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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风凛凛

疼痛温柔 刘醒龙 62790 2021-04-06 06:19

  在这一切没有发生之前,如果有人说,赵老师将被人谋杀,西河镇肯定会讥笑说话的人神经不正常。他们认为,除非西河镇其他人全被谋杀光了,才可能轮到赵老师。

  记得这仿佛是从父亲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夏天开始的。那时,爷爷怕我孤单,每天傍晚,领了我上西河里去洗澡。然后,就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看星星和月亮在河里洗澡,发出叮咚叮咚的撩水声。去年暑假的一个黄昏,我长大了,不要爷爷陪,独自洗完澡,独自爬上石头。我看见很凉快的风,很凉快的水,很凉快的月光,不怀好意地朝一个半裸的女人身上涌去,把水做的女人调戏得一片哗哗响。女人一点也不觉得,坐在浅水里,将一支民歌反反复复地唱得一遍比一遍好听。洗完澡,女人来到大石头旁穿衣服。就在她轻轻抖落衣裳上的河沙时,歌儿忽然没有了。女人站在大石头下面,瞅着自己的衬衣久久地发呆,浸在河里的半块月亮和几只星星,从提在手中的衬衣窟窿里钻出来,挂在她那还没有完全长起来的乳峰上。我听见女人很轻很轻地哭了起来。

  女人叫习文,是赵老师的女儿,早我一年上的初中,前几天通知她考上了县高中,赵老师没钱,无法让她上县城继续读书,托人求情跟镇里的一个剃头佬学剃头。

  看习文洗澡心里特别凉爽,看完回家一整夜都不觉得热。第二天傍晚我又去趴那大石头,一而再,再而三,就上瘾了。这天,正准备再去,赵老师来了。

  赵老师是西河镇第一个戴眼镜的人,也是西河镇个头最高的人;现在,他又是西河镇最瘦的人。头一回兴教师节时,大家用五驼子称猪用的大秤称,称了一下他,一米八的人才九十一斤。赵老师成年累月总是愁眉苦脸,笑得特别稀少,时间一长生疏了,再笑时非常难看。有一回,我编了一句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赵老师笑哈哈。第二天,全镇上都这么说开了。赵老师知道后一点不恼,反夸我聪明、有前途,将来可以当个诗人。

  赵老师上我家进门就笑。爷爷见了忙说:“长子,别笑了,有事快说!”

  西河镇的大人都管赵老师叫长子。赵老师说:“恭喜贺喜,你的孙子要到县高中上初三了。”

  见爷爷愣愣的一点高兴样也没有,赵老师又补充一句:“镇初中就两人考上,那一个是镇长的儿子,是教育组帮他开的后门。只有你孙子是靠硬功夫。”

  把下面学校中的尖子学生,调到县高中办一个附设的初三班,是县里的新规定,理由是保证将来升入高中的学生质量。

  爷爷还是不开口。

  赵老师就转向我说:“你总算为我争了一口气。”说完又笑一下。

  爷爷不让赵老师笑,开口说:“长子,别吓着你的学生了。”见到赵老师笑,我的确是怕了,悄悄地往爷爷身后躲。“他怕是读不成书了,我这把老骨头挣不回那样高的学费。”

  赵老师说:“你孙子是我教书几十年中,见到的最好学生,就是卖家业也要再培养几年。”

  爷爷突然一吼:“长子,你莫当面乱宠孩子,别以为教出一个学生就了不起了,怎么不让自己的女儿继续读?”

  听了这话,赵老师人一下子萎缩到桌底下去了,好半天才说:“我家没有卖得出去的东西。”

  火气一上来,爷爷就咳嗽,直咳得两头弯到一起了,但那模样也比赵老师的形象高大好几倍。爷爷缓过气来说:“你家比我家还不如,那你来逞什么能!你回去吧,长子。自家的事我知道安排。”

  赵老师往外走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几步险些跌倒,我忙上去帮了一把,并随手扶一下,想将赵老师弯得让人可怜的腰扶直些,赵老师很感激地朝我点点头,腰就又弯了下去。

  镇上有句骂人的话是这么说的:你就像赵长子一样,是扶不起来的臭猪肠。这话最初是五驼子骂金福儿时用的。

  爷爷等赵老师完全走后,对我说,“伢,你的书还是要让你读。我只是当面杀杀赵长子的威风,不让他翘起尾巴来。”

  我问:“爷爷,你不是说赵老师是镇上最没用的男人吗,他哪儿来的威风呢!”

  爷爷说:“伢,你不懂。威风会长的,长出来就不得了了。你看金福儿如今连房子都要盖在别人的屋脊上,就是当年没好好杀他的威风。若是像对待长子这样,就好了,就不至于有今日。”

  爷爷在七十九岁时做了八十岁生日,前些日真的满八十岁时,他连一口荤菜也没吃上。爷爷是为我才硬朗地活着,不肯去死。爷爷在赵老师刚才绊了一下的地方绊了一下,他晃了一下,顺势回头说:“我去打点主意。”在西河镇说打主意就是想办法借钱的意思。

  走几步,爷爷叹口气说:“要是政府的学校,也像当年长子的学校一样,不收学费就好了!”

  这晚我去迟了,只能远远地看到河里的习文,不敢再往前走,怕她发觉了。我到家不久,爷爷也回来了。

  睡觉时,爷爷隔着墙对我说:“赵老师就像电视里的矮贼和皮鸭人。”

  我听不懂,问:“爷爷你说什么?”

  爷爷说:“我看见电视里的外国黑人就像赵老师。”

  往后,我无活干了。我知道爷爷说的矮贼和皮鸭人,是指埃塞俄比亚饿殍。赵老师以往老在讲课时晕倒,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有某种病,直到有一天晕倒后,将他抬到镇卫生所,才从医生嘴里知道,赵老师是没吃饱的病,饿了。

  今年暑假,赵老师又来报喜,说我考上县高中了。为了筹学费,爷爷又开始天天出外奔波。

  天天出去打主意,天天打不到主意。我在县里读了一年初三,借人家的钱到现在分文未还,人都不愿借了。过了一天又一天,再过一天就是学校报到的最后期限。

  夜里,我刚吃完饭,爷爷还在慢嚼细咽时,赵老师再次来了。进门时,还是那副被人抽了筋的模样,摇摇摆摆的身子,随时都有可能散架。

  赵老师坐下后,瞅着饭桌上的熟红芋直咽口水。赵老师问:“学费筹齐了没有?”在西河镇只有赵老师不说打主意这种土话。赵老师在讲语文时,还举例说这种说法太不准确,打什么主意?好主意还是坏主意?它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词义上与借钱联系起来。

  爷爷说:“筹你娘的个卵子!”爷爷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说一分钱也没筹到,二是说赵老师不该假斯文。

  赵老师胆怯地再问:“没找金福儿和五驼子试试?这点学费对于他们只是九牛一毛!”

  爷爷破口大骂:“狗日的王八蛋,那一年真该让狼吃了他俩!”

  骂着时,爷爷愤愤地将手中半截红芋往桌上一扔。红芋跳了两下,滚落到赵老师怀中,赵老师瞅着红芋,突然紧张起来,两只手颤颤地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偷偷拣起来,塞进裤袋中。做完这件事,赵老师满脸羞红,像做错了事似的,不安地打量着爷爷和我,并讪讪地笑着。

  “看你还笑不笑!”爷爷拿起我吃剩的一只红芋蒂塞到赵老师嘴里。“长子,我警告过你,别当着伢儿的面笑,把他吓呆了!”

  红芋蒂悬在赵老师的唇上,随时都可能掉下去。赵老师不好用手帮忙,全神贯注地用牙齿和舌头将红芋蒂一点一点地往嘴里拖。那样子一如拔河比赛,我心里在拼命喊着:一二!加油!赵老师平时上体育课和学生赛跑,连班里那个瘸腿的女生也跑不过,我们纵然喊破嗓子为他加油,赵老师也是倒数第一。看着赵老师终将红芋蒂拖到嘴里,我身上憋出了一身汗。没见到嚼一下,赵老师再开口时,我眼睁睁找不见那红芋蒂哪儿去了。

  赵老师从分不清哪是口袋哪是补丁的衬衣中,抠出点什么,对爷爷说:“学文去年考到县里读书,学校发给我十元奖金。一直留着没有用,就送给你应应急,让学文先去报上名,县高中的校长是我的同学,这是我给他的信,学费的事,我让他宽限两个月。”

  爷爷望着那张汗渍渍的票子,一下站起来,火爆爆地说:“长子,你装什么阔气来施舍人,我家扫点灰也比你全部家当值钱!”

  赵老师说:“就算是老师给学生的升学贺礼呗!”

  爷爷固执地说:“这更不在理,应该是学生谢老师才是。”

  赵老师还在坚持要给。

  爷爷忽然一脸凶气,厉声说:“长子,别把你当人不知道做人呀!”

  只一句话,赵老师的腰立刻弯得像一条挂在树杪上的死蛇,半天才冲着自己的肚脐,小声说:“那我就走了。”

  赵老师扶着桌面站起来,很委屈地对我说:“到县里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能够成为西河镇最有出息的人。”说完,喘了一阵气,这才一步一步朝门口挪去。

  他刚一动步时,一只圆乎乎的东西从裤管里滚出来。我正想提醒一下,心下记起这是那半截红芋,一定是赵老师的裤袋破了,装不住东西。赵老师走到门外的黑处,便站住,伸手往裤袋里掏红芋,想必是没掏着,开始在全身乱搜,仍不见,便蹲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找。

  我看不下去,进屋拣了几个大红芋。

  爷爷问:“干什么?还没胀饱?”

  我说:“给赵老师。”

  见到赵老师时,他正蹲在墙角边上吐苦水,一汪汪的,只有很少一些食物渣。西河镇到处脏极了,地上什么都有。赵老师视力很差,刚才不知将什么东西当作红芋拣起来吃了。我将几只红芋塞到赵老师怀里转身跑开了。

  身后,赵老师有气无力地问:“喂,你是哪一个?”

  爷爷的话一点不错,在我进屋拿红芋时,爷爷独自嘀咕:“长子活得这样作孽,还不如死了舒服。”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只有云缝里隐现着两颗像赵老师一样卑微的星星。这时候,习文自然已洗过澡回家去了。山谷就像赵老师家那只从没见过油的锅,酽黑酽黑,没有一点反光。赵老师的房子与水利工地上搭的临时厕所差不多。学雷锋时,班上的学生去他家做好事,感到无从下手,就说:“这房子太破了,靠我们来学雷锋无益,要建筑队来学雷锋才行。”赵老师说:“它有优点,夏天好乘凉,冬天好晒太阳。”学生问:“那下雨下雪起风呢?”赵老师说:“总比长征二万五时强!”赵老师说这话时,声音朗朗,像是又在读检讨书。

  冬天也好,夏天也好,蹲在赵老师的屋里,与趴在河边大石头上并无多大差异。我趴在大石头上乱想,浑然不觉身边已有凶险在即。

  尽管习文早已洗完澡流完泪回家去了,我仍不想回去。

  西河镇南北长,东西窄,被两边的山一挤,又瘦又长,像赵老师躺在那儿。白天里,这儿的山梁轻轻起伏,青青蜿蜒,有时,只要一眨眼,山上就缠上薄薄的白雾,像习文和衣在西河里洗澡,浑身似透明不透明的。

  天亮以后,西河也会流得十分遥远,小水微澜,不须负荷,只把几片落叶,几瓣野花浪漫地搂着,弯一弯,扭一扭,从看不见的地方流来,流向看不见的地方。

  白漠漠的沙滩旁,有一带绿油油的稻田,白沙绿田之间是河堤,滑溜溜的似赵老师手臂上暴露的青筋。

  眼下是黑夜,西河镇像一只没封盖的棺材。日后,我记起这个恐怖之夜,我想象赵老师死后那副惨状,不由得不琢磨爷爷的话。爷爷说:“伢,你不该把镇子想成棺材,所以,这是凶兆!”此刻,爷爷开始很凶地喊我了:“你那个野种,死到哪里去了哟!”

  “哟”字拖得很长很响亮,爷爷唤我的声音,是镇里一绝。这是在他的儿子、儿媳暴死之后,含辛茹苦练的。爷爷喊的那些话其实听不清,我是从“哟”字反推回去的。他唤我总是这样开头。

  喊了几遍,爷爷开始累了,不那么凶,换了温和的调子。“学文,睡觉了哟!”

  每到这时,无论我在忙什么都会答应的。十二岁那年,五驼子的女儿十八了。那天,她将我引到她的房里,说是教我亲嘴儿。去了,她不肯先教,非要我先摸摸她。我不肯,我只要学亲嘴儿。这时,爷爷开始唤我。我说不教算了,我要回家,她连忙说教教教。后来,爷爷用温和调子喊我。我忍不住应一声:呵!这一声应,将一大口气全吹到五驼子女儿的肚子里去了。她从此患上肺结核,据说是我将她的肺弄坏了。她并不怪我。只是在她怀孕时吓唬过我一回,说她的大肚子是我那口气吹的。

  听到爷爷温和的呼叫,我正想回答,背后传来一声惨叫:“啊__”

  这声叫,惊得身下的大石头抖了几抖。西河镇四周常有野兽出没,西河镇内外常有鬼魂出现。野兽我见过,鬼魂我从没见过,只听见大人们常说得活灵活现的。我分不清是兽叫还是鬼叫。日后,夜里睡觉被恶梦惊醒后,独自蜷缩在被窝里,想那声音就觉得有末日来临之感。那声音很像五驼子杀猪屠牛时,猪和牛绝望的惨叫。猪死前的尖叫穿心扎骨。牛断气时叫得日月无光。那声音里,像有人在挣扎。

  后来,爷爷说这是鬼叫,鬼是人变的,所以叫得像人。

  叫声初起,我下意识一回头,见到一只巨大的怪影正朝我扑来,于是,我开始拼命地往回逃。记得自己一边逃一边大喊:救命啦,鬼来捉我了。爷爷却说,我是一头撞进门来,钻进他的怀里,将一个指头指着身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当时吓糊涂了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爷爷用筷子撬开我的牙缝,拍打着我的胸口,慢慢灌进一大碗开水,直到我开口讲话。

  我说了经过后,四肢仍是冰凉。爷爷认为我这是让鬼吓丢了几分魂魄,得去原地找回来。

  爷爷端了一碗米,一边走一边洒,还一边长长地叫着:“学文,回来呀!”

  我端着一碗清水,紧紧地跟着他,一声声应着:“回来了!都回来了!”

  爷爷非常信鬼,却胆大包天从不怕鬼。赵老师总说没有鬼,但白天黑夜里,只要有一点意外动静就吓得面色如土。我问为什么。爷爷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可我知道爷爷是常做亏心事的。他常在夜里出去,天亮前回屋,背回些红芋、南瓜、鸡鸭,甚至还有弄得半死不活的猫和狗。只有赵老师不做亏心事。西河镇都说赵老师无用到了顶,连坏事都不会做。有一回,镇长的鸡笼被人偷空了,气得镇长在广播里骂:除了赵长子外,西河镇全都是狗日的贼。

  爷爷让我在大石头上,我原先趴的地方趴着,自己去河滩上找鬼说理,讨回我丢的那些魂。

  我看到爷爷在河滩上走了一阵,然后站着不动,再后来蹲下去摸索一阵,最后才紧紧张张地往回走。往回走时,爷爷在大石头底下稍呆了一会。

  这时,西河上游传来一阵轰鸣声,一片白花花的光亮顺着河床往下倾泻。我连忙提醒爷爷:“水库开闸了,大水下来了!”

  爷爷应了一声,爬上石头,拖着我往回走。半路上,他没头没脑地朝我说:“伢,你的书这回算是读定了。”

  快到五驼子门前时,爷爷让我自己回去,好生睡觉。走了一阵,听到身后有敲门声,回头一看,爷爷正站在五驼子的门前。

  天没亮,爷爷就喊醒我。

  上学的行李,都收拾好了。西河镇是客车终点站,容易搭上车。但爷爷非要我走十里路,到下一个小站去等车。我想不通。

  爷爷正话反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下一站叫甲铺。甲铺的招手站牌下别无他人。爷爷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包,亲自塞进我的贴身衣兜里,弄好后才说:“这是一百块钱,好生点用,要管半年罗!”

  我问:“这是哪里借的?”

  爷爷说,“伢,你只管多读书识字,别的少问。”

  临上车时,爷爷突然叮嘱一句:“昨夜听见鬼叫的事,和谁都不要说。”

  我问:“为什么?”

  爷爷想了想说:“不吉利。”

  我觉得自己似乎懂了,就点头说:“爷爷,没和赵老师告别,回头代我谢谢他!”

