撵走屈祥后的惆怅,在很长时间里一直让桃叶心存不快,屈祥很多次游离在她的视线边缘,但他就是不再深入。我在琢磨几十年前桃叶说过的那句话时,深深地感觉到父亲的前妻是何等的聪明,因为她只说不许屈祥进那红窗子的河铺子门,而没有说不许屈祥进她的家门,这应该是她为自己往后人生留下的最大伏笔与机关。可惜屈祥没有这么细的心眼,屈祥就像峡江的山水,连微小之处都是粗犷。我想,如果这话是说给父亲听的,他绝对不会毫无察觉,可惜桃叶从来没有对我父亲说过类似的双关语,以便让他有机会展现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在这一点上,我深深地为父亲和桃叶而遗憾,虽然那样的结果也许会使这个世界不会有我的出生和降临,但我还是要这么做,这么想。事实上,到了这个份上,是不会有别的后果的。
与外面那些甚嚣的传说正好相反,桃叶在一个月以后,将那九瓶半雪花膏的瓶盖拧掉,然后将它们倒过来,瓶口朝下瓶底朝上,绕着那棵被雷电击毁半边的橙树,埋在土里做了肥料。外面却传说,桃叶每天睡觉时用汤勺舀一勺雪花膏吃下去,早上起床时,又用雪花膏从头到脚厚厚地抹一层。对于这些话,只要稍动一下脑筋就会明白,真这样做,九十九瓶雪花膏也不够几天用。但镇上人都信,就连最富有的老郑家的女人也跟着加盐添醋。那个年代,当滩姐的也好,做良家妇女的也好,无论是相好的男人还是自家的男人,能送给她们一瓶雪花膏就足够多年美美回味的,一次送十瓶雪花膏,这样的情况太让女人们激动了。肖姣的母亲虽然长大了一些,但还是个小女孩。她是唯一看见桃叶将雪花膏当做肥料埋入地下的人,她说了许多真实的话,不过从没有人相信。多年以后,土地的风化让那些雪花膏瓶子从土里显露出来,像珍珠项链一样戴在橙树根部上。一些人开始怀疑过去的说法,然而他们仍然照旧传说着那些传说。
那一年,得到桃叶特别关照的那棵橙树比上一年长得更茂盛,秋风吹着大雁从北往南越过峡江时,刚染上金黄的果实,就将香气不停地洒在新滩和对岸上孝一带的空气、土壤和水流中,上水和下水的船只也不时载着它远行宜昌和重庆。
采完橙子,便又到了上江滩摆河铺子的时候。桃叶将红窗子弄好后,将那又香又甜的橙子拿出去,每个滩姐送一只。那个冬春,新滩滩姐们活得比从前滋润,船工和桡工都舍得在她们身上花钱。差不多每个女人都得到了一瓶雪花膏,女人们下江滩时都抠出一点搽在脸上,江风一吹连礁石也成香的了。还有桃叶做出来的鱼香。整个新滩成天里像是醉了。腊月里,冯玉祥从重庆下来视察江防,他在江上一缩鼻子后忽地勃然大怒,差一点将新滩管事的长官枪毙了。冯玉祥以为新滩被部下弄成了醉生梦死的脂粉乐园,等到弄清楚后不免暗暗称奇。他尝了桃叶做的鱼涎汤和橙子后,刚要笑又马上板起脸,吩咐部下切切不可将这些东西送到重床,否则那些不顾国耻不知国恨的人就会闻风而至。
除了冯玉祥以外,最不高兴的应该是桃叶。没事的时候她便一个人从红窗子里看着峡江上各式各样的船只。好几次她看见屈祥或在船上站着,或在江滩上行走,都远远地离开她的河铺子。桃叶每次都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是屈祥亲手送来的,哪怕是一盒蛤蚧油,她也会立即将脸上涂得满满的。屈祥什么也没给她送,她成了江滩上无人送雪花膏的少数几个女人之一。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年三十,这中间许多客人都开玩笑说要送雪花膏给桃叶,可没有一个人真做,他们都知道江老虎屈祥同桃叶的关系。那年年三十,驼子小牛从镇上买了一瓶雪花膏给桃叶。
