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用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盯着我,那模样有些得意。
骏马说:“这是你春风沉醉的晚上吗?”
我差一点流露出不屑,是对面床上古仕光的鼾声,让我心胸豁然开朗。
我平静地问:“这是你的北京吗?”
骏马反应很快:“对,这儿就是我情感的首都。”
我说:“只怕是流亡政府。”
这时,古仕光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招呼一同起床。他说再不起床,待会儿肖姣来了就会难堪的。往起坐时,我感到头很沉,昨天在江那边屈祥家喝的酒,还在向上涌着。我一边穿衣服,一边搜寻昨晚过江后的记忆。
在屈祥说可能是那家伙来了之后,再无其他。
古仕光告诉我,那家伙就是鲟钻子。鲟钻子是桃叶的死对头。屈祥找它是为了替桃叶报仇雪恨。
骏马听说鲟钻子就是中华鲟,便插嘴说,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害珍稀动物。
古仕光当即吹胡子瞪眼睛,说骏马懂个屁,屈祥终生都在与一条吃人的大鱼搏斗较量,这应该叫作文化。丢掉文化以后,人虽然还能拥有世界,甚至是现代化世界,却只能像彩虹一样活在空中。人生一世,若不能像地上的烈火那样燃烧,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很高兴古仕光用这种充分体现两个极端的话来回敬骏马。
骏马有点鄙夷地说:“现在是没知识的玩知识,有知识的玩卵子!”
刚巧,肖姣一只脚踩住了这句话。
骏马一直背向门口,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到身后有人,一扭头,见是肖姣,脸上顿时露出些许尴尬。他想找出个堂皇的理由,说起来却是含糊不清。骏马心虚地申明,这是从北京来的一个记者,不久前在宜昌说的,又说自己是从老明那里听来的。
肖姣对这话的反应如同峡江边的岩石峭壁。
肖姣冷冰冰地对古仕光说:“你出来一下!”
古仕光跟着肖姣走到阳台上。隔着玻璃,我看见肖姣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电报纸,在古仕光眼前不停地舞动着,嘴里还说着什么。古仕光则一直嬉笑着,不时开口说上几句。
这时,骏马在身后叹了一口气说:“我决定暂时不去北京了,那地方可能还不适合我。不过地方报社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天天忙个不停,越忙的事情,越是无聊至极,就那样还彼此间钩心斗角。”
我说:“那你准备怎么办?”
骏马说:“我打算先弄笔钱,然后专门去炒股票。所谓乱世出英雄,现在的股市才是真正的乱世。真男人都在往股市里闯。只有股市才是真正凭本领和运气来造就一个人的。”
肖姣在阳台上大声地叫我过去一下。
我在他们面前还未站稳,肖姣就说:“我去邮电所查过了,电报是他发的!是他在假冒我的名义。”
我们都盯着古仕光。
古仕光毫不惊慌地说:“我承认,电报是我和龙克串通后,由我经手发的,但我们是为了你们好,想让你们有机会再见一次面,加深一下彼此的印象。”
我说:“那么先前的信也是你们串通后写的?照片也是你们暗中摆放的?”
古仕光摇头说:“信和照片不能记在我们的账上。这事不是我们干的。”
肖姣说:“你别赖账,只有你常去上孝小学。拿走我的照片和文章,是很容易的事。”
古仕光说:“说没拿就没拿。我只用巧计,绝不说谎。看来还有人与我们两个英雄所见略同。说实话,我们真希望上一辈没实现的夙愿,能在你俩身上实现。”
肖姣说:“你们自己的事都弄成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资格来安排我们?”
古仕光正色说:“你想错了,我们的事除了还没有结局外,全部过程有哪一点不好?”
肖姣不做声了,只用眼睛频频瞅我的额头。
忽然间,我发现,昨晚屈祥阴沉地表示那家伙来了之后的失忆,全部恢复了。
肖姣老看我,是因为我的额头有一处红肿。
那是昨晚我在江滩上一脚踩空后摔伤的。当时,我严词拒绝了肖姣的搀扶。我说,一个大男人敢喝酒就敢醉酒,出门在外,只有让女人挽着手的,哪有让女人搀扶的,要扶也要等进屋将门关了以后,那时搀扶的意义就变成了恩爱。所以,总的来说,男人用不着女人搀扶。就像峡江两岸的大山,若是需要江水搀扶,还能靠得住吗?记得肖姣被我的话说笑了。古仕光则在一旁夸奖说,我这样子比我父亲强。在这样的前提下,我闯进招待所接待室,请那个身上还有桃叶橙香味的女孩,帮我第二次拨通了老家的电话。刚好是父亲亲自接听。我对父亲吼道:我比你强,我一定要娶个吃桃叶橙长大的青滩女娃儿,并且爱她到永远。我学着青滩人将姑娘叫女娃儿,用来表示自己融入青滩的决心。说话时,我尚不知屈祥对桃叶的忠贞之爱、古典之爱和浪漫之爱,若是晓得,我一定要对父亲说,我崇拜他们,我向往他们!