  大约是汽车在呜呜鸣笛,没听见,爷爷对我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在县高中找到自己的寝室,我的铺位被先到的同学扔满了月饼包装纸。除了过年以外,我和爷爷没有别的节日,我不知道别人的中秋节是在什么时间。交学费之前,我点了点票子。爷爷说只借了一百块钱,布包里分明是一百一十块钱。我点了好几遍,后来甚至觉得其中一张票子汗渍渍的,很像赵老师要送给我的那一张。

  我一点也想不通,爷爷去年借钱是那样的艰难,东家几角,西家几块,才将学费凑齐。这一次借钱,为何这么顺利,简直像去银行里取一样。

  有一天,我中饭晚饭都没吃上。原因是打好饭的饭碗惊落了。我的餐票是按餐数计算好了的,一餐顶一餐,缺了就只有挨饿。那天中午,镇长儿子对我说,赵老师死了。没说完就被女同学唤走。到晚饭时才补充说,赵老师是让人杀死的,杀成了五马分尸。

  我不相信会有人对赵老师起杀心。

  去年暑假,我准备上县高中读附设初三时,赵老师问我们,上没上金福儿和五驼子家借钱时,爷爷只是谩骂了一句。实际上,我和爷爷去了他俩家里。

  五驼子家离得近些,就先去。

  五驼子在镇中央最热闹的地方开了个肉铺,四周和顶上用篾席一圈盖,再用稻草和些黄泥抹一层,就里面放一张肉案,做开了杀生的买卖,每日里生意兴隆得很。这地盘本是镇供销社的,供销社几次规划在这儿盖座小楼办食品店,终归是没撵走五驼子。

  五驼子本是供销社职工。他是镇上吃公家饭的人里,第一个停薪留职并先富起来的。单凭这一点,供销社不会怕他。五驼子的嫂子是本镇镇长,尽管五驼子的哥哥患肾功能衰竭死后,守寡的嫂子不再和五驼子往来,但亲戚名分还是存在。加上这一点,供销社也不必让他。供销社怕他让他,是他只有八个指头。

  西河镇都说,四只眼睛的人善,八个指头的人恶。四只眼睛是指赵老师,八个指头是指五驼子。不过这话里的善,是那种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善。县文化馆收集民间谚语时,我曾将这句话寄了去。文化馆很重视,派人下来查证。西河镇开始很有些不平,说,狗日的这回要上书里了。后来,就平静了。人都知道了文化馆那个瘦老头对我说,这句话不能算谚语。我问其中道理。老头摸摸我头顶心那发软的囟门,用很悲伤的样子说:伢,你书读少了,长大后像赵老师一样多读书就会明白。老头在西河镇呆了三天,有两天半是和赵老师在一起,临走时,老头申明,他要将赵老师的经历写成一部长篇小说,让天下人看看西河镇的历史。我那时认为写小说的作家都是一些了不起的人物,不相信眼前这个模样连爷爷都不如的老头,有那种了不起的本事。有关赵老师的小说的确没能写出来。我后来又寄谚语去时,文化馆回信说,老头被单位的炊事员辱骂一顿后气死了,叫我以后有稿件勿寄私人。那老头姓胡,他在西河镇那一阵,见人总作自我介绍,说我姓胡,胡耀邦的胡。

  爷爷是五驼子的救命恩人。

  在西河镇,五驼子的屠刀威风十足,刃口铮铮响,不许人争辩。唯有爷爷敢在卖肉时,与五驼子挑肥拣瘦嫌骨头地理论几句。

  我和爷爷都觉得五驼子待我家还过得去。每次割肉,他总是先用尖刀划出一块白腻腻的肥肉,再加上一小块红彤彤的瘦肉,并称得秤屁股翘起老高。五驼子给我们加上一块瘦肉时,总是极大方地补上一句话,说:给学文尝尝鲜吧!那样子,很明白地是在表示恩赐与施舍。

  五驼子待别人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别人买肉,他割好肥肉后,就一个劲地猛抽烟,或者在一大堆碎骨烂肉中找来找去,非要逼得人家说一句:“五驼子,找点瘦肉!”五驼子等的就是这句话。其实,哪怕是赵老师这样伤心可怜的人来当主顾,他也不会不给一点瘦肉的。五驼子等这话是要杀人家的威风。人家话一出口,他便嘴角、眼角一齐斜歪着,十分蔑视地说:“你这副肠子,也能消化得了瘦肉?”

  城里人都知道西河镇的人爱吃肥肉,都喜欢上西河镇来买瘦肉。五驼子的瘦肉专门卖给城里人。西河镇平常百姓难得吃上一回肉,所以,认为肥肉解馋过瘾,又滑腻爽口,吃一回唇上三日油光不断。之所以要一点瘦肉是装门面,因为城里人喜欢的东西,总是最好的物什。实际上,没有瘦肉一点也不影响西河镇的饮食习惯。只是一点瘦肉也不要怕被人瞧不起,自己杀自己的威风。

  五驼子最威风、最得意的时候,是那些阔绰的城里人,毕恭毕敬地来当他的顾客。这回他瞥见客车上跳下几个城里人,径直奔他的肉铺来时,他就将肉案下面那些纯净度达到百分之九十几的瘦肉块,一溜放在肉案上面,然后,就转身上厕所。那些要赶回头车的城里人,只见肉,不见人,就满镇子找他,一口一声大师傅,两口两声老师傅,唤得西河镇都觉得这些城里人贱得很。叫到最后,终将有机会从某座厕所里找到他。五驼子仍不肯出来,说自己有个习惯,蹲在厕所里必须抽袋烟,可他将烟袋忘在肉铺里了,要城里人帮他拿来。城里人忙递上带把把的香烟。五驼子不抽,说是抽不惯。城里人便兔子一样去帮他拿来烟袋。抽了烟,他又说忘了带揩屁股纸。城里人又连忙递上卫生纸。这时,五驼子十分恼火地发脾气,说,我就是一生不揩屁股,也不用这种女人的月经纸。城里人只好再次学一回兔子,去肉铺的墙洞里,抠出一团废报纸送来。

  五驼子往肉案前一站,那香烟便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射过来。五驼子对这些很不屑,懒得用手接,那烟就掉在地上,片刻便成白花花一片。

  五驼子问:“要几斤?”

  城里人纷纷抢答:“这些全要了。”

  五驼子拿刀一挥,很像电影里挥东洋刀的鬼子太君,很威风地说:“那可不行,都叫你们买走了,镇上的人就不吃肉了?我开这肉铺是为西河镇人民服务,不是为你们这些城里的老爷服务。”

  城里人于是说:“我们可以出高价。”

  五驼子这时更加大义凛然正气冲天:“要是你以为我贪财,今天一个肉星子你们也别想沾走。你们拿着四两棉花访(纺)一访(纺),看西河镇有几个人不是视金钱如粪土。说实心话,西河镇如有第二个人像金福儿一样贪财,那今天的香港就不在香港了,而是在我们这里了。”

  到这一步,城里人便低三下四了,因为客车已经在笛笛地叫唤旅客上车。

  城里人说:“我那老爷子明日万寿,点名要老师傅你的肉,说是嫩腻,好消化。”

  人一急说错话了,被五驼子听出来。“日你堂客!日你老婆!日你媳妇!”

  五驼子骂得城里人快成龟孙子了,不迭地认错:“对你老不住!我话说急了,将两句说成一句了。”

  五驼子还不甘休。“你还骗老子!上个月来时也说老爷子做寿要好猪肉,你有几个老子?”

  这时,城里人的威风傲气荡然无存,其模样完全接近于赵老师,说:“我为了添个儿子,丢了工作不说,还让政府罚得连裤子都没穿的了,就指望你老卖的上好猪肉买回去,倒个好价钱,度一段日子。”

  五驼子听了大笑。“听说城里又有嫖客了,你可以开妓院嘛!”

  这话一出,西河镇笑得像醉了一样。

  五驼子既开心又威风,将肉案上的猪肉一齐倾到城里人的蛇皮袋里,称也不称,口报一个数,说少一两赔一斤,而且肉价一分不涨。

  五驼子在两件事上绝对正派,一个是从不短斤少两扣人家的秤,二个是绝对不贪别人的女人,对别人的女人,像骂城里人那样骂几句,就算到顶了。

  城里人上车后,冲着五驼子笑眯眯地招手,嘴里还叽叽哇哇说几句洋文。

  赵老师听了,好心告诉五驼子,说“人家说的是日本话,是在狠狠地咒你!”

  五驼子一愣后说:“赵长子,以前那样斗争你,怎么就没有审出你还当过汉奸,当过日本鬼子山田他们的翻译官?”

  赵老师忙说:“我没干过那种卖国的事。”

  五驼子说:“那你怎么知道他们说的是日本话?”说着就长出一脸的凶气,恶狠狠地拿起母猪屁股上的那砣尿肉,塞到赵老师嘴里,说:“不准吐,给我包着绕镇子走一圈,你要是敢吐,我就让镇长将你的教师撤了,退你妈的休去!”

  又说:“你有什么资格在老子面前逞能,你教我认的那几个字,我早就忘了!你人长得像一根卵子毛,还妄想当众杀我的威风!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活得像条癞皮狗,连自己女儿身上的羞,也没本事买块布遮一遮。”

  我对爷爷小声说:“五驼子如敢这样侮辱我,我就用那把杀猪刀捅他一个对心穿!”

  爷爷安慰我说:“是该那样!谁晓得长子的骨头都长到哪儿去了。”

  旁边有人接着说:“怕是长到狗身上去了啵!”

  赵老师真的开始按五驼子说的那样走了。

  我忍不住,冲上去拖住赵老师。

  我说:“赵老师,别怕这个杀猪佬!”

  赵老师很平静地转过身,轻轻唤了一声:“学文!”

  这一刻里,那团秽物,从那个充满知识、教会西河镇一半人识字的口舌间消失了。我看见那团秽物从喉咙里,下落到赵老师的心脏那儿,并梗塞住了。

  我不敢再朝赵老师看,回头对五驼子说:“你这个无赖!你不是人!”

  五驼子一点不惊,径直大笑。“小子,你胯里长了毛是不是,想抖威风,得先找个女人数数共有几多根。”

  赵老师一旁正色说:“学文他考到县里读书去了,全镇就他一个。”

  五驼子说:“难怪呀,长子,你不问价钱就将那砣肉吞下去了,原来是弟子中了状元。不过,老子可不怕,你吃了我的肉,那就得付钱给我!”

  赵老师急了说:“我不想吃,是你逼的!”

  眼看着四周笑得前冲后仰,赵老师脱身不得。我不知道赵老师这时已将那十元奖金领在手了,只见他几次欲将手伸向口袋,又放了下来。

  西河镇都在起哄:“长子,你有钱吗?有钱就交出来呀!”

  西河镇都知道赵老师很少有钱过手,要点什么火柴盐等东西,总是到处打欠条,然后,人家拿着欠条到学校会计那儿,将他的工资都兑走了。

  赵老师一米八的个头,缩得比不足一米六的五驼子还要矮,半天才喃喃地说:“我没钱!”

  人圈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我有钱!”

  很多年以来,西河镇一直没有听见过有人这么响亮地说自己有钱。上一次还是四十年前赵老师来捐建学校时说过的。

  这个人比五驼子瘦,比赵老师胖,比五驼子高,比赵老师矮。赵老师曾问我们找金福儿借钱没有,现在金福儿就在眼前,将钱字说得响彻西河镇。

  金福儿走拢来说:“五驼子,你也太没志气了,朝长子耍什么威风!”

  金福儿又说:“你这砣尿肉算我买去了,给你一张钱。”说着,掏出一张十元票子。

  五驼子说:“还我的肉,那肉我不卖!”

  金福儿说:“不卖?留着自己吃还是自己用?要用的话,明天我让人送十只给你。”

  五驼子说:“我就要这一个。”

  金福儿说:“又不是你老婆身上剜下来的,这么宝贝!”

  这话说得我痛快极了。

  赵老师腰却弯得更厉害。

  五驼子气得脸可以当猪肝卖,鼻子和嘴可以给铁匠当风箱用。

  赵老师抬不起眼皮,更抬不起头,盯着眼前别人的脚尖说:“谢谢了!”

  金福儿说:“也不要你再报什么恩,只需我喊一声,你应一声就行。”

  赵老师答应了。于是,金福儿就学了黄梅戏的腔调,长长地叫一声:“岳父大人——”

  赵老师猛地抬头,惶惑地看了看四周,最后终于低低地应了。金福儿却说没听见答应,又叫,又要他答应。赵老师又得答应。再叫。赵老师还得答应。直到在场的人笑够了为止,他们说这比看《乔老爷上轿》那戏还过瘾。

  赵老师得以脱身,是镇教育干事来找他去开新学期的教研会。

  爷爷怕五驼子又和金福儿较上劲,瞅空将五驼子叫到一边,说:“老五,侄儿要上学,找你打点主意。”

  “没有。你找有钱人去吧!”五驼子烦躁地说。

  爷爷说:“别怕成了无头债,人死债不烂,将来学文会还你的!”

  “那更没有。这小子现在就敢对老子放泼,将来老子老了,还敢找他讨帐吗?”五驼子说着想溜。

  爷爷拉住他:“老五,就帮我这一次。”

  五驼子一把挣脱,边走边说:“半次的半次也帮不了。”

  “驼子,你可别忘了救命之恩。”爷爷撵进肉铺时很有些火。

  五驼子哗哗几把扒光自己的上衣,恶狠狠地嚷道:“我不领你的恩情,把你救的命还给你。你说,从哪儿下刀?是剁头?砍颈?还是开膛剖腹?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爷爷浑身发抖,说:“驼子,就算你有威风,我怕你,不惹你,可你当心——”

  再无下文。是气堵心窍了。

  那晚,赵老师来我家,批评我白天不该那么冲动,要学会万事忍为先。说我们文人以知识作为矛,以忍让作为盾。知识作矛不会杀人,忍让当盾可以护身。

  当时,我说,考试题上不会有这些,我不会听你的,你要是像别人一样会干坏事,就不至于谁都欺负你。

  赵老师听了我的话,一定是被吓坏了,傻傻地站了一会儿,便蔫蔫地走了。

  现在,镇长儿子将赵老师的凶讯告诉我,我立即反问:“杀赵老师这样的人,有什么意义呢?”

  镇长儿子后来说,赵老师被人卸作了六块,头是头、脚是脚、手是手、身子是身子,他说他妈见到赵老师的尸体拼在一起后,吓得病了好几天。

  如此说法,我更不相信,西河镇有谁会对赵老师有如此刻骨仇恨呢?西河镇谁都可以随时找赵老师出气泄愤,谁都可以尽情尽兴地摆布戏弄赵老师,自然也就不会积少成多、积微成巨,酿成招至杀身的深仇大恨。

  镇长儿子也不理解,但赌咒说这消息千真万确,谁说假话,谁将来进高考考场时发头昏。

  连续两天的晚自习,我都独自躺在电灯关熄了的漆黑寝室里,对班里的值日生说自己病了。

  镇长儿子来看我,说:“你没病,我知道。你想赵老师。赵老师待你好。”

  过了一阵,他又说:“赵老师待我不好,可我也想他。我妈说,他这是为我好。”

  这些都是心里话。在镇里上学时,都不承认赵老师待自己好,都认为赵老师喜欢谁,就是谁的耻辱。相反,则光荣,在县城里,见到老师待别的学生好,就格外想赵老师。可赵老师却被镇长的儿子说死了。

  去年暑假,我们从肉铺出来,爷爷一下子衰老许多,脚下老是站不稳,摇摇晃晃的,天就黑了下来。

  爷爷一声不吭地弄好晚饭,自己默默地吃完,又默默地看着我吃完。我捋起袖子到灶旁洗碗,也不愿开口,冷不愣丁地,爷爷说起话来。

  “金福儿那里还没去,去试试吧!”爷爷很犹豫地说了一句,便又不再说话了。

  在高高矮矮没有秩序的屋檐下走,天上下着雨,家家户户的门里都干巴巴地挤着一堆乘凉的人,时不时会有人朝爷爷打招呼,说爷爷领着我满镇逛是在显威风。爷爷也真的将腰杆挺得直直的,一脸的春风得意。人家有父有母的孩子都进不了城读书,爷爷领着无父无母的孙子,反倒超到前头去了,实在值得骄傲。眼看要到金福儿家了,爷爷步子慢下来,人也显得精神不足。

  金福儿新盖的三层楼,比镇银行的房子还阔气。高高在上,像是镇守西河镇的一座碉堡,全镇那些旧房子,在这新楼面前,比人叩人的头那模样还要贱几分。

  我们觉得自己更贱,我们知道金福儿是拣破烂的出身。金福儿拣破烂时,西河镇像吆喝畜牲一样吆喝他。

  我见爷爷脚下露出不情愿的意思,忙说:“别去求他,爷爷!我宁肯不读书。”

  下午,金福儿为虎作伥,侮辱赵老师和习文的情景,我半点也没忘。

  早上,爷爷曾对我说:“考上县城中学,这在民国初年等于是考上了秀才。秀才在乡下是身份极高的,伢,从今往后,你莫忘了逢人遇事要拿个架子出来。”

  拿架子的意思就是摆威风。

  听了我的话,爷爷想了想说:“你别去。在这儿等着,我一个人去。”

  快进金福儿的门槛了,爷爷又退回来,我以为爷爷拿定主意,不求金福儿了。不料,爷爷脱了上衣给我包头遮雨,自己光着膀子再去跨门槛,爷爷说:“屋里没有雨,不怕。”

  我蹲在屋檐下,天上的雨大一阵小一阵,落一阵,不落一阵。爷爷进去后很久才出来,在门口望了望,朝我做了个手势让回去,复又进屋去了。

  金福儿的三层楼房里,一点动静也听不到。那墙是夹砖,玻璃窗子也是夹层。金福儿对人说,在他屋里杀人,枪上不用装消声器。金福儿盖了新楼后,常常有些鬼头鬼脑的人来谈生意。那些人都不怎么说话,悄悄的像只鬼魂。金福儿还买回了一条狗,那狗也不爱叫唤,特别是咬人时,连哼都不哼一声就上来了。那狗是日本狼狗,金福儿叫它怎样,它就怎样。前些时,金福儿将会说话的保姆辞退了,另找了一个哑巴女人顶替。

  五驼子一望见这座楼,屠刀就开始剁肉案,两排牙齿也磨得火花纷纷。西河镇都相信五驼子的分析,金福儿将房子盖得这样保密,是好做亏心事。我想,赵老师不会做亏心事,的确与房子有关,他那房子四面洞穿,什么也藏不住。

  新楼也有喧哗时,县里镇里的干部,各方面的头面人物在楼内时,金福儿一准将所有门窗都打得开开的,让全镇人都随他一起享受一丝一缕的音响。

  那晚,爷爷坐在新楼的沙发中,看着全镇最大的彩色电视机,心里嘀咕,金福儿活到这个份上,每天死一次也值得。哑巴女人在一旁替爷爷扇着风。爷爷其实想吹电扇,蒲扇扇风他自己会。他很少吹到电扇的风。哑巴女人打手势告诉爷爷,说金福儿最好的客人来,都是由她扇风。于是,爷爷想起过去大地主家都是这样雇人扇风。

  爷爷要见金福儿。

  哑巴女人让他先看看电视。

  外面有冷雨,有凉风,什么扇子也用不着。我坚决地等着爷爷,蹲在原地懒得动弹。

  后来,我看见了赵老师和镇长儿子。

  当时,一个石子突然落到我的头上,掉脸一看,镇长儿子正在墙角小声唤我过去。

  我走过去,他要我看一个黑影,问:“知道那是谁吧?”

