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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到永远 刘醒龙 4965 2021-04-06 06:20

  一九四〇年,整个中国的冬季特别长,长江两岸直到四一年三月份还在下雪。下雪那天汉口上空雷声滚滚,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上震落下来,将民众乐园一带的街道铺得惨白。在去团风的船码头上,有两个黄州人被冻死了,死者身上的单薄衣服很快就被旁边行将冻僵的难民扒走,迅速穿到自己身上。父亲到码头去买回黄州的船票,他在风雪中挤进围观的人群,看见那赤条条的死者身上,暴露着与祖父的胸前背后相似的伤痕。人群越来越密,突然一个学生模样的男人从人群里跳出来,大声说:为什么富饶的长江养不活我们可怜的兄弟?为什么几万万民众打不过小小的日本?这一切都因为像狮子一样的中国人还没有从梦中醒来,不然的话这两个兄弟就不会在这风雪里倒在东洋鬼子的铁蹄之下。学生模样的男人说得慷慨激昂声泪俱下。父亲想到王永萱给自己的介绍信,就觉得应该交给这个人。他顾不上买票,飞快地跑回住处,从一个角落里取出一只油纸小包。祖父在床上问他船票买好没有他也顾不上回答,等他赶到时人群已经散去,两具尸体还在,刚才没有血,现在旁边却有几摊血迹。不远处还站着几个拿着枪的日本鬼子。

  隔了一夜,他们一齐去码头时,死尸不见了,地上的血和正在融化的雪拌在一起,染红了半条街。船上都是去黄州的人,说起来大家就都熟了。听说祖父是从秭归回来的,大家就偷偷地问那里到重庆方不方便,中央军队什么时候能打回来。祖父没办法回答他们,只有一点他能拍胸,祖父说日本鬼子过得来东海,打得下田家镇,但他们绝对过不了南津关,冲不进峡江,在那些地方随便哪儿架一门炮,小鬼子的兵舰就是插翅也飞不过去。祖父再三重申只要一门炮就可以挡住鬼子的千军万马,所以重庆作为陪都是万无一失的。祖父将桃叶介绍给大家,说是光她家门口的那三座滩,就可以将鬼子气死,船大了进不去,船小了劲不够,得组织几百人用纤绳往上拉,这样的地方鬼子还想过去?!况且,在新滩下水,还有空舲滩,空舲滩下水是南津关。大家听了很高兴,都说只要中央政府安全,抗战胜利就有希望。祖父同乡亲说话时,父亲在舱口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越想越觉得像昨天在码头发表演说的那个学生。他在船上反复找了几圈,却再也寻不见。

  祖父身上别处的伤都好了,就只胸前的还没好。那儿烂了一个洞。我出生后,还不懂事时,老是爱用小手去揪那伤疤形成的一个肉瘤,试图用眼睛从那肉瘤下面的洞孔里,观察祖父的心脏是如何跳动的。父亲为这事揪过我的耳朵,还用手指曲成栗暴来威吓我。祖父一到夏天总是光着膀子乘凉,那丑陋的伤痕有碗口那么大。后来,我又变得对它产生恐惧、厌恶,直到由它引出我对日本人不肯承认侵华战争之罪的极端憎恨。祖父死去多年后,他的容颜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但那个一开始尽是脓血、几十年后祖父行将就木之际又开始流出一种泪水状的东西的伤疤,却越来越清晰。祖父在团风码头上将自己的伤口露给别人看,他说自己只差一点点便也会被人用草席裹着运回来。

  祖父根本不知道,在他奄奄一息地躺在汉口西边的棚子里,来来回回徘徊在死亡线上时,胡森已被革去了秭归县长之职。

  胡森托祖父带回来的那些大洋,连半块也没用,祖父将它一直保留到一九八五年。那年夏天,一帮盗贼趁祖父中午躺在乡下老屋的厅堂里熟睡时,撬开了祖父存放大洋的柜子,将保存了四十五年的诺言一样的东西席卷而去。这样的事对祖父这样的老人是不可能没有打击的。那些盗贼的名字后来虽然全都写入了公安局的档案,但他们至今仍在南方过着逍遥的日子。

