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里迢迢、关卡重重的回家路上,父亲一点也不寂寞。
桃叶也跟着他们。
县长胡森实际上是假公济私,他预付了半年的薪水,让祖父带着父亲将桃叶送给他那留在黄州乡下的母亲作丫鬟。这也是父亲冒险偷手枪、换取革命证明的最大原因。父亲对胡森用两块大洋从美丽的新滩镇买走美丽的桃叶姑娘深恶痛绝,三番五次在王永萱面前挥舞拳头非要打倒胡森,消灭胡森。桃叶的妈妈几年里一直在做滩姐添滩,这一年春天突然晕倒在江滩,从此就难以起床,捱了几个月,相好的纤夫不再登门了,家里一贫如洗,正好胡森要买个丫鬟送回老家,桃叶的妈妈一咬牙就在契约上画了押。
为这事父亲还流过眼泪,奇怪的是桃叶除了郁郁不语外,从不见她掉半颗泪珠。还是王永萱告诉他,说峡江的女人个个都是神女峰上的神女,心肠虽然似水,眼球儿却是水晶宝玉珍珠做的,能够一尘不染,却绝不轻抛泪水。王永萱还叫我父亲将桃叶争取到革命队伍里来,她说这样的女人是决不会背叛的。
桃叶一路总是装作快活的样子,不给父亲他们添麻烦。旅途无事相扰时,桃叶还给父亲讲一些新滩的故事。遇到关卡,桃叶就得装哑巴。祖父和父亲见人就说一口地道的黄州话,称自己是难民,本想撤向大后方,却将家眷走失了,只好回头寻找。桃叶的话全是川东腔,一听就会露馅的。祖父不怕别的,就怕胡森托他带回去的几十块大洋被溃兵们抢走。一九四〇年的湖北省,日本鬼子虽然占据了一些较大的城镇,但乡村仍被国民党形形色色的部队所控制。父亲他们穿行一月有余才来到沦陷两年的武汉。
祖父在如今叫做利济北路的汉口棚子区找到一个亲戚家住下来,然后拿着亲戚的良民证,到码头上去买到团风的船票。
现如今,面对像潮水一样涌来的日本货,父亲坚决抵制,他不允许在我们家里出现一件日本货,哪怕别人曾将日本彩电吹得神乎其神,都以家里有一台“索尼”或“松下”而得意之际,他也一直是一步步坚定地走向家电商场,目不斜视地直冲那台“长虹”而去,并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就这一台,给我包好。父亲双手拥抱着“长虹”的样子,真可以让那些正在东洋货堆里低头搜寻的人,显出汉奸奴才的狗模狗样。
父亲的这种气概也感染了我,我的第一个女朋友就是在商谈结婚事宜时,因她开口说出的家电全是日本货,我便愤然地将她请出了宿舍。
一九四〇年十月二十五日,正是武汉大撤退两周年市耻之日。父亲和桃叶猫在旧社会破烂不堪的矮棚子里,焦急地盼着祖父买上船票早早回来。
祖父沿着六渡桥熙熙攘攘的街道往码头方向走,除了认为人多安全外,他还想看看民众乐园。人多有人多的不利之处:谁都难看得很远。但是铁蹄下的汉口人,在两年时间中学会了用鼻子和耳朵看情形。祖父一到民众乐园门口就被一张戏报吸引住了。
戏报上写着,今晚由楚戏名旦关啸彬主演《荞麦馍赶寿》。祖父看得出神,完全没有觉察到身边的人正在纷纷躲避。躲避的人扔下一张纸,祖父一眼认出那是一张戏单子,他随风追了几步,弯腰从地上拾起。等到祖父抬头站起来,两个持枪的日本鬼子恶魔一样堵在眼前。
亲戚曾吩咐过,在街上碰见鬼子躲不及就快鞠躬。
祖父愣了愣,一转身挺着胸想走开。他不愿向冬瓜一样的小鬼子折腰。
飞天横祸突然降临,祖父被重重地击倒,小鬼子的皮靴和枪托一齐向祖父的胸膛落下。祖父没有翻滚也没有哀鸣,他闭着眼睛,仰卧在民众乐园的临街墙根下,一只手始终攥着那张捡来的戏单子。
祖父在地上躺了许久,直到那位亲戚正好路过。
祖父被抬进棚子时,清晰地对父亲说,男人的头可以为女人低,但不能给小鬼子低。他一边说,胸口上的窟窿一边突突地往外冒血。
