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橙在这天作文里如此写道:“好大的江风啊!好大的江水啊!好大的江山啊!载着我们的小船好小啊,比孔明兵书还要小!伯父却抽着烟丝对我说,江风大并不好,江水大并不好,江山大并不好,因为人们不明白什么是好,冰箱、彩电、空调,还有高楼大厦才是人们的心肝宝宝。”
肖橙在一张三百字的稿纸上,第一行写日期和天气,第二行写标题,第三行写自己的名字,余下十二行正好将这十二句写下。他还振振有词地说,这些格式都是老师规定的。骏马在一边咯咯笑,说这都可以称为诗了。我和肖姣不知如何说才好。古仕光拿过日记,竟当作船工号子唱起来。
肖橙的日记是在船上写成的,肖姣的父亲驾着自己家的小机动船,先到上游兵书宝剑峡里转了一圈,并将半崖上被当作孔明兵书的悬棺指给我们看。我们刚刚找到那个位置,肖橙的日记就写好了。
肖橙写的都是实话。青滩的峡风,苏东坡都曾写过,何况混沌初开的低年级小学生。从香溪河里冲撞出来的风,在机动杉木船到达时并不激烈昂扬。但是,它在兵书宝剑峡里留下的烙印谁也无法消去。古仕光说,他每次来青滩差不多都要碰上那股怪风。先是一路的上风,将风沙水浪卷起来往上游的香溪镇里又泼又撒,搞得人睁不开眼睛,房屋开不了门窗,上水的船翘着屁股跑,下水的船昂着头往天上冲;可是一过峡里的米仓口,一切都倒过来,顺水的船跑得屁股颠,逆水的船像踮着前蹄吃奶的小牛小羊,一动也不能动。这是在夏季,若是在春冬时刮这种风,一般的船只得靠岸避风,只有少数大船才能扛一扛。
我们在米仓口停了好久。骏马一声不吭地在小本子上记下自己的灵感,记完了才说,他要为这峡风写两首诗。我说,我可以教他怎么写开头:屋脊上面一棵草,北风吹来二面倒。骏马吃惊地看着我,问我如何将他的创意剽窃去了。我告诉他,这是米仓口峡风最基本的艺术启迪。古仕光和肖姣几乎同时说,不要轻视最基本的东西,人对最基本的东西认识得远远不够。譬如,徐迟写了《哥德巴赫猜想》以后,大家才明白“一加一”是个很难的问题。后面这句话是肖姣独自说的,古仕光没有参与。
这一带的树木,实在太像小虎队歌星组合中“乖乖虎”“小帅虎”的那种中分发型了!我们单位的女财务科长,因为十来岁的儿子对“小帅虎”的模仿伤透脑筋,三番五次要将儿子的头发剪光,哪怕他像乔丹和巴克利也在所不惜。单位的司机同她开玩笑,说现在的人不讲漂亮而讲性感,中分头正好像那个头上有条缝的东西,这是男性美的最高境界。这话让办公室的人笑弯了腰,往后只要一见到那男孩大家便笑他的头发,他妈妈没再说,他自己却跑到理发店,真的将头发剪光了。
就是这么一道小小的山脊,峡风梳头般地将树梳成东倒西歪。很大的一片山,一半草木顺坡向上水方向整整齐齐地倾斜,另一半则向下水方向有条不紊地匍匐。江水在杉木船底下不轻不重地拍打着,一切都很平缓,没有行走的负荷,发动机的声音听起来也温柔顺耳。从神农架原始森林中起源的林涛,顺着涧底小溪,在被突兀嵯峨的道道岩壁与孤石碰得晕头晕脑时,突然发现可以尽情尽兴的香溪河谷,于是它们就不顾一切向前席卷,并像一九一七年十二月,为保护渔坊而暴动的青滩乡民,逢村过镇邀聚他人一样,一路裹挟起小峡小谷小河小沟里的每一丝风,上百里奔腾到峡江,却遭到香溪河口两岸石壁的夹击,弄得它们一时性起,发一阵狂吼,好不容易呼啸着夺路而出,不料却迎头撞上峡江对岸的米仓口大坡。风头正健,却也难免被劈裂,到这种地步,也只好上下各行其便了。
