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的那个女孩给我送洗脸水,忍不住拿起桌上的那只桃叶橙闻了几下,她要我吃完桃叶橙后,将剥下的皮留给她。为了笼络我,她出去一会儿后又提了一桶热水来,并解释说按规定一个旅客只能用一桶热水,她是对我特别优待。女孩还教我,剥桃叶橙应该用两手手指分别掐住果蒂和脐部,用力掰开。好的桃叶橙只需稍用一点力,果子裂开时有一丝脆脆的响声,清香满屋飘散。女孩上次吃到这么好的桃叶橙还是三年前的事。我受不了女孩的反复蛊惑与引诱,虽然我明知她是想早点得到桃叶橙的果皮,甚至还想从我这儿分得一两瓣果肉。按照女孩的指点,洋鸡蛋那么大小的一枚小果子真的在我的手指尖上叭的一声炸开了,一股香气顿时在小屋里弥漫开来。记得单位里那个招聘来在办公室帮忙做通联工作的何小姐,有一次失手将坤包里的一瓶法国香水跌碎在茶几上,何小姐恨不得脱下裙子将那香水都吸到纤维中去,当时天正热,整整一个星期都无人舍得打开电扇。桃叶橙的迸裂在夜空中留下的清香,穿过皮肤渗浸到骨髓,而那小瓶里灌装的液体只是在鼻腔中回绕。从金黄的果皮中飘逸出来,在嫩如鹅绒晶莹比玉的果肉中滋润了一个春秋一个冬夏的气息,仿佛是一只要驾驭灵魂的幽灵。我将半只桃叶橙送给那女孩,女孩竟忘了要还在我手中果肉上粘连着的果皮,她伸手接过去后,脸一红,扭头就走,连谢谢也顾不上说一声。
半只桃叶橙很快就吃下了肚,我这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偷走肖姣送给我的那一只。那滋味确实无与伦比。
我打开抽屉,见里面有一本撕得剩下不多的书,书是从后面往前面撕的,封面还在,竟是《新滩文史资料》第二辑。没料到事有这么巧,打开一看,在第一页概述中,开头就写新滩境内资源丰富,“尤以部优‘产品’桃叶橙为代表的柑橘最负盛名”。第二页便是大事记,我注意到李四光曾于一九二四年春来新滩考察的记载。李四光也是黄州人,他的家离我父亲乡下的老家很近。父亲曾用他来鼓励过我,说老家那一带的风水不错,大家都说除了李四光以外,还要出第二个伟人。李四光将新滩龙马溪一带地层命名为“志留系龙马页岩”。我的目光在新滩的时光里飞快地挪动。突然间,心中出现一个忽闪,两手随之飞快地往回翻了一页。重新找到引起忽闪的先前没有留意的文字,一点不曲折,几乎是一眼就看准了:一九四二年二月中旬,民生轮船公司的“民熙号”客货轮在新滩绞滩时,因负荷过重覆没,造成淹死八百多人的特大事故。
父亲年轻时派头十足的那张照片就是以“民熙号”为背景拍摄的。我坐不住了,开了门便到楼下,准备往家里打个电话。楼下只有两个女孩,管电话的招待所老板到江边接客人去了,电话机被一只木匣子装着,还上了锁。
一九四二年,父亲已经十九岁了,“民熙号”轮船在新滩翻覆不可能不在他的心中留下记忆。我记得父亲在母亲竭力反对我学游泳时曾说过他险些在长江中淹死。母亲反对的理由是,河里淹死的从来都是会水的人,不会水的就不会下水,在干地上人是淹不死的。父亲当时诘问:如果失事跌入水中怎么办?如果乘船船翻了怎么办?我和父亲自然成了这场争论的胜利者。
在我焦急地等待老板回来之际,大门被敲响了。我连忙将门闩抽开,凉风先涌进来,后面跟着的是在码头遇到的老人古仕光。就在楼下的大厅里,我们站着聊了几句,听说我到现在也没见着肖姣,古仕光竟不相信,原因是他嗅到我身上有股桃叶橙香味。我将肖橙的事说给他听,他恍然道,那孩子只是肖姣的堂弟。古仕光自告奋勇替我去找人,不容我推辞,说着话就出门了。
古仕光真的将肖姣给我找来了。尽管我刚刚还在为父亲与“民熙号”客货轮的关系而焦躁,但猛然看见久候不遇的肖姣时,我真想上前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肖姣朝我粲然一笑,脸上掠过几分诧异。她没有背那只熟悉的大照相机,一身休闲的样子,略略蓬乱的头发显出另一种风韵。
肖姣说:“你怎么来了?”