  这些大洋之所以一直放在祖父手里,是因为祖父回到竹皮寺时,胡森的母亲和那些嫡系亲戚不堪忍受汉奸们的敲榨勒索,已于头一年年底沿陆路逃往四川,不知何故,从此不见归来。

  祖父在自己土地上彻底活过来。他将桃叶安排在胡森家人遗弃的房宅里住。祖父固执地认为自己的小屋养不好女人,因为祖母在这栋屋里去世时才三十岁,父亲的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都是在不满十岁时死去的。祖父曾是黄州一带谁也不敢碰的汉留会漆大爷手下的红旗老五,不管桃叶在胡家的宅院里一天天长得如何的出众,她从没有为自身的安全担过心。这除了祖父的威望以外,也慑于父亲在一九四一年突飞猛进地长成一个健壮孔武的小伙子,并从几个在附近山里差一点就被一七二师拉大网一锅端的五大队士兵手中买下三颗手榴弹。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是用来打鬼子报国,但不是鬼子的人都有些怕他那鼓鼓囊囊的腰部。

  在一九四一年春天、夏天和秋天那些最好的日子,父亲完全无心去抗日,只是当别人提到日本鬼子时,他才义愤填膺一回。当然,这也不能太责备他,当地高喊抗日的两支中国部队一会儿摩擦一会开仗,让老百姓都不知道谁对谁不对了。

  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总有少数人借用国家的名义和手段,堂而皇之地剥夺了民众的权益。

  由于四〇年的冬季特别长,四一年的虫灾就轻多了,竹皮寺一带的家苗和野草都长得分外茂盛。当春水还异常扎骨时,父亲就带着桃叶下到水田里开始干活。新滩附近只有沿龙马溪有少数几块水田,桃叶没插过秧,父亲就和她在水田里步步相随地手把手教她,如何用左手手指将秧苗分开,又如何用右手手指将秧苗插入泥中。父亲在水田里还有一项重要使命:替桃叶驱赶蚂蟥。新滩的冷水田极少有这种讨厌的吸血生物。桃叶第一次被蚂蟥咬时,除了用两只泥污的手在水田中央紧紧搂住我父亲的腰,大喊大叫以外,完全不知道如何对付它。父亲挣不开桃叶的手臂,他用力扭转自己的腰,回头俯下身去将趴在桃叶那白嫩的小腿上的蚂蟥揪下来,再从田里抠起一团烂泥将其包住,一挥手扔到田头的荒地上。这种情形,竹皮寺的老人始终忘不掉,每当提起这个时,总是眯着眼,用一种神往的语气,说他们当时的样子就像两条交尾的蛇。祖父这时,坐在田边的椅子上,他还不能做任何事,要到这季水稻收割下来后,他才能勉强到收获后的干田里捡一捡那掉下的稻穗。祖父在水田边大声叫桃叶插快点,插得越快,移动得越快,蚂蟥就撵不上。实际上,父亲的心这时已成了一条蚂蟥,恨不得自己能趴在桃叶的小腿上不下来。十六岁的桃叶一天一个样,见到什么就受到什么滋润。在水里,水将她的肌肤洗得洁净如玉;在地里,青枝绿叶将她映得丰腴饱满;有太阳时,她清朗活泼像只小羊小兔;星月的阴影起来后,她马上又成了一只温静的归林之鸟。

  祖父读书不多却虔信孔孟之道,正是因为这个,祖母死后,他再也没碰过第二个女人。祖父是最早看出父亲心思的人,所以他早早地为父亲订下了规矩,任何时候不得进入桃叶的闺房。假若祖父没有订下这条规矩,同时父亲又不是如此敬畏祖父,后面的故事也许就会完全两样。这对尚不满二十的男女,也许就在老家竹皮寺那片茂密竹林旁的房子里,早早地肌肤相亲。可惜这种事发生得太晚了,而且祖父到死也不知道被父亲遮掩着的真相。后来我听说,祖父在背着我母亲怀念桃叶时总说,自己不该死等胡森家里的人回来,而应该在四一年中秋时节给两个孩子办几桌喜酒,让他们成亲,那样四二年春上就算父亲要走,桃叶也跟不去,因为那时她一定已怀上孩子了。

  一九四一年夏天刚来临时,父亲就早早开始到桃叶窗前的竹林里乘凉。桃叶夜里喜欢唱歌,又决不大声唱。她在夜里只唱歌给我父亲听,她知道父亲夜夜都在窗外守候。竹皮寺的人记住的几首峡江民歌,是桃叶白天在地里干活时唱的。