  看了几眼,拿不定把握。那人在金福儿楼下偷偷摸摸地找着什么。

  “是小偷!”我说。

  镇长儿子说:“是赵老师。”

  我不敢相信。“赵老师不会偷人家的东西。”

  镇长儿子说:“他没偷,是在拣金福儿扔的破烂。”

  我忽然想起:“金福儿从前也是拣破烂的。”

  “别提金福儿!我日金福儿的祖宗!”镇长儿子突然骂一句。

  “从暑假起,赵老师就开始天天夜里出来拣破烂了。拣了后就拿到河里去洗,然后,又趁夜里挑到甲铺去卖。”镇长儿子说。

  “你怎么知道?”我问

  “有人告诉我妈。”镇长儿子说。

  我追问:“是谁?”

  镇长儿子恶生生地回答:“你别管!”

  很长时间后,我才意识到这个人是金福儿。金福儿发迹后开了一个废旧物资回收公司,甲铺那儿是他设的点。

  他又说:“我爸死了,留下些衣服。我妈几次送给赵老师,赵老师都不敢要,不肯收。我妈就叫我扔在垃圾堆里,让赵老师偷偷拣回去穿!”

  我说:“你妈要真同情赵老师,就完全有能力帮他。”

  “我妈说,全镇人都在踩他,我妈的官当得再大也没用。”镇长儿子说。

  说完之后,天更黑了,西河镇的一些房子,像是小孩搭的,歪歪斜斜,东一间西一间,愿大就大,愿小就小,想高便高,想矮便矮,大部分墙角,白天都是黑沉沉的,没大人在一旁,小孩都叫怕。在夜里,西河镇墙角的那种黑暗,连大人也都心慌。

  “我们看着赵老师将东西拣走后再走,行吗?”镇长儿子挨近了我说。

  我不由得也挨近他一些,并点点头。

  镇长儿子显然是天黑没看见我已同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月饼,分一半给我,并说:“一边吃月饼,一边等行吗?”

  这一回,他听清我哼了一声,很高兴地说:“我妈很喜欢你,让我到县里后,好好向你学习。我妈说,没父母的伢儿总比有父母的伢儿成器些!”

  我专心致志地吃着半块月饼,不回他的话,心里想着,爷爷是不是在金福儿家的沙发上睡着了。我听人说,沙发绵软绵软,人一坐上去就想睡觉。爷爷瞌睡瘾特别大,我父亲母亲死的时候,他抱着我父亲的头,一边哭一边就睡着了,人都以为他哭死过去,细听却有鼾声。

  一些矮房子的灯都熄灭了,只有少数高房子还有亮光。人声是一点也听不到了。只是附近房子里,有一种古怪的喘息声。

  “流氓!”镇长儿子骂了一声。

  黑暗中我的手在他裆里碰了一下,我以为他是骂我,就伸手封他的衣领。镇长儿子忙用一只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做成一个圈圈,再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插入其间,复又指了指有喘息声的房子。我腾地一下感到浑身燥热。那是五驼子女儿的房子,她又和人离了婚,跑回西河镇娘家来住,常和一些很流气的人来往。

  后来,远远地响了一声没有闪电的雷。

  镇长儿子紧张地说:“赵老师拿起我丢的衣服了。”

  我看不见。我眼睛也近视了,爷爷不给配,不让我接赵老师戴眼镜的班。

  我听见了赵老师在轻轻地喊:“谁家晾的衣服没收,掉这儿了?”

  “赵老师真是书呆子,这热的天有谁穿那种厚衣服呢!”镇长儿子直搓手。

  这时,赵老师忽地高一脚低一脚,拎着一只黑口袋跑开了,赤脚踩得叭叭响。赵老师只有一双又旧又破的解放鞋,那是“文革”时,红卫兵要赵老师画毛主席像,见他衣衫褴褛,与他从事的重要政治任务极不般配,就特地发给他一双解放鞋,还发了一套草绿色军装。那套军装,赵老师送给与自己过了两年夫妻日子的疯女人。剩下一双鞋,赵老师只在进学校大门时,才穿上。再就是在冬天最冷的日子穿几天。

  赵老师刚走开,金福儿楼房的后门吱地一声开了,楼里走出一个女人。我看不清是谁,只觉得有点像镇长。

  我问:“那是不是你妈?”

  镇长儿子一声不吭,等那女人走没了,才恶狠狠地说了一句:“金福儿,三年之内,要不杀了你这杂种,我就不是我爸的儿!”

  这晚,镇长儿子已骂过几次狠话了。我觉得他太盛气凌人,在恃他妈妈的势。我要走,镇长儿子也要跟我走,并声明今晚非要跟我睡一夜。还说,只要我答应,他就告诉我两个重大秘密。

  镇长儿子果然守信,躺在床上告诉我,省电视台看中了赵老师女儿的嗓子,要习文去省里参加民歌比赛,县里偷梁换柱,派了另一个人去,那人唱歌像猫叫,却还得了奖,并差一点留在电视台里了。习文比她强,习文若去,一定能唱到北京的春节晚会上去。第二个秘密是,过两天镇里要开公捕大会,要抓六七个人去坐牢。我盼着镇长儿子的嘴里会出现五驼子和金福儿的名字,说到最后一个人,仍不是他俩。

  我说:“你妈不是清官,一点不贤明。”

  镇长儿子说:“我要是我妈,我就抓金福儿,最少判无期徒刑。还有五驼子。”

  他一点不恨五驼子,五驼子尽给他家留最好的猪肉,五驼子又是他爸爸的兄弟。他话里捎上五驼子是巴结我。

  后来,镇里的广播响了,镇长在广播里焦急地唤儿子回家,还让谁知道他儿子的踪迹赶快到派出所报信。于是,我吓唬镇长儿子,说自己要去报信。镇长儿子慌乱求我,说他宁死不愿再见到他那不要脸的妈妈,并告诉我他知道的最后一个秘密。

  那是一个真正的秘密,赵老师有个在台湾的叔叔,写信来寻找侄儿,镇里不敢回复,想偷偷地抢着先解决赵老师的历史遗留问题,再通知他去信认叔叔。镇里秘密清点赵老师过去的财产后,都感到吃惊,镇中学和中学四周的那一大片房子,全是赵老师的。这些房子还给赵老师也不行,不还给赵老师更不行。所以,镇里感到很为难,一直瞒着不准外传。

  我后来想,赵老师那么快领到十元奖金,以及教育干事居然满镇找赵老师去开会,一定是受了那台湾来信的影响。

  后来,我还想,赵老师若是不被人谋杀,这件事情落实后,他会不会比金福儿和五驼子更威风呢?

  那天夜晚很深的时候,爷爷终于回来了。

  金福儿对爷爷说,自己永生不忘救命之恩,只是手头实在没有现钱,一连几笔生意都蚀了,见人说钱字就发心慌。就在白天,在五驼子的肉铺里,金福儿侮辱赵老师时,还拿着一叠大票子说自己有钱。这是我和爷爷亲眼见到的。

  爷爷拿回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说这是金福儿送给我作贺礼的,是进口货,在外面卖,一件最少卖五十元的价,卖得好可以超过一百。

  镇长儿子一旁听了叫道,不能穿这衣服,这是从外国人的死尸上扒下来的,上面什么病菌都有,本来工商所要没收,是他妈出面保下来的。

  爷爷明白后,要站到屋外去骂金福儿。

  开开口,门外站着派出所的人。他们进屋连哄带吓,将镇长儿子弄走了。镇长儿子走时,眼泪巴巴地朝我喊,说自己太可怜了,连赵老师也不如。

  他们走后,墙角里闪出一个人。

  爷爷喝问是谁。我知道那一定是赵老师,他一定是去甲铺卖破烂又怕被人看见。我将爷爷拉进屋,闩上门,说出真相。爷爷听了一夜无语,只是一个劲地在床上翻身。

  第二天一早,赵老师将晚上拾到的衣服,交到了派出所,派出所在街上贴了招领启事。

  此刻我在想,爷爷也一定不相信赵老师会被人谋害的。

  到了秋天,学校开运动会,我报名参加一万米跑。跑到终点,我没有歇下,又跑上两万米回到家中。这样,赵老师的被谋杀就成为千真万确的了。案发后几个月,公安局、派出所还没有找出一点线索。他们简直无从设想,谁会是赵老师的死对头。

  赵老师的死成了一个谜。

  五驼子和金福儿的生身父母是谁,也是一个谜。

  差不多半个世纪以前,西河陡起了一场大水。如同日后金福儿养的狼狗,咬人时不声不响,那场大水于半夜时分突然阴险地从河里涌上来,蛮横无理地将西河镇淹成一片汪洋,而意犹未尽,复用蛇信子一样可怕的浪头,舔着镇上有钱人家的瓦脊。爷爷那时没有瓦屋住,他和大多数被饥饿困扰的人一样,夜里睡不着,比有钱人早几分钟觉察到了危险,及时领着我父亲爬上自家的茅草屋顶。爷爷在他的八十岁生涯里,从来都是西河镇最聪明、最会审时度势的人物之一。在这场洪火袭击中,爷爷什么也没拿,就只带上一支土铳和一葫芦火药。父亲生前多次说到这件事,他那时与我现在一般大,极力主张爷爷带上些吃的。爷爷说洪水过后,最危险的不是人吃什么,而是狼吃什么。趴在茅屋顶上,爷爷见到两只木盆,载着两个婴儿向他漂来。

  洪水刚退,爷爷抱着那两个孩子回到家中。他朝父亲骂着极难听的话,逼父亲搬那搬不动的石块和木头,将茅屋垒得牢牢的。父亲砸断了四个脚趾头,还无法让爷爷闭住那张臭嘴。茅屋垒得十分坚固后,父亲要找吃的。爷爷仍骂着要他先火烤葫芦里的火药,说无数马尾狼已经到了离镇子只有几里远的地方了。

  一听到马尾狼来了,父亲吓得裤裆尿湿了。一边烤火药一边烤裤子,烤得满镇都能闻到臊气。爷爷说,这是马尾狼的气味。

  受潮的火药刚烤好,镇子就叫马尾狼包围了。

  别的人,屏住呼吸躲到哪里也会被马尾狼叼出来,撕碎后吃掉。爷爷的破茅草屋里,两个幼子此起彼伏地哭闹着呼唤狼群,最终也没让马尾狼闻到我家上辈人的肉味。

  爷爷加固自家的屋子时,并没有提醒别人。

  后来,爷爷反复向我解释这种做法的诀窍:马尾狼来了,总要将肚子闹饱后才走,大家都提防了,就等于大家都没提防,马尾狼会更加下力地攻击的。

  末了,爷爷说:“伢,你不光要懂,还要会用。赵长子光懂不用,就一生抬不起头来!”

  爷爷的土铳那天叫马尾狼吃尽了苦头,茅屋周围死狼堆了一个圈,灰溜溜软塌塌的样子,就像数日之后随赵老师来到镇里那个漂亮女人的大衣毛领。至于小茅草屋,则是那女人头上尖尖的绒帽。

  那时,镇里有座庙,就在如今五驼子开肉铺的地方。

  马尾狼吃饱了走后,爷爷将两个孩子送给了庙里的和尚。

  多少年后,五驼子敢霸占供销社的风水宝地,其理由之一,便是解放前这地盘就是他和他师傅的。他说他不要党和政府出面,自己给自己落实政策。

  这两个孩子就是五驼子和金福儿。当时庙里和尚给他俩取的名字是:陀子、佛儿。

  土改时,西河镇给每一个人划成分,定地富反坏、贫下中农和富裕中农。陀子和佛儿的成分,最后是由一个有身分、说话一句顶别人几句的人敲定的。他认为,陀子长得虎头虎脑,很有革命者的威风。同样理由,他觉得佛儿贼眉鼠眼,不是正人君子胚,天生是个汉奸特务模样。他还让陀子姓伍,佛儿姓金。什么道理?却没和人说。爷爷仿佛记得这人是姓伍,并由此推断这人的仇人是姓金。

  往后,伍陀子被安排做了供销社的杀猪佬,金佛儿成了扫大街拣垃圾的破烂王。此中意思,不言自明。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西河镇将伍陀子叫成了五驼子,金佛儿叫成了金福儿。

  之所以从学校跑回家,我是想看看爷爷。

  看看爷爷是想告诉他,我每天晚上都要做恶梦,不是看到赵老师的两条又瘦又长上面长满黑毛的腿,在我面前慢慢踱着,就是看到赵老师的两只手在半空中用粉笔写得吱吱响,再是看到赵老师无头无手无脚的半截身子在和学生赛跑,最可怕的是赵老师的头常对着我惨叫,一声声叫得很清晰,却又听不清在叫什么,只觉得很像那次在河边听到的惨叫声。

  我将所有的梦全告诉了爷爷。

  爷爷只是听,光抽烟,不说话,烟味很难闻,是白杨树叶子做的,爷爷一没钱买烟,就这么应急。所以,他咳嗽得更厉害,头垂得更下,咔出一泡痰时,极像是从屁眼里出来的。

  这天傍晚,我去趴西河边的大石头时,习文走到水边试试后,轻轻说了句:“水太冷了,洗不得。”

  说完,人并不走,就在河边站着,像是专给我看似的。习文站了一会,忽然匆忙朝一边躲去。

  之后,爷爷出现了。

  爷爷手捧一炷香,一路烧着纸钱。这时本应乞求祷告,但爷爷嘴里却在数落:“赵长子,你该知足了。我这大年纪来给你烧香送钱,是够看重你了,你不要狗子坐轿不识抬举,非要我像五驼子和金福儿他们那样待你!你也莫以为自己成了鬼魂就奈何你不了,弄烦了老子,我就拿一把渔网将你捉住,放进女人的裤子里,让你做鬼也没有个出头时辰!赵长子,你是个知书识理的人,全西河镇人认识的字合起来,也没有你识的多。是我不对的事,你就该来找我,干嘛要去缠我的孙子呢?”

  这天夜里,爷爷就这么说了很多莫明其妙的话。

  过去我常想,一九四几年的某个冬天,赵老师初次在西河镇露面时,威风十足。他骑着一匹黑得像缎子一样的高头大马,蹬着比镜子还亮的黑色高筒皮靴,身上是白色的西装,打着一只红色的蝴蝶结。他身边的那个女人,骑着一匹白色小马,戴着一顶黑色的纱帽,一条黑色的连衣裙罩住全身。在与赵老师的红领结平齐的位置,是女人一张粉红色的秀面。马蹄达达地敲着清脆的石板路,西河镇飘洒着一股醉心醉意的芬芳,人们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对人儿,不知是何方人物,望着他们走过去,有人猜测,或许是蒋委员长的儿子来了。

  爷爷听到我的猜想后,毫不犹豫地说:“长子那时比你想的还威风。”

  我又设想,那个冬天里,天正下着鹅毛大雪,漫山遍野地不见人踪兽迹,忽然间,一阵冲锋号声,震得西河镇家家户户的火塘里,火苗不敢再窜了。人们扒开门缝,看见外面的路上,正踏踏地开进着一小队正规军,一色的德国造冲锋枪挂在胸前,黄呢军服挺括得裤线能当刀杀人。一只八人抬的大轿跟在队伍后面。大轿后面是一大群当地的文武官员。那些轿夫和士兵全是真正的山东大汉,一个个神威孔武、凛凛逼人,一字队形排开,犹如后山上那堵千年不走形的古寨城堡。然而,当轿内的赵老师佩着中正剑,一身戎装站到茫茫雪地中时,那些山东大汉,在人们的眼里,立刻变得像一群等待发配的可怜罪犯。

  此种设想,依然让爷爷摇头,说:“这样只是长子当时百股威风中的一股。”

  还有一个念头时时在心里泛起。某个冬日,西河镇无雨无雪,无雾无风,没有特别欢庆的事,也没有特别伤心的事。就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山里日子,赵老师领着新婚的妻子出现在镇里。他站在大庙前,认出了西河镇谁也认不全的那块石碑碑文。而且,他还能认出,西河镇的石头,哪一块里面有铁,哪一块里面有铜。他和妻子唱的歌,比镇公所那个戏匣子里面唱的还好听。他们还会画画,画谁像谁。他们唱歌时,西河镇鸟就不啼叫。他们画画时,四周山水花草就褪色了。

  关于这个念头,爷爷一直没有评说,只是默默地沉湎于往事之中。记得只有一次,爷爷说,从前镇里所有的女人都跟他要好,就只有那最漂亮的一个女人,傲得像是皇帝养的公主,不让他上手。那天,那女人见到赵老师的媳妇后,便在天黑之后,自己跑进爷爷的屋里。

  西河镇老一辈爱说,别看长子如今像根臭猪肠,当年可是威风极了。他们说“极了”两个字时,总是一副百感交集的神态。

  那一年,在接连经历洪灾和狼祸之后的西河镇,遍地疮痍,其凄惨荒凉程度,令人望而生畏。这时候,赵老师无论是文装还是武扮,都会是威风无比的。

  赵老师对西河镇说:“我是来替父报恩的!”

