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主任一走,他们就忙了起来。华文贤找徐局长,提出要毛主任参加修改。徐局长问孙仲望有没有把握高质量地拿下这剧本。孙仲望本来恼火华文贤这么自作主张,但见徐局长一点不拿架子,亲自来和自己商量,就同意毛主任参加进来。徐局长高兴地说,人多力量大,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这样做我就放心了。
毛主任一下子来了劲,将两人间换成三人间,自己也搬到招待所里住下。还买了一条阿诗玛送给公安局管档案的人,借了一堆所谓死亡档案出来。
孙仲望翻开第一个卷宗就叫开了蹊跷,说:“怎么这样将人命当成狗命,为了不能穿裙子就自杀。”华文贤和毛主任接过去一看,卷宗里记载的是,县一中高(二)班一名女生,因大腿长得不好看,不能穿超短裙而跳楼自杀。三人惊奇一阵就过去了,因为这是不能写进剧本里去的。
看了一整天卷宗,竟没有一个中意。毛主任有些失望,想了想,问:“你们在乡下,听没听说有比较奇特而又动人的死法?”孙仲望摇摇头说:“乡下人好死的不说,歹死的,除了暴病以外,全是喝农药,上吊和跳塘,平常得很。”华文贤忽然问:“听说去年县文化馆一个搞创作的人死时,情景动人得很,好多人哭了。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写成戏呢?”毛主任说:“你说的是老谢!他真是个拼命三郎,长年累月趴在桌子上写,三餐饭都懒得做,就买了些饼干放在手边,得空就吃几块,造成长期营养不良,几种病一齐发作,几天工夫就死了。大家哭是哭他的才华!”孙仲望说:“吃饼干会死人?乡里好多人临死前,就盼能吃几块饼干呢!”说着话,孙仲望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了!上个月十二号的报纸上,不是登过一篇文章吗?那个冤死人的案子,西河镇的人看了没有不掉眼泪的!”华文贤也想起来了,连声说好。毛主任叹了一口气说:“那故事好是好,可不能写。”孙仲望不理解:“党报上登了的事,怎么不能写呢?”毛主任说:“没人说不让写,可我们没有必要去捅那个马蜂窝。”
忙了一整天,一点结果也没有。按徐局长的要求,今天必须将方案拿出来,明天开始动笔,最迟半个月后上排练场。进程没达到,毛主任有些焦急。
吃晚饭时,毛主任的媳妇和儿子又来了。华文贤不知什么时候搞清楚的,将那小孩叫作阿敏。阿敏还是不让孙仲望和华文贤吃他家的菜,连他不吃的豆腐也不能动。孙仲望和华文贤只好耐着性子,等阿敏吃完了再吃。阿敏忽然来了兴致,非要孙仲望吃他剩下的肉骨头。毛主任的媳妇好言劝了几句,阿敏不依,说爷爷总是啃他剩下的肉骨头,爷爷像他,他得代爷爷啃。阿敏的小手死死指着孙仲望。孙仲望脸涨得通红。华文贤见状忙插进来,说华伯伯是条大黄狗,最爱啃骨头。说着,边汪汪叫,边用嘴去叼桌子上的肉骨头。阿敏咯咯笑起来,要孙仲望也这样。孙仲望怄得手发抖。毛主任过意不去,轻轻一拍桌子,说毛敏,你太不像话了。阿敏一扔碗筷,哭了起来。毛主任的媳妇嚯地站起来,抱着阿敏往餐厅外走,边走边说,小孩才五岁,未必你也是五岁。这话像说毛主任,又像说孙仲望。毛主任起身去追。