此时此刻,峡风已凝成一股神秘的力量,能够看到和感觉到它的存在,又不清楚它尚在何处。
我们费尽心机,绞尽脑汁,对峡风进行揣摩猜测。对大自然来说,这仅仅是其眨眨眼就出现的鬼点子,落到人世间,就成了世世代代说不尽的文化。然而,十几年后,这一带水位将上升一百多米。肖姣忧虑地说,峡风给峡江梳理的“小帅虎”式的中分头,有可能不复存在了。
肖姣的忧虑绝不是那个十来岁男孩的忧虑。
在县志《灾害篇》里有这样的记载:一九三六年,狂风数日,拔木飘瓦。一九六二年六月七日大风,最大风速每秒二十米。一九六六年八月九日下午一时,县境南部遭冰雹袭击,冰块有两三斤重。飞鸟打落坠地,蛇兔、野鸡被打死不少,全县伴有六级以上大风。一九七九年七月十五日全县遭大风、暴雨袭击,死伤十六人。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五日下午五时五分至十二分,全县遭罕见的飑线天气袭击,县城风力八级,风速每秒十七米,最大风速每秒二十米,江面、河谷、山口地段风力达到十至十一级,部分地区同时骤降暴雨、冰雹,雹粒直径二至三厘米,损失惨重。
这些文字骏马也阅读过,他说:“峡风消失未必不是好事。”
古仕光马上打断他的话:“这不是峡风,也不是峡风的原因,峡风是青滩的拜年客,年年冬春都要来,来的时候船工上岸陪它玩玩,喝喝茶,会会滩姐,它不伤人,所以县志不记载它。”
小船在香溪河口打了一个转,肖姣问我们进不进香溪,进去了可以到屈原和王昭君的老家去看看。听说那些地方不会被未来的三峡水库淹没,我就没想法了。骏马想去,他听老明说,屈原老家乐平里的牛耕地时不用缰绳,到田边地头后,叫一声牛就会自动拐弯。其实还可以不叫,那些牛自己晓得,叫一声是体现把犁人的统治地位。从外面买回去的牛,只需三天时间,不用人教,它们就能学会脱离缰绳。也是老明说的:王昭君老家河边有块地,只有两三亩大,一年当中,四周的地只能收两季,就它奇怪,一样的风雨阳光,它却能收三季。
见肖姣被骏马说得动了心,我的心变成铁打的,坚决要求回头,走下水,看一看屈祥救桃叶的那座小庙。
这之前,我的呼机又响了一次。
这一次所显示的文字很清楚,单位办公室的方主任要我速回电话,南京方面有事找。我估计十有八九是邀请我参加一个什么会,说不定一通电话就得离开青滩。
我将这些告诉肖姣。
肖姣眼睛里飘过一片阴云。
她让父亲掉过船头往回走,还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历史和文化,如果不了解这些,人生哪怕再宝贵,别的一切也都毫无意义。
骏马有些不高兴,在船头坐着点上一支烟,因为郁闷显出的深沉,让他有几分像那位曾被王安石用上中下三种峡江水难倒的诗人苏东坡。
已沉入江底的昔日上滩,并不在峡内最窄处,在可以望见兵书与宝剑的地方,江边有一个不大的坡。
肖姣的父亲忽然将船速减下来。一路上极少说话的他,开口对我们说,“民熙号”客货轮就是在这儿出事的。它的位置刚好同链子岩成这个角度。肖姣的父亲将虎口张开,在风里比画了一下。
我试了几次也不得要领,却看见链子岩边,搭得很高的脚手架上出现了几个戴安全帽的工人。架子上有条大标语:锁住链子岩滑坡,确保长江航道畅通。
肖姣的父亲说,船翻的时候他正在绞滩站旁边玩,失去控制的纤缆,像大蟒一样,差一点将他缠住。肖姣的父亲指了指在船舱里东张西望的肖橙:“我当时同他一般大,尿都吓出来了。”