正月初,上游的香溪镇一个姓冉的家里失火,从吒滩里吹下来的江风迅速地将火苗吹遍全镇,大火吞没了镇上大部分房子,冲天的火光映红了隔着牛肝马肺峡的新滩上空。天亮后火光不见了,江面上漂来一片片黑色的火灰。没过多久,一艘轮船从峡口开出来,在江中急流里颠簸一阵后靠到码头上,船上的人谈起大火还心有余悸,都说多亏屈祥带头解缆起锚,闯过江流躲到南岸。
桃叶在江边焦急地等待着每一条都有可能载着屈祥的船。她已经知道得很清楚:昨夜的大火除了烧毁香溪镇以外,还烧坏了两条船。驻香溪的军队仓库也被烧毁了,几只油箱爆炸抛上高空,其中一只化作一团巨大的火球砸在江边的柏木船上,转眼间木船就被烧得叭叭响。船行峡江从来都是白天走晚上停,除了不久前也是新滩人的杜嗣祥领着“民勤号”轮船在漆黑的峡江中航行过一次外,还从没有人领着柏木船在峡江上夜航过。峡江白日里尚且要打劈船只无数,谁还敢黑暗中冒险。香溪码头上停的船虽然没有新滩的多,也还有近百条,那么多船若同时烧起来,差不多可以将这一段峡江水烧开。就在众人慌乱不知所措时,一条柏木船上的船工桡工已各就各位,有人起了一声号子后,那条柏木船就冲出火海驶向江心。后来大家才知道那声号子是屈祥吼出的,屈祥举着一只火把,大声说,赶快亮船,到米仓口去!屈祥说的亮船就是解缆离岸,他在前面打头,后面的船一条跟一条闯过香溪河与峡江交汇处的那些漩涡和笑水后,居然全都平安地靠到米仓口那平缓的江滩上。
屈祥领的船天黑前才到达新滩。那船的舵被笑水咬破了一块,修理它占去半天时间。峡江的水这时还是黑的。桃叶见到他时,几乎要抬起手臂挥几挥。她看见屈祥用目光盯着自己,脚步却迈进了另一家河铺子。这时小武汉蹒跚地走过来,朝她要奶吃,她抱起小武汉时,几个指头禁不住在那小屁股上拧了一把。
小武汉哇的大哭起来,响亮的哭声将屈祥和驼子小牛从两座河铺子里引出来。驼子小牛没有开口,屈祥却大声说,招呼不好自己的孩子那叫什么女人,别让他哭,天都黑了,江边上邪气重,当心对孩子不利。桃叶竟然嗯地答应一声,乖乖地抱着孩子回到红窗子的河铺子里。
县志上记载的这场火灾,共损失了五千万元,它没有说明这是指的旧法币还是已经折合成了现在的人民币。如果没有屈祥的包天之胆,救了夜泊的庞大船队,这次的损失可能要翻上好几番。
屈祥严守着桃叶的那点要求,走到离桃叶那河铺子最近的距离是一丈远。那一次屈祥一定是多喝了几杯酒,他刚走近河铺子被太阳投在江滩上的阴影边缘就站住,用那双有些迷糊的眼睛盯着桃叶看了半天。桃叶问他喝不喝那种是鱼又不沾鱼的鱼汤。屈祥叫桃叶让驼子小牛将汤送到船上去。屈祥转身后,有两颗眼泪向下落进桃叶的心窝。
离上次春旱只隔一年,一九四四年夏天,秭归全境再次出现旱灾,能走小划子的龙马溪都断流了。桃叶和驼子小牛天天都要到江里背水回来,桃叶背的水留作家用,驼子小牛背的水则全浇到橙树林里。
虽然没有旱到前一次牛与人抢水喝的地步,这一年的橙子没有前两年多,也没有前两年的香和甜。
由于夏旱,江滩在秋天里露出来的日子提前了十几天。驼子小牛特别积极,江滩还没晒干他就将搭河铺子要用的材料全都搬去了。桃叶要他别太性急,驼子小牛说他知道桃叶的心思。桃叶的确是从江水涨上来的那一天起就开始盼着江水早点退下去。第二年,江水又在上涨时,桃叶催驼子小牛拆河铺子时,驼子小牛又说他知道桃叶心里并不想拆河铺子。
在这搭与拆之间的日子,桃叶觉得非常寂寞。这种寂寞的感觉远远超过了夏季峡江泄洪时,住在龙马溪边山坡小屋里终日不见外人的滋味。屈祥依然不来,桃叶对别的河铺子女人说过,自己可以收回那句不近人情的话。屈祥反对她这么做,他要桃叶有机会乘船经吒滩,过泄滩,到碚石上面的青石村去看看神女峰,那个女的几万年也不改初衷,峡江上行船的人,没有一个不爱她的。