没容我回答,古仕光抢先说:“听说你来了,她连化妆都来不及。”
我说:“人家是天生丽质,用不着那套程序。”
我请肖姣上楼去坐坐,古仕光瞪了我一眼,“这么好的夜色,还不到外面去走一走?!”说着就将我们推出门外。
新滩镇内镇外,到处都只有我们两个人。
夜色里,我们几乎是胡乱走着。四月的夜晚是峡江一年中美妙季节的开始。峡谷里的星星少了很多,但一个个又大又亮,还有点发黄。肖姣说这是星星将桃叶橙望久了的缘故,秋天果子黄了时,星星会更黄一些。围困峡江的山太高太大,月亮总也爬不到顶上,偶尔在一个峡口见到它的半张脸,接下来又听见它咕咕咚咚地从山背后滚下去一大截。肖姣的肩膀在我的身边若即若离地游走着,我的衣服感觉到了它,我的肩头却没感觉。一只狗在路中间轻盈盈地向我们走来,它在肖姣脚边停下来,摇头晃脑地呜呜哼了几声。肖姣用小腿轻碰了它一下,它才不情愿地离开。我刚要问,她拉了我一把,要我小心,路外边就是直插江滩的峭壁。我往回靠了靠,发现一根冰凉的手指就在手边。我禁不住用几个指头将它捉住。几秒钟后,那根手指就轻轻地挣脱了。
肖姣问我来新滩干什么,是不是有采访任务。
我一愣,情不自禁地说:“不是你发电报要我来的吗?”
肖姣也愣了,她说:“你不是诓我吧,这一生到现在我还没发过任何电报。”
我掏出一直带在身边的电报,拧亮微型手电筒。肖姣反复将电报看了多次,她收起电报,说:“一定要查清这是谁搞的恶作剧。”我索性将先前的那信和文章的事也说了。肖姣问我在渔洋关时怎么没提过。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一直未说信与文章的事。离开武汉时,我没有带上它们。肖姣说,若有它们,说不定可以从字迹上认出是谁干的。她甚至认为这中间一定有什么阴谋。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有些扫兴,没料到事情竟会是这样。肖姣也沉默起来。
我强打精神说:“我还以为你真的爱上我了!”
肖姣说:“你放心,我不会这么草率的。舅妈桃叶老给我上课哩!”
她又说:“不管怎么着,来一趟新滩,总归不会白跑,还没有人走时后悔过。”
肖姣转过身站了站便开始往回走。她将我送到招待所门口,执意让我先进去,不许我再送她。甚至趁我进到屋里还未转身之际,伸手将两扇门反拉着关上。我在门后听了一阵,外面的脚步声响了几下就消失了。
进了房间,古仕光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呼噜打得震天响。那呼噜不似一般人只是喉咙里憋出来,而是像专业歌手一样,从腹腔里发出强烈的共鸣。我将衣服解开,刚坐到床上,古仕光鼾声一停,眼皮一睁,很清晰地问:“回来了?”
我说:“回来了。”
古仕光说:“刚才你父亲来了电话,我替你说了半天。”
我说:“你没搞错吧?”
古仕光说:“那个龙克,我在电话里都能闻到他的气味,他对新滩比自己的家还熟悉,前年秋天还在这儿住了个把星期。镇上只有这么一家招待所,即使他不记得电话号码,也会打114问嘛。”
我问:“你是怎么同他认识的?”
古仕光说:“你坐稳了,别惊倒。我差一点成了桃叶的丈夫。你父亲,那个叫龙克的男人,是桃叶最早的丈夫。”
关于父亲的那句话,从古仕光嘴里冒出来时,我几乎站起来冲上去,至于是要撕他的嘴还是堵他的嘴,我无法去细想。古仕光的话,像黑暗中被闪电划裂的天空,强光闪烁后,久久等不来惊心的霹雳,这样越发让人浑身如揪如绞。
我心里非常难受,但头脑依然冷静。
古仕光说:“在别处总是将女人比做流水,男人比做高山,但在峡江这儿,男人无论平缓和湍急,总是像水一样来去两匆匆,只有女人才是两岸一扇扇挺立的绝壁。”
老人话里有许多的怅惘。我想他的话来由一定没错,不然怎么会有巫山神女,千年万年地临江伫立,自己不流泪,风雨反而为其呜咽。春天来时桃花如汛,夏季降临洪涛阵阵,秋天里霜叶红透水底,冬天里滴水沾肤不似钢钉却胜似钢钉。神女峰总是那般守护,峡江之水是男人经络与血脉的流淌。
实在憋不住时,我吼叫了一阵。
接下来我又闯到楼下去给家里打电话。我几乎是破门而入,睡在接待室里的那个女孩,仓皇间不知往被窝里躲反而爬起来,双臂抱在胸前蜷缩在床角里。家里的电话铃响了五下后,母亲的声音传到新滩。我要她让父亲接电话,母亲问我有什么事不可以同她说。我真想告诉母亲她被父亲欺骗了几十年,但母亲平静的语音镇住了我。电话那边也没有父亲要听电话的动静,我只好作罢。母亲并没有勉强我说出究竟,这让我事后想起来,不免有些奇怪。 爱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