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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树菩提 刘醒龙 3582 2021-04-06 06:19

  毛主任的媳妇和儿子再也没有来,吃饭时孙仲望感到一点意思也没有。毛主任总是将好菜放在华文贤面前,摆在他面前的多半是白菜和萝卜。

  那天,他们一起找徐局长汇报了修改方案后,徐局长考虑了半天,终于同意了。回来后就开始改。毛主任将桌子移了个方向,自己坐在后面,孙仲望和华文贤坐在前面。毛主任问乡里公公骂儿媳妇怎么骂,他俩就告诉他几种常用语。毛主任斟酌一番,拣了一种,润润色后记到稿纸上。虽然摆出作大手术的架子,但前几场基本上还是按孙仲望写的第一稿抄。

  这天下午,毛主任写累了,想抽烟,孙仲望和华文贤抽的低档烟,他不愿抽,就掏了钱叫华文贤去买。华文贤出去一会儿,又返回来,身后跟着孙仲望的媳妇。孙仲望有些吃惊。毛主任正在聚精会神地想问题,只冲着她点点头。

  媳妇坐下后,痴痴地望了孙仲望一阵,说:“你长白了,长胖了!”孙仲望说:“光吃,没处消,只有长肉。”媳妇说:“听赵宣传委说,你还抽空去帮人打短工。挣零花钱?”孙仲望说:“没有。只是刚来时抽空帮人做了半天煤。”媳妇说:“赵宣传委见我就问你的情况,镇长也上我家坐了一回。你来后怎么不写封信向镇里领导汇汇报,别让他们说你当了农民作家以后瞧不起人了。”孙仲望说:“我从未给领导写过信,不知道怎么写。”媳妇说:“一回生,二回熟么。今天你写好,明天我带回去。”孙仲望说:“你今天不回去?”媳妇说:“想撵我?还以为这些时你心里馋得发烧呢。城里的女人让你起了歪心思唦?”孙仲望说:“你尽瞎猜。三张床三个人,没你的铺。”媳妇说:“怕什么,往年修水利,一个工棚上百人,我们还不是照样睡。”

  媳妇从包里往外掏毛衣,说天要变了,她怕他冻出病来还得她料理,不然才不跑这怄气路呢。掏完衣服,她又冲着毛主任说:“你出去一下,我和老孙有点事。”毛主任说:“别闹。正忙呢!”孙仲望的媳妇上前夺过孙仲望笔下的稿纸:“难怪徐局长要你下去体验生活,你一点也不知道下情。当年在水库住工棚时,有人老婆来了,大家都要出去避半个小时呢。”毛主任无奈:“罢罢,我去叫服务员给你们开一个房间,不过只能住一晚,超过的自己掏钱。”孙仲望的媳妇说:“我就要多住几晚,钱不够,到时在我男人的奖金里扣就是。”

  换一间房,门一关好,二人就往床上钻。因为太急,将床单也弄脏了。媳妇用脸盆装上水,将那一块浸湿后用力搓,边搓边对孙仲望说:“我在家听人说,华文贤给他媳妇写信,说你水平太低,改剧本你完全插不上手,主要靠他动笔。”孙仲望在另一张床上躺着说:“他只会动手拍马屁,现在是毛主任亲自动手改。”媳妇说:“那你当心,他像蒋介石一样,会从峨嵋山上跳下来摘桃子。”孙仲望说:“我知道,可我防不胜防,华文贤和他搅到一起了,我有劲使不上,”媳妇说:“我看华文贤一定有什么企图。”孙仲望说:“华文贤和毛主任搅肯定要吃他的亏,只可惜,连我一起搭上了。”

  华文贤在外面叫吃饭。门开后,华文贤开玩笑说:“表姐,我还以为你被肉钉钉在床上了呢!”孙仲望的媳妇说:“除非把你的鼻子借给老孙!”

  毛主任和华文贤在头里走了。孙仲望在后面对媳妇说,他吃过毛主席吃的武昌鱼。媳妇听了,就说今天要沾公家的光,也尝一尝武昌鱼的味道。

  到餐厅坐下,孙仲望等毛主任开口加菜,等了半天没动静,服务员依然只送了一个四菜一汤来。孙仲望见媳妇直朝他使眼色,终于鼓足勇气说:“不知有武昌鱼没有?”华文贤笑着说:“表姐就想过夫贵妻荣的日子,就想吃山珍海味了?”孙仲望的媳妇说:“是又怎样!老孙写《偷儿记》,功劳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你们犒赏一下我也是应该的呀!”见她来真的了,华文贤进退两难,愣了愣后,硬着头皮说:“毛主任,我表姐想见个世面。”毛主任说:“这么晚了,哪来的武昌鱼?”