  他父亲要赵老师来报什么恩,赵老师至死也没有说出来。赵老师说,是父亲没来得及告诉他。父亲原准备在他将学校建起来后再告诉他,但父亲在人民军队攻陷南京时,被炸弹炸死了。

  赵老师的老家在南京,他是坐船到兰溪起岸,沿着浠水河、白莲河和西河来到西河镇的。这一点有船票可以作证。一九六六年,当了造反派的五驼子和金福儿,抄赵老师的家时,从一本旧书中找出一张南京至兰溪的船票。

  赵老师的钱是从南京寄来的,这一点不要物证,爷爷就是活证明。

  那时,爷爷背着土铳,到县里帮赵老师取钱。每次都要请两个挑伕,轮流挑着一担大洋,一口气不歇地往回赶。

  用这些钱,不到一年,赵老师便在西河镇盖起了一座学校。还买了许多地,请了许多长工种粮,用卖粮的钱雇教书先生。这一点,多少有些像我们现在搞的勤工俭学。那两年,西河镇的孩子上学时,只需到赵家的祖宗牌前磕几个头就可以,其余一切开销全由学校包了。

  直到解放了,翻身后的西河镇,经过动员教育提高思想觉悟后,才明白,让他们去给赵家祖宗磕头,这不是封建欺压和精神剥削吗!这个词,是工作组教育大家时说的。西河镇的诉苦大会上,当地人一概用他们爱说的杀威风三个字。

  爷爷对解放前后那一段事记忆犹新。他说,西河镇的本事真大,只几天时间,就将不可一世的赵长子,整得走到哪里臭到哪里,连狗也专门追着咬他,眼看着腰一寸一寸地弯了下去,见人一点一哈的。

  爷爷在他心情很好的时候,便相信赵老师是个以身来报父恩的大孝子,说西河镇将赵老师的威风杀尽了无益,在这一点上,西河镇连他脚趾缝里的臭泥都不如。

  被扫地出门的恶霸地主赵老师,住进和尚为香客搭的一座草棚。赵老师除了教书以外,什么也不会,为了学会烧火做饭,他失火将棚子烧了。弄得和尚只好为他偷偷念了三天避火咒和防火经。赵老师住的棚子保住了,庙却保不住,被没收作了供销社,这些和尚也不知是出外云游还是坐化圆寂了。

  后来,镇上小孩要上学,又找不到成分好又能教书的,于是赵老师又回到了学校。

  据说,赵老师是全国资格最老的民办教师之一。在他六十岁生日时,正赶上新选出的女镇长,第一次来学校视察。女镇长以清茶代酒祝他健康长寿。赵老师感激地说,感谢西河镇给了他以第二次生命,这些年给他这无用之人大度地付了四万五千六百零三个工分。说得满屋人哄地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却有几个人哭起来。几个哭的人,都是拿了一辈子工分的民办教师。而赵老师从没见过民办教师补助费,他们每个月还多少能领一点。

  我上初一时,听初三的学生说,赵老师今天疯了,哭了一整节课,直到下课铃响才歇住。原因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学校的会计喊他去领工资。这时,田地重新分到户已经好几年了,没办法再记工分,扯了几年皮,终于决定由镇里每月发给三十五元补助费。赵老师只是会计那儿写个领条,真正的工资花名册上仍无他的名字。

  除了长子以外,赵老师另有一个浑名,叫甫志高。这是五驼子和金福儿做学生时编出来的。

  那时,他们敢在赵老师上厕所时,将石头扔在粪坑里,使溅起来的粪水糊了赵老师一满身。他们还敢钻进赵老师的破屋,倒掉碗里的剩饭,将屎屙在里面,用另一只碗扣着,放在赵老师的饭桌上。

  那时,五驼子被当时的镇长收作弟弟已十多年了。

  轮到我们给赵老师当学生,上美术课教画人像时,赵老师总是先画一顶帽子或一堆头发在黑板上,然后才开始一二三地教先画哪后画哪。有一回,做美术作业,我画了一个大光头,赵老师顿时面色苍白,连说话都来不及,慌忙用笔在那个头上添了一顶帽子。

  一九六七年的赵老师,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西河镇除了厕所门以外,所有门的方墙上,必须画上一幅三忠于、四无限的图案。除了赵老师,镇上没谁能画得来毛主席的像。于是,赵老师便搭着一架梯子,趴在家家户户的门顶上,人要进出,必须从他的胯下经过。连镇长和造反派的头头也不例外。

  此时,五驼子已不读书了,开始干起他一直干到如今的屠夫营生。操了几天屠刀,人在无赖中又添了几分蛮横。

  夏天,赵老师画到供销社肉店的门头上了。肉店门口没有一点树荫,太阳晒得赵老师那把瘦骨头吱吱地往外渗水。

  金福儿脏不拉叽地坐在旁边的一块凉地上,见五驼子从门口进出,就说:“五驼子,当心卵子打了你的头!”

  五驼子一抬头,看见衣不遮羞的赵老师正趴在自己的头上,不由得大骂起来:“狗日的牛鬼蛇神翻天了,敢将卵子搁在老子的头上,看老子不用刀劁了你。”

  刚好几滴汗珠落入口中,五驼子更气:“你还敢朝我头上撒尿?”说着,一脚踹倒了梯子。

  金福儿在对面见了,忙高喊起来:“快来人啦,出反革命了,有人往毛主席像上打叉叉!”

  赵老师同梯子一起摔下来时,手上的笔在那幅图案上划了一道杠。

  五驼子为这事,挨了妇联主任的一顿臭骂。这时,他哥哥将先前的老婆离了,起劲地追求年轻的妇联主任。所以,镇里说话最算数的人,除了造反派以外,就数妇联主任了。

  刷了一层石灰,赵老师重新开始画。

  五驼子既挨了女人的骂,又受了胯下之辱,气得擂胸蹬足一番后,蹲在门外,老虎一样盯着赵老师的一举一动。

  那天午后,爷爷和父亲,双双来找五驼子,想赊点肉,为初次上我家看门相亲的母亲,弄一道荤菜。他们亲眼目睹,五驼子将赵老师从梯子上吼下来,用一条捆猪的绳子捆成一团,吊在肉店的门框上,然后,扯着嗓子满镇呼叫:“革命的同志们快来看,赵长子在肉店门上画了一个蒋光头,他想翻天,要我们无限忠于蒋光头哟!”

  解放前,爷爷见过很多蒋介石的像,爷爷当时很吃惊,肉店门上那没有画完的像,的确有些如同五驼子所说。

  赵老师自己也傻了,喃喃自辩:“我还没画完呢!画了帽子就不像别人了!”

  那时,镇上很乱,造反组织很多。这事发生后,五驼子和金福儿当即又宣布成立一个“揪赵司令部”,加上原来镇里的那些头头,镇上几乎有一半人声称自己是西河镇当家作主的。对于如何处理这件事,大家争论不休。

  还是爷爷说了句:“长子不是说,还没画完,还没画帽子吗,就让他画,要是画了不像,再抓他的反革命!”

  山里的夏日正午,太阳特别毒,天空不见一线云,也没有一丝风,硬梆梆地烤得人直冒黑油油的汗珠。赵老师没有汗流,还冷得打哆嗦,怎么也爬不上梯子的顶端。

  五驼子叫道:“长子,别想晒死老子,再不快点,就抓你坐牢去。”

  爷爷最恨人充大、充老子,只是碍着要朝五驼子赊肉才说得很客气。

  爷爷说:“长子再不好,总算当过你们的老师。”

  五驼子说:“我不承认他是我的老师,我早就写大字报申明了。”

  金福儿也说:“他上课时,从来都是看着别人讲,从来都不看我们一眼!”

  爷爷说:“那是你们将长子闹怕了!”

  他俩说:“怕学生的人就不配当老师!”

  赵老师在人像上添了几笔,又画上一顶八角帽,简直是活生生的红太阳就在眼前升起。

  五驼子仍不肯罢休,将赵老师押到县里。接管公安局的红卫兵拿出两张都是光头的人像,要五驼子指出赵老师画的像哪一个。那两张像一个是孙中山、一个是蒋介石。五驼子并没有真正见过蒋介石的像,只知道是个大光头,所以面对两个光头人像,他就傻眼了。咬牙指了一个,却正是孙中山。城里的红卫兵当场说五驼子是一个二百五、小痞子,将他撵了出来。

  五驼子气得回来将赵老师放在肉店圈猪的屋子,关了七天。

  凭良心说,五驼子并不想关他那么久,只是想出出气,杀杀赵老师的威风。碰巧这中间五驼子的镇长哥哥,在妇联主任屋里被人捉了奸,慌乱时,跳窗摔断了腿。他送镇长哥哥去治伤,忘了这事。这边的赵老师任别人怎么让他回去,没有五驼子亲口允许,他还是不敢越过那道门槛儿。

  赵老师后来依然趴在别人头顶上画毛主席像。别处的红卫兵还来请过他,西河镇红卫兵当然不会放人的。别处的红卫兵如是说要将赵老师揪了去斗,西河镇的红卫兵也同样不放人。

  那时,就数西河镇里的毛主席像最像。西河镇为此很是光荣了一阵。

  赵老师生平第一次,得到了奖赏,拿到那套军装和解放鞋时,赵老师捧着它们傻坐了一整夜。

  这之前,还是春天时,油菜花开得遍地铺金。西河镇不知从何处跑来了一个女疯子,见到模样好一点的男人,就跟上去,不说话,只是笑。爷爷说这叫花疯。

  赵老师得到奖的第二天,五驼子和金福儿拖着女疯子进了赵老师的破屋。

  西河镇都知道赵老师的妻子跑到台湾去了。五驼子和金福儿冲着赵老师说:“你要想证明自己不是等那个台湾婆娘回来反攻倒算,就得娶这个女人作堂客。”

  自然,赵老师不敢违抗。

  五驼子和金福儿出门后,哧哧地笑岔了气。到晚上又来听动静,看笑话。听到赵老师吓得尖叫,女疯子咯咯地笑个不停,他俩快活得直翻跟斗。还未笑够,五驼子却恨恨地直打金福儿的耳光,要金福儿进去冲散屋里的好事。金福儿真的冲进去后,被赤裸着身子的女疯子,拿着菜刀撵得满西河镇叫饶命救命。

  爷爷常常叹息,天下还从没有见过疯子能给人幸福,西河镇古怪,女疯子居然可以做出让上苍叹息的善事。

  很多年后,镇长儿子在学校里听赵老师讲疯狂一词时,举手回答,说疯狂就是疯子。赵老师听了一愣神,灵魂出窍般地笑了一下。那是我们仅有一次见到赵老师的笑容而不害怕,那是一次真正的笑。

  女疯子和赵老师做了夫妻,她似乎知道西河镇待赵老师不好,赵老师出门时,她就提了一把菜刀跟着他。上课时,她就守在门外。西河镇是见过她追金福儿的情景的,知道疯子的疯劲不掺一点假,便少有人招惹赵老师了。

  女疯子会种菜喂鸡,又会打猪草,她给赵老师喂了一只大肥猪,还给赵老师生下了女儿习文。

  那一段日子,赵老师背依然是又驼又弯,脸上却长了一些肉,也有一点红润色,人前人后走着,多少有一点人模人样。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足两年,就翻覆回来。那天,西河镇突然来了四个男人,风尘仆仆地,见人就自我介绍,说是女疯子娘家的,说女疯子早就许了婆家,本要完婚时,不小心让她跑了这么远。又说他们家在河南,听口音又和女疯子的不大一样。西河镇虽有一些疑问,因是赵老师的事,就没人深究,口头上互相说说而已,以证明自己的高明。

  女疯子非常怕那四个男人,一见面就伸出手做一个让人捆的样子。

  那些人不要习文,只要女疯子,也没有为难赵老师。

  女疯子要走时,赵老师眼泪婆娑地拿出红卫兵奖给他的那套军装,说:“你我夫妻一场,我没给你买一寸纱,这套衣服你拿去作纪念吧!”

  女疯子是上午走的。走时又开始疯笑。

  下午,赵老师正在教室上课,五驼子提着一根系猪的绳子笔直闯进来说:“长子,你的猪供销社调走了。差两斤不够一百二十的级儿,五十块钱在这儿,你数一数。”

  赵老师说:“习文她妈喂了一年多,那猪前几天还称过,少说也有一百六十斤。”

  五驼子说:“谁称的?”

  赵老师说:“习文她妈。”

  “疯子的话谁会相信?就你信。”五驼子说着扬长而去。

  班上的学生让赵老师去告状,赵老师嘴上答应了。

  却没有去。当然是怕。

  今年寒假开始后,公安局终于有了一个新线索,他们发现赵老师被害之前,天天夜里出去拣破烂。

  这线索的线索,是镇长和镇长儿子吵嘴时露出来的。当时,镇长儿子声明,如果妈妈不和别人离婚,他就像赵老师一样拣破烂去,宁肯也被人五马分尸。镇长儿子本意是说学金福儿,但他太恨这个名字了。

  从这件事里我知道了,那夜扔旧衣服让赵老师拣,是镇长儿子自己决定干的,先前他那样说,是在为他妈妈摆好!

  金福儿从前完全靠拣破烂为生,那时的破烂没有今天的值钱。那时废纸一分钱一斤、硬纸壳子四分钱一斤,现在可以卖到一角多和三角几了。

  金福儿之所以跟着五驼子当闻屁虫,是在巴结他。他在镇上的地位,仅仅比赵老师高一点。五驼子在把他当奴才耍。

  多少年以后,西河镇才恍然醒悟,都说金福儿真有韬略,就有许多的后悔来不及悔了。

  五驼子杀金福儿的威风是从上学时开始的。有一次上厕所,五驼子要金福儿手上的篾片揩屁股,金福儿没给,自己用了。五驼子就堵在厕所门口,非要金福儿将他的屁股舔干净,才放他出去。当时,被堵在厕所里的还有赵老师。赵老师不敢出声,躲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看到金福儿哭哭啼啼地按五驼子的吩咐做了。五驼子还骂金福儿,说他的舌头比瓦片还糙,舔得痛死了。

  金福儿拣破烂与众不同,他最喜欢拣废纸片,连最脏的解手纸他也拣,还洗得干干净净的摊得平平的。那时,吃公家饭的人上厕所,常从笔记本上撕几页纸,揩揩干净。金福儿对这种纸最上瘾。拣回家后,洗净了,摊平了,还要细细读上面的字。天长日久,他居然知道了西河镇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个秘密,是在那年摘了所有地富和右派的帽子之后,才被人发现的。

  那次,他找一个头儿说自己也要先富起来。头儿要他像五驼子走勤劳致富的道路。他非要头儿批两吨平价钢材给他。头儿先是不依,遭他俯在耳边轻轻说了一阵后,头儿面色苍白地连忙提笔写了条子。

  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西河镇仿佛完全听任金福儿的摆布,他叫谁帮忙做事,谁都会乖溜溜的。稍有点权势的人,都变得躲金福儿走。

  赵老师被害后,公安局多次找这个无所不知的人了解情况,寻找线索。金福儿硬是抓破头皮也想不出个头绪,末了,他一脸不解地说:“我也实在想不通,西河镇谁都可能找机会干掉我,但是谁也不会对赵长子起杀心的!”

