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爱恨织缠
夜璃歌醒来时,只看见一片高阔的天。
白云袅袅,阳光明澄。
有细碎的风声,从耳边掠过。
微撑着身下的石头,她坐起身来,看见那人,负手立于前方,俯瞰着丛丛蔚林。
一丝苦涩的笑,在唇边绽开……竟然,没有死吗?
竟然,连死都不能吗?
是谁救活了她?
是他吗?
男子转过了身,眼中却是她从未有过的平静。
傅沧泓,你不怪我吗?不怪我如此残忍,如此无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在第一时间,夜璃歌便感觉到了他的变化——戾气,是那股从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戾气,不知何时,收得了无踪迹。
不能不让她惊讶。
他走过来,在她身旁单膝跪下,用一个男人最诚挚的眼神,深深地看着她。
“我的伤……”夜璃歌喃喃。
“已经痊愈。”
“是谁……救了我?”
“我不知道。”傅沧泓摇头,“他从你的药囊里取出两颗绿丸喂你服下,然后教我来此处寻磬竹水与太阳花。”
“磬竹水……太阳花?”夜璃歌眼中掠过丝震颤,刹那间明了了对方的身份——师傅,师傅,难道连你也,觉得弟子命不该绝,应当留存于世吗?
“怎么?你认识那个人?”
“他是——我的第三位师傅,镜荒山人。”
傅沧泓一怔:“原来是他!我真是眼拙,竟没能认出他来,错过了领受教诲的机会。”
“三年前,镜师傅便飘游海外去了,竟想不到,会在此处出现……难道——”夜璃歌心念电转——自己这位师傅,一向最擅长的便是星相,难道说他看出自己命中有劫,特地前来相救?还是师傅觉得,自己此番行止并不可取,有意点化?
“师傅他,可留下什么话?”
“……没有。”傅沧泓否认。
夜璃歌溜了他一眼,知其有意相瞒,却也不多问,下了山石,朝远处的山峦看了看:“我的伤既已痊愈,这金瑞,便不必去了,我们这便折返璃国,可好?”
“此间山景不错,不如结庐在此小住数日,你觉得呢?”傅沧泓却温言道。
他这番话,大出夜璃歌意料,不由微微一愣:“你,你真想如此?”
“难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夜璃歌沉默,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在他们从璃国赶往金瑞的这些日子里,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北宏,怎么样了呢?
他毕竟不是普通的男人,他毕竟是一国之君。
直到此时,她终于记起,自己从司空府里追出来的理由——她不要他为她冒险,她要劝说他折回北宏,等待时机。
是的,要等待时机。
沧泓,我爱你。
可是时机尚未成熟,我不能从璃国抽身而退,你也不能贸然向全天下宣布我们的感情,我们要忍耐,我们要等待,若是过于急切得到彼此,其结果可能会适得其反。
傅沧泓静静地看着她,这一次,再没有任何阻碍,他已经懂得了她的心思。
可是璃歌,你会等我吗?
沧泓,我会等你,我一定会等你,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等你。
这是他们心灵的交流,没有人听得见。
并没有多余的言语,他们肩并着肩,向山下走去,九月的山风吹起他们的衣衫,穿过头上的枝叶,发出簌簌的响声。
……
凤还镇。
蹄声得得,两骑并绺而行,自街道那头,缓缓而来。
“看哪,快看——”
路人、商贩,纷纷伸长了脖子——好漂亮的人。
女子容颜绝美,男子风姿倾世,的确是极为少见的一对璧人。
行至一家茶铺前,男子翻下马,却不进店,举步走到女子马前,将手伸给她。
略略勾起唇,女子笑了,握住他的手,轻轻跃下马背,两人一齐,走进铺门。
“小姐,公子,里面请——”茶铺伙计立即迎了上来,口中麻溜地道。
“有碧螺春吗?”男子道。
“有有有。”伙计连连点头。
“来一壶。”
挑了张靠窗的空桌,两人相对坐下,伙计很快送来茶水并茶具。男子提起茶壶,斟满两杯,递一盏与对面的女子。
袅袅的茶香在空中散开,将女子的面容涂抹出几分朦胧。
“此一别,山长水阔,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女子抬头看他。
她没有言语,只是在心里默默言道:君心我心,君意我意,还有何可说?