  这时,一个服务员从旁边走过。孙仲望的媳妇拦住她,问有武昌鱼没有。服务员说有,要几条?孙仲望的媳妇回头问毛主任:“你表个态吧,几条?”毛主任说:“伙食标准局长定死了,一根鱼刺也不能加。”孙仲望的媳妇说:“那老孙一个人写的戏,怎么能够加一个作者又加一个作者?”毛主任说:“老孙他愿意这样。”孙仲望的媳妇说:“那老孙现在同样愿意。”毛主任说:“老孙愿意加武昌鱼,那就让老孙去加好了。我不管。”孙仲望的媳妇说:“那你管什么,管从峨嵋山上下来偷别人的桃子。”

  毛主任气得一拍桌子,起身走了。孙仲望的媳妇说:“你不想吃,我也不想吃呢!”说着就将一碗汤摔到地上。见媳妇闹得不像话,孙仲望火了,上前就是一耳光,说:“你这臭婆娘,太好吃了,给我滚!”媳妇挨了打后,猛一怔,随着大声哭叫着跑出餐厅。

  孙仲望坐在餐厅里发愣。华文贤说:“你不该打她。她脾气烈,说不定要出事的。”孙仲望听了,就起身去找。

  找了一圈,不见人。他又唤上华文贤一起找。招待所周围的树林、墙角都找遍了,依然没有踪影。正说上街去找,就听见旁边有人议论,说有个女人发了疯,见汽车来就往轮子底下钻。他俩急忙往十字街跑,一大堆人围着的果然是孙仲望的媳妇。她将头狠命地往一辆汽车轮子上撞。司机拦也不好拦,拉也不好拉。孙仲望和华文贤冲上去架起她就往招待所拖。

  回到房间,媳妇要死要命地闹。孙仲望冲着她说:“你腰上绑杆秤,自己称一下你的分量。别说是你,就是我,人家也很少把我当人。你以为自己男人写了一个戏,就什么都改变了?这是痴心妄想!我在这里连人家三岁的儿子都不如,还有你作威作福的机会?我只是人家的一只没有柄的夜壶,用时就双手捧着,不用时就一脚踢到床底下去。”他说了这话后,媳妇就平静下来。两人都不作声,坐到半夜,媳妇叹了一声,说:“命里只有半升莫求一斗,我是将自己看高了。”孙仲望说:“想通了?”媳妇点点头。孙仲望说:“饿没饿?”媳妇又点点头,于是两人一起出门,上街买东西吃。

  吃完东西已是下半夜两点半了。媳妇不愿回招待所,孙仲望就陪她到车站候车室,等头班车回西河镇。

  孙仲望将媳妇送上客车后,往回走时,碰见了小杜。

  小杜主动和他打招呼,还叫她身边的一个姑娘喊他孙老师,同时介绍,说他是我县著名的农民作家。复又将姑娘介绍给孙仲望,说她是剧团的主要演员,演青衣的B角,名叫许小文。许小文是小杜的外甥女,她和小杜正要去找孙仲望,正巧碰上了。许小文说她最适合演《偷儿记》中的女主角,但团里好几个人在竞争,如果是公平竞争她不怕,问题是别人都有靠山,所以只好来找孙老师,孙老师是主要编剧,说话是有分量的,又有识人才的慧眼。

  孙仲望不知怎么回答。小杜在一边说,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孙仲望说,这个忙实在不好帮,帮她等于害她。他说按现在的方案去演,到最后一场,女主角死之前疯了,将全身脱得光光的,在野地里追赶一只蝴蝶。许小文说她不怕,她愿意为艺术献出一切,再说不用真脱光,只要穿件乳白色紧身衣就行。小杜犹豫起来,说这件事以后再说,知道的明白没脱光,不知道的还以为真脱光了,你才十八岁,以后还想不想过日子?

  不由许小文分说,小杜拖着她走了。

  孙仲望回到招待所,正赶上吃早饭。华文贤见他从外面回来,就问:“表姐走了?”孙仲望嗯了一声。毛主任勉强一笑:“我还当吃了早饭再走呢!”孙仲望说:“她还不至于贱到这个份上。”毛主任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终于没有说。

  上午十点过后,夏团长来了。进门就说,你们这样写不行,团里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演女主角了,大家都说,除非到武昌火车站外面的广场上找个婊子来演。毛主任一板脸,要夏团长回去说,谁演这个女主角,参加省里会演回来,肯定可以评上二级演员。夏团长不信他有这个把握。毛主任夸下海口,这个戏若不在省里拿个一等奖回,他从夏团长胯下爬过去。夏团长见毛主任将话说得这样死,就自找台阶下,说老毛得两个农民作家助阵,说话比打雷还响。

  夏团长走后,毛主任对孙仲望和华文贤说:“剧本怎么能让演员左右!那几个女演员我了解得透亮,平时装出个大家闺秀的样子,真有事求你时,让她脱裤子上床,她也不怕丑。” 无树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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