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组织上让我们的父亲在行署当科长时,其机构远不如现在庞大,居然没有局级单位,行署专员下面就是科长。父亲对科长这一角色理解不深,但是他的忠诚足以弥补这种缺陷。深刻地忘掉罗甜就是这种忠诚的开篇。他没有理由不忠诚。母亲按期将大姐分娩出来后,没等父亲提要求,组织上就送来一个享受供给制的保姆。轮到我出生时,我们家又来了第二个保姆。那时,朝气蓬勃的新政权正如火如荼地按照新思想改造国家和人民。由组织一半介绍,一半安排给我们父亲的母亲,连同他们的两个孩子全都长得又白又胖。爷爷也乐得说,放在十几年前,这么好的孩子林老大家也不一定能养出来。
我无法记住大姐出生时父亲在不在身边,但是我从没忘记父亲是在我出生的第三天,才从他如今颐养天年的这个县的一个小镇上骑着自行车赶回黄州的。他只摸了一下我的头。那时我正在母亲的乳头上吊着,等我松开乳头往后张望时,父亲已经在返回他的山区工作队驻地的道路上。我们的父亲是山区工作队的副队长,工作队给了他三天假,包括来回五百里的路程他实际只用了一天一夜。
过了半年,我们的父亲派来两个挑夫。
一个挑夫挑起他的全部家当。
我和大姐在另一个挑夫扁担下,一人占据一只竹筐,晃晃悠悠地来到大别山腹地的一座古镇。
我们的父亲已成了这座古镇上的乡长。
我们的父亲此时并没有因某种错误而遭贬。相反,从撤走的工作队里留下来是对他工作的褒扬,所以没过多久父亲又升为区长。父亲最新的任命,被奔走相告的老家人当做老刘家垸有史以来的最大喜讯。老十八被派专程来向父亲表示祝贺,当然也有亲眼印证的意思。老十八说起光宗耀祖时,我们的父亲气得掏出手枪,叭地摔在桌子上威胁着要枪毙他。老十八笑都来笑不过来,哪管这个,他只顾将老家人的欣喜完全传达出来。
老十八那时就说下次续家谱时,父亲的事迹可是必定要大写特写的。
我们的父亲让老十八代替他的母亲饱食一顿酒肉后,顺便请他捎个信回去,让爷爷过来一起生活。
这年秋天,爷爷赶着一群鸭子,顺着一条又一条的河流,从老刘家垸来与我们会合。
爷爷在镇外用一口黄冈话打听我们的父亲时,曾被当作对新政权反动的可疑分子。
最早替我们的父亲后悔的是老十八。他第二次来是因为老家姓刘的人快被饿死了。
我们的父亲只给了他几份文件。母亲瞒着我们的父亲偷偷给了他三十斤粮票。老十八拿到父亲给他的文件还不想走,他对父亲说,行署现在有粮食局了,如果父亲当时不下来自然而然要当个局长,局长可是有权打开粮仓救灾的。
受到老十八的影响,当然也有别人家孩子种种怄人的说法,我们家从此不断有人重复这个话题。
在一九九五年以前,父亲一直很平静地告诉我们,当年自己只想哪份工作更重要,根本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为了一级半级的官差到处请客送礼行贿受贿。一九九五年以后我们的父亲面对有人重提当年从行署一声没吭地下到县里的往事时,突然开始保持缄默。
一九九九年九月的一天深夜,母亲突然打电话到省城,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全家大小国庆节那天无论如何得赶回去。母亲的声音与其一向的平和迥然不同。我正要问家里发生什么事,从电话里传来父亲粗鲁的骂声。我们的父亲一直没法改变声腔高亢的黄冈话,这使他在县里留下一个刚正刚烈的名声。但是作为他的长子,还是头一回听到如此骂人。
我们的父亲义正词严地说,狗鸡巴日的,你们又不是眼瞎了,到组织部看看老子的档案吧,五几年没有局时老子就是科长,老子不是正县级,未必你们还想让南投县的人来享受正县级!
其时台湾省南投县刚刚发生了强烈地震,曾在电话里同我简单地讨论过,这场地震对时局有无影响。
吼叫声虽然经过电话线的过滤,仍然震得人耳朵发麻。
母亲不肯说是什么原因才使父亲变得如此暴戾。
通过另外的途径才弄清楚,县里新来了一个被人称作“大老板”的书记。刚开始只是秘书们私下里说说,没过多久,这种称呼就在全县流行开了。新来的书记很喜欢这种叫法。“大老板”连续三次对县里一批享受副县级待遇的离休人员说,县里还有一些正县级离休人员的工资待遇没解决,目前轮不到他们。“大老板”还不无讥讽地问他们身上有几个枪眼,谁有多少个枪眼他就帮助解决多少问题。那些老人同样不无讥讽地诘问,“大老板”是不是在心里希望当年的屠杀将他们完全消灭省得现在还要吃要喝要工钱,让“大老板”的小金库里不殷实。
我们的父亲也是属于这个范围,他当时在不在现场我一直没有弄清楚。
提供消息的人说到这一点时总是闪烁其词。
我不太相信父亲会掺和这种事。我们的父亲离休之际,由他主持工作的外贸局不仅没有分文外债,还在银行存有巨额现金。继任者只要不是特别地无能或者特别地腐败,总不会沦落到连工资都发不出的地步。在家里,拖欠母亲退休金的事,已被我们习惯地接受了。我们从未听有不发离休人员工资的事发生。前不久,大姐夫来省城,我们还在一起不无自信地说,如果连我们父亲的离休工资都敢不发,我们就真的对时下无话可说了,真的如此,父亲在一九九五年春节送给我们的那本组织史,就该成为永远的历史了。
老人们自以为还有更厉害的话让“大老板”来听,他们说,你是代表组织吗?
“大老板”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装孬,他反问,什么组织,我只代表政府。 刘醒龙中短篇小说自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