情到深处,情到至时,纵使不着一字言语,也是通彻的。
瞅着这样的她,傅沧泓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卡在了喉咙里。
总归起来两个字——不舍。
觉着还是两个人,时时处处呆一起的好。
觉着还是两个人,才可消泯心中的孤单与空落之感。
“北宏需要你。”良久,夜璃歌方轻轻地道。
“那么你呢?”傅沧泓看着她,欲言又止——你不想我一直陪着你吗?
“我不是那起弱女子。”夜璃歌满眸淡然。
傅沧泓无语,甚至恨得牙根儿有些发痒——正因为她不是弱女子,所以很多时候,在她面前他毫无用武之地,这让他多多少少很有些泄气。
渐渐地,两人间的气氛变得凝滞与沉闷——话说,很多时候咱们的炎京凤凰的确有些过于刚硬哈,即使面对自己心爱的男人,她也是没有什么小儿女的娇态,什么依依不舍柔情无限之类的,搁她身上浑不适用,若非如此,纪飞烟也不可能得手。
茶,已经慢慢地变凉了。
落日桔红色的余晖从窗户中透进来,给两人的衣裳染上层银色。
终于,夜璃歌站起身来,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朝铺门外走去,傅沧泓只得跟上。
牵着马匹,两人一路默默地前行,沿着青石板铺成的道路,有行人从他们身边走过,都不由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而他们却浑然不觉,除了彼此,只当全世界根本不存在。
可千里搭长篷,没有不散的宴席。
在三岔道口前,夜璃歌停了下来。
往南,回炎京,往北,去北宏,往东,是虞国。
他们得在这里分手。
分手。
似乎是他们感情自起始以来,就经常呈现的状态。
每一次,要么她送他,要么他送她,这世上总有那么多的事,莫明其妙地要插进来,让他们疲于应对,又不得不应对。
夜璃歌拿出笛子,横在唇边。
他知道,她这是在催促他。
强忍住内心翻滚的情潮,他微微俯下身子,在她额心一吻,这才意犹未尽地翻身上马,却没有离去,而是深深地看着她。
她亦看着他。
我无法形容他们此刻的心情,也无法描述他们之间那种种细微的暗涌。
夜璃歌先转开了头,似乎一直都是她,先转过头去。
她不要他看见她的泪光;
更不要他看见她的不舍;
那样他将难以抉择。
沧泓,璃国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回北宏去吧,那里才是你的天下。
“驾——”傅沧泓咬咬牙,扬鞭而去。
笛声,悠悠卷卷,在斜阳暮昏里听去,别有一番幽怨和苍凉。
……
呼——
才刚伸手握住马缰,夜璃歌腰上一紧,整个人即已离地,堪堪落在男子的马背之上。
“你,”瞪大的清眸中,不由闪过丝仓皇,“你这是做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加快了马速,晚风带着如画的景色从他们身边不断擦过。
在傅沧泓的驾御下,马儿直冲上一座高高的山梁,直上山巅。
夜璃歌安静下来,虽然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安下心适从。
暮色渐渐地深重了,群山静然,就像一只只伏凝不动的兽。
枭傲的男子紧紧拥着她,忽然放声长喊:“夜璃歌,我——爱——你——”
他的声音在郁郁葱葱的树木间不住地回旋,带着一股沉浑浩博的力量。
夜璃歌仰起了头,弧线优美的脖颈优雅而迷人。
“傅沧泓,我——爱——你——”她毫不迟疑地跟着喊道,眼里却有滚灼的泪,潸然而下……
落进唇间,是苦,是涩,是咸,更是一种弥漫的痛楚……
浸染了血色的痛楚……
这个薄暮的黄昏,赋予他们爱情又一次完美而激烈的相撞——他们,是这浩渺乾坤,锦绣山河间,一双最为赤诚的灵魂。
他们相爱,只为相爱。
他们相爱,只为……彼此心中,有着同一个梦。
那个梦是什么?
此时看来,还很模糊,但他们都能感应到,它在热烈地召唤他们,使他们无论是在天之涯,还是海之角,依然能朝着同一个方向,不断地前进,前进,前进……
是信仰的力量?
是爱情的力量?
是灵魂的力量?
