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屈祥入狱、父亲负疚不能来青滩的这段时间里,古仕光毫无阻拦地进入到桃叶的生活中。
如果没有后来的灾难,单单只挑出一个,不看前因,也不看后果,一九五八年无疑会成为青滩人最快乐的年份。除了那不知远忧近虑,放开肚皮海吃海喝的大食堂外,上山恣意砍伐,然后像放野火一样,在一处处地坑里燃起冲天大火,这是与峡江行船有着极大区别的又一种刺激。这些只是一种国家气氛,真正的原因是古仕光喜欢青滩,在青滩差不多扎下了根。
作为一个民间说唱艺人,古仕光走遍了峡江的山山水水。这样,他来到青滩就是一种必然了。但他能留下却是一种偶然。古仕光是一九五六年冬季来到青滩的,他下船时天上正飘着这一年第一场雪花。
古仕光随意走进一家河铺子,开门见山就说:“我是来会一会‘江老虎’屈祥的,请你们将他叫来。”
说实话,古仕光当时的样子将青滩人镇住了,他们从没有碰见如此说话的人。河铺子里的女人虽然见过世面,也禁不住心虚地说:“他在上孝镇那边钓鲟钻子,恐怕不会过来。”
其实她很清楚,屈祥根本就不会过来。
古仕光说:“我知道他不会过来,但我有办法让他过来。”
古仕光让人将桃叶叫来。桃叶听说一个游江的艺人有办法征服屈祥,就忍不住来到久违的江滩上。古仕光要她将做给屈祥吃的两样菜、一样汤也给他做一次。桃叶依了他,就在别人的河铺子里,动手将菜和汤做好,放在古仕光面前。
待古仕光吃好了,天也黑了。
他将嘴一抹,突然一亮嗓子唱起船工号子来。
那天晚上江滩上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古仕光的歌声。作为艺人唱出的船工号子,比平日江上那些船工吼出的歌声,拥有更加感人的魅力。他唱了一个通宵,嗓子也不见嘶哑,青滩镇上的多数灯光没有熄,对岸上孝镇的灯光也没有熄。
唯独屈祥的屋窗口没有灯光。
天刚见亮时,大家就看见他端坐在对岸的礁石上。
在青滩镇招待所的小客房里,古仕光对我说,他那次到青滩的本意主要是冲着桃叶的。他在峡江两岸走,爱他的女人无数,他喜欢的女人也数不清,他以为自己一定能够像征服别的女人那样征服桃叶。
一整夜,桃叶耳朵虽然在听歌,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南岸。
古仕光的歌声没有征服桃叶,却征服了另外一些人。
第二天上午,有人来找他,自称是海员工会的,希望他能帮一帮镇业余剧团,为他们编排几个节目,然后参加全国海员工会的汇报演出。古仕光想了想就答应下来。
之所以应允,是因为他还在惦记着桃叶。
古仕光为业余剧团编了一个《桡工歌舞》,当然还有另外的节目。古仕光的主要心思却只放在《桡工歌舞》上。歌舞的核心是一对桡工情侣,古仕光自己演那青年桡工,美丽善良的滩姐则由桃叶扮演。桃叶本来不愿意演,但全镇的女人都在怂恿她。能歌善舞的古仕光,有着乡村风流才子典型的轻狂。女人们都说,只有桃叶上去才能压得住他。
我老家黄州标云岗的人都晓得,桃叶的歌唱得好。但是桃叶从来没跳过舞蹈。古仕光每天早上带她到江滩上练劈叉。
江滩是桃叶选的。
除了江滩,换到哪儿她都不肯动一下手脚。
桃叶一边训练,一边看着对岸模糊的人影。