  爷爷从不相信,西河镇怎么会有这许多的秘密瞒过了他。爷爷知道的东西的确比金福儿多。西河镇爱听爷爷谈古,却怕金福儿说今。

  西河镇都后悔,不该让金福儿去拣破烂。

  五驼子后悔,当初不该把许多的猪筋给金福儿白吃了,所谓猪筋就是公猪的生殖器。那年头,山里人是不吃这东西的,除非是当药引子配药,吃这样药的男人,要么是下不了好种子,要么是降不住自己的堂客,最被人瞧不起。所以,要用药引子时只能是偷偷地弄。所以,杀猪时,杀猪佬总是在猪的下腹咝咝划两刀,再用刀尖一挑,再用手指勾住使劲一撕,并顺势将撕下来的那条筋扔到树杈上挂着,好让人偷。没人偷则由鸟来啄。如果是在屋内,就扔到山墙上粘着。而来偷猪筋的人,会偷偷地将钱塞进杀猪佬家的门缝的,因为,不花钱的药会不灵的。

  五驼子杀猪时,只要金福儿在跟前,这时金福儿几乎肯定就在身边,他就要当场将这东西生吃了。开始吃时,金福儿很费劲,鲠得直流眼泪。后来吃出经验来,就不鲠了。

  鲠与不鲠,五驼子见了,都开心地大笑。笑得很像后来电影电视中,称霸江湖、为非作歹的武林恶棍。

  日后,金福儿突然要娶五驼子的镇长嫂子为妻,五驼子知道是这些年来许许多多的猪筋帮了大忙。那东西壮阳,能让男人夜里分外来精神。

  金福儿当了经理后,仍然弄猪筋吃,他给它定了价,一块钱一条。金福儿很不要脸,买了猪筋后,用手提着满镇闲逛,一点也不觉得丢人。反倒是看的人觉得自己在丢人,认为自己太无能,让这种人成了气候。

  我在赵老师班里读初二时,坐在教室里都能听到五驼子的叫骂声。

  金福儿的新楼一天天地向天上长高,五驼子有事没事都将屠刀剁得肉案咚咚响,实在不甘心全镇的威风都叫金福儿一人占尽了。

  那天他心焦,剁肉时少了份心思,短了人家的斤两。偏偏来买肉的是金福儿新雇来的一个什么副经理,他像金福儿一样贼精,当时并不说话,转身就进了工商所。赶上县里的检查组下来抓典型,一行人就到肉铺里进行落实。

  五驼子从来不吃这一套,坚决不认错。

  放了学的赵老师路过这儿,见闹得都下不了台,就在圈外讨好地说了句:“五师傅卖肉从来都很公平,这一回怕是失手了,不是有意的。”

  五驼子顿时跳脚大骂:“狗日的长子,老子倒霉也比你走运强一百倍,用不着你来同情!上街卖柴,下街卖米,中间用不着你这瘦狗插嘴!”

  “你这肉铺难道是镇关西开的?”金福儿的副经理说。

  “老子就是镇关西,你又能怎样!”说着,五驼子用一撮猪毛蘸上猪血,在肉铺的墙壁上,写了“镇关西内铺”几个字。

  赵老师见了,说:“肉字写错了,写成内字了,里面还应该有个人字。”

  五驼子说:“老子是卖猪肉不是卖人肉,要人干什么!”

  说着,便将猪毛一甩,用在赵老师的脸上。五驼子又骂一句:“活该!”

  这时,大家都知道了各自的身份和关系。工商检查组让五驼子补上短的秤算了。五驼子就割了一砣肉扔过来。

  金福儿的副经理不要,说,“我买的是瘦肉。”

  五驼子说:“瘦肉卖完了!”

  “我不管,我只要瘦肉。”

  “你是真要还是假要?”

  “真要假要横直是要!”

  “那好,我给你瘦肉!”

  五驼子说着右手拿起屠刀,将自己的左手搁在肉案上,嘴里一声吼:“金福儿,我砍你的头!”

  话落刀落,一只小手指蹦了几下,五驼子拣起来,扔给金福儿的副经理。

  工商检查组的人吓得脸发白。

  金福儿的副经理强作镇静地拎起称一称,说:“还差半两!”

  五驼子说:“那我再找给你。”

  说着,左手拿起刀,右手放在肉案上,又喊了一声:“金福儿,我砍你的颈!”

  随着肉案一震,又有一枚小手指蹦蹦跳跳起来。

  五驼子问:“还够不够?”

  金福儿的副经理,这时吓成了一个傻猴,连连说:“够够够!”

  五驼子便说:“那就都给我滚出去!”

  别人都走了,五驼子提上一块肥肉,找爷爷换了一颗三八步枪子弹,化成水喝了,又从墙上抠了些陈砖土敷在断指上。再去裁缝铺要了两块白布缠着。人往街上走一走,那样子,比从老山前线下来的伤兵还神气。

  五驼子边走边喊:“我怕的人还没出世呢!”

  还喊:“能杀我的威风的人都死绝了呢!”

  这时,天空正晴,很像五驼子扬眉吐气的脸色。那两刀砍得西河镇的筋骨纵然没断,也伤得差不多了,人人见他都露出些畏怯神色。五驼子很高兴,逢人就说,树争一层皮,人争一口气。忽然,他觉得天下雨了。看看又不像,四处都晴得稳稳的,抬头再寻,发现帮金福儿建楼房的几个砌匠,正在半空中撒尿,北风一吹,变成小雨飘得很远。五驼子顿时破口大骂起来。街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纳鞋底的女人,赶紧闭上眼睛,装作打瞌睡,什么也没听见。

  那话太脏了。

  准备回学校去时,想搭汽车走。头天夜里装脚疼,不停地哼叽。爷爷帮我揉了大半夜,仍只字不提明天如何走的事。爷爷不提,其实就是说我还得自己走。后来瞌睡上来,也就装不下去了。

  天亮后,我老老实实地背上一小袋腌菜,上路行走。爷爷叮嘱让我放寒假再回来,腌菜吃完了,就上街找人将袋子捎回来,他再托人捎一袋子去。

  我走了几步,想起一件事,就回头说:“爷爷,昨夜做梦还是看见了赵老师,你可别忘了在家继续作法撵撵他!”

  爷爷说:“他是怪我呢!你是他的得意门生,他不会害你的。他作了鬼还怕西河镇人,不敢托梦给我,只好找你传话!”

  我说:“赵老师什么也没说呀!”

  爷爷说:“他不说,我心里也明白。他再找你,你就和他说,那件事待你的书读完了,我会交代明白的!”

  我问:“什么事?是不是与赵老师的死有关?”

  爷爷说:“细伢儿莫瞎猜,有些话可不是能够随便说的。”

  说着就挥手让我走。

  路过车站,我看见金福儿在那里等车。我从他跟前走过,他像瞎子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车站那位置上,镇关西肉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金福儿的第二座楼房。

  去年在县里读初三,学校开秋季运动会时,我像此次一样,趁机溜回家了。学校里总说下面来的学生能吃苦总让我们跑长跑。第二天返校时,也在这个地方碰见了金福儿。

  当时,我先看见镇关西肉铺几个字,后来才看见金福儿。那次金福儿见了我非常客气,无话找话说。

  他问:“学文侄儿,上学去呀?”

  我说:“是的,金福儿叔!”

  金福儿说:“这么远多难走呀,跟我一道搭车吧!”

  我说:“我没有车票钱。”

  金福儿说:“跟我一路搭车不用买票,上车时,你只要拉着我的衣角就行。我搭这趟车从来就不买票。有些人啦,只在家门口狠,出镇一步,就变得连只死蚂蚁都不如。”

  金福儿说这话时声调很高。附近只有五驼子一人,他正将一只死猪按在浴桶里煺毛。我知道,他这话是说给五驼子听的。

  这时,在供销社院子过夜的客车开到肉铺跟前停下来。我随金福儿上车后,金福儿却虚张声势说今天他带了一个人,不能再白坐车,得买票。那司机说,金老板能坐我这趟破车就是给面子,哪能再让你买票呢!金福儿不再客气,一屁股坐在最好的位子上。

  这些话都是用很响亮的声音说出来的。我看见,五驼子听着听着,脸上露出往猪颈上捅一刀时的那种凶相。

  在车上,金福儿不停地和我说话,隔一阵就摸几颗傻子瓜子给我。开始我不敢接,怕他的东西又是从外国死人身上弄到的。推说自己不会嗑葵花子,只会吃南瓜子。后来见他自己也一个劲地嗑,再给时我就接下了。金福儿老是问镇长儿子的情况,还问镇长儿子对他的印象如何。

  我说:“他很恨你,一天到晚说要朝你的碗里放毒药。”

  金福儿听了直吸冷气。

  我又补上一句自己的话,说:“他还说要去少林寺学武功,回来后下你的黑手,将你大卸八块!”

  金福儿听了半天没说话。车子快进县城时,才重新开口说:“学文,你不是在瞎编吧?”

  我说:“学校在学雷锋,不许人说假话。”

  金福儿说:“我也学过雷锋。”

  我说:“你学的是‘四人帮’,老欺压知识分子,欺压赵老师!”

  金福儿说:“别人都欺压他,我若不去,就表示我无用了。”

  车很快就进了县城。县城的街道很旧很幽深,我记起一个刚学会的词儿,就说:“你这个人城府太深了。”

  金福儿想了一阵没想懂,就说:“你小小年纪就会用新名词了,我那个副经理也是一口一个新名词,说起话来别扭死了。唉,若是人能倒着活就好了,我会重新好好读书的。”

  我说:“你可以请赵老师当顾问嘛!”

  金福儿一笑说:“请他当顾问?狗都要笑出尿来。谁都会瞧不起我的!”

  说着,他从大旅行包里拿出一罐子榨菜炒肉,要我交给镇长儿子。还一再嘱咐,让我对镇长儿子说谎,别说是他金福儿捎来的,就说是镇长捎给他的。等镇长儿子将菜吃完了,再对他说真话。

  金福儿说:“我马上就要和镇长结婚了,只要你听我的话,将来考不上大学,我负责给你找个好工作。”

  我说:“你和老母猪结婚也与我无关!”我恨人家说我考不上大学。

  金福儿知道自己说漏嘴了,就改口说:“要不等你考上大学,送份厚礼给你。”

  我心里说,金福儿你用死人衣服害我,我也要害你一回。嘴上却应允下来。

  见到镇长儿子时,我说:“恭喜你马上要有爸爸了。”

  镇长儿子听了,扑上来要撕我的嘴。

  我说:“是金福儿教我这样说的,他还让我给你捎来一罐榨菜。在寝室里,你来拿吧!”

  镇长儿子说:“不要,他的东西都做垃圾臭!你帮我扔到厕所里去!”

  我当然不会替他丢,留下来美美吃了一个星期。还剩一半。我想,爷爷这大年纪还要供我上学,太可怜了,剩下这一半该让他尝尝。我上街找了一个回西河镇的人,将包得严严的罐子托他捎回去。为了防止那人在路上偷吃或不小心弄破了,我对他说是爷爷让我买的火药。那人不愿拿怕爆炸了。我说等爷爷打着野味了,请他来吃。那人才小心翼翼地抱过罐子。

  我想爷爷吃了榨菜炒肉肯定非常高兴。

  半夜里,寝室的同学在门口解手,回屋后,喊醒我,说外面有个老头在唤我。

  起床后,看看星空,知道夜深得很。走在地上,踩得枯叶哗哗响。爷爷站在操场边上,手里拿着那只罐子。见面也不说什么,将我拖到一个角落,先是两个耳光,然后才骂我不争气,说他还没有老到需要我去偷去抢的时候。我对爷爷说了实话。爷爷听着听着,竟哭起来。

  爷爷的眼泪剩得不多,很快就哭完了。

  哭完后,爷爷说:“伢,就当没有这回事,我们找个地方去吃个痛快。”

  我回到寝室,拿上一瓶开水和两只碗,跑到街上的路灯下,用开水当酒,将那半罐榨菜炒肉吃了个精光。

  我留爷爷在寝室里睡一觉。爷爷不肯,说天黑时他在后山上发现了一只野兔,得赶回去,趁它吃露水草时,将它收了。迟了会被别人收去的。

  爷爷抹抹嘴,连夜走了。

  被夜风吹冷了骨头,一个人在被窝里怎么也睡不热。

  爷爷走前,说我将来会成大器的,所以,做人千万要诚实。不比小人物,不诚实也坏不了多大事,成大器了的人不诚实,会祸国殃民,遗臭万年,子孙几多代也抬不起头来。

  我在冰凉的被窝里,想起了赵老师。

  那年过年,五驼子不肯赊肉给我们,大年三十里,逼得爷爷冒着大雪上山蹲了一整天,才打到一只半斤重的野兔,拿回家剥了煮熟,和我一起将年饭对付过去了。

  开年上学,赵老师教我们用津津有味一词造句。别的同学写雷锋捧着毛主席著作津津有味地读着,我在作业本上写了句:猪肉吃起来津津有味。

  那天半夜里比今晚冷多了,爷爷唤我起床解手,我打开门,猛听得有人轻轻唤我,吓了一跳后,才看清是赵老师。

  赵老师说:“学文,你今天的句子造得非常好,你有良心!你很诚实!你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说完就走了。

  我很莫名其妙,一点也不理解,他为何为了说这句话,在我家外面守半夜。

  爷爷世故些,说出个道理:“这年头,难得听到有人说句实话,长子怕是太激动了!”

  赵老师和爷爷,一个说我要成大器,一个认定我将来有大出息。但我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爷爷若是不能健康地活完这几年,他什么时候咽气,我就得什么时候中断学业。况且,都说有出息的人身上火气足,我身上火气很少,还没有真正进入冬天,就煨不热被窝。

  第二天早操后,镇长儿子见到我时惊诧地问:“你怎么也一夜没睡,有心事么?”

  他指了指自己红肿的眼窝说:“我也是。”

  又说:“我恨我妈!”

  现在又到了秋天,又该返校了,却没有去年的那个好运气,金福儿和镇长结婚后,便不把镇长儿子当回事了,也就不求我什么了,见我无钱搭车连吭都不吭一声。我一个人闷着走了一上午,回到寝室,往床上一仰,居然睡着了,并且梦见了赵老师。

  白日梦中的赵老师非常英俊,高高的个儿,戴着一副宽边眼镜,很像学校那部大彩电中,常常惹得女生忘了上晚自习的男歌星。

  腊月底,学校放寒假了。

  寒假总比暑假过得快多了。先是忙年,后是拜年,一晃就要开学了。

  去年正月初七这天,我去金福儿家拜年。西河镇的晚辈年年正月初几上家家户户拜年,礼节是在其二,其一是讨几个贺岁钱。金福儿家是爷爷逼我三次后,我才去的。

  金福儿见了我很高兴,又问那罐榨菜的事,我撒谎说,完全按你说的去做了,镇长儿子后来还说你比镇长还疼他。金福儿听了更高兴,从口袋里刷地一下抽出两张拾元票子,给我做贺岁钱。我怕他再追问什么,趁他去给我拿糖果时,连忙起身走了。

  今年正月初七,我去金福儿家拜年,金福儿见也不见我,只有那个哑巴朝我打了几个手势。

  我还要去五驼子家,爷爷吩咐,别的话都可以不说,但一定要让他知道我哪一日动身回学校。

  五驼子听我说自己将于初九早上回学校后,死死盯着放在墙角的那把杀猪刀,两只手攥在一起,八个指头关节乜得咯咯响。我有些害怕。这时,五驼子的女儿给我端来一杯茶,并顺势在我腿上捏了一把。我就和五驼子说,要去与他女儿玩玩。五驼子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

  一到五驼子女儿的房中,她就问我在学校里有相好的女伢没有。我说没有,也真的没有。她不信,要试试我嘴里有没有县里女伢的口红味,我趁她张开嘴凑过来时,猛地朝她嘴里唾了一口痰,然后转身从后门跑了。

  西河镇天又黑了,外面的风又黑又冷,这两年发了财的人家,还在门口稀稀落落地放着焰火鞭炮。爷爷还要我去看看习文。其实,大年初一我就偷偷去了。我不敢和爷爷说,因为初一这天,只准给自家的长辈拜年。初一拜父母,初二拜舅爷,到了初三才可以随便些。初一那天我没有见到习文,赵老师留给她的破屋上着锁,镇上的剃头铺也上着锁,没人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次还是没找到习文。

  回去时,黑灯瞎火地撞上镇长儿子。他说,天黑时他妈坐在车上,看见习文一个人在甲铺附近的西河里走着。他说,他妈说习文一个人很可怜,让他去接接她。他于是便来邀我。

  我知道,他又在说谎,又在替他妈摆好。其实,天黑时,我看见镇长在金福儿的楼上窗户里,露出半张脸儿。

  在路上,我问:“你妈和金福儿现在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我爸是镇长,我妈也是镇长,她怎么会真心嫁给一个拣破烂的呢,都是狗日的金福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虽然结了婚,但我妈没有在他屋里过一天日子。”镇长儿子气愤地说。

  听他说话时,我听见自己的心在笑。

  我问:“你叫金福儿叫什么?”

  镇长儿子说:“我什么都不叫,就叫他喂。”

  “那金福儿生气吗?”

  “他要是生气就好了,我就一声接一声喊他喂,将他气死。可他一点也不生气。”

  一路走一路说话,后来,我们真的在西河里找到了习文。她正摸着黑满河里寻找什么。

  我们走拢去问:“习文你找什么?”

  习文说:“我找爸爸!”

  我们说:“赵老师已经不在了!”

  习文说:“我知道。我要为他报仇。公安局没用,我要自己查。”

  我们说:“很晚了,明天我们一起来帮你查吧!”