还是——命运的力量?
我无法解释。
因为人生很多时候,都是无法解释的——在此时此刻遇见的人,在此时此刻发生的事,在此时此刻闪过你脑海的那些念头,你都能一一解释得清楚吗?
你不能。
就如他们,在茫茫人海中首次相遇,为何就能那样肯定地认准——是他,是她,就是他,就是她?
一见钟情?
命中注定?
千里姻缘一线牵?
可无双美丽的背后,为何偏潜藏无穷杀机?
刻骨铭心的同时,为何又爱恨织缠?
只因世事难料,只因时光磋磨,只因爱到浓时情反薄,情到烈时恨亦重。
斟酌,再斟酌。
……
夜璃歌回到司空府时,浑身乏力不堪,后背上的衣衫更是被汗水打得透湿,她不愿惊动府中任何人,自角门入,取道直奔碧倚楼,却在踏进院门的刹那,看到一抹凝立的背影。
安阳涪顼?
心头突突一跳,她顿时生出种无所适从之感——这个冤家,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挑此时此际出现?
正思索着要不要趁他还没发现,悄悄儿遁走,安阳涪顼却转过身来,双眼一亮,话音里含上丝惊喜:“璃歌——?”
“太子殿下。”夜璃歌目光有些闪躲——想来任何一个女人,在与自己的心上人激情相会之后,也难坦然面对另一个心仪自己的男子吧?
“你,你回来了?”安阳涪顼强抑住自己的激动——本来,他一直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想,不要想,可他的自制力,远不如夜璃歌,更不如傅沧泓,终究顺着自己的感情,出现在了这里。
“嗯。”夜璃歌点点头,慢慢近前两步,“太子殿下最近可好?”
“……好。”安阳涪顼干干地应承着,他心里明明有很多话,可是每当看到她的时候,却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殿下要上去喝杯茶吗?”
“……好。”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木梯上了碧倚楼,夜璃歌忍住倦意,亲自为安阳涪顼烹茶。
坐在灯下,看着她美丽的脸庞,安阳涪顼神色恍然。
锐利的痛感,再次在胸口扩散开来,他忍不住喊了一声:“我不答应!”
“你说什么?”夜璃歌吃惊地看着他。
安阳涪顼猛然一震,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失了形态,赶紧摇手掩饰道:“没,没什么。”
“哦,”夜璃歌垂眸,又道,“你到司空府来,可有禀报皇后?”
“……没有。”
“那——这么晚出宫,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夜璃歌尽力柔和嗓音。
“我——”连日以来,安阳涪顼把自己关在宫里养伤,对于那夜发生的一切,谁都没有告诉。
他反反复复,复复反反,把自己和夜璃歌、傅沧泓之间的事想了很多遍,越想越是不甘心——再怎么说,他也是堂堂一国太子,是夜璃歌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君!他傅沧泓有什么资格,跑到璃国来对他颐指气使?
以前,他的确是害怕他,可是自当他明白,傅沧泓再怎么狠,也不敢动他时,他的心中生出一股勇气,还有难以说清的沮丧与懊恼——他的确是个没用的男人啊,非但保护不了她,还需要她来保护,他要怎么做,才能逆转这种情况?他要怎么做,才能……才能什么呢?
这些事窝在他的心里,就像一团火,烧得他好不难受,可心智已经成熟起来的他渐渐懂得,再怎么难忍,他也只能一个人忍着,不能告诉母后,也不能告诉身边任何一个人。
可是他真的好难受,又没个宣泄处,这,也是他来司空府的原由之一。
“璃歌……”他有些毛乱地喊了一声。
“嗯?”夜璃歌抬头,那双清淡的眼眸,把安阳涪顼心中那团火给压了下去。
忍不住,安阳涪顼抬起手来,重重一拳砸上自己的脑门儿。
“你做什么?”女子伸手握住他的腕,丝丝沁凉的丝质柔感,自她的指尖,渗入他的肌肤深处,引得他一阵战栗。
是舒服至极的战栗。
“璃歌……”再也控制不住心中压抑多时的热情,他飞快地凑上前,吻过她的芳唇……
轰——
一阵热血涌上夜璃歌的面孔,她整个人就那么愣住了…… 情覆山河·血色凉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