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爱梅听到张狗儿是被谋害的消息时,第一反应是,下此毒手的不应是张冬冬,而应当是她李爱梅。回过头来一思量,她忽然感到奇怪,除了几十年前,初次受辱时,她曾对张狗儿动过杀机以外,往后的这许多日子,她竟从未想过如何将张狗儿除掉这个问题,社会上流行的那种轻而易举的投毒的念头,她仿佛从未有过。后来她想明白了,自己将惩罚张狗儿的愿望,全部寄托在上级组织、上级领导身上了。
去年秋天的法院之行,县妇联徐主任在法院门口的街边,再三叮嘱李爱梅一定要保持晚节,其次是保重自己,健康长寿。
李爱梅点点头,和徐主任道别之后,她在街上转了一圈,到了好几个老熟人的家门口,又不愿进去。最后,她到车站,买了一张车票。她决定回乡政府去,和儿子一起住。
车上熟人很多,大家都抢着和她打招呼,甚至当着面就说:“现在的这个妇联主任,比你差多了,是一碗饭喂大的,没经过世故,动员人去上环,结扎时,只知道说狠话,大家都不买她的帐。”这个刚说完,那个就接着说:“你上次到我家送那个药时,见到的那只猪娘,前几天一窝生了二十只细猪儿。”这时,有人起哄,问那人:“李主任给你送那个什么药呀?避孕药啵?”
那人看模样过五十岁了,他说:“没结婚的人怕出丑,才吃避孕药。我们只吃不生孩子的药。”说得一车人都笑了起来。
坐在这些人当中,李爱梅心里轻松了些。她和他们唠叨起来,说我那不叫世故,我要是真懂世故,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大家知道她的情况,都说,那是的,那是的!还说她父亲那个恶霸地主当得实在太冤了。李爱梅听了忙补上一句,这话可是你们说的,我可没说呀。车上人都笑了,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谨小慎微,李爱梅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胆小了。
下车后,她在肉案上买了几斤腿精肉。杀猪佬回头找零钱时,她招呼旁边的一个小男孩,问:“你知道什么叫恶霸地主么?”
小男孩说:“知道。我就是。”
李爱梅一愣,说:“怎么你就是?”
小男孩说:“妈妈说我一日三餐要吃肉,是最大最大的大恶霸大地主。”
杀猪佬这时插上嘴说:“要按当年镇压你父亲的标准,如今的人,都活不到明天。”
杀猪佬的话一点不假。父亲李麻子一生中尝过的荤腥味,还比不了她如今一个星期吃的鱼肉多。父亲五十多岁时饿得头发昏,还得赤脚到结冰的粪坑掏粪。李爱梅刚满五十岁,就可以白吃白拿享清福。
来到自己的房门口,正碰上儿子关门,她连忙叫了一声:“冬冬!”
刚掩上的门,露出一条缝隙,现出儿子半张脸。儿子极不高兴地放她进了屋。李爱梅进屋后,发现一个很娇艳的姑娘,叼着半截烟,歪在沙发上。
没待她仔细端详,张冬冬就埋怨上了:“你这大年纪还去离什么婚,凑合着过完这辈子算了。别自己活得不耐烦,让我也跟着受别人笑话。人家农民五十多岁时,还得风风雨雨忙着活命嘞!”
那姑娘很大方地插上嘴说:“伯母是不是得了更年期综合症?可以服点更年安,电视广告说那药很灵验。”
李爱梅强忍着没有理会那姑娘,只对儿子说:“冬冬,你不知道妈妈心里苦得有多狠啦!”
那姑娘起身“拜拜”了。张冬冬送她出去,转回来时,随手猛地一摔门,冲着李爱梅吼起来:“你再苦也快苦到头了。我的苦处你知不知道,我有大半辈子要过呢!”又说:“摊上你们这样的娘老子,真是冤枉托生一回人。”
晚饭儿子不肯在家吃,跑到外面找酒喝去了。李爱梅知道儿子是嫌她在这儿,他和女朋友幽会不方便。砂罐里的肉煨好了,满屋香喷喷的。三十多年前,一碗猪头肉使她改变了主意,心甘情愿地做了张狗儿的老婆。现在,李爱梅一口汤也喝不下,坐在黑洞洞的灶门前,后悔自己怎么就不能真的象车上人说的那样,早早地就能世故些呢!
