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天以后,地面上终于沾满从星空降落下来的霜花。屋后灌木丛中的没人理睬的野果子,一夜之间冻得像熟虾一样红艳,一群山雀叽叽喳喳地用又尖又硬的喙反复啄着,不清楚它们会不会将其衔回巢里。从灌木夹缝里长出来的草又瘦又长,叶子半青半黄,零乱得让人想起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嫌之处。藏在灌木丛中的茎秆细得像藤须,如果没有别的植物扶衬,它肯定无法站立得如此自在,还有力气顶起又宽又长的叶片。荒草的穗子毛茸茸的像条狗尾巴,山雀一蹿动,就有几朵绒花从狗尾巴上飞起来,碰上高空里的风,绒花飞得比山雀还优雅。一条白色的蛇蜕悄然搭在灌木枝杈上,不知是什么小兽在夜里将它碰成两截。灌木丛的顶上还很茂密,底下却是空荡荡。那些见不到阳光的叶子,秋天还没来时就已凋落,早早将地上铺得松松软软,像过冬的暖床。山坡上,初霜将四处弄得迷迷糊糊的,斑驳的旱柳越发显得憔悴。太阳像一块拧干水的抹布在擦拭漆器,它从山脊开始擦,山脊就变得湿润而有光泽,阳光一道道地抹着,直到将整座山坡都抹出湿亮的漆光。
屈祥坐在自己的屋里,没日没夜地盯着窗外。
这种样子已有好长时间了。七号柏木船打劈以后,屈祥病了一场。这都怪他自己,他不是不明白。在冰凉的江水中受了惊吓,一定得反复用热水泡着发汗,但他没有这么做。确信桃叶和小武汉没有被老虎所伤,屈祥更觉得没脸去看他们。倒是桃叶抱着小武汉来看他了,还烧了一锅热水,嘱咐他自己关上门好好泡一泡。屈祥没有听她的。屈祥并没有想到用自虐来惩罚自己,他只是觉得难过。越是听到别人劝慰,说在峡江上行走,就是龙王爷也有呛水的时候,屈祥越是难受,待在屋里什么也不想做。挨到第三天他就发起高烧来。桃叶每次来都穿着素衣素服,她从不进屈祥的房,只在厅堂厨房里忙碌。
初霜下来的那天,桃叶还没进门,一股香气先飘到屈祥的房里。桃叶总是等到有霜时,才开始采摘树上的桃叶橙。这之前,镇上各处都是别人的柑橘,但只要桃叶家的桃叶橙一出现,那些果子便黯然失色。
屈祥吃了桃叶橙后,才说出逃离死亡线后的第二句话。
他对桃叶说:“你的河铺子该搭起来了。”
他又说:“就定在明天。”
桃叶很温顺地应了一声。
算起来,屈祥已有四十几天没有出现在峡江上了。同那次打死麻子李排长不同,那一次是过五关斩六将,这一次却是走麦城。江滩上行船的人、舀鱼的人和游手好闲的人都同他打招呼,一切都没有两样,是屈祥自己将头低了下来。
屈祥一心一意帮桃叶搭河铺子。
不时有船老板过来同他搭讪。
屈祥的双脚始终踏在河铺子的墙脚外面。如果是站在屋子中间,将河铺子的梁支起来只需八分力气。屈祥坚持站在墙外,非要鼓着腮帮,使出十二分力气才行。桃叶像是有意诱使他,三番五次找出理由,要他往毛坯都没出来的河铺子中央走。屈祥都没听她的。实在没办法时,他就将某个来搭讪的船老板支使过去。
屈祥只用一天就将河铺子搭起来了。
到这地步,桃叶索性明明白白地请屈祥到河铺子里面坐下歇歇。屈祥还是不进去。
桃叶叫了三遍后,只好搬出一只凳子放在门口。
桃叶说:“驼子小牛搭这个铺子最少要三天。”
屈祥刚坐下又站起来,说:“搭完河铺子我才知道,驼子小牛比我能干。”
桃叶说:“你也别太自责了,峡江上行船的人自古就没有不出事的。”
屈祥说:“那事本可以不出。”
桃叶说:“你当时是不是想别的去了?”
屈祥突然大声说:“你不要这么问,别以为我在想你,我在船上怎么会想你哩!”
