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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疼痛温柔 刘醒龙 4392 2021-04-06 06:19

  张狗儿的死,对于李爱梅来说,还不如死了一只老鼠。对其死因,她连想也不曾想,就叫人抬去埋了。所以,当她听到消息说,张狗儿是被儿子张冬冬谋害的,心里多少有些吃惊。当然,李爱梅吃惊的是张冬冬为何要这般下毒手。

  去年的一个秋日正午,李爱梅从水沟边径直跑到县法院。

  李爱梅叙述往事时,从头到尾泪如雨下,一点也不顾那段痛苦中包含的羞耻。

  接待她的是两个年轻的办事员,在李爱梅追忆张狗儿当年所说的那些无赖言语时,他们努力忍住不笑,强撑着一本正经地问,这事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发生的。

  李爱梅说:“民国三十八年八月初七。”

  办事员说:“民国的事我们管不了。”

  李爱梅说:“就是一九四九年嘛。”

  办事员说:“四九年八月初七,新中国还没成立咧。”

  李爱梅说:“我说的是阴历,八月初七,论阳历该是十月了。”

  办事员找来万年历一查,八月初七是九月二十八日,新中国是在这之后两天才成立的,办事员开玩笑说:“这事恐怕得找国民党的法院裁决了。”

  然后,他们让李爱梅休息一下,他们去合议合议。

  办事员到隔壁办公室一说,屋里的人笑得前冲后仰直喊救命。然后,他们笑哈哈地说,等着瞧吧,说不定哪朝皇帝的后代,也会来要求平反落实政策呢!

  有几个人借故过来,瞧李爱梅的模样。碰巧其中一个年龄大点的女人,李爱梅认识。

  李爱梅冲着她一叫:“张干事!”张干事一怔。李爱梅忙解释:“你忘了?八三年办河西畈那件拐卖妇女案时,我陪你跑了好几天呢!”

  张干事记起来了:“李主任?怎么才几年的功夫,你就老成这个样子了?”

  李爱梅眼圈一红:“都是我家男的,将我摧残成这样的。”

  李爱梅又将事情原委对张干事说了一通。

  张干事耐心听完后,说:“真没想到,你肚子里竟有这么多的苦水,我一定想法帮你解决一下。”

  张干事出去一阵,又和开始的两个办事员一齐返回来。回来后张干事的口气变了。她不好意思地说:“李主任,这件事我们议了一下,真的没法管。不过,你真要离婚,只需找一下乡法庭就可以。”

  李爱梅道罢谢,就出了门。来到法院前面的街上,迎面碰上县妇联的徐主任。

  徐主任比她稍大几岁,由于在县里工作,便没有退居二线。徐主任见面就问她到法院去干什么。李爱梅知道徐主任关系很多,百事都瞒不过她,就实话说了。

  徐主任听完后劝解道:“这种事在那年代还少嘛?不杀不砍,掉脑袋的人少了,能镇住那么多没掉脑袋的么?再说,李麻子就算能躲过土改这一关,但能躲过后来的镇压反革命、四清和文化大革命么?你父亲死得早,你就解脱得早。他在世一天,你当女儿的也就跟着倒霉一天。再说,你这一生混得不错嘛,你这职务,放在解放前,也就是那一方的女皇帝。如果不是张狗儿帮你一把,将你分给哪个土改根子,说不定六〇年那阵就饿死了。你这叫因祸得福。其实也不叫祸,现在,有婚前性行为的人占多数,没有这个的人,还被认作是不知其乐的伪君子。”

  李爱梅被这一番话弄得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话好。

  徐主任继续说:“你不要闹离婚,你一闹,连我都感到丢人。为了你入党的事,我上下呼叫了一二十年,说你品德如何高尚,当了领导仍不抛弃当农民的丈夫,这在妇女干部当中是最难得的,还将你树为妇女干部中的模范。你现在一入党就闹离婚,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张狗儿这人是有点坏,但有一点是金不换的;他的根子比谁都正。你想为父亲翻案,还不是想将自己的根正过来,张狗儿在这一点上比你强百倍。现在这个社会的事很难说,但历史清白总比不清白好。”

  李爱梅来时的一点勇气全泄了,她当面答应徐主任,回去好好过日子。李爱梅知道,没有徐主任的帮助,她今生今世永远也别想入党。

  尽管当年侉子乡长常常侉里侉气地说,自己是李爱梅的恩人。李爱梅无奈时,也只好当面学着侉子腔,吊着嗓子象唱戏一样,叫着,恩人在上,请受民女一拜。当然,并不真拜,做做样子,见侉子乡长笑眯了眼就收势。李爱梅真正从心里认作恩人的只有眼前这位徐主任。

  当年,侉子乡长喝醉了酒,要李爱梅喊他恩人。李爱梅喊了并要下拜,侉子乡长连忙伸出双手拦住后,用那蒲扇一样的巴掌在她柔软的头发上轻轻抚摸着,两眼露出许多慈祥的光泽来。这些是侉子乡长死前给她写了一封信后,她才回味出来的。当时,她却借故挣脱那双大手跑开了。