节目排成后,公演的那天,江滩上搭了个戏台。满江滩的人都笑闪了腰,巴掌拍得比那江中整治航道的炮声还要响。过了年,业余剧团要到北京去参加汇报演出,桃叶却死活不去,剧团没办法,只好临时换了一个人。那人演得比桃叶差远了,仍然在北京拿了个一等奖。
业余剧团演出最多的是一九五八年,隔几天一座土高炉出了铁,他们就要庆祝一番,锣鼓喧天,歌声飘扬。在青滩的地盘上,还是由古仕光和桃叶联手演那桡工情侣,他们的表演让全镇男女的心都醉了。
那一年镇上结婚的人特别多。
管结婚登记的民政干部说,大家像是将后三年要结的婚都提前到了这一年。
桃叶还到南岸演出过,但她的脚一点也没有沾南岸的地。古仕光将她从船上背下来,沿着乱石间的陡路和上孝街头的青石台阶,一直背到江渎庙内的戏楼上。演出结束后,古仕光又沿原路将她背回船上。
出这主意的是古仕光,拿这主意的却是桃叶。
桃叶连去北京演出,都是说不去就不去,去不去南岸,当然更由不得别人替她作决定。桃叶不去北京,是想起了从前旅途上的遭遇。她不想离屈祥太远。但她只说自己是怕又在路上染上怪病。大家晓得她的过去,就无人敢勉强了。桃叶接受古仕光的主意,是因为自己实在忍不住九年里,虽然只隔一江之水,却见不到屈祥真容的煎熬。
桃叶的样子屈祥看见了。
屈祥看见后却像没看见一样。
那条船上还有从省里派来,以陈教授为首的柑橘考察组。
父亲也在这条船上,他是最后一个出现的。
江渎庙里的演出刚结束,就有几个小孩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屈祥在江里逮住一条鲟钻子。
别人还没有完全听清楚,桃叶的两行眼泪便哗哗流出来了。
古仕光背着桃叶往船上走时,忧伤地说:“这下可好了,你们可以结婚了。”
桃叶深情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是该结婚了。”
古仕光日后对我们说的险些做了桃叶的丈夫那事,其实只发生在那个深受青滩人欢迎的《桡工歌舞》节目里。
在生活的真实中,古仕光连我父亲都不如。
屈祥给了我父亲机会,但是没有给他。
一条很大的鲟钻子在江滩上躺着,巨大的尾巴不时在地上重重地拍打几下,引起江滩一阵震颤。似乎是借着反作用力,鲟钻子不时向上蹦起几尺高,那样子颇有些惊天动地。鲟钻子不知钻入了谁家放在江中的粘网,粘网缠住了它,它却将粘网连桩拔起,拖着粘网和粘网上作为浮标的救生圈,逆水而逃。屈祥发现救生圈,他看到救生圈在溯流而行,就知道水下有条大鱼,但他没想到是条鲟钻子,他用爪钩往救生圈底下一捞,爪钩就结结实实地抓到那条沉重的粘网。水底的鲟钻子一挣扎,险些将屈祥拖入水中。屈祥让爪钩在手中滑行着伸长一些,然后趁鲟钻子以为没事时,用力往岸边拉一把,鲟钻子一惊,猛地往水面上一蹿,庞大的身子一下子蹿到江滩上。屈祥不等它喘气,趁它挣扎着往前起跳时,抓住粘网顺势将它拖进一座石窝。
屈祥断定它就是自己苦等了近十年的鲟钻子时,一个人仰天大笑起来。
父亲他们赶到时,屈祥脸上仍荡漾着由衷的笑容。
屈祥望着那趴在古仕光背上的桃叶,毫不掩饰心中的得意。他说:“你可以下来了,一切都过去了。”
桃叶要下来,古仕光几分逗乐、几分不愿意,一直不松开手。屈祥后来为此感谢古仕光,说若不然就会铸成违背诺言的大错。
这一次又是父亲担当着爱情杀手的重任。
父亲扒开站在前面的那个看热闹的陈教授,走到鲟钻子头部附近看了看,又拿起网看了看说:“你一向只用钓竿呀,怎么用起网来了?”