肖橙小声对肖姣说:“伯父小时候也是个胆小鬼。”
肖姣的父亲继续说:“我一个人顺着老街边跑边哭。我是想跑,可腿吓软了,最多不过是走。满街的人都往江滩里冲。我刚到家门口,就被回家来拿爪钩的父亲打了一巴掌,说哭什么哭,快去江边捡财喜。一到江边我就没事了。峡江的人都这样,一见到江上漂来的财喜,天大的事也会忘个精光。这时屈祥正从小划子上卸死人和活人,他要我在高处站着,看见有戴红围巾的女人漂下来就叫他。我哪知他要找的是桃叶,就在江滩上找了一块大石头站上去拼命往前看。后来真有一个戴红围巾的女人在水里翻了一下。我便扯破嗓子喊:红围巾来了,红围巾来了。屈祥却听不见,我气得不住骂他是个聋子,还说不管他听没听见,答应给的一块大洋非要不可。我沿着江水往下跑,跑到现在新镇的下边,江边是峭壁,我就爬到山顶上往前绕,然后从龙马溪口下去,一到江边正好有条红围巾漂来,我用根木棍一捞就捞上来了。那两天,我拿着红围巾到处找屈祥,父亲后来告诉我,有人看见他掉进将军滩的笑水里没有爬起来。刚好有个男人说,这围巾是他妻子的,我见他那副难过的样子,就不管真假,将红围巾送给了他。”
肖姣的父亲说后面这些话时,一直盯着我。
我想,他一定明白要红围巾的人是谁。
果然,在屈祥曾用冻僵的身子温暖着桃叶那更加冰冷身子的小庙前,肖姣的父亲将我叫到一边,问我父亲近况如何。我将父亲轻微中风行走不便的情形简略地说了一遍。
肖姣的父亲“啊”了一声,才说:“难怪他去年秋天没来青滩。过去年年都要来,吃了一肚子桃叶橙后再回去。”
没费多少劲,我就从肖姣的父亲那里获知,父亲来青滩时,总是戴着那条红围巾。那个季节戴围巾的男人极少,戴红围巾的就更少了,而像他那样戴着又旧又破的红围巾的男人,在人来人往的青滩水码头上,多少年来也仅此一人,别无他者。所以,青滩街面上的人都认识我父亲。而且,青滩人都记得,一九六一年,在这儿触礁的一船救命粮食,正是我父亲在船上当的押运员。
肖姣的父亲说:“你父亲是个好人,你不要错怪他,他也不容易。特别是粮船的事,搞不好人头就保不住。一九六一年,因为抢粮食,政府枪毙了不少人。”
望着崖下浑浊的江水,我发现峡江真的变成一位饱经沧桑、敦厚朴实的中年汉子,面对山峰无所不在的狙击,峡江逆来顺受的样子里,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心酸与心寒。峡江的个性与风格,完全被下游葛洲坝的回水扼杀了。这样的河流,已不配叫着峡江的名字,起码它不配承接往日峡江的文化意义。我忽然想到,如果此刻肖姣不幸坠落峡江,用不了两分钟,就能化险为夷。然而,我不会因此就对现在的峡江用尽溢美之词。甚至我还会说,我崇拜屈祥的勇猛刚健,我景仰屈祥在一九四二年初春的峡江里,用生命的酣畅所激荡出来的灵肉之情,那才是千古一曲,百年绝唱。如此壮丽之爱,才能让后人荡气回肠。像我这样站在那些故事的发生地,虚作一次伫望,虚作一次怀想,都觉得自己此生于情,已经很富足了。
一路下来,骏马也听得这段爱情惊险故事的一鳞半爪。“爱情惊险故事”正是他刚刚创作的专用词组。我觉得这是他的最佳作品。骏马在庙内的声音传到外面,他说:“这里面的菩萨,应该让贤,换一个爱神来。”
肖橙正在墙上用木棍刻字,他应声回答说:“观音菩萨就是中国的爱神,你连这个都不晓得,还当什么诗人!”