  第二天,侉子乡长酒醒后,当面许愿,说他要培养她入党。

  这年冬天,李爱梅刚刚将入党申请书交上去,侉子乡长被打成了右派。在斗争会上,张狗儿上台揭发,说侉子乡长公开调戏他的老婆,说侉子乡长以入党封官来勾引他老婆。侉子乡长被打倒了,下到炼钢工地去劳动。没过多久,侉子乡长在一天夜里,突然跳进一座烧沸了的化铁炉里自杀了。

  侉子乡长死后的第三天,有人偷偷地将一封信交给李爱梅。

  侉子乡长在信中说,他有一个女儿,和李爱梅一般大的年纪,她妈死的早,她和姥姥一起住在长春。可不知为什么,女儿参加了反革命集团,准备炸掉抗美援朝的火车,被发现后,抓了起来。那年她不满二十岁。坐了几年牢,仍不改悔,又准备越狱,被看守开枪打断双腿抓了回来。侉子乡长知道女儿这回难逃一死,他太爱女儿了,不忍看到女儿死在自己前面。侉子乡长说,他一直将李爱梅当作女儿来看待,只是没料到北方的女儿毁了,南方的女儿也遭了殃。他说他当初没看透张狗儿,不然,那年就一枪崩了他。他说,她李爱梅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入党,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入了党才能有条件摆脱张狗儿,才会在政治上不受张狗儿的压迫。

  读完信,李爱梅大哭一场,偎在被窝里几天没起床,直到张狗儿乌着脸说,再不起床,就处分她,她才强撑着爬起来。

  侉子乡长垮台后,张狗儿就成了乡长。

  张狗儿在乡党委会上说,李爱梅身上恶霸地主家的小姐气,还重得很,死个右派,她都能哭三天三夜。

  又说,李爱梅这种人,是否从骨子里与我们同心同德,实在要慎重思考。

  还说,知妻莫过夫,我的这个老婆,脱三次胎,换三次骨,也不能让她入党。

  到这时,李爱梅与张狗儿已做了十多年夫妻了。那时,提倡干部下去同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李爱梅便常在下面找户人家一住几个月不回,最长时在下面住了十五个月。

  侉子乡长在位时,张狗儿对此一点办法也没有。张狗儿上台后,经常叫人通知李爱梅回来开会。李爱梅总是会一完,就转身又到生产队去了,连自己的房门都不进。六〇年上半年,夏收开始之前,县里发文件通报表扬她,树她为“三同”的模范,号召全体干部向李爱梅学习,扎实工作,同人民一起共度难关。

  张狗儿听了广播,看了文件,心里冷笑一阵,便又让通讯员下去通知,乡里的干部都回来开会,紧急研究如何向李爱梅学习的问题。

  大家轮流发言,一圈说完了,张狗儿又要大家说第二圈,一直开到鸡叫初更才散会。

  李爱梅知道张狗儿的目的,一等到散会,她第一跑到门口,出了小门来到大门,伸手一拉才发现门已上了锁。

  李爱梅喊:“院门的钥匙在谁那里?”

  张狗儿踱过来:“这晚了要钥匙干吗?”

  李爱梅说:“要播种了,得去催一催。”

  张狗儿说:“结婚十多年了还没儿子,你自己不需要播播种,催一催?”

  李爱梅说:“你不是带头响应要先公后私么?”

  张狗儿说:“可从来没人提倡老婆不和丈夫睡觉。”

  李爱梅说:“我没入党,我得加倍努力。”

  张狗儿说:“你给我回屋里去!”

  李爱梅说:“不,我要到队里去。”

  张狗儿突地勃然大怒,他发疯似地将李爱梅的衣服扒得只剩下条短裤,然后,掏出钥匙打开门,说:“你去!你去队里播种呀!”

  李爱梅依然不紧不慢地说:“县里将我树成样板,你是乡长,你怎么能拖我的后腿呢!”

  说着,她弯腰去拣扔在地上的衣服。却被张狗儿抬脚踩住。李爱梅抬头看了一眼,站起来,一声不吭地向门外走去。

  李爱梅只穿着一条短裤,敲开蹲点的那户人家的门后,扑在来开门的老奶奶怀里,哭得昏了过去。

  醒来后,李爱梅对房东老奶奶说,今生今世就是挣脱一层皮,我也要入党。一边说,一边将牙齿咬得格格响。

  多少年后,在填入党志愿书时,她恨不能在上面将自己的入党目的,写成是为了摆脱张狗儿这条癞皮狗。这种念头太强烈了,以至她写上别的话以后,心中老觉得自己是欺骗党组织。所以,在请介绍人签字后,她实在忍不住向他诉说了真情。介绍人听了,一笑,很轻淡地说,这是很自然的事,人都会有一点私心杂念的。介绍人的话,反而让她更痛苦,纠缠了一辈子,一直不敢说出口的事,在别人看来,竟是平平常常的小事一桩。但她心里怎么也不相信这是平常小事。如果真是平常小事,那它如何能左右一个人的一生呢? 疼痛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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