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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刘家垸的人为何这么多年一直不肯放弃同我们父亲的联系?
我们父亲无私的铁面为何挡不住他们从几百里之外奔驰而来的笑脸?老十八刘声明第一次来见我们的父亲,还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这么多年的奔波,他一点不嫌累也一点不怕老。老十八第一次来时并不怎么认识我们的父亲,但他敢于见面就说我们的父亲应该为老家人撑腰。他丝毫不在乎父亲脸色的难看,也不怕父亲话语的难听,从始至终都在坚持自己所持的观点。
我们的父亲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老十八自己也承认,若是论亲疏辈分一年排一个,几十年才轮上他来见我们的父亲,别人怕父亲身上的那种气派,他不怕,所以就轮到他先来见我们的父亲。他晓得父亲在老刘家垸时除了夜过回龙山以外,别的方面同大家没有什么区别。他还当面数落父亲小时候要饭时见到狗咬就吓得两腿发抖,不要饭时喜欢玩貂猪儿。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父亲讨不着米要不到饭不敢回家时,总是老十八的母亲护着将我们的父亲送进家门。其实我们小时候日子也过得不是很舒服,每个月只有发工资的时候家里才能吃上一顿肉,而且是只能解馋无法过瘾。所以我们很欢迎这个堂叔来。老十八一来,父亲便会亲自去买肉,亲自上灶炒,满满一大锅肉直吃得我们五个孩子中有三个拉肚子。老十八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来,他一来肯定是老家的人在哪方面觉得受人欺侮了,要父亲替他们出出头。父亲总是发一通脾气后,不知从哪儿找出一些文件交给堂叔带回去,并且一定要加上一句,让他们以后再不要为这类事来找自己,应该去找组织并相信组织。这些话在老家人的耳朵里一点也不顶用。他们认为该来时一定会再来。
多少年后那份尘封的家谱重现乡间。细数从一世祖昌一往下的每一个族人,竟有说不出的惊讶:几百年中,老刘家垸只是从我们的父亲这儿开始才有做官的人。这也使我明白了,老家的人发现上次续谱时,为其作序的人竟然与林老大的弟弟同名,还没考证,便先大惊小怪地激动,几百里开外地派人来同我们的父亲说,写序的此人,就是林家那个说不上是流芳千古还是遗臭百年的彼人。老家的人事后清醒过来,差不多人人都能算出,刘家上次续家谱时,林老大的弟弟还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
我们的父亲是老家的骄傲。
我们的父亲也让老家的人扼腕嗟叹。 刘醒龙中短篇小说自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