屈祥顿时不笑了。
父亲又说:“不是说那家伙头上有几道弯弯曲曲的虎纹吗?这是那条鲟钻子吗,怎么长得像鲇鱼头呀?”
父亲征询的目光投向周围,但没人附和。
屈祥怔了一会儿后,突然抓起粘网将鲟钻子往水里拖。大家上去阻拦,说只要是鲟钻子都一样,管它谁是谁;又说这么大的鱼抓起来不容易,将它卖给浙江人,可以得到一大笔钱。
屈祥不理睬,他将粘网解开,从别人手里要过一根豪竿,一边往水里撬那鲟钻子,一边对它说:“你回去时给那家伙捎个信,说老子在青滩南岸等着它,让它早点来会一会,别等到双方都老了,斗起来没意思。”
鲟钻子入水时,峡江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望着鲟钻子留下的漩涡,桃叶流了许多眼泪。
屈祥好像没看见周围的人,又开始独自蹲在那里,一心一意地盯着自己的钓竿。
回到北岸,桃叶和古仕光又演了一场《桡工歌舞》。
古仕光说,那场演出是他们搭档以来演得最精彩的,其中滩姐送别桡工那一节,桃叶的嘴唇真的贴到古仕光的脸上。下台后他用手摸了摸,那吻过的地方确有唇红。如果没有唇红,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是真的。该伤心时,台上的桃叶泪眼汪汪;该欢乐时,台上的桃叶春华荡漾。天气还很冷,她穿着云彩一样飘扬的红绸衣裤,从每个人的眼里飘入每个人的心里,经历几十年岁月仍鲜艳如初。
“如果没有那接踵而来的灾难,那一年真好!”
肖姣的父亲现在仍这么说。那时大家都唱着歌儿劳动,跳着舞上床睡觉,谁也不贪婪,谁也不偷懒。
从歌舞中解脱出来的桃叶神情黯然。父亲同天下的男人一样,看到屈祥又不能娶桃叶时,心里免不了有一种窃喜。当看到桃叶的那种模样时,又难逃深深的自责。父亲跟在桃叶的身后,桃叶的身边有古仕光。到了龙马溪那边的山坡小屋,古仕光也只能进屋坐几分钟便退出来。
父亲再次愧疚地对别人说:“我不是故意的。”
古仕光说:“你不说大家也晓得。”
父亲说:“可为什么这事总发生在我身上呢?”
古仕光说:“那也不一定,若不是背着桃叶,我也会上去问屈祥的。”他叹了一声,“娶不到这么好的女人,多背一会儿也心满意足。不管怎么说,你比我幸运,也比我幸福。”
浪荡江湖几十年的古仕光说,这一回他算是想清楚了,只要再碰上合适的女人,就结婚生子,安定下来过日子。像桃叶这样的女人不会再有,他用不着到处寻找了。
他俩说话时,省里来的陈教授在镇里干部的陪同下,也爬上山坡来。几个人对着那片桃叶橙树林指指点点一阵,一个手提着油漆桶的男人,就开始用毛笔蘸着红油漆,在一棵棵桃叶橙树上写着鲜红的数字。父亲看见他们在那棵被雷电击毁半边的桃叶橙树上,写了一个“8”字。他走过去正要问,陈教授反而先开口问,那树底下的雪花膏瓶子是干什么的。镇里的干部说,这是因为意识落后,以为用雪花膏做肥料,结出的橙子就会香甜。父亲对这种解释极为生气,他用黄州土话骂了那个干部一通。别人没听懂,陈教授显然是走南闯北见识广,将父亲的脏话听得字字分明。因此,父亲便得到机会向陈教授他们讲述这棵桃叶橙树的故事。
桃叶橙开花有些日子了。树上不再是银装素裹,树下却是白如霜雪。父亲先让陈教授嗅了嗅桃叶橙特别的花香,然后才给他们讲这棵桃叶橙的故事。
父亲的口才一向不好,他当县人大副主任时,连现成的讲话稿都念得结结巴巴。那一天,他却将在课堂上练就了口若悬河本事的陈教授镇住了,居然在那树下一站就是半天,一次嘴也没插,全神贯注地听着父亲声情并茂的诉说。
这个故事有一部分是在桃叶的屋里讲述的。
肖姣的母亲那时越来越成熟,并且就要在那《桡工歌舞》的气氛中同肖姣的父亲结婚了,是她闻讯将这些人请到桃叶家,还补充了一些父亲尚不知道的过程。
陈教授是来帮助青滩对柑橘进行优化选种的,他说将来要对确实优良的品种进行命名。
我父亲、古仕光和肖姣的母亲听到这话后,异口同声地说:“就叫桃叶橙吧!”