父亲他们没办法马上回黄州老家,在亲戚的棚子里一住就是大半年,一天天花光了祖父的积蓄和预支的薪水。身无分文后,祖父仍不准动用胡森托他们捎回去的大洋。实在没办法,桃叶提出到街上去卖唱,她说自己不能吃白食,呆看着日子过不下去而不出力。祖父开始不同意,桃叶就独自偷跑出去几次,每次真弄了些毛角子钱回来。到这时,祖父只好让父亲领着桃叶出去,但他又说死,只许在棚子区里唱,不准到灯红酒绿的大街上、特别是六渡桥民众乐园那一带去。
桃叶唱的是峡江里流传的情歌:
月亮弯弯郎不来,
眼泪汪汪打湿鞋,
眼泪滴在鞋尖上,
口叫哥哥你不来,
欠坏人来人欠坏。
太阳大了晒坏人,
情妹房中把香敬,
一不是烧香求儿女,
二不是烧香求金银,
求朵乌云遮郎身。
凉风悠悠好做鞋,
可惜没有鞋样来,
口叫哥哥脚跷起,
照样剪来照样裁,
给你做双趿脚鞋。
祖父在棚子里听见桃叶的歌声后,不止一次地赞叹说,这么好的嗓音应该去唱楚戏。桃叶唱了几天,就在棚子区里唱出了名,一到天黑就有人来催,等她去时,一小块空地早扫干净了,婆婆妈妈老老少少一堆人儿已坐着矮凳等在那儿。桃叶唱起悲腔时,常常还有人落泪。特别是那首《十想歌》,最让中年女人唏嘘不已:
一想奴的娘,不该把儿养,
十七十八守空房,越想越悲伤。
二想奴的妹,小奴两三岁,
男成双来女成对,越想越有泪。
三想奴的嫂,待奴也还好,
怀抱娃儿哈哈笑,越想越心焦。
四想做媒的,怎不把亲提,
烟茶酒儿待承你,为啥得罪你。
五想奴的他,不来接奴家,
你打单身我守寡,别人说闲话。
六想奴公婆,怎不来接我,
男大女大正配合,免得别人说。
七想一庙堂,姑嫂去烧香,
嫂打钟来奴烧香,装扮成和尚。
八想进绣房,推开红罗帐,
只见枕头没见郎,想起哭一场。
九想我朋友,怎不来行走,
自从那日我家走,想起泪双流。
十想奴的命,命里不如人,
悬梁高挂一根绳,早死早投生。
每次唱罢,大家就将各样的什物放进地面上的一只篮子里,有时是几把米和一些蔬菜,有时干脆就是做好的一点吃食,也有时放点钱票等,都是各家从牙缝里省下的。桃叶也不多要,够三个人吃一顿就行。
父亲在那段时间里,天天到码头上去找零工做,挣多挣少,天一黑就赶回来,陪着桃叶听她唱歌。桃叶唱歌时,谁都以为她在看着自己,只有父亲和桃叶自己真正明白,桃叶的眼睛片刻不离坐在最后的父亲。
父亲听多了,就要桃叶教自己唱。桃叶推了几次后,有天晚上趁祖父熟睡时,终于小声教了一次:
山歌好唱莫冷台,
磨儿不推不转来,
铙钹无人打不响,
金子无光照不灵,
山歌无姐唱不成。
三根银丝般般长,
挽过疙瘩甩过墙,
千年不准疙瘩散,
万年不准姐丢郎,
只怕二人命不长。
父亲学得几首歌后,曾领上桃叶瞒着祖父跑到江岸一带的棚子区里,两个人临街对唱。那一带住着带头发动“二七大罢工”的车辆厂工人,他们去一次总能要到一些钱。回家的路上,桃叶就用这钱到药店买些治跌打损伤的药。
别人都说活不成的祖父,就这么缓过劲来。一九四一年的春天来临时,祖父在父亲和桃叶的搀扶下,第一次出现在棚子屋外的阳光里。祖父对着天笑了一阵,憋在心里的话直到回到黄州乡下时才吼出来。
祖父一踏上老家的田野,便不顾一切地大喊:“小鬼子,这下子看你们还能将老子怎么办,总有一天老子要你们趴在胯里舔屁眼嗍鸡巴!”祖父的脏话在桃叶听来,就像在峡江看见几百个男人寸纱不挂地在江滩上行走一样,丝毫也没有不妥之处。祖父还挥舞着那张戏单子,对来接自己的乡亲们说:“老子这回没死,等将小鬼子赶走了,就是卖裤子也要到民众乐园去看关啸彬的《荞麦馍赶寿》。”
祖父死于一九八五年秋天,几乎就是那个惨遭横祸的武汉市市耻日之夜,祖父在新近灌制的楚戏《荞麦馍赶寿》音乐中,悄然合上了眼睛,他的手上还紧捏着已经发黄的戏单子。祖父胸前那个被日本鬼子毒打而致的疤拉洞,在祖父进入弥留之际后就开始往外流着淡淡的血水。
父亲抚着祖父胸前的血水对全家人说,只要日本人一天不真心反省他们的罪恶,我们就要二十四小时记住祖父在回到老家时喊出的第一句话。他们不认罪,就要强迫他们那么做。 爱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