这几句话我是从肖姣那里听来的。
当时我们正走在鸭儿潭边柔软的沙滩上,别的人都抢着往潭边跑,想早点看见桃花鱼。特别是骏马,一边快走,一边还说自己一定要找到一条粉红色的桃花鱼。
肖姣对我说过之后,问我是否理解。
我说,如果是一个月以前,我可能不会理解,或者误解为是男人的虚荣与狡黠。此时此刻,我只能认为这是峡江上像礁石、像峭壁、像险滩一样的男人,不愿自己心里那埋得比江底还深的爱,被人用针尖轻轻一挑就挑出来。他们的爱只让你摸得着,却不让你看得见,不像别的人,能看见却摸不着。
肖姣对我的理解慷慨地打了八十分。
我问为什么不能再高点。
她说这是因为两点:第一不让我因此骄傲,第二留下二十分来考评实际行动。
屈祥对桃叶大声说了一通后,桃叶毫不生气,还连续轻轻笑了三次。
这时,又有一个船老板过来同屈祥搭讪,并且拿出一摞大洋恳请屈祥为他的船领水,先向上到巫山,然后顺水到宜昌。
屈祥说:“我不再上船了,我要上山打老虎。”
船老板说:“我晓得,老虎的事是别人同你说着玩的。”
屈祥说:“我要打的老虎不是别人说的老虎。”
屈祥硬是将船老板撵开了。
第二天,屈祥独自扛着一支步枪爬上山去。
屈祥后来真的打着了一只老虎。
代价是差不多四年的光阴。
屈祥对此毫不后悔。
他不后悔同打着老虎没关系,也同桃叶答应嫁给他没关系。所以,当屈祥扛着步枪,跟在被人抬着的死老虎后面如此回答时,大家都不理解。作为峡江上最有名的领水,几年时间都用在爬山上,不说别的,单单钱财上的损失也是巨大的。况且,为自己的生活,也是为桃叶母子的生活,四年中,他花光了自己的全部积蓄。
在我们来之前,这个问题一直存在。屈祥像珍藏对桃叶的爱情一样,将答案珍藏于内心。在解答这个问题的过程中,骏马首次显现出他作为诗人的潜质。
一九四五年深秋,屈祥独自走在将峡江俯瞰成一根丝线的高山大岭上。迎接他的是一个短暂的万木争艳的时刻。一簇簇青冈木被初霜逼出了内在的品质,浑身上下的叶片变得如同正在锻造的炽红色金属薄板,无论是在岩缝还在崖底崖顶,到处都能见到这种钢铁般的鲜艳。在青冈木火辣辣的照耀下,栎、枫、楸、枥、椴等各种阔叶树在冰雪到来之前,利用一切时机摇曳着那些掺红夹黄,又有不少绿的树冠。在这些高大的乔木下面,黯然失色的火棘、映山红、蔷薇和胡枝子等灌木,早早地抛落浑身的翠绿,蜷缩在山石的空旷处,垂头丧气地对着临风亮节的大树空叹。灰色石块的背阴部分,厚厚的苔藓正在枯萎。一些零星的小草,在苔藓里生长得很惬意,草茎和草叶的结合部,居然还有绿色汁液在流动。青冈木最辉煌的日子是第一场冬雪落下之后,早早到来的雪花因为性急总难留住,在它们融化的雪水里,最先带走的是青冈木树上的其他杂色,使得那些叶片上的红色愈加灿烂。待到积雪全部化去后,整面整面的大山,就像铁水从高炉中倾泻出来。
屈祥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重新发现峡江的。
他从没有在如此高的地方俯瞰峡江。站在兵书宝剑峡顶的丘角山上看去,峡江毫无疑问是由一个亮点引出的一根飘带,先是时隐时现,然后又曲曲弯弯,当它突然从近处的山崖下面钻出来,映照着岸上火焰一样的色彩时,那静无声响的水面已变得雄奇硕壮起来。大巴山那么多的雄关险阻,也没能拦住它,一次次地看着江水从身边溜掉,致使许多山坡像是羞红的。屈祥感觉到峡江其实很累也很辛苦,那些轮船和柏木船如同甲虫一样从天亮不停地爬到天黑,而不顾它是否心甘情愿。
峡江甚至还有些精瘦的样子。
精瘦的峡江对什么都不在意。横贯腊月和来年正月的一场大雪,将两岸的万物深埋起来。这是一夜之间的事,头天下午那些用红叶子招摇的青冈木还在为自己的艳丽而舒心,一暗一明之际,高大的乔木就装扮成一群白衣白发的老人,寒风一来便战栗不止。峡江除了将莽莽雪原切成两半,什么表示也没有。雪原与雪原的断裂处,像是由一个淘气的小孩,用手指胡乱划开的。太阳一照,小孩指痕一样的峡江,就成了雪白以外唯一的光源。
能看清峡江命运的,更多是黄昏或黎明时,与之相伴的黑暗。这样的时刻,峡江已跌入深渊。漫无边际的幽暗,使那些耸立两岸的绝岭断壁得以蹒跚而动,在令人窒息的暮霭协助下,用沉重而漆黑的夜色进行合击与扼杀。可无论怎样,峡江总是朝向远处,睁大明亮的眼睛。它能够一直望到天外。
在风雪交加的山岭上,屈祥一个人慢慢地行走。在所有能够遥望桃叶那山坡小屋的地方,他无一例外地都要作良久的停留。他在眺望小屋时,总对自己想不通,一个不知道老虎是什么模样的人,就因为一只假老虎的缘故,而突然下狠心要打死一只真老虎。
屈祥想过,或许这老虎就是自己的劫数!