肖姣走出来,对肖橙说:“一点小的男孩,跟着大人说什么?也不怕羞。”
我走过去,看见墙上刻出的一行字是:“向屈祥大伯伯学习致敬肖橙到此一游。”我要肖橙在这句话中间加上标点符号,让它变成两句话。肖橙不好意思地说,这又不是考试,没人扣他的分。
小庙似乎一切依旧,墙角还有一堆稻草,是给过夜的香客准备的。
我有些不舍,下山时与他们落下了很远。古仕光在江边的船里没有上来,骏马一个人冲在最前面。他站在岸边同古仕光说了几句,就开始动手脱衣服,直到剩下一件裤衩。骏马回头看了一眼,便纵身扎入江里。
肖橙连忙跑过去。
肖姣的父亲似乎没看见,依然低头稳步行走。
肖姣却站着不动了。
骏马在水里冲着我叫:“下来呀,都到了五一节,是游泳的时候了。”
肖姣回头看着我说:“你敢下水?”
我解开几个上衣扣子说:“我最喜欢上门叫阵的男人。”
我走过去后,肖姣在背后小声说:“别上当,他是激你,他是精神病!”
我说:“你可能还不晓得,我也是精神病!”
肖姣一连说了三声:“别!别!别!”
我没有理睬,脱掉衣服,用凉水拍拍胸脯和关节,一点一点地将身子浸入水中,随后一挥臂,向对岸游去。骏马看出我的企图,一个潜泳飞快追过来,很快就超到前边了。我没有理他,一下一下地将蛙泳的姿势做完整。在水里我才明白,那已经变温和了的峡江仍然难以对付,冷不防一股暗流或一朵水花就将身子打歪了,手与脚使出的力量,像被一位太极高手无形地作了化解,又像是拳脚打在一位上看不见头脑、中摸不着两臂、下踩不到腿脚的巨人身上。就是这种我曾经瞧不起的峡江江水,轻易地将我们向下游冲了两百米,才摸到对岸的石壁。后来,则更加过分,它让我们再往下漂流三百米,才回到南岸。
在我即将靠拢石壁时,比我多下漂了十几米的骏马惊叫一声。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我感到一种巨大的物体,正从我的身体下面穿过。
我还在惊诧,一条腿就被刀子一样的东西划了一下。我禁不住也惊叫起来。猛划了几下后,我不顾一切地攀着石壁上的缝隙与凸起部位,让大半个身子脱离江水。骏马做得同我一样快,一样好。我们像小兽一样趴在水线边的石壁上。高不见顶的山崖,像危墙一样倾斜着,用随时倒塌的可能性威胁着我们。波浪在小腿上一进一退,打得人心惊肉跳,从三魂七魄里发出空虚的响声。
骏马又叫起来,让我快看水里。
实际上,我已先他几秒钟,看见一个很大的金黄物体从水中钻出来。
阳光正好照射在它的身上,非常耀眼。
在机动杉木船到来之前,那东西又浮现了一次。
返回到下水的地方,肖姣的父亲看了看我腿上的伤口,有些犹豫地说:“一定是鲟钻子干的!”
我和骏马在后舱换衣服时,异口同声地骂道:“狗日的鲟钻子!”
不过,我们马上又糊涂起来,如果真是鲟钻子,它是怎样跨过葛洲坝来到上游的呢?
穿整齐了出来,肖姣对我说:“你没听我的话是对的,你若真的听话不下水,这会儿我可能对你另有看法。”
骏马又恢复了潇洒,他说:“这会儿若有个美丽女人掉进水里,那可是天赐良缘。”
肖橙指着江上说:“那里有一条死狗,不知是不是母的?”
大家都笑,古仕光不知从哪儿变出一瓶酒,要我们赶紧喝几口。他说自己算定了,有肖姣在旁边,两路英雄好汉肯定会下水较量一番的。
古仕光说:“换了我,若年轻二十岁,也会这么干。”
他又说:“城里来的男人能这样,也可称得上是条汉子,我还以为你们会喊救命的!”
说着话,古仕光自己先喝了一口。
古仕光将瓶口拿离嘴唇时,瓶里的酒少了半截。他吐出一股酒气,低声告诉我们,他听见我们心里喊过救命。 一棵树的爱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