一九六二年,曾有人说过她很世故。
一九六二年的某个夜晚,李爱梅安排好放哨的民兵,摸黑回到生产队保管室里。
那次在乡政府院子,李爱梅被张狗儿扒光衣服后不久,张狗儿再次赶到她住点的地方,将她又剥光了。却好碰上那户人家的亲戚来了,又不认识张狗儿,以为是哪来的流氓,便将张狗儿狠狠揍了一顿。等李爱梅慢慢穿好衣服出来拦阻时,张狗儿身上早已是青一块紫一块,额头上更是大疤连小疱。事后,那亲戚赶紧回去了。张狗儿的权力管不到那儿,只有将这户人家的男女老少都发配到水利工地上去。
李爱梅怕再出什么事连累房东,从此专找生产队的保管室住。
放哨的民兵不时在垸边干咳几声,那是信号表示平安无事。这一阵上面经常有指示传下来,说蒋介石准备反攻大陆,要各地百倍提高警惕。李爱梅坐在床边,想蒋介石到底有没的可能反攻大陆,同时,她也想到姐姐和母亲,到了台湾会怎样呢?
正想着,猛听得垸边放哨的民兵一声断喝:“谁?不许动,举起手来!”
跟着,一个女人的声响起来,说:“是我。我不是特务,我是来找李主任的。”
李爱梅一点不惊。这几年,同丈夫吵架、遭公婆虐待、受小姑子小叔子欺负的女人,半夜三更来找她是常事。她不等那女人敲门,穿好衣服,点着煤油灯后,先将门打开了。
来人一进门就双膝一跪,朝她磕了一个响头,李爱梅依然不惊,这个动作也是见得多了。
跪在地上的人说:“李主任,求你救我们母女一命吧!”
李爱梅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上前扶起那女人一看,才认出是乡政府话务员的母亲。
话务员的母亲说,张狗儿张乡长这一阵老想糟蹋她的女儿,女儿吓得将她接到乡政府与她作伴。今天晚饭后,张狗儿说要打电话,又钻进话务室。女儿见势不妙,抽身跑了。张狗儿恼不过便找她出气,就在电话总机前的地板上,将她糟蹋了。起身时,还气愤愤地朝她下身踢了一脚,说这只是消消气,不把她女儿弄到手,他就不叫张狗儿。
往后都说了些什么,李爱梅一句也没听清。她傻傻地坐在那里,根本就不知道那女人在哀求,要她从公私两方面来救救她们母女。
后半夜,公鸡一声长鸣,李爱梅终于明白过来。
李爱梅说:“我可以救你们。实际上也等于你们救了我。”
那女人不知道她话里的意思,问:“怎么个救你呢?”
李爱梅说:“我说个办法,你们照办了就行。”
在李爱梅看来,这办法一了百了,她和张狗儿之间的一切都可以就此了结。
不久后的一个极平常夜晚里,油菜花浓醉的芬芳罩着乡政府大院,张狗儿把所有干部都派到下面生产队去了,他独自站在院中间,饮够了如水清凉的月色,洗足了似雨淋漓的星光,再万无一失地锁上院门,这才来到话务室。
话务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欧阳文。
就在张狗儿举手敲门之际,欧阳文那又柔又甜的声音,已要通了地委书记家的那部电话,她说有特殊情况向领导汇报,请领导救救她和她的母亲。然后,就将话筒搁在那里,做了地委书记的耳朵。
张狗儿闯进屋来后,不顾一切地向欧阳文扑去。欧阳文的母亲上去扯住张狗儿,大声哀求说,张乡长你饶了我女儿吧,要不,就将我的身子再给你一回!张狗儿一脚踢在欧阳文母亲的肚子上,并不屑地说,谁希罕你这寡妇的寡味,给老子滚一边去,上一回要了你,算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了。
欧阳文的母亲惨叫一声,一口气接不上来,晕了过去,倒在地上,嘴里一个接一个地冒着大气泡。欧阳文虽是先作了准备的,仍被吓呆了。张狗儿捉小鸡一样,将她从墙角拎到值班用的小床上,威逼着要她象当年李麻子的二女儿李爱梅一样,自己将衣服脱了。欧阳文呆呆地听他吩咐,在张狗儿的不停夸奖中,解开了一个个扣子。
张狗儿如今已不是那种不知肉味的人了,他痴迷地细细品味着渐渐裸露出来的处女风韵。
日后,张狗儿常常为这块已到嘴边的肉没有尝到而后悔不已。
就在这时,倒在地上的母亲苏醒过来了,她爬起来,冲着话筒大叫一声,青天大老爷呀,快来救救我们母女吧!
