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这条小路充满了苦涩、辛酸和愁闷。那时,这些森林弥漫着愉快、欣喜和爱情。也不知“知青办”的那些人有意还是无意,他们十二个人,正好是六男六女。虽然出现了几回三角纠纷,倒还是成了六对恋侣。一到傍晚屋内就空无一人,直到月亮东升或西隐时,才从森林的各个角落里,回到名存实亡的集体户宿舍。夏天最炎热的日子,如果没有雷阵雨,谁都不会回到床底下长满青苔的小屋。有人流产了,有人偷偷地溜回省城去做人工流产手术。最悲惨的是玛丽姑娘:她很正常地分娩了,在一片死寂中,她的“丈夫”和伙伴们,抱着啼哭的血淋淋的婴儿,朝密林深处走去。一切都为了回城去——这是一个多么可怕、凶残的目标。只有林桦是幸运儿,邱光半途上走了,知青们称她为“小寡妇”。如果邱光没去当泥水匠,他们的爱情之树难道不会开花结果?白天伐木,开大寨田,夜晚做什么?
异性的接触成了唯一的娱乐。有人说这是堕落!是放荡!是沉沦!遗憾的是,在那纵容退化的可悲年代里,这些人曾否象现在这样,用咒骂来证明他们的勇敢与先知呢?
象在公园里散步一样,邱光和林桦在他们熟识的森林里走着,一个背着猎枪,一个背着画夹。林桦向邱光谈起北京,谈起圆明园,谈起人们对毛主席纪念堂的种种议论。还有某获奖者才气不足,某画展的作品缺陷。北海公园的黄昏,全聚德的烤鸭与自己的种种苦闷,都是其中的一部分话题。
林桦发觉自己已经处身于一块陌生的土地上。邱光用小刀在一棵树上削去一块皮。
“邱光,这是哪儿?”
“不知道,我没有来过。敢不敢进去?”
三个钟头以后,他俩出现在几只不知害怕的猴子面前。邱光甚至没有开枪,就踢死了一只野兔。他们寻了一块稍稀一点的林子歇下来。
林桦支好画夹,邱光剥完兔皮后吩咐:
“你弄点干柴来,我去找水把免肉涮一涮。”
她放下画笔,朝一棵枯死的树走去。枯树旁边,一棵不知名的小树上,挂着十几只比桔子还黄得可爱的果实。她摘下一只放在手心里轻轻地爱抚着。能吃么?她问自己。犹豫半天,林桦才下决心咬下很少一块,小心翼翼地嚼着。“哎呀——真甜!”她象第一个吃西红柿的那位法国人一样,兴奋得叫起来。跟着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直到她想起应该给邱光留一些时,才有些不舍地把已经咬破皮的最后一个果子,用手帕擦净包好。她折了一抱枯枝回到画夹旁,一阵不可抗拒的倦意袭来,还没等到见着邱光,就一歪身子,枕着一蓬野花昏睡过去。……她觉得自己躺在衣阿华的现代化旅馆里,女招待摇醒她说:太太,你的十万美元诺贝尔奖被偷了。她说:不要紧,明年我还可以拿。她仍想睡,女招待固执地摇着她。她火了——
邱光好不容易把她弄醒。林桦迷糊地问:
“这早,去哪?”
“还早!天都快黑完了。快起来回去吧!”
叶缝里只透过一层淡淡的光亮。她匆匆地爬起来,跟在邱光后面,朝来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段,邱光忽然停下来。
“迷路了?”林桦还有些昏沉沉。
“路标不见了。”邱光过了半天才回答。“你在那边,我在这边,一棵棵树找。”
“这么黑,能找到么?”
“找不到难道就困死在这里!”
过了一阵,林桦惊叫起来:
“邱光,路标在这儿!”