  习文说:“师傅说,明天是好日子,铺子要开张,一开张就没有空了。”

  赵老师死时,被砍成了六块。先是有人在甲铺附近的河滩上发现了一只手,后来又有人在上游一里远的地方发现了另一只手,这才报告公安局,接着便发现了赵老师的头,身子和两条腿。残缺不全的肢体是被大水冲到下游的,公安局用尽办法,也找不到赵老师被害的第一现场。

  我们明知找不着,但还是陪着习文找了大半夜,直到河里起了大风,吹得人站不稳两脚,才往回走。走了一阵风更大了,迎面吹来的风沙,打在脸上生疼。习文饿了,走不动,我和镇长儿子架着她的胳膊往前拖,习文的手冰冰凉,只有腋窝是暖和的,暖和得让人心里发痒。

  很晚的时候,我们才回到镇上。

  爷爷已经在用很温和的调子唤我回去睡觉。

  我们要送习文回到自己的屋里,习文不肯,自己走了。

  后来,我和爷爷开始在一只装满热水的脚盆中烫脚,同时一起说着习文的事。还未说完,外面就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是习文。

  我说:“你这大半夜还出来拜年,还有明天,明天才初八嘛!”

  习文夹着几件衣服,站在门外哽咽地说:“我不是来拜年,我是——屋子叫风吹垮了!”

  我怕爷爷又出馊主意,将习文打发走了,抢先说:“来我家住吧!你睡我的床,我去和爷爷睡!”

  爷爷说:“伢,就按学文说的,来我家吧,你俩做个姐弟。”

  爷爷的话让我满意,又让我不满意。等将屋子收拾好,大家都睡了,我躺在爷爷的脚后边,暗暗发誓,我要是不将习文娶来作媳妇,我就对不起赵老师。

  早上起来我喊习文无人应,爷爷咳嗽几声,说她上工去了。我很扫兴,原以为今天能好好和她说说话,可一早连人影也见不着。白日里,我去剃头铺门前转了几次,铺里顾客很少,习文在那里,一把接一把地磨剪子和刀子。那剃头佬则像看门狗一样蹲在门口嗑葵花子,见人就说一句吉利话。

  习文看没看见我,我一点把握也没有,她一整天没有回到我家。

  我不高兴。

  爷爷更不高兴。

  早上,爷爷出门时,笑眯眯地说要去将我的学费弄回来。中午回家,一看爷爷脸色就知道钱的事没着落。那脸色不似从前的那种绝望相,而是阴冷地透着一种凶狠的味道,像是在下决心要干一件什么大事。在学校里,每个星期天,镇长儿子就请我去文化馆看电视录像。那些录像里的人无论是好是坏,在下决心去告发与自己有利害关系的人时、或要去杀人抢银行时,就是爷爷现在这副模样。当然,我不相信爷爷这大年纪,还能干得成什么坏事。

  天快黑时,县政府接人回去上班的一辆吉普车,在镇东头翻了,死了一个人,伤了三个。镇医院到处动员人去输血。

  爷爷听到这个消息,立即露出了笑容,并起身往外走。

  我说:“爷爷,你可别去输血。”

  爷爷说:“伢,你放心,爷爷的血太老,卖给谁谁就死得更快,没人敢买!”

  天已完全黑了,我在家一边烤火一边等着爷爷和习文。我把火塘里的火弄得旺旺的,一有动静就去开门,却老是扑空。

  在火塘边,我想着那剃头佬是否是个老色鬼,不知会不会把习文怎么样?我想若是他敢碰习文一根毫毛,就将那棚子放一把火烧了。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朦胧中觉得有人在身边,一睁眼,正是习文。

  见我醒了,习文说:“明天要上学,我给你理个发吧!”

  我说:“太好了。”跳起来去搬椅子和洗脸盆。

  习文将白围裙围在我的脖子上,用一双温暖的小手,将我的衣领塞进脖子里。

  这时,爷爷在门外高兴地喊着我的名字,迫不及待地说:“有钱了!学费有了!”

  爷爷推门进来时一身的喜悦,可就在一眨眼间,就变脸色了,厉声说:“住手,习文!”

  爷爷上前一把推开习文,继续说:“你怎么像你爸爸一样,不知好歹呢!”

  习文吓得不知所措。

  我说:“爷爷,习文给我剃头不收钱。”

  爷爷说:“我知道。可你们不知道,正月没过完,你的头怎么能让女人摸呢!”

  我便说爷爷太迷信,争吵时,习文收拾剃头工具往外走。我追到门外,拉住她的手说:“你别离开我家!”

  习文一点表情也没有,说:“除了你这儿,我还能去哪?我还了工具就回。师傅不让将工具往外拿,我是瞒着他拿出来的。”

  习文仍在往前走。

  我撵了几步,拿起她的手搁在自己的头上,说,你别生气,我不信这个,你想摸就让你摸个够。习文站着不动。头上的那只手,缓缓地从头顶、从前额、从脸颊、从嘴唇一直滑落到我的胸口,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那只手。

  我说:“习文,我读完书一定回来娶你。”

  习文说:“我比你大好几岁呢!”

  我说:“我发过好几次誓了!”

  习文说:“我知道。”

  我说:“你不知道。”

  习文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河边看我洗澡!”

  习文说着,将一对冰凉的嘴唇给了我。习文的嘴唇薄薄的,有点甜味,很像吃西河里冰块的味道。

  这天夜里,我又作梦了。赵老师那一双断手,神出鬼没地来抓我,怎么也躲不脱。我吓得大喊救命。爷爷把我弄醒,吩咐我去喝点开水定定心。我打开房门,看见习文端着一碗开水正等着我。喝完水,习文很伤心地说,我爸也真是的,活着时见了吃奶的伢儿也怕,怎么死了反倒到处吓唬人呢!

  我起程回学校去时,爷爷交给我一百元钱。我将钱往贴身荷包里放时,闻到了一股医院的病味。

  像往常一样,我必须路过汽车站。天刚粉亮,风吹在脸上重得很,像是又要下雪了。西河镇还在过年,没有一个人起早,四周空寂寂的,那辆客车按了几遍喇叭,仍无人响应,便载着司机一个人开走了。客车一走,金福儿新落成的公司营业楼显得更气派。它准备在元宵节镇里闹花灯时开张。今天才初九,但楼内楼外的摆设就已超过了镇供销社。金福儿说,还没摆设完呢!

  正走着,忽听到哗啦一声响,金福儿新楼的一块玻璃被石头砸破了。我看清墙角站着五驼子时,玻璃窗又破了第二块。

  第二块玻璃破时,金福儿从他的宿舍楼窗户里,探出头来吼道:“狗日的五驼子,我知道是你在干坏事,你再不住手,老子就放黑旋风出来。”

  黑旋风是金福儿家那条狼狗的名字。

  五驼子还以颜色:“金福儿你这狗杂种,你还我的肉铺。”

  楼上窗户探出了第二颗人头。镇长喊:“驼子,你再捣乱,可别怪我六亲不认了!”

  我看见五驼子矮壮黑粗的身子缩了几圈,人蔫叽叽地蹲下去,盯着地上的一块塑料布。塑料布上摆着一排切成方条条的猪肉。听见我的脚步声,五驼子抬起头来,看清了是我,他脸上的颜色立刻变得十分恐怖。

  我胆怯地打了个招呼:“这早就出来发财呀!”

  “都是杂种们逼的。你爷爷也算是一个。”五驼子的说话声,是从鼻子和肚子里发出来的,扎骨得很。

  我埋头走了十几米远,才回敬他:“谁叫你黑良心,再欺负谁,就让你另一条腿也摔断。”说完,我就跑起来。

  五驼子的一条腿摔断了,走路跛得厉害,追不上我。

  “你小杂种别读书逞能,当心我将你剁成几块!”五驼子在身后高声骂着。

  我边跑边说:“你女儿还要嫁十次人。”

  “我日你娘!”五驼子继续骂,一边还用尖刀乱捅地摊上的猪肉。

  路面不平,客车在前面慢慢地驶着,灰尘被湿风压着,不能向高处扬,刚好集中了向我的嘴和脖子里灌。司机见我跟在车后跑,以为是要搭车,就停下车。正月里我不能说自己没钱,只说是走亲戚拜年不搭车。司机问我是不是镇长的儿子。我说我是镇长的老子。司机听后龇开两颗大门牙笑了,一边嘟哝,金福儿昨天说他的继子今天要搭车上学,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

  客车走后,我想起去年的一件事。

  实际上,过了年,就该叫前年了。

  我上初三时,曾无票随金福儿坐了一趟客车。不久,五驼子托人捎信到学校,说爷爷病得要死了。我连忙赶回家,一进门,看到爷爷还好生生活着,正在大口大口地啃着一只生红芋,嚼得两嘴角都是白浆。爷爷听不得人说他几时死,听了就恼火,将手上的半截红芋在地上砸了个四面开花,要去找五驼子论理算帐,赔他受损的阳寿。

  找了一圈没找着,怒气冲冲返回来,发现五驼子正坐在我家堂屋里,椅背上还挂着一块猪肉。

  五驼子说:“我不捎个凶信你怎肯回。”

  “这块肉算是赔那份情。”五驼子又说。

  一见到红的红得好、白的白得好的一块猪肉,就这么属于自己了,爷爷立刻消了气,却还阴着脸问:“驼子,你扯这大白,到底是要做么事?”

  五驼子说:“说小也小,说大也大。我就是要跟他娘的金福儿斗个狠。他坐车不买票,老子坐车也不买票,也请学文侄儿当个证明人!”

  爷爷想了想说:“学文的课程耽误不得!”

  五驼子说:“没事,就明早那趟车,我送他回县里去。”

  爷爷也不管我同不同意便答应下来。

  五驼子走后,我朝爷爷发性子。“我今天就得去,这几天搞期中考试,下午还剩一门数学,考完了明天开始放三天假!”

  爷爷问:“期中考试影不影响升学?”

  我说:“不影响。”

  爷爷听了非常高兴。“那就不要紧。伢,到嘴的肉不吃,那才是苕过了心咧!”

  那天下午,爷爷跑到镇上一家售货亭里,趁主人不在,找看守铺面的孩子赊了半斤谷酒。他转身没走几步,就听到赶回来的主人开始揍孩子,还骂赵老师,说赵长子狗卵子用也没有,教的学生尽是睁眼瞎,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柜台下面写着不能赊货人的名单,偏偏就看不见。

  爷爷装作没听见,回家美美地吃喝了一顿。

  第二天早上,五驼子来喊我去搭车,爷爷还在醉梦里醒不来。

  为了显示威风,五驼子不像金福儿那样拉着我上车,而是推着我上车。上车后抢到最前面坐下来。由于事先放了风,那天早上有不少人来看热闹。

  金福儿自第一座楼房盖起来后,每天早上起来绕着镇子跑步,穿着彤红的球衣和雪白的球鞋,一边跑一边自己给自己喊一二一。跑步完了,就一手平端着两只健身球,到车站附近来转悠,并时常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镇关西肉铺。有一回还用一根木棍在地上划算了半天,弄得围了一圈人观看,我看到金福儿算除法时,全都错了。金福儿见我在一旁冷笑,就不划算了。第二天早上,他却拿了一个计算器来点点戳戳,还说,有这小玩意儿读不读书都无所谓了。金福儿还戒了烟,但每天早上总要揣上半包烟到车站来散给镇上的人。五驼子从不抽金福儿的烟,还当众说,他这是想把大家的烟瘾撩大,好让大家多将自家的破烂送到他那里去换烟抽。金福儿早上从不与人斗嘴,这是他发财之后的养生之道。五驼子说时,金福儿总是淡淡一笑,一副君子不与小人斗的派头。

  早上来看五驼子坐车的人中,就有金福儿。

  我们刚一坐定,售票员就拢来叫买票。

  五驼子眼一瞪说:“我不会买票的。”

  又说:“金福儿坐车能不买票,我坐飞机都可以不买票。”

  还说:“我是镇上有名的杀猪佬,叫五驼子!坐不改名,行不改姓,这八个指头就是证明!”

  五驼子将一双油腻腻腥味很重的手,竖在售票员的鼻尖上。售票员有些傻眼,扭头和司机对眼色。

  五驼子再将我的头一拍,说:“这是我的侄儿,无父无母,我送他去上学。”

  不知道司机是如何表达自己意思的,反正售票员放过了我们,找别的人去了。五驼子就很得意地转脸和车外的人说话。我趁他不注意悄悄溜下了客车。

  在西河镇,早上起来跑步的人,赵老师算是第一个,还有他的妻子,那女人若没走就与赵老师并列第一。一九四几年时,每天早上,他们夫妇都要起来跑步,从不像镇里别的年轻夫妻那样贪恋枕被之欢。镇上其他富户人家的少爷小姐姨太太,一年到头只用不冷不烫的水洗脸,赵老师和他的妻子跑完步后,就到西河里掬清悠悠的流水相互擦脸。那女人走后,赵老师一个人跑步时,开始很像是一只孤雁,后来变得像一只被狼撵过的山羊,慢慢地又变得像一只被废置一旁、等着被屠宰的老牛。一九六六年,红卫兵从华子良装疯跑步受到启发,认为赵老师跑步是为了日后变天,勒令他停止跑步。赵老师不能跑步,便改用洗冷水澡,十冬腊月站在门外,拎桶冷水从头往脚下淋,每天早晚一次,从不间断。西河镇认为那是他家穷,没有柴禾烧热水。也就无人深究。

  五驼子谎说爷爷病重使我想到,赵老师这多年虽常犯小病,却从未大病卧床,一定是与他这种锻炼有关。由此,我猜测,赵老师赛跑时,不是跑不过女生,而是不敢显得比女生强。

  那天早上,赵老师也站在人群最后面。

  我后来才明白,他一定是去甲铺卖了破烂返回时路过这儿。

  五驼子坐在车上,见到赵老师,便古里古怪地叫:“长子,车上椅子少了,你上来当把椅子,顺便过过坐车的瘾吧!”

  赵老师说:“我坐不得车,一坐就发头昏。”

  五驼子一听便笑:“大家帮忙记一记,长子的意思是说他坐过车——怕是做梦时坐的啵!”

  赵老师小声分辩:“我没扯白!我是坐过汽车。小时候我还坐过飞机呢,从天上往下看,地上再丑的地方也觉得非常美!那时,我父亲从飞机上将西河镇指给我看——”

  赵老师说话时像醉了,没发觉金福儿悄悄走到身后,猛地将他的两只胳膊往背后一拧,说:“我看你坐的是这种不买票的飞机。”

  看热闹的人开怀大笑起来。听到笑声,早起的太阳,也快快地从山后探出头来。

  金福儿又说:“你坐的怕也是这种赖壳子车!”

  正在笑的五驼子忽然一变脸:“赖壳子又怎么样,老子赖得光明正大,是直来直去地赖,不像你金福儿,靠拣来的揩屁股纸和避孕套去敲榨勒索。”

  金福儿仍不生气,语言仍似软刀子。“当心翻车摔破了你这赖壳子!”

  我就是在这场口舌之间溜下车的。等五驼子发现,客车已开出老远了。

  西河镇总是在太阳偏西时才烧火做中饭,所以,还没等到中饭熟,就有凶讯传回来。五驼子坐的那车,在快进县城的地方碾死了一个人,那车自身也翻到路下边,伤了不少坐车的。五驼子也伤了。

  五驼子伤势不轻,腿断了一只,肋骨也弄坏了好几根,躺在县医院里,成天骂得白沫横飞,天底下的人几乎骂尽了,还骂他自己的女儿是婊子、是婊子养的。别的乘客伤了,汽车队和保险公司都给安排得好好的。五驼子没人理,腿断了又逞不开凶,耍不了威风。别人买了车票,票里有保险,少数偷漏票的说自己的票在慌乱中丢了,公家那方也只好承认。五驼子不知保险这事。公家来人查问时,五驼子忍着痛硬着气说:我坐车从不买票,过去不买,现在不买,将来也不买,将来的将来,金福儿买票,我照旧不买。公家人让他在一张表上签上字,然后对他说,他住院的一切费用公家概不负责。

  五驼子住了半年医院,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积蓄耗了个精光。

  待回到镇上,五驼子看见自己那曾经谁也不敢碰的镇关西肉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金福儿的公司盖了半截的营业楼。

  而且当镇长的嫂子下堂嫁给金福儿了。他们是元旦结的婚。他们结婚前,连招呼都没和五驼子打一个。五驼子的堂客是送了贺礼的,金福儿却没请五驼子家的人去喝喜酒,只送来了一包喜糖,里面有两支没带把儿的烟。全镇每户都有份。赵老师没送礼,镇长在路上遇到他时,也递给他一袋糖。

  五驼子一回到镇上,立刻瘸着一条腿,提上一把杀猪刀去找金福儿算帐。

  他站在楼下朝上喊:“舔屁眼的东西,你给老子滚下来,老子今天非捅你一个对心穿不可!”

  喊声未落,那条叫黑旋风的狼狗,不声不响地窜出来。五驼子只觉得一团乌光闪过,来不及举起拐杖打,那狗就把两只前爪搭到他的双肩上了,伸出长长的舌头,不停地舔着五驼子的脸,把那一脸横肉舔得一搐一搐的很苍白。

  五驼子从金福儿楼下无功而返,路过曾经是自己的肉铺的半截子新楼,他走进去用拐杖在刚抹平的水泥地面上,一个接一个地戳了许多窟窿。五驼子越戳越来气,越气越来劲,水泥地面戳烂了,他又去推那刚砌上砖的墙。

  忽然,有人在身后说:“让你弄坏了这多,你该知足了。”

  五驼子回头见是建筑队的人,就说:“你别管,我就是要搞垮金福儿的卵子楼房。”

  建筑队的人说:“这楼现在是我们的,等修好了,建成功了,交给金福儿了,我们就不管了。现在可不行!”