张狗儿被这一声叫弄愣了。稍后,他提着刚刚解开的裤子,冲到电话总机前,拿起耳机,听到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吼着:徐大年,你立刻派人去将那个狗日的败类抓起来!徐大年是县委书记的名字。张狗儿回头问她们将电话要到哪里去了。欧阳文的母亲抱着赤条条的欧阳文,说电话通到了地委书记家。张狗儿知道,地委书记不只一部电话,他叫徐大年时,是在使用另一部电话。
地委书记是侉子乡长的老上级,生就个刚直不阿的脾气,对坏蛋从不心慈手软。李爱梅让欧阳文将电话通到他家,就是看准了他的脾气只会让张狗儿吃不了兜着走。
张狗儿恶狠狠地面对着这母女俩站了半天,最终还是心虚地穿好衣服走了。
事情过后,张狗儿每每后悔,说早知道处分这么重,不如当时豁出去图个快活。
第二天,张狗儿就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第三天,遣送张狗儿回乡时,他精神一点没蔫,逢人就说,再怎么开除也开除不了我的贫农籍。我不怕李爱梅这死婆娘再设圈套害我。这个恶霸地主的女儿是沾了老子的光,才混到革命队伍里来。凭她的根底,不找个贫农作丈夫,能够入党?除非她不想入党,要不,她就别想不做老子的老婆。
张狗儿和人说话时,李爱梅就站在旁边不远的地方。她知道这话不假,离过婚的女人总被怀疑道德上有问题而难入党,何况她还有个被镇压的坏蛋父亲。
欧阳文和她的母亲过来面谢,说如果不是李主任大义灭亲,她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还说张狗儿害人如害己!李爱梅听了,猛地一阵烦躁,说还不知是谁害谁呢!
这边的人一感谢,那边的人就议论开了,说李爱梅太世故了,这一招太绝了,怎么对自己的丈夫这么狠心。接着又有人反驳,天下没有解不了的绝招。张狗儿马上说,这可不一定,我的绝招有人就是解不了。
张狗儿说话时,眼睛直睃李爱梅。
这时,有人来招呼大家入席就坐。
按常规,受处分的人回家时,是不能摆酒送行的,但张狗儿是乡长,大家受他领导多年,不好翻脸不认人。加上张狗儿自己也到处说,不热热闹闹地送他回去,他就赖在乡政府不走。最后乡政府决定每人出两块钱,用私人的名义办两桌酒席。
酒喝得很热闹。喝完酒大家就送张狗儿上路。
从这气氛中,李爱梅预感自己和张狗儿的事会有许多纠缠。半路上,别的送行的人都回去了,就剩下张狗儿和李爱梅。张狗儿昂头三尺,趾高气扬,一副得胜回朝的模样,在前头蹒跚地走着。李爱梅不情愿地跟在后面,满身灰溜溜的味道,好象被开除回家的是她。沿途遇见不知情的人喊张狗儿为乡长时,张狗儿总是极响亮地答应,一点也不惭愧。
走到一处山凹,见四下无人,李爱梅忽然喂了一声,说:“张狗儿,咱们好说好散吧!”
张狗儿回过头来:“你想散就能散?当干部的想离婚,得上面批准呢!”
李爱梅说:“我也没说离婚。我是说咱们又没孩子和老人的负担,往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做个名义夫妻算了。”
张狗儿笑一声:“你是说偷人养汉,眠花宿柳,各得其便?这当然行,只怕到时你离不开我,又要送上门来。”
李爱梅说:“你可是答应了,不能反悔。”
张狗儿说:“你可是答应了,不能反悔。”
张狗儿说:“男子汉大丈夫,一字千金呢!”
这时,山嘴上跑下一个姑娘,叫到:“李主任!队里出了事故,请你快去!”
李爱梅马上将张狗儿的一只包放在路旁,说:“我有事,你自己回去吧!”
张狗儿说:“猪牯和猪娘搞皮绊,你当然得去。”
张狗儿看出这是李爱梅事先安排好的,冲着那匆匆离去的李爱梅的后背影说:“我从解放前玩到解放后,从国民党玩到共产党,还玩不过你这嫩婆娘!”
队里本无事。那天晚上,李爱梅坐在灯前认真读毛主席的著作。看到“孙悟空再狠也逃不脱如来佛的手掌心”一句时,她猛地打了一个冷颤。 疼痛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