  远看姐儿穿身白,

  拿把锄头堵田缺,

  过路哥哥莫笑我,

  丈夫年小筑不得,

  看我遭孽不遭孽。

  这歌儿第一次从桃叶嘴里飞出来的情景,竹皮寺的老人至今一点没忘,当时我父亲正在田角上垒火粪堆,他将最后一担土倒在柴草上面,桃叶用火柴点上火。一股青烟在秋天的田野上袅袅升起,火粪特有的酽香在空旷的原野上弥漫开来。站在竹皮寺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看得很远,那些极矮的山丘完全无法阻挡每个人的视线。桃叶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身临其境地深深融入长江下游广阔的秋景,桃叶后来在汉口的一家旅馆里,将头枕在我父亲的胸脯上,说那一刻里她想起峡江,想起新滩,竹皮寺的秋景秋色,是峡江和新滩所见不到的。在那里,无论爬上多高的山,总有一面面峭壁像门一样将人紧紧锁住。桃叶就是在青烟如柱如杵独自撑起黄昏的天幕时,放开喉咙高声唱起这首后来在竹皮寺代代流传的峡江民歌。随后,在整个秋天里,桃叶的歌声一直随风飘扬。

  然而,随着收获季节的结束,枪声和爆炸声迅速取代了歌声。在祖父的经历中,武汉沦陷之后到武汉收复之前这段时间里,老家这一带从没有哪一天早上起来能够知道这一天里谁是说了管事的人物。光是大股势力,除了鬼子、伪军和维持会以外,还有一七二师、五大队和漆大爷的汉留会,这些都是老虎和豹子,之外的狼狗狐狸野猫那就更搞不清了,就连父亲也凭着腰间的三颗手榴弹当过半天家。剩下半天是祖父说了算,他一句话就将父亲吼蔫了。总的说来,那些时间里,大家对一两声枪响都已习以为常。

  腊月间,祖父的伤基本好了,他要到上巴河看一看,另外趁早买点年货,免得年关临近时东西涨价。祖父和父亲还商量好了,无论如何也得给桃叶买块花布做件新衣服。

  父亲后来在上巴河镇外,用两颗手榴弹打跑了三个跟踪青年学生王永强的持枪人,并将他背回竹皮寺家中。父亲救他是因为他就是那个在汉口码头发表演说的人。父亲迫不及待地将那介绍信给王永强看。王永强吃力地将一只牛皮纸信封交给父亲后,嘴里冒出几朵血花,便闭上眼睛。父亲听清了,王永强要自己将这封密信交给共产党。

  葬过王永强后,父亲郑重地说,他要将王永强遗下来的重要信件送到秭归去。他当然没有说出王永萱的名字。祖父将父亲的话放在心里琢磨了一天一夜,才对父亲说,你应该尽忠去。祖父建议父亲将这封信直接送到重庆,那里有共产党八路军的办事处。

  祖父说得最多的是,让父亲将桃叶带回秭归,交给胡森,本来他还要父亲将大洋也带回去,后又考虑到会有诸多不便,只好作罢。

  父亲离家时,穿上了胡森送给祖父的一套西服,就是我在照片上见到的那个模样。他们是夜里走的,竹皮寺的人只有楚雄大伯知道,他是从父亲将剩下的一颗手榴弹送给他的反常行为中猜出来的。

  父亲带着桃叶,从团风上船,顺利地到达汉口,依然住在那个亲戚家里。就在那天夜里,这一片棚子区发生了一场大火,起火原因直到抗战胜利后才查清。那一阵,汉口的棚子区里各种传染病大肆流行,并有合击六渡桥繁华区和江汉路租界区的趋势,尤以上风上水的西边这片棚子区最危险。这样日本占领军便秘密策划放火焚烧这片棚子区。那晚刮的是东南风,大火也是东南方向烧起来的。就像孔明借风一样,日本人事先预测到这场东南风,他们等这场风已经好久了。父亲被大火惊醒时,四周已是一片火海,他几乎来不及叫醒桃叶,撩开被窝,抱起只穿着小衣服的桃叶就往门外跑。那天夜里,棚子区的女人完全顾不上羞耻,不少人在火光中赤身裸体地夺路而逃。

  从火海里逃出来,父亲从不多的盘缠钱中抠出一部分,找到一家小旅馆,要了一个房间。披着父亲西服的桃叶,一进房间,连门也没关上就将父亲紧紧地搂住。桃叶冰凉的身子在父亲怀里颤抖了好久,直到父亲将自己颤抖的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桃叶的身子才开始变得温暖起来。慢慢的,父亲感到怀抱中僵硬的铁块由于发烫而变软了。桃叶的柔软更加衬托出父亲的强大。父亲将桃叶平放在床上,被大火映红的武汉三镇上空,荡漾起从骨髓中迸发出来的呻吟。 爱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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