桃叶听到这话,在里屋轻轻笑起来。
桃叶走到房门口,终于让我父亲见到,居家过日子的桃叶的另一番美丽。
在又大又没秩序的武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同这位陈教授联系上后,他在电话里毫不掩饰地回忆说,当完全真实的桃叶忽然出现在一屋人面前时,他的确感到很震惊,并恍惚看到桃叶和那棵八号母本桃叶橙树融为一体了。陈教授说,科学研究本不应该相信什么预感,但他在看见桃叶本人的那一瞬间,确实有一种八号母本桃叶橙树将极不寻常的预感。陈教授慨叹,没想到这一次的预感那么灵验。一九七三年二月十三日,在广西柳州召开的全国南方果品座谈会上,桃叶橙评了八十九分,列参评的七十多个品种中的第一。一九七五年二月四日在福州召开的全国柑橘优良品种鉴定会上,桃叶橙又被评为第一。陈教授说,水果这东西不比现今的工业产品可以造假,可以有意提高质量等级,水果是纯正的自然结晶,它无法合成,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作为科学家,陈教授的记忆惊人的准确,他说,桃叶橙单果一百五十克左右,皮厚零点四厘米,果汁量百分之四十五,可溶性固形物百分之十四,柠檬酸百分之零点五。这一切都同县志上记载的一丝不差。陈教授还说,实际上桃叶橙的命名也同它的树叶与桃树树叶相似有关。可他还是喜欢人文故事。
桃叶在房门口说:“这样不好,我的名字不能借给橙树用。”
陈教授也笑起来,他说:“它救过你的命,你同它已差不多是一体了,还在乎一个名字吗?”
虽然桃叶橙的正式命名是一九五六年由章文才等专家签署下来的,正式提议也只是一九六〇年元月才见于陈教授的报告,父亲他们却从一九五八年就开始这样称呼了。他们在这一年里享受了此后三年中的一切欢乐,他们将丰收的桃叶橙拿到江滩上,像扔石头一样将桃叶橙扔到客轮上,让过往的乘客知道,青滩不仅有美丽的女人叫桃叶,还有种美妙的水果叫桃叶橙。
作为科学家的陈教授,认真地一直等到第三个年头,才写出来他的考察报告。一九六〇年刚刚开头,陈教授又来到青滩。他在桃叶橙的八号母本树下,见到桃叶的模样时,无比痛心疾首。当然,他还在同八号母本树一样,日后名噪天下的十八号母本树,以及十八号母本树的第一代一百三十九号桃叶橙树下,见过那些实在无法与青滩美女联系在一起的女人。她们全都面黄肌瘦,两目无光,头发枯涩,语音呆滞,只要别人嘴一动,她们马上就盯着,不管对方是不是在咀嚼食物。陈教授拿起笔后,很快就写完了自己的建议。这种对桃叶橙的认定,也是对幸福美丽生活的认定。
我已经不记得是在哪儿见到的,哪篇文章中有这样的一句话:不用去描述那段日子如何的严峻,只要对那位一年前还是美丽动人的女子看上一眼就足够了!我不清楚陈教授当年是否风流倜傥,也不了解他现在是否仍惯于怜香惜玉,但当我知道桃叶橙命名过程后,我就认定这段话肯定是陈教授的语言。 一棵树的爱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