孙仲望再怄气也不会不吃饭,而且越怄气越是多吃些。华文贤也在拼命多吃。杨主任在这儿时,他一直憋着性子,不露出馋相来。现在桌上就他俩,就什么也不顾了。孙仲望见他老是吃肉,就说:“你不是爱吃骨头吗?”华文贤一笑:“那是和阿敏逗着玩。”孙仲望摇摇头:“文贤,我见你两天变得厉害,前后成了两个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华文贤说:“你是不是见毛主任和我亲热些,就吃醋了?”孙仲望说:“我俩都是一样的人,吃哪瓶子醋哟!可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是被领导,他们是领导。”华文贤说:“我和你也不一样。”孙仲望说:“哪一点不一样。”华文贤说:“反正不一样。”
旁边桌上,服务员将空碗空碟子扫得当当响,他们赶紧喝了半碗汤,起身离开桌子。
他们并不急于回房间,出了招待所大门,往街上溜达。城里的女人不怕冷,都快冬天了,大部分女人还穿薄裙子,搽香水。边走边看,忽然看到徐局长和毛主任在路边说话。他俩就走拢去。徐局长问修改顺不顺,生活安排得怎么样。孙仲望本来准备提点意见,华文贤又把话说在前面,说有毛主任的精心安排,一切都是顺风。孙仲望再提意见就显得不团结了,他就反话正说。他说,毛主任实在太辛苦了,一点也顾不了家,害得他的媳妇和儿子,也餐餐跟着我们一起吃食堂。徐局长听了这话,立即看了毛主任一眼,将毛主任的头看低了下来。徐局长将日程安排重申一遍后,就走了。
毛主任依然到招待所里睡。他惦记着剧中人怎样死最好,怎么也睡不着。孙仲望和华文贤没有着这个急,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半夜过后,毛主任将他俩唤醒,兴奋地说:“我想到一个好点子了。在最后一场里,让剧中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只剩下那个女婴——在一片漆黑中,一团红光罩在襁褓之上,什么音乐也没有,只有那一声声啼哭!”孙仲望说:“那怕不行,为了一点小事死那么多的人!”毛主任说:“正是这样的效果。谁也料不到,这么一件小事会酿成这大一场悲剧。”华文贤说:“这点子太好了,梅兰芳和严凤英也想不出来。”孙仲望仍在犹豫:“我看还是不行。都死了,剩下一个婴儿谁养呢,这不是等死,不等于斩草除根成了绝户吗?”毛主任说:“这你就外行了!这叫象征!女孩象征纯洁,象征生命,象征明天,就是说寄希望于消灭了愚昧的崭新的明天。”孙仲望固执地说:“我不同意这样。”毛主任变了脸。华文贤说:“孙仲望,你别固执,这又不是你的私人财产。”
孙仲望不吭声,起身去卫生间解大手。许是心里有气,脚下重了,刚往抽水马桶上一站,抽水马桶咣当一下裂成两半,孙仲望重重地摔在地上,同时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哎哟。
华文贤闻声冲进来,一把将他拉起来。毛主任阴着脸说:“谁叫你犟,报应。”外面有人敲门,开开后,是服务员。服务员探明是怎么回事后,指指门后贴的旅客须知,要孙仲望照价赔偿。孙仲望听到要他赔两百块钱,脸都白了。他捂腰趴到床上大声哼叫着,任凭服务员怎么催促,他一声声叫着,像是没听见似的。毛主任在一旁说:“现在装孬了,怎么不犟下去?”服务员知道毛主任是头儿,将目标对准了他,要他先替孙仲望垫付赔偿金。扯了半夜,毛主任的瞌睡来了,他打了一个哈欠说:“算了,不扯了,等我们走时,你将它算进住宿费里。”
走的走了,睡的睡了,孙仲望歪在沙发上,直到天亮也没睡着。他腰没摔痛,屁股摔痛了却是真的。
天亮后,毛主任一醒过来,孙仲望就讨好地对他说:“毛主任,我想了一夜,想通了,还是你设想的那个点子最好!”毛主任一点不领情:“我们是二比一,你不合作也不怕。”停了停又说:“你还是去想抽水马桶好了。” 无树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