驼子小牛在河铺子拆除后还说了一句话,桃叶当时没听清,就追问一句,驼子小牛没有再说,只是恋恋不舍地痴痴看着桃叶。
事后桃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才想起驼子小牛这是在向自己告别。
驼子小牛出事时,屈祥正在香溪,他领着一只柏木船,要逆流驶万县。他和柏木船一站一站地往上走,那些知道这个消息的船只始终与他相隔一个码头。如此一直驶达万县,柏木船不再走后,撵上来的船工才告诉他驼子小牛的死讯。
也就是在这一天,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使整条峡江沸腾起来。
屈祥想马上回新滩,但船主不让他走,非要他再领着船下水到巴东。抗战胜利后的峡江全是七八年中逃进四川的人,他们巴不得早一天回到家乡。我单位的那位忘年交老朋友,说起自己当年随父母从重庆下行走了三个多月回到武汉时的情景,眼窝总是湿润的。他说作为国民党的大佬,他父亲望见江汉关时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重庆时听说江汉关让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毁了,他父亲大叫一声,说真没想到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回到武汉。像他父亲这种在二十年代初就做过宜昌海关监督的人物,都只能坐在轮船的甲板上一站一站地往回家的路上挪,这足以见得胜利后的大返乡比溃败时的大撤退还混乱不堪。屈祥领着的那条柏木船刚在巴东靠岸就被许多人包围,最后船主因为同乡的原因,将自己的船包给了湖北省教育厅,并被那群斯文夫子编为第七号,一共有多少号屈祥并不知道,他心里还笑那些教书匠见什么都不忘记用符号数字。秭归县政府曾于当年的十一月三十日——县志上的记载是十一月三十一日,这让人奇怪,十一月哪来的三十一日哩,我想应该是三十日——这一天发布公告称,流寓秭归难民六千二百三十九人(其中外省一千六百四十六人)全部返回原籍。秭归在那时只是二十四万人的小县,况且又紧挨着被日本鬼子占领的宜昌,因而不是流浪国民最集中的地方。秭归尚如此,别的地方就更不用说了。流离失所熬到今日,谁不想早点回家。
被编为湖北省教育厅第七号的木船在巴东起航是十月二日,屈祥后来回忆时总说自己低估了那一捆捆的书,没将那些纸做的东西放在眼里,在柏木船已超载的情况下,又同意让那二十几个想家想得眼里滴血的青年男女上了柏木船。阳历十月,峡江的水才刚刚开始退,泄滩和吒滩如狼似虎地张开大口盯着这条不堪重载的柏木船。屈祥领着柏木船正好在正午时分来到泄滩,远远地听见水声,船上的人就惊叫起来。正午时分太阳直射,江上没有刺眼的反光,也不会有迷人的霓虹。蓑衣石下蛮横的绞漩,与蓑衣石并列而立、像三把剑般的三座矗江巨石,还有那被江北泄溪水推入江中的山石,组成令箭筒一样的碛坝,激起丈余高的黑激浪,全都被屈祥收入眼底。黑激浪和绞漩一碰撞,就形成一股凶猛的急流,以每秒钟六米的速度将船吸到中间航道,然后将船摔到横堵在中间航道的那座黄浅礁上。屈祥一点也没走眼,他吆喝几声,硬是让柏木船在一片吱吱声响中擦着急流,翻过一股水头驶入最安全的北槽。走了九里平安水路,又到了吒滩,九龙奔江般的九道石梁还在水底,冲天浪柱发出的雷鸣之声将刚刚喘过气来的人们又吓得大气不敢出。屈祥大声说话,让大家放心,准保可以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香溪喝苞谷酒。说着话,柏木船就跌跌撞撞爬上被九道石梁搅成像巨大麻花一样凸起的水脊,接着歪斜陷入两道水脊之间的沟壑,转眼间又面对着如同山包一样突然冒出来的笑水,刚过笑水又是同新滩老郑家的大宅差不多大小的漩涡。