  建筑队是金福儿从县城里请来的,一个个都是惹不起的角色。

  这天,五驼子没吃晚饭就睡了。睡到半夜他突然咳嗽起来,像我爷爷和赵老师那样,咳个不停。咳到最后,喉咙里发出一声哨音。

  我独自走着,心想,那次自己若在车上,肯定也躲不过这场灾祸。爷爷了解了全过程后,说我的八字大,从而对我的前程更充满信心。

  此刻,我独自走着,又想,世界好奇怪,一件事只差那么一点,就成了两个模样。

  忽然,路边闪出镇长的儿子,也和我一样背着行李。

  我问:“你怎么不坐车?”

  镇长儿子说:“我喜欢和你一起走路。”

  我说:“你爸——”

  “我没有爸。我爸死了。金福儿是猪狗猫的爸!”镇长儿子连连叫道。

  走了几步后,我说:“我知道你现在没有伴,你要想和我作伴,必须替我办一件事!”

  镇长儿子说:“行!”

  我说:“你认得镇医院管输血的人么?”

  “都认得。”镇长儿子说。

  “那你去帮我查查输血的帐,看有没有我爷爷。”我说。

  镇长儿子放下行李去了,不一会儿又返回来,说:“没有你爷爷。”

  我说:“你别扯白。”

  镇长儿子说:“我若扯白,就让我妈永远不和金福儿离婚。真的没有你爷爷的名字,但有五驼子,五驼子卖了一百二十元的血。”

  我吃了一惊,五驼子这种人怎么会去卖血呢!

  想不通,我就说:“人真怪。”

  镇长儿子说:“是怪!怪得很!太怪了!”

  镇长和金福儿结婚的那天晚上,金福儿搂着她说:“二十年前我就发誓非要和你睡不可!”

  镇长说:“那时,你是一个拣破烂的小瘪三,我是妇联主任,你有这大的胆子?”

  金福儿说:“那一回,我在你的窗外找东西,被你撵出来打了一巴掌,我就发誓一定要让你成为我的女人。”

  镇长记起这事是自己丈夫死后不久发生的,当时她屋里有一个男人,两人情意正浓时,冷不防金福儿出现在窗外,将他们吓了一大跳。她跑出屋,一巴掌打得金福儿嘴角流血。那时,金福儿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露着可怜相。她一点也看不出,金福儿内心竟有这股子狠劲。不过她不计较了,她现在嫁给金福儿,就是喜欢他的那股狠劲。

  金福儿从成立公司之日起,一天比一天发财。不管楼房盖了多大多高,仍改不了自己的老习惯,没事时,总喜欢到收废纸的柜台上帮帮忙。他给收废纸的人私下立了一个规矩,凡是笔记本、日记本之类的东西,一律按优惠价收购,鼓励那些卖废纸的小孩,多弄些这类本子来。收废纸的人,金福儿特意安排了一个不识字的,金福儿要他一收到笔记本和日记本就立刻送到他那里去。

  那次,收废纸的送来一只很漂亮的本子,打开一看,竟是一本蜜月日记,密密麻麻的字,将新婚时的事记得非常详细。金福儿只读了几页,便感到浑身欲火如炽。

  那天,夜里十点多钟时,金福儿穿得整整齐齐的,生平第一次去敲镇长的门。

  镇长刚睡下,起床开门时只穿一层薄纱,背后的灯光衬映出她身上一处处好看的地方。

  金福儿拿出日记本说:“我刚才在废纸堆里发现了一本黄色日记,不敢乱处理,特来向镇长请示!”

  镇长说:“这种事交到派出所就得了!”

  金福儿说:“是记录整个蜜月生活的。可能是镇里哪个年轻干部写的!”

  镇长想了想说:“既然是镇里干部写的,那就交给我吧!”

  金福儿连忙将日记递上去,很像电影演员那样转身径直走了,走到黑暗深处时,他才窃窃地笑了一阵。

  这以后好长时间,镇长只字不提那日记如何处理了。金福儿偶尔碰见镇长,也只是很有风度地点点头打个招呼。

  又一天晚上,镇里的一个干部,慌慌张张地来敲金福儿的门,说他妈妈打扫屋子时,将他的一些有用书刊当废纸卖了,要金福儿帮忙找回来。金福儿叫了声唉呀,说你来迟了一步,下午来了一辆车,将所有废品都拖走了。那干部前脚出门,金福儿后脚就跑到营业部,找到那捆书,打开一查,发现有好几本裸体画册。

  金福儿回屋换洗得干干净净,临出门时又有些迟疑,转身让哑巴女人给倒了两杯酒,喝下后,有些横下一条心的意思,揣上那些裸体画册,又上镇长家了。

  春夜的风很香,很撩拨人,路边的青蛙叫得金福儿心里跳个不停,所以,举手敲门时,心里有些慌。

  这回镇长先在门里问了一声:“哪一个?”

  金福儿颤颤地回答:“我,金福儿。”

  镇长问:“有什么要紧的事,天亮后再说不行么?”

  金福儿说:“又发现黄色的东西,我怕耽搁了。这东西特别黄。”

  好半天屋里没动静,金福儿还以为这门不会再开了。正想走,门不仅轻柔地开了,而且,镇长还请他进屋谈谈情况。

  镇长请他进了自己的卧室。

  金福儿一进门就发现,那本日记在镇长的枕边放着。金福儿将裸体画册送过去时,顺势在镇长的手背上摸了一下。镇长没作声,只是翻开画册看。翻了几页,镇长说,这没什么嘛,这是教人画画的嘛。金福儿连忙走拢去,挨着镇长站着,并打开另一本请镇长看。镇长一看到那些图形,就不说话了。

  后来,镇长让他去把门关上,说夜风好大。

  后来,镇长告诉他,镇里的干部都到下面搞春播去了。

  金福儿于是接口说了一句:春宵一刻值千金。这句诗是赵老师教的。

  镇长这时老是将那本裸体画册翻来翻去,不肯开口,并常常用眼角睃金福儿。

  金福儿好像知道镇长的心思,又拿不定主意,不知自己猜得准不准,心都快跳到嗓门上来了,却还是犹豫不决。

  后来,镇长挺生气地将画册一摔,对金福儿说:“我是上级,你是下级,再说你也不是十几岁的少年郎,怎么连应该哪个主动也不知道呢?”

  一听到这话,金福儿胆子突然大了,威风也抖了起来。

  镇长日后多次柔情蜜意地对金福儿说,她遇上所有男人中,就数他的本事大。金福儿则说,这还得谢她的兄弟,五驼子给他吃了那多的阳物,底子打得扎实。

  镇长说:“真想不到你这臭猪肠竟能扶起来,能出人头地耍威风了。”

  金福儿说:“我是卧薪尝胆,我不是臭猪肠。西河镇只有赵长子是臭猪肠!”

  要不是怕影响儿子考高中,镇长早就和金福儿结婚了。

  另有一点,金福儿想要五驼子肉铺那块地皮,若结了婚,镇长就不便为此事作主了。

  他俩偷偷往来着,只有镇长儿子知道底细。那次,金福儿在车上对我说,他金福儿要作爸爸了,我就成了第二个知道的。

  他俩于元旦结婚。这时,镇长儿子已进了县高中读附设初三班,可以稳升县高中。金福儿趁五驼子翻车受伤之际,拆了镇关西肉铺,又凭着在废纸中找到的东西,和镇供销社的头头作了笔私下交易。于是,他的公司营业楼顺顺当当地开工了。所以,金福儿在西河镇已没有任何障碍了。一个拣破烂出身的人,娶了镇长为妻,金福儿成了西河镇最威风的人。

  西河镇又开始议论他和五驼子的出身,不少人认为当年是乱点鸳鸯谱,点错了。

  金福儿还了一座肉铺给五驼子,是用红砖做的,还安了一块玻璃窗子。肉铺离车站不算太远,可以直接望见车站。五驼子呆在这新肉铺里简直抬不起头来,偶尔一抬头,金福儿那栋新楼便很漂亮地矗在面前。他见不得新楼那股威风劲,见了便咳嗽。

  挪了地方,跑了风水,五驼子生意不如从前。金福儿的新楼还没完全盖好,却在一楼设了两张肉案,活生生把本地外地的大部分生意都抢走了。金福儿让我爷爷给五驼子捎个话,说他不会把五驼子的生意全抢光的,他会留一份养家□口的钱让五驼子去赚,绝对不让五驼子沦落到像赵长子那样的境地。

  不咳嗽时,五驼子便四肢趴在磨刀石上,霍霍地成天磨着各种各样的刀。他的刀都变得异常锋利,四五百斤重的猪的猪头,五驼子只要一刀就能砍下来。

  有一天,五驼子磨完刀,用指头横着一寸寸地试是否都磨好了。

  试着试着,就咳嗽起来。

  赵老师放学路过门前,见他那种模样,就巴结地问:“五师傅怎么也咳上了?”

  五驼子一口痰卡在嘴里,说不出话。

  赵老师又说:“怕是肺上有毛病了,该去找医生打点链霉素,也可以每天吃点猪肺!”

  五驼子还是说不出话,但他一瞪眼站起来,操起一把剁骨刀,咚地一下将肉案的一只角砍了下来。那肉案有五寸厚。赵老师吓得连忙要走,五驼子抓起一把尖刀掷出去,尖刀颤悠悠地插在门板上,拦住赵老师的去路。五驼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要赵老师站在里面不许动,还要他将腰挺得直直的。别的人都不明白,干吗要这样罚赵老师。赵老师自己也不明白,西河镇从来只是要他低头弯腰的,怎么今日有人让他昂首挺胸呢!只有五驼子自己明白,赵老师站在那儿,刚好替他挡住了金福儿的新楼。

  金福儿自娶了镇长后,不时跑到五驼子的肉铺里玩,当众要五驼子喊他叫哥哥,说只要五驼子喊他叫哥哥,认这门亲戚,他就让五驼子到公司里去当头头,管那两副肉案。碰到五驼子正割下公猪肚子上的那条筋往墙上甩时,金福儿就说,你先前的哥哥享不住你嫂子的枕头福,让她克死了,我不怕她,她常常朝我讨饶,还说是你想害她,培养出我这么一个大狠人来做她的丈夫,来为你哥哥报仇。

  大部分回合里,五驼子都是低头不吭声,或是抽烟,或是咳嗽,或是磨刀,也有将整片猪肉一刀一刀地剁得稀烂的时候。不管哪一种,都是极凶狠的,譬如一口将一支烟吸去一半,又譬如咳嗽咳出了豹子的吼声。

  这样的场合里,金福儿总是带着狼狗黑旋风,黑旋风一进肉铺,便绕着五驼子打转。不叫不吼,也不去嗅地上的肉骨头,若是五驼子伸手去拿刀,它就迅疾一张口,将五驼子的手腕轻轻咬住,然后,便看着金福儿的脸色和手势。

  那天,赵老师被五驼子罚站时,金福儿又来了,金福儿在门外就大声说:“喂,弟弟,哥哥我又来看你了!”

  欲进门时,被赵老师挡住了,他说:“长子,还没到教师节,你怎么这样神气,是被雷打直了?”

  说着,走拢去朝赵老师的小腿踢一脚,赵老师猝不及防,一下子跪在地上,金福儿说:“你怎么敢挡住光明,不让五驼子见到咱西河镇的现代化呢!你这样僵化,今晚我就和堂客说一声,让你卷被窝回家,等着抱外甥去!”

  赵老师慌了,连忙小声辩解:“是五师傅要我站在这儿的!”

  赵老师已六十多岁了,他怕提退休之事,学校也不提这事。其实,镇里搞改革,学校也实行承包制,赵老师一月只拿三十五元工资,每学期还定准能教出几个尖子学生,换了他人,一月拿三百五,也难保证每年教出一个好学生。实际上,对于赵老师的去留,只是一句话的事,且不说他是一个民办教师,光凭他做人做到这种糟糕的境地,人家还不是想把他怎么样就把他怎么样。前些年,民办教师转国家教师时,独落下他,别人都转了。他问也不敢问,还是校长不过意,主动对他说,他的年龄过线了。当时,他一听到自己年龄过线,以为准备让他退休,顿时浑身冷汗直冒。幸好,校长又劝他,要他好好干,看以后有没有转正机会。

  那天,赵老师话一出,五驼子勃然大怒,说:“我让你杀人你杀不杀?来呀,这儿有把刀,你给我将金福儿的头砍下来,拿回去炖汤喝!”

  赵老师愣了愣,试探着说:“那、那我就走了?”

  五驼子没有反应。

  这时,金福儿从肉案上拿起一把刀,说:“听说你老想杀我,可你怎么不动手呢?来,你就朝我这儿捅一下就行。免得你一天到晚尽说空话大话。现在提倡实事求是,连《红旗》杂志都改名了,你这杀猪佬不改可不行。”

  五驼子又开始咳嗽了。

  金福儿继续说:“你虽然想杀我,但你没有这个胆子,我现在比你强,你斗不过我的!”

  金福儿用那把刀在自己的脖子上试了一下,说:“我现在硬气得狠,你这把刀太钝了,还得磨三百六十天才行!”

  五驼子仍不答腔。

  赵老师继续试探说:“我可以走了吗?”

  五驼子突然发一声吼:“滚!给我滚!”

  赵老师走到门边,见金福儿也开始往外走,就停下来,让金福儿和狼狗黑旋风先出门后,自己再跨过门槛。

  赵老师两腿软沓沓的,老是被门槛绊着,他跌了一跌,爬起来时,听到五驼子在肉案旁很认真地说:“金福儿,老子说话是算数的!”

  高一下学期开学后,课后和镇长儿子闲聊,说到赵老师,我们都认为,像他过去那样活着,倒不如像现在死了痛快。

  “赵老师怎么落得这样的下场?”

  有时是我问,有时是镇长儿子问。

  我回答说:“他太没骨气了!”

  镇长儿子说:“没骨气他能这样拼了一生,来报父亲没说清的恩。他那么瘦挺了这么多年,还敢在冬天洗冷水澡,一定是钢筋铁骨,硬得很!”

  我有些吃惊,不相信这是他的见识,就问:“这话是你妈教你的?”

  镇长儿子说:“她懂什么叫骨气?她要是懂,就不会去给拣破烂的人作堂客!”

  逢我问时,镇长儿子则回答:“这个问题的根本,是文明和野蛮的矛盾。”

  我说:“狗屁,城里来的红卫兵整起赵老师来,比西河镇人狠一百倍。”

  镇长儿子说:“文明和野蛮的划分很复杂,最近,有人写了封匿名信,专门谈赵老师被害的社会因素。我妈说写得很反动,信上认为,赵老师不是被某一个人杀害的,他是被整个西河镇谋杀的,所以,就整个过程来说,单纯追查谁是杀手,并无多大意义和价值。”

  我问:“查出信是谁写的么?”

  镇长儿子说:“这是政治上的事,你少管。”

  我说:“问一问,怕什么!”

  镇长儿子说:“我不该对你说,搞不好会害你的。还是赵老师说得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听了镇长儿子的话,我忽然觉得他将来一定可以当官,起码可以当个县长。他转述时样子很深奥,转述的那些话更深奥,很有点大干部说话时的味道。

  忽然,镇长儿子叹口气说:“假如将来我做了官,一定要好好照顾习文。”

  我很不高兴。“你当不当官与习文无关,习文有我负责,我也要报恩。”

  镇长儿子说:“习文跟你一道,还会吃亏的,你的个性像赵老师!”

  我说:“当然,你有金福儿作老子,搞传帮带,将来哪怕是栽到粪坑里,也有办法重新香起来。”

  镇长儿子怔了怔说:“不过,你有些倔。倔好!一倔十人怕!”

  过了一阵,他又说:“要是赵老师有点倔就好了!”

  我再次提出警告,从今往后不许他提习文的事,他要是敢再打习文的主意,我就在同学之间,揭他妈和金福儿的老底子。

  镇长儿子怕我当真,晚饭时,食堂卖粉蒸肉,他买了两盘,请我的客。他不吃肥肉,挑了两下见全是肥的,就专心吃我的腌菜,我毫不客气地将两盘粉蒸肉全吃了。他见了说我真狠。我说我还可以吃下去两盘。他吐吐舌头,忽然发话,问我知不知道赵老师是喜欢吃肥肉还是喜欢吃瘦肉。我说,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赵老师都很喜欢。

  赵老师到底是谁杀害的呢?

  说来说去,我们又绕到了老话题上,赵老师死了快一整年了,案子依然没有破。

  我说:“公安局的人只知道别着枪,骑着摩托抖威风,吓唬老实人。”

  镇长儿子无缘无故又发起狠来,说:“要是公安局只有这种破案水平,再放暑假,我也这么将金福儿干掉!”

