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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父大流水

蒋子龙自述 蒋子龙 2090 2021-04-06 06:20

  春节前夕,朋友送我一株盆栽小橘树。树身不高,但枝桠繁茂,造型坚挺,叶子墨绿而浓密,金黄色的果实累累坠满枝头,灿然耀眼,送出阵阵清香,使整个房间熠熠生辉,生机盎然。有客来访总是先看见它,欣赏它,议论它。令我惊讶的是许多人说的第一句话竟是:

  “嘿,真棒!是假的吧?”

  北方的严冬没有绿色,更不会有鲜活的果实。猛见这青枝绿叶,托着金灿灿挂着水珠的橘子,太美,太鲜,太真,就生出怀疑。以为真的不会这么好,好得像假的一样。

  真的太好变成了假。

  假的太好可以乱真。

  到了真假难辨的境界,真假也就无所谓了。重要的是一种氛围,一种生命力,一种丰富的动感,一种光辉。美得强大而具征服性,连同枝叶和果实,当它们完成了这氛围的营造任务之后也消失在这强烈的美的艺术氛围里。

  同样,也有很多人问我《寻父大流水》的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只能反问:你信不信?真的就怀疑,假的就相信;还是我说真的你就相信,我说假的你就怀疑?

  它是真的又有假的。它是假的又有真的。

  出国是什么?

  是中彩?是中举?是押宝?是投资?是各种幸运的综合体现?

  也许比这些还重要。也许只是历史的或命运的一种捉弄。

  于是我找到了鲁杨·麦德的故事。他是美国人,彻里彻外更像中国人。

  人最大的悲哀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寻父实际是寻找自己。

  其实,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对自己的祖宗八代知道得非常清楚的人,就一准知道自己是谁吗?

  鲁杨·麦德超越了他的故事本身。

  “人类是不会相容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四十多年了——人们轻而易举地就能作出这样的结论。其实未必,从人的意义上来说,第二次世界大战并未结束。

  广岛刚出生的畸形儿可以证明这一条。

  去年还又抓获了一名希特勒的重要的刽子手,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鲁杨·麦德至今仍然独自承受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灾难。战争阴影仍然笼罩着他,几乎涵盖了他的一生。

  战争之所以可怕,它不仅让许多人死于炮火之中,还让许多人毁于精神崩溃。

  鲁杨·麦德的妻子是疯耶?痴耶?抑或不疯也不痴,很正常?

  本来嘛,何为正常?她的生活里贯穿着对现实的困惑和对历史的困惑。战争和人类不相容能说正常吗?社会疯狂能有正常的人吗?也许在她眼里别人才是疯子,她的疯恰是正常。

  费希尔说:“世上没有绝对常态的人。”

  梦是正常的神经病。做梦就是让每个人每天夜晚都能安静地安全地发疯。何况她做的是一连串的恶梦。

  文学不应该舍弃人性的使命和精神的使命。

  当代文学也无法回避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的新内容。“大流水”的故事不过是一抹历史的投光,显出现代人的某种迷惘、孤独,甚至扭曲和绝望。

  历史之光并不照亮过去,而是照亮现在。抓住历史就能学到许多东西。

  历史就是人生。

  在战争中获胜的集团,得到了赔偿,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在战争中受难的鲁杨·麦德却得不到赔偿,这就是崇尚人权的时代所谓对人的尊重——在发达的现代商品社会人成了最不值钱的商品。

  通过战争灾难——其实是战争遗留下来的灾难,体现人物的精神痛苦。

  文学喜欢在苦难中升华,深刻崇拜苦难。

  采用“大流水”的方式又有可能冲淡“苦难意识”。

  我正是不想要这样那样的“意识”。叙述,交代,像流水账一样枯燥,也许还有点账目不清。忠实得有点呆板,不讨人喜欢却牢靠。

  历史丰富鲜活的灵魂会告诉人们一切。

  人性的美善和痼疾无不藏在人物的命运里。

  “大流水”正是这样流动……

  一九九〇年十一月 蒋子龙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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