不免感到一阵恐惧:现代科学技术和商业化,会不会使印刷术毁了印刷术,用文字毁了文字?

  我每次走进书店,满眼满墙满地是书的积压,书的爆满,书的膨胀。每本书装帧设计得都很漂亮,什么样的书名都有,对入的视觉和心智构成一种诱惑,一种压迫,真的能让人对书生出一种恐惧。有时我不免也为自己是一个写书的感到悲哀。

  一九八五年三月 蒋子龙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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