邱光跑过来,举着松明子,照着那被泥土掩盖着的三角形路标。他铁青着脸,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只完好的烟头。有人刚刚来过这里。他端起猎枪朝天“叭叭”两下。
“混蛋!你在哪儿?你出来,老子枪崩了你!你出来呀,要不,让狼扒了你的心肝。”
吼累了,邱光象一尊泥塑那样呆在那里。
“继续找么?”林桦胆怯地问。
“怎么找?还想碰运气。露营吧,象从前——”邱光突然闭上嘴。
篝火燃起来了。兔子肉在上面烤得喷喷香。林桦一扫眼正好碰上了邱光的目光。
“你睡得那样死,喊不应也摇不醒。”
“我也不知道,头一歪就睡着了。呵!这只果子是留给你的。你尝尝,味道美极了。”
“你吃过了?这是迷魂果,猴子都不敢碰。过去抢亲时,就用它榨出汁,逼着新娘喝下去。你忘了,山虎妈说,她就是喝了它才成亲的。”
“是么,真富于诗意。”
“诗意?说不定有人在发醋意。”
林桦心里微微一动。她靠在岩石上拿出一只兔子腿边啃边问:
“那年你为什么坚决要去当泥水匠?”
“我们六个男子汉抽了三次签,我中了两回。”
“真荒唐。现在连玛丽也成了市里的特等劳模,被送到大学进修。而你——”
“多谢你替我打抱不平。但我觉得,能找到一个安身之地,也就够满足了。”
“如今光棍一条你还满足?”
“生活当然不是十全十美的。”
“她为什么要离开你?”
“谁?”邱光明知故问。“来!让我试试这篝火堆该怎么画。”他利索地画了几笔。“这一生我算是同画画结下了不解之缘。我把它当作一种乐趣,她却一天到晚盼望我成名。”
“孩子呢——你有孩子么?”林桦开始啃第二只兔腿。
“有——她不愿孩子长大了象我,我只好每月白赔十五元生活费。”
“唉!”林桦长吁一声。“没出名的都盼出名,没成功的都想成功,他们哪知道成名后的苦恼。你见过大海么?那些珊瑚礁,那些小岛,在它们还埋在海水里时,谁也不把它怎样。一旦高出水面以后,无数的浪花,数不清的风暴都朝它袭来。坚强的也要弄得满身疮痍,软弱一点的又会带着浑身鸟粪臭,重新被又咸又涩的海水淹没……”
林桦扔掉手中的骨头,一挺腰站起来。当她的目光一触及还未成功的画以后,她怔住了!后来,她靠得更近些,全身的血液几乎沸腾起来。邱光每画一笔,她手臂上的肌肉也紧张地颤抖一阵。
——庄严的构图,强烈的明暗对比,饱和而绚丽的色阶。邱光象一位手执魔杖的大师,一眨眼间就搬来了大山、森林、夜幕、篝火和少女,并用建筑工粉刷墙壁的那种手法,在上面涂以复杂得惊人的色彩,造成一种赤裸裸的粗犷和奥秘无穷,不得要津的朦胧,使那堆篝火喷射出一股灼人的热浪,使那位少女产生一种令人不知所措的力量。火在少女身旁燃烧着,虎头、豹尾、狼牙、鹿蹄、卷刃的刀、无托的枪、老猎人苍白狰狞的脸、全都透过朦胧的火光一齐颤栗着。只有一粒微弱的光点。不受任何干扰地闪烁在少女的眸子上面,遥对着一只巨大的黑蝴蝶——那就是夜——猛烈地旋转着。调色板所有配合的一切高雅、璀灿、壮美的色彩,都融合来描绘这粒光亮中的善良、柔美和挚爱;凶猛、粗野和仇恨。
任何人都能从这粒光点中,找到自己对生活的感受。
任何稍有艺术修养的人,都能看出上面那大胆得可爱的错误。
但是……林桦又想起了爸爸。她已经有能力鉴别老教授的预言。
“你画的是什么?”
“也叫《大山的女儿》吧!”
她从画夹底层抽出自己的那幅画,悄悄地离开篝火,倚着黑暗中的巨松,默默地压抑着被突如其来的东西塞得快要爆裂的心房,一下又一下地将几天前的得意之作撕碎。
邱光离开了他的画,带着铺天盖地的黑影,朝她走来,把一件外衣披在她的肩上。她感到他那裸露的臂膀在微微发抖,同时也感到他胸膛的温暖。于是,她抓住了邱光正在回缩的手。
他没有摆脱她…… 疼痛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