七号柏木船在香溪镇平安地停泊下来,岸上的灰烬焦木仍到处可见。屈祥如果不到镇里走动,也许就没有第二天的那场惨祸,可他去了,碰上第一个熟人就听说驼子小牛被鲟钻子拖走后,那个没有男人支撑的家前几天又被几只老虎洗劫了,桃叶的儿子小武汉被母老虎叼走,桃叶自己也被老虎咬伤。屈祥心里一急,一整夜无法合眼,天刚亮他就将人全叫起来,做好准备后直奔新滩。柏木船开船不久,峡风就来了。峡风初来时力量不大,屈祥不让柏木船靠岸避风,反而要桡工们奋力推动桨片,抢在大风之前赶到米仓口。眼看就要到了,峡风突然呼啸而至,江面上陡起的大浪将柏木船掀得都快竖了起来。到这时已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桡工上岸拉纤。峡风太大,每走一寸,纤缆都要喝掉拉纤人的几两汗。那段距离最多不过两百米,本应是被新滩上滩那道石坎横江拦截形成的平静缓水,桨片推几下就可以到,十月三日这天,百多号人足足挣扎了一上午,待到柏木船终于被拖至米仓口那道分风岭的另一边时,拉纤的桡工累得连抬抬眼皮看看添滩的滩姐的力气也没有。桡工们在屈祥的吆喝声中,被滩姐们一边抚摸一边搂抱一边搀扶着从地上站起来,他们爬回柏木船上时,船上的老少女人都闭着眼睛,不敢看那成群结队的裸体男人。
桡工们穿上裤衩,柏木船升起布帆,顺风顺水时无论船还是人都有说不出的畅快。这种季节的新滩不算险,除了上滩石坎下有股涌浪要提防外,别的都不大碍事。柏木船临近石坎时,屈祥只需让驾长偏左偏右一点都能绕过去,然而屈祥一个字也没有说。这时,他正好望见对面龙马溪旁山坡上那座小屋,而且他还望见那小屋前面似乎有个穿花衣服的女人。屈祥只多看了两眼,最多不过三眼,忽地感到隔着船板脚下的水流不对,他没来得及将扳舵的口令喊出来,柏木船就猛地飞一般腾空而起,紧接着下落到底,船身狰狞一叫,顿时迸裂成齐崭崭的两瓣。
肖姣的父亲说,没有见过此情此景的人总是对此事将信将疑,特别是那些北方来的人,没见过大江大水,打死他们也不相信一只浪头怎么可以像掰馍头一样,将一条反复加固的柏木大船掰成两瓣。他以前也不太相信,十月三日那天,他们在江滩捞财喜,大半天也没有见到从上水驶下来的船。七号柏木船是第一条,他们正说这船一定是屈祥领来的,那船就开始由升到落,然后干干脆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甚至还是很轻松地从正中间断裂成两截。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像苞谷棒芯被折断时那样的一声脆响。断成两瓣的柏木船,后半截立刻沉入水底,前半截仍在江流中漂泊,过一阵才徐徐消失。
据说,七号柏木船上的一切全属于武汉大学。《秭归县志》第二十三页上概述这场江难时,用“罹难五十七人”这几个字作为了结。
肖姣的父亲那天在水里救起三个人,其中包括屈祥。三个人是一串,另外两个人分别箍着屈祥的两只脚。屈祥根本就没有想到自救,被拖上江滩时,他还瞪着眼说不该将他拉出水。
屈祥上岸后才知道,在香溪听到老虎行凶的消息是熟人同他开玩笑。 爱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