  说着,他从寝室窗子跳了出去。

  我一回头,看见金福儿和镇长从门口挤进来,问我看见他们的儿子没有。我说,他上公安局告你俩看黄色书刊去了。金福儿笑着说,你懂得什么叫黄,什么叫黑。我说,我懂,你的心一半黄一半黑。金福儿还是笑,说我不愧是我爷爷的孙子。

  夏天又到了。

  去年暑假赵老师叫人杀害了,现在学校又放暑假了。

  山里的人怕热,夏天剃头剃得格外勤。剃头佬成天忙得雨汗长流。镇里烫发的女人日渐多起来,习文学了烫发的手艺后,也格外地忙起来。

  我回家后,爷爷不让我出门,一切外面的事都不要我管,只要我专心读书。那天,县高中校长来镇里办事。赵老师死后,镇里今年没有一个人能考上县高中。镇里将校长请来,要他高抬贵手。否则镇里教育改革的成绩,就没法总结了。校长顺路来看赵老师的女儿,当着爷爷的面,他夸奖我将来会有出息的,考大学没有问题。这本是校长恭维人的一句当家话,爷爷却当了真。其实,我的成绩只比镇长儿子强一点,在班上只排在中游水平上。爷爷对校长说,他就是想让我离开西河镇,到大地方去生活,在这地方,即算是将来能超过金福儿,但还是永远比四周的山矮一大截,那些山想在什么时候压趴你都可以。校长说我爷爷是小镇上的大思想家。校长说这话时,我看得出是诚心诚意的。

  校长还说,赵老师被害的案子,假如让爷爷去破,一定比公安局快多了。爷爷听了,当时脸色发白,半天才说,你可不能把我和公安局相比。校长说完这话就走了。校长走后,爷爷疑神疑鬼地叨唠好久,认为校长是公安局派下来私访的探子。

  爷爷不让习文到西河里去洗澡,说在我家就得依我家的规矩。虽然我们经常躲着爷爷瞅空亲嘴,但我更想再看她在河里洗澡时的样子。

  我知道爷爷不让习文去洗澡的原因,是我去年暑假在西河里逢上鬼魂了。

  镇长儿子天天来我家复习。

  放暑假的那天早上,有车来接镇长儿子。他邀我一起回镇上,我没有同他一起走。并不是我不想走,我还从没有坐过小吉普!镇长儿子要趁凉快时走,但我必须等到学校开了早饭再走。食堂开饭时,我买了三个馒头,自己吃了一个,剩下两个带回家给爷爷和习文。爷爷见我带了馒头回,很高兴,一边大口大口地吃,一边大声地说县里的粉白些细些,吃到嘴里肉奶奶的。我放下行李,洗了一个冷水脸,正在洗时,猛听到爷爷说声糟了。我问什么糟了。爷爷说我把留给习文的一只馒头也给吃了。望着爷爷一脸的后悔,我实在不好再说什么了。爷爷自语道:我这么馋,怕是吃了去死啵!我怕爷爷再骂自己,忙说,等下一回回来,我给习文带肉包子。

  我们名义上是复习,但玩的时间更多。我和他都迷上了盲棋,爷爷当面时,我们也能用英语车二平二,马四退三地下棋,爷爷还以为我们是在背课文。镇长儿子还开始学抽烟。他每天上我家时,总是顺路到金福儿的公司营业楼里拿一包阿诗玛。刚开始,他朝营业员要,营业员不肯给。他便拿起柜台上的算盘,见玻璃就砸。后来,只要他一进去,营业员就连忙拣一包阿诗玛递过去。镇长儿子劝我学,说不抽烟不像个男人,赵老师不抽烟,所以老受人欺负。他递烟我抽,还帮忙点上火,我吸了一口后,趁他不注意便将烟头弄熄,悄悄塞进口袋。等他走后,再掏出来用一只纸盒装着。开学之前,我将纸盒交给爷爷,里面竟装了一百多支只吸过一口的烟。爷爷高兴地说,我的孙子将来走到哪里也吃不了亏。

  我带给爷爷的高兴与我给爷爷造成的苦闷比起来,是屙泡尿与西河比。

  我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赵老师被杀害一案迟迟不能破获,竟与我有关。

  那天,天黑以后,习文破例回来得早些,习文说,过几天学校就要开学了,要我陪她到西河里去洗一次澡。我们趁爷爷在房里闩门洗澡时,悄悄地溜了出去。

  好久没见到月下的西河,好久没见到习文洗澡时的模样。我还是趴在石头上,习文还是坐在浅水里,习文不准我走近,她说近了会把她看丑的。

  习文一挨到河水就开始唱歌,习文从赵老师死后就没唱过歌,现在再唱,歌声一点没退步,反而进步了,更好听,很像李玲玉唱的。

  我听她唱歌时,私心杂念很多,有些想法还很野气。最野气的是想到和习文结婚后,生的儿女一定也会唱歌。

  我觉得自己这么小就想到结婚生儿女,是很不要脸的行为,就不要自己想,开始和水里的习文大声讲话。

  我问:“习文,你怕鬼么?”

  习文说:“不怕!”

  我又问:“真的见到鬼了,你也不怕?”

  习文说:“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你见过了么?”

  我说:“去年暑假,我就在这儿见过一次鬼。”

  习文说:“你别吓我!”

  这时,我忽然想起爷爷当时的古怪动作,翻身跳下石头。

  习文在水里叫道:“你别过来,我没穿衣服!”

  我说:“你快穿好衣服,我想起一件事来了。真的!快点!”

  等习文穿好衣服后,我跑到去年暑假爷爷为我收魂后,在大石头下面摸索了一阵的位置,伸手一摸,有块石头是松的。我搬掉石头,露出一只土洞。再一摸,摸出一把屠夫佬用的剁骨刀。

  习文见了问:“你怎么知道这儿有刀?”

  我就向她讲了那次遇到鬼的故事。

  习文接过刀,看了看,又想一想,想了想又看一看。忽然,她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叫:“我找到凶手了,我找到杀我爸的凶手了!”

  习文跑得风快,我撵都撵不上。她像疯了一样,顺河一直跑到甲铺,跌了一跤后才被我抓住。

  我气吁吁地问:“你要上哪?”

  她说:“到县公安局去揭发。”

  我说:“要揭发到镇派出所也行。”

  她说:“不行,派出所的人水平太低,不会相信我的话的。”

  我有些着急地说:“那刀是我爷爷放的,但我爷爷决不会伤害赵老师。”

  习文说:“我现在不告诉你凶手是谁,反正我已经知道了。”

  我说:“你怎么好断定,这刀就是凶器呢!”

  习文说:“我闻到了,刀上有我爸的气味。”

  我只好陪着习文往县城走去,一直走了大半夜才见到县城的灯光。

  公安局的大门紧闭着,我们叫了半天也没见人答应。这时,习文开始恶心,直吐黄水。无奈,我只好学五驼子和镇长儿子,砸门窗上的玻璃。

  玻璃一响,门就开了。

  然后,先是询问习文和我,反反复复地提各种各样的问题。问鬼如何叫,问鬼是什么模样等,还问我和习文是什么关系。这中间另有人将那刀拿去化验去了。

  到第二天傍晚,化验结果出来了,那刀上真有赵老师的血。

  习文吐黄水是太累了。这时她已恢复过来,她听到那刀真是凶器时,一点也不激动。坐在墙角里盯着自己手里的杯子出神。

  刚好是开学的前一天,到这一天赵老师死了一整年。一大早,公安局的警车从县里出发,到了西河镇后,先分散些人把守住各个路口,尔后,几个穿便衣的人,才领着我和习文朝镇内走去。

  这时候,西河镇大部分人还未起床,街上只有少数几个老人在拣粪,边拣边咒骂如今的人都学懒了,成天躺在床上想着如何像金福儿一样发横财。有两次,还看到有人将门拉开一条缝,朝外撒尿,那是还准备再睡一会儿的。西河镇的早晨是与男人拣粪、女人洗衣服、小孩放牛联系在一起,再早些时则是披星戴月修大寨田。现在,西河镇多数人将这些改了革,黑夜之后便直接进入上午,早晨成了完全多余的一道时间程序。

  拣粪老人看见我,有些顾影自怜地说:“伢,这两天两夜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爷爷好可怜,喉咙都喊出血来了!”

  我说:“做重要的事情去了!”

  老人说“你又不会嫖、不会赌,干吗要出去这长时间?再说,又不是去杀人劫路抢银行,这么机密,也不和家里打了招呼。你爷爷还以为你是去和赵长子作伴了呢!”

  再往前走,我见到爷爷了。

  爷爷独自蹲在门口,将头埋在两膝之间打瞌睡。我想像爷爷这久不见孙子,一定是到处寻找,到处呼喊,然后,彻夜地守在门口,等我归来。我朝爷爷轻轻喊了一声,爷爷就猛地抬起头来,见到我和习文,便大吼一声。

  爷爷骂道:“你这一对小畜牲,想私奔还是怎么的,要走就走得远远的,跑回来干什么?”

  爷爷吼着扑过来,却让公安局的拦住,被顺势逼进屋里。

  公安局的说,爷爷的做法是犯法的。

  公安局还需要爷爷的证词。

  我和习文领着公安局的继续往前走。一到金福儿的新楼底下,远远地便看见五驼子正在那里杀猪。

  五驼子杀猪,猪都叫不出声。他用手将猪颈一扭,猪就成了半死,再找一刀,那畜牲便断气了。我看见五驼子用刀在猪的一只后爪子上割了一道十字口,然后,用一根两米长的铁顶针,从十字口处捅进去,沿着猪皮底下,一直捅到猪耳朵根,又抽回来,再一直捅到猪的前爪。如此捅了十几下,整个皮下的气道打通后,五驼子便鼓起腮帮深深地吸气,吸足气后,就把嘴对准那十字口,一口接一口地吹,同时用一根木棒在猪身上狠狠抽打着,泡在浴桶里的猪,便像气球一样鼓起来。

  我们走拢去,五驼子仍在给猪吹气。

  公安局的将他围住后,问:“你就是五驼子?”

  五驼子一口气没吹完,嘴还在十字口里,只把眼睛向上翻了一下。

  公安局的又问:“你认识赵长恩么?”

  五驼子用手捏着十字口,腾出嘴来反问:“谁叫赵长恩?”

  我说:“就是赵老师,习文的爸爸。”

  五驼子说:“你说赵长子不就得了,什么长恩短恩的。”

  公安局的说:“你为什么要杀害赵长恩?”

  五驼子理直气壮地说:“谁叫他学金福儿拣破烂!他也指望靠拣破烂发家,发后爬到老子头上屙屎屙尿,休想!”

  五驼子说话时很生气,手一松动,猪爪子的十字口里,开始哧哧地泄气了。

  公安局的抓走五驼子时,习文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爷爷也在一旁唉声叹气,说:“伢,五驼子这一抓,你的书就读不成了!”

  我这时已经知道,自己读高一的学费都是五驼子给的。我说:“为赵老师报了仇,读不成书也算了。”

  在我常去趴着的那块大石头下面,过去曾是金福儿洗破烂的地方。金福儿不拣破烂后,赵老师偷着拣破烂,偷着去那地方洗干净。

  去年,县高中报名截止日期的前一天晚上,赵老师从我家出来后,又拣了破烂上河边洗。那天,五驼子被人请去杀猪,回来晚了,路过西河时,发现赵老师正在那里洗破烂。

  五驼子在那户人家喝了不少酒,见到赵老师,嘴里却说:“拣破烂的王八蛋,你的狼狗呢!你的黑旋风呢?怎么不带着?”

  赵老师说:“我没有狼狗。”

  五驼子说:“你没带狼狗,老子就不怕你,老子今天就要让你五马分尸。”

  赵老师说:“只有金福儿才带狼狗,可我是赵长子!”

  五驼子说:“赵长子?赵长子怎么会拣起破烂来?”

  赵老师说:“都是没法子了,才这么干!”

  五驼子说:“你真是赵长子?”

  赵老师说:“真是的!”

  五驼子说:“赵长子又怎么样,拣破烂的都不是好东西。你想做第二个金福儿?你也想翻天?我偏不让你做成,你要是做成功了,会比金福儿更欺压人!”

  说着,五驼子举起刀向赵老师的脖子砍去。然后,砍一刀骂一句。

  “看你金福儿还抖不抖威风?!”

  “看你赵长子还想不想抖威风?!”

  “看你们还说不说我的刀钝!?”

  审讯时,五驼子说他只砍了五刀。

  公安局的要他记一记,是不是六刀。验尸报告上写着,赵老师的右腿挨了两刀,其余地方都是一刀。

  五驼子委屈地叫起来,说:“你们太小瞧我的技术了!赵长子那么瘦的一个人,还用得着六刀么!”

  那天夜里,我听到鬼叫,正是赵老师绝命的声音。爷爷来替我收魂时,发现了一切。他藏起五驼子扔下的剁骨刀,留着待我读完高中后,作为告发的证据。随后,上游水库开闸放水,冲毁了一切线索。而爷爷以此要挟五驼子,让他给我出学费,直到逼得五驼子不得不去卖血。

  五驼子被关到牢房的第四天就疯了,成天对着房顶嚎叫:“我没杀赵长子。我才懒得杀赵长子。赵长子是臭猪肠,会脏了我的刀。我杀的是金福儿。我把金福儿五马分尸了。”

  爷爷也被抓到派出所关了几天。出来时,过去的精神劲仍在,但精神彻底蔫了。见到我头一句话是问:“田里的秧长得怎么样了?”

  我知道爷爷是不想让我再读书了。

  我说:“我已去学校报上名了。”

  爷爷问:“你哪来的学费钱?”

  我说:“是习文给的。”

  爷爷望着我继续问:“她哪来的钱呢?”

  我看出爷爷有疑心。“赵老师留给她作嫁妆用的。她妈那年喂的那头猪被五驼子牵去杀了,只给了五十元钱,赵老师一直藏着没用。”

  爷爷说:“伢,这钱太苦了,你不该要。”

  “那点钱读不了几天。”爷爷又说。

  我说:“赵老师说,多读一本书就多开一只窍,读一天是一天。只要学校让我报了名,我就不怕了,剩下的就欠着,最少也可以将这学期赖着读完。”

  “反正习文这一生由我负责,不能读了时,我就回来和她结婚。”我又说。

  爷爷说:“我算过八字,你和她的命是相克的。”

  我说:“我不管八字九字的。”

  爷爷骂起来:“狗日的,你别在我面前狠,卵子还没长圆就抖威风。”

  骂着骂着,爷爷便抡起巴掌打我,开始时,我还觉得有点痛,到后来就没有明显感觉了。

  爷爷彻底衰了。

  于是,我说:“别打了好不好,一点也不痛,你打个鸡巴!”

  爷爷有些吃惊地望着我。

  我说:“回去吧!”

  爷爷便跟着我往回走。

  进门看到桌上有张纸条,我读了后半天没说话。

  爷爷问:“谁写的?”

  我说:“习文走了!”

  习文在纸条上对我说:“我走了,我不会忘记你家的大恩大德,你还是要读书,要读到大学去,我在外面赚到钱了,就给你寄到学校。”

  爷爷说:“习文和赵长子一样,有点威风全藏在骨头里。”

  后来,秋天来了。接下去,是冬天,是春天。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在拚命读书。西河镇说我读书读大了头,读细了身子,都快赶上赵长子了。我就回答说:我没有赵老师善,我将来回到镇上,一定要比金福儿和五驼子狠。

  习文从很多地方给我寄钱。广州、昆明、西安、温州、贵阳、武汉,都是些乱得很的城市。

  习文从没有给我写信。倒是给校长写过两次信,每次都是原话,要校长看在她爸的份上,多关心我。

  镇长儿子很羡慕,说习文有福,去了那么多好玩的地方。

  我说:“让你爸金福儿带你去嘛!”

  镇长儿子见我发脾气了,就说:“要是五驼子真的将金福儿杀了就好了!”

  我在学校操场一边走一边背诵英语单词。

  镇长儿子在身后继续讪讪地说:“五驼子的案子还未了结,弄不清他是以前得的神经病,还是以后得的神经病,杀也不是,关也不是,前些时,送回西河镇监外就医。”

  五驼子如今连狼狗也不怕了,成天提着一只破渔网,要捉金福儿的鬼魂。见到金福儿就拚命扑上去,非要试试鬼魂到底有没有骨头。

  五驼子说金福儿已被他五刀砍成六大块了。又说,日他娘,金福儿做鬼也威风,敢在大白天里出来。

  五驼子一直没有捉到金福儿的鬼魂,破渔网里总是空空的。金福儿买了一部七成新的吉普车,车子进,车子出,西河镇见到他的车子时候多,见到他本人的时候少。偶尔见到,发现金福儿的福肚也挺起来了。年底,金福儿被县里评为优秀农民企业家,过年时,他还在县电视台独家点播了一部电视连续剧。剧名叫《威镇天河镇》。爷爷说,改一个字就叫威镇西河镇了。这是金福儿的本意。镇长儿子说,电视台说这片子只是名字吓人,其实不大好看,劝金福儿点一部别的片子。但金福儿说他就是冲着这名字来的。

  习文又寄钱来了,是从四川观文寄来的。我查了半天地图,才在四川与贵州交界的地方找到它。那地方往西离红军长征渡过的赤水河不远,往东离产茅台酒的茅台镇很近。

  爷爷还在咳嗽。

  五驼子坐牢将咳嗽病坐好了。

  1990.12.于黄州 疼痛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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