父亲在电话里没有作自我辩解。我猜那是因为母亲还没开始练香功,没有进入到那种空静虚无的境界,她还能听见父亲同儿子说的每一个字。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这么做完全是多余的。母亲以她那女性的直觉与洞察力,早就感知到父亲情感中的每一个波澜。母亲用她的经验由衷地奉劝我,任何时候都不要用虚假的情感去骗一个女人,在这方面男人只是个总想在老师面前涂改试卷的学生,或者是总想在师傅面前偷工减料的学徒工人。
针对我想娶一个吃桃叶橙长大的青滩女娃儿的幻想,父亲的回答是:如果能将我的母亲和我,像买到不合格的商品那样,退给商店或工厂,他会做出与我相同的选择。父亲还说,他从不后悔自己当初选择了革命,唯一后悔的是自己终生选择了所谓的“以革命的名义”。父亲永不改变的后悔是,不该上那艘“民熙号”客货轮。
父亲从电话里传过来的话语像电脑小姐的声音一样,平静无波。虽然醉得厉害,我依然清楚,只有在放下电话之后才能说,我为自己出生之窝囊,万分懊悔,万分忧伤。
我同父亲讲了近三十分钟,老板要收九十元电话费。我给了一张百元大钞,多余的算作小费。那个帮忙拨电话的女孩就在旁边站着,听见我说要娶吃桃叶橙长大的青滩女娃儿,她忽然偷偷红起脸来。我几乎将她当作肖姣,可惜没有找见那两只小酒窝,否则我会轻轻地吻她一下。
弄清电报的来历后,我问肖姣,如此出乎意料,我是不是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肖姣说:“哪能哩,作为三峡旅游区的一部分,青滩欢迎一切来此消费的人!”
我说:“既然我成了青滩的纳税人,那就应该享受纳税人的权利。”
肖姣问:“你想要哪些权利,是不是真想娶一个吃桃叶橙长大的女娃儿?”
古仕光突然叫饿,要上街吃饭。他拉上骏马在头里出门了。
肖姣和我面对面站在阳台中间。她不看我,我却注视着她。
我说:“昨晚打电话你也听了?”
肖姣说:“没有,你那黄州话难听死了,我才不听!”
我说:“可我看见你了!”
肖姣说:“那是你喝多了。”
我说:“幸亏多喝了些,才将别人看成了你。”
肖姣轻轻地笑起来,两只小酒窝里荡起了春风。她给我讲了个小笑话,说是父亲临出门时儿子要他带上指南针,父亲不理解,儿子说父亲喝醉酒后总搞不清回家的方向,有个指南针他就能回家。当天父亲还是迷了路,因为他被指南针上的南北极搞糊涂了。
我笑着说自己以后万一有醉的时候,决不用眼睛,而用鼻子,哪里有桃叶橙的香味就往哪里走。
肖姣马上问我用鼻子辨别方向的是什么东西。
我说是狗。
等我明白上了当,肖姣已笑着跑了出去。
外面的太阳很好。
我对肖姣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肖姣说:“非常愿意为你效劳。”
我说:“那就帮两个忙。第一,我想今天见到你舅妈桃叶。”
肖姣说:“这个不行,她现在不想见你。”
我说:“那就算了,说第二个。我想明天见到你舅妈桃叶。”
肖姣这次笑得更开心了。
笑过之后肖姣仍然恳切地说:“舅妈晓得你来了,也晓得你是谁的儿子,她现在真的不想见你。”
我问为什么。
肖姣说:“舅妈觉得你太像你父亲了!”
我要肖姣转告桃叶,我只是作为肖姣的朋友来看看她。肖姣将话岔开,问我是不是想吃真正的桃叶橙。我说我还想吃她亲手做的鱼。
肖姣好奇地问:“你怎么晓得舅妈会做鱼?”
见我笑而不语,肖姣猜测一定是古仕光说的,“天底下就数古老头嘴馋。”
这时,古仕光在一家餐馆门口叫起来,要我们快去,再不去就要像一九六〇年、一九六一年那样饿死人了。
我抓紧时间问:“你昨天为什么生我气?”
肖姣脸色稍稍一沉,“我一下子接受不了龙克是你父亲的事实。”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不是我有意偷听。因为将来的三峡水库要淹掉镇子,这儿的房子都盖得简单,不怎么隔音。”
我觉得这样也好,若是亲口告诉她,也许情况会更糟。
前面的一处门洞里,肖橙探出脑袋向这边窥视。他嘴里叼着一支铅笔,作业本垂垂吊吊地放在膝前。肖姣朝他挥了一下手,那意思是叫他回屋去。他却借故跑过来,对我们说,他的作业快做完了,最后几道题想留到明天做,不然明天什么事也没有,人会觉得无聊。肖姣正要揭穿他的小把戏,我使个眼色制止住她。
我说:“你想同我们一道去玩我们不反对,但玩回来,你得写一篇三百字的日记。”
我以为这样能将他吓住,不料他竟高兴地大声答应下来,还对我说:“男人到底和女人不一样。”
气得肖姣当即问他:“你算什么男人?”
肖橙回答说:“因为学校不让学生早恋,否则我早有女朋友了!”
四周的人听得哧哧发笑。
肖姣怕肖橙再说下去会冒出更可笑的话来,就要肖橙去江边看看她家的船准备好了没有。
肖橙走后,我们又回到那封信与照片的话题上。
我问肖姣,会不会是桃叶干的,说不定桃叶也有类似父亲和古仕光的念头。
肖姣说我想得美,舅妈桃叶绝无作案的可能,因为她从不去南岸的。照片放在哪儿她已记不准了,那篇文章绝对是放在上孝小学宿舍里才不见的。
无论如何我也想不通,是谁不约而同地与父亲、古仕光干了出于同一目的的事。
苦思冥想之际,肖姣忽然问我:“我那张照片照得怎么样?”
看到我即将启齿的神情,肖姣红着脸,连忙捂住两耳,不停地说:“你别瞎说,我不要听!”
其实,我要说的并不是国色天香、倾城倾国、沉鱼落雁、羞花闭月、美轮美奂等词汇。
我准备的只有两个字:“真好!” 一棵树的爱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