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杏花吹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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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髻坠,凤钗垂。
髻坠钗垂无力,枕函欹。
翡翠屏深月落,漏依依。说尽人间天上,两心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1]
元庆四年,四月初五,前线又传捷报,朝堂之上自是人心鼓舞。又及宣王册封太子,大赦天下,正遇战事频繁,国库吃紧,轩辕氏不好再大力封赏,便常召文武百官的家眷来皇宫聚会,而原氏女眷便常回邀轩辕皇室及众清贵到紫园赏玩。
紫园东边的梦苑有一个大活水池子,称戏梦池,正中一个四方的大水心亭,匾曰:犀月渚。其亭角比一般湖心亭的亭角要更长些,弧度夸张地翘向天际,形似犀牛望月。也不知是哪位巧匠所作,巧妙地运用了水面和梦苑的环园回廊相结合的回声作用,增强了音响的共鸣效果,令人仿若置身于最豪华的歌剧院聆听现场演奏一般,人人皆暗议这犀月渚戏台竟比大辰宫那水中央戏台更强上三分。
彼时,那犀月渚中正演着时下的新戏《红钗记》,献唱的乃是西京最红的如意班,角儿们个个年轻貌美,身段柔美,步轻如燕。
正前方有一红影,穿着最华丽的戏服,头饰妆容皆尽美艳,扮相风流儇巧,放歌如裂石之音,狂舞有天魔之态,做尽悲欢的情状,可谓颠倒众生,乃是如意班的头牌名旦,名唤东哥。相传两京无论皇家贵胄,还是布衣百姓皆趋之若狂。
就连当时京城著名诗人蔡敏都是东哥的戏迷,曾经写下无数精彩的诗作来歌咏东哥的绝代的姿色和技艺。
莲花婀娜不禁风,一斛珠倾宛转中。[2]
众女眷皆含笑倾听,眼神痴迷。绿衣小婢在一旁拿着纨扇羽拂,轻轻摇动,香风雅送,溢满整个梦苑。
东哥正好双目含情地转向台下众贵女,不由引来台下一片微弱而娇美的喘气声,“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可惜,台下的我却是昏昏欲睡,又挣扎着保持清醒,果然困与清醒间,妾身也是千万难。
不行了,我得走走,不然又会像上次那样,呼呼大睡,落得被众女眷私底下奚落一番,更有人怀疑我怀上了,还派御医来查了半天。非白虽然没说什么,但也笑着委婉地劝我累了就在家歇着,不用去赴这种宴席。
我也不想去,可架不住锦绣亲自来拉我,可每次去,锦绣就让我一个人坐在雅座前听戏,自己则八面玲珑地招呼其他女眷。
忽地身后传来轻浅笑声,我微侧首,却见有两位小姐正拿着丝绢掩着樱桃小嘴,细声道:“这东哥唱得虽好,可还是比不上原驸马上回在大辰宫唱的那段好听呢。”
说着说着,二人带着一丝暧昧,凑在一起低低地轻笑起来。
我的旁边正坐着凌波郡主,也就是宋明磊的嫡妻原非烟,再过去是正中央首席,坐着原驸马的妻子,德宗爱女轩辕淑仪。
如果我这里听得见,想必她们也听见了。果然轩辕淑仪玉手一挥,戏台上便停了下来,小太监便宣告休息片刻。我也乐得站起来活动活动。
原非烟也站了起来,冷漠而飞快地回眸看了一眼那两个窃窃私语的仕女。
那两个女子不过十五六岁,模样齐整,好像在册封仪式上见过,是当今宣王妃也就是太子妃的两位堂表妹,皆王家女儿,好像叫王沅穗、王沅蕙。看样子王家也是蕴含美女基因的大家族,这两位美人儿皆已被皇上指婚,所配人家亦为朝中权贵。
那两位王家小姐似乎注意到原非烟不悦的目光,无知而无畏地回望过去。
好在这时太监唱颂声响起,“武安王锦侧妃请太子妃、凌波郡主[3]及各位夫人小姐前往大丽园赏花片刻。”
轩辕公主便微笑地轻拉原非烟,一如既往地忽略我,携一众女眷前往大丽园。
大丽园不仅开满各种浓艳的大丽花,还种了各色奇花异草,有些与我身上的伤相克,不便前往,当下便同小太监说明了,改往旁边的月桂园走走。
此时月桂园正碧叶成荫,清香扑鼻而来,我微有恍然——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我伸了一个懒腰,身后慢慢跟来小玉。
小玉噘着嘴走近我,“先生走得好快啊。”
我知道她并不愿意跟着我,我的手无意识地抚向手上的那个金臂钏。
一个月前,我大婚之日的前夕,君小玉在君沿歌的护送下,风尘尘扑扑地踏上西安的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一刻,她泪流满面地递上段月容给我的亲笔信,还有我君氏财产的一半信契。
我不想同原非白再生嫌隙,便当着他的面,把段月容的信拆开,里面一个字也没有写,只是白纸一张,我还专门放到火上烤、水里浸,结果也找不出半个字,仍是相当傻白甜的一张白纸。慢慢我了悟过来,他是什么话也不想对我说了。
然而,他把君氏财产全齐整地分为两半,名为恩赐,却更像前世的协议离婚一般,不多不少,财产一人一半。我万万想不到他会这般干脆地放我走。
小玉说段月容命她来紫园照顾我。段月容都这般大方了,原非白自然说不出半个反对的字,宽容地让小玉留下来,同病愈后的薇薇一起照顾我。
那可怜的少女被王皇后的武侍击伤了肩胛,再不能做那些柔美而高难度的动作了,只得放弃舞者的梦想,老老实实地做了我的贴身侍女。
趁没人的时候,小玉却流着泪转达了段月容的秘密口信,没想到还是那句话:真正的仇恨如何轻易得解。
我默然无语,段月容是想告诉我,他必报这一箭之仇吗?
小玉却告诉我,大理武帝本想亲自前来接我,可太祖皇帝驾崩前逼着他起誓此后再不能为我花木槿而枉顾大理百姓及战士的性命,要彻彻底底地放弃我这个不祥的女人。武帝对太祖甚孝,自是流着泪答应了。
而太祖皇帝驾崩之日,我被赐封贞静公主及赐婚之事也传到了大理,段月容当场吐了一口血,痛苦地低吼着“这个没有心的东西”,便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段月容以隆重的天子仪葬了大理神圣文武帝,然后选择我大婚的同一日削发登基,册封布仲公主佳西娜为大理皇后,吐蕃卓朗朵姆公主为大妃。出乎意料,段月容仍册封我和