屈祥还不晓得,自己真正的劫数是峡江里的鲟钻子!
一九四九年六月,国民政府军再次溃退到青滩、秭归境内。这一次是因为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的进攻。
那天中午,屈祥一个人来到兵书宝剑峡顶。
在他俯瞰长江时,一只额头上黑毛呈三横一竖形状的大型猫科动物,也在俯瞰长江。他敏捷地将枪口对准那个王字,扣动扳机后子弹击中了这个被称为老虎的四脚动物。屈祥想起自己的诨名叫“江老虎”,就对镇上的人说,幸亏枪在自己手里,而不是在对方手里。
这之前,屈祥已帮桃叶给小武汉垒了座衣冠冢。
桃叶没有让屈祥拆那河铺子,她取下那块红色软缎料子后,像当初刚从我父亲的老家黄州回到青滩,火烧自己家的那栋老屋一样,一根火柴将红窗子河铺子永远地映作峡江上的记忆。
屈祥打死的老虎被国民政府陆军第二军的几个军官抢走了。他们扔给屈祥两块大洋。屈祥拿着枪逼着他们又给了一块大洋。屈祥将三块大洋全给了桃叶后,又像往常一样走到江边。
他对身后的桃叶说:“我要挣一笔大钱,盖一栋大房子,然后敲锣唱戏,将你娶进家门。”
许多年来,江滩第一次如此清静,水边上一只船也没有,连小划子也看不见。隔着江,南岸的上孝镇那边反倒停着一些船。县政府下了命令,所有船只一律不许停靠北岸,防止解放军抢了船后渡江。看得见峡江水一寸一寸地向上涨,空气中弥漫着春天成熟的气息。一条鲟钻子在江中间翻了一下。
桃叶心里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抱住屈祥的后腰。
屈祥第一次对桃叶说,总有一天自己要逮住那家伙,剥它的皮、抽它的筋。
桃叶那排细白牙齿咬在下唇上的印痕,直到天黑掌灯时还未退去。
灯光下面,屈祥又一次看到桃叶那洁白如玉的身子。他将桃叶抱起来平放在自己的床上,一双手像船头犁开水面一样,迅猛地解开了桃叶的上衣。望着那对迷人的乳房,屈祥痴迷地忘了自己还想做什么。他在小庙里就曾见过,还用手小心翼翼地抚摸过。那对乳房像什么呢?事过之后,屈祥想了很多次,才想起它们唯一可以相比的是龙马溪流水中,那些瓜果一样大小的卵石上的积雪。屈祥将桃叶的衣服一件件地褪去,桃叶像蚕宝宝一样躺在屈祥的目光里,那些像钢铁一样炽红的青冈木没有发烫过,桃叶的身子发烫了,却没有钢铁一样的炽红。
醉了一般的桃叶,闭着眼睛呢喃着告诉屈祥,驼子小牛从没有要过她的身子。
半个身子已经挪到床上的屈祥,一下子怔住了。
后来,他吹熄了灯,一个人走出去,从缸里舀了一盆凉水浇在身上。
隔着门屈祥对桃叶说:“我差一点又将船打劈了!”
屈祥豪气冲天地表示,他要明媒正娶,让桃叶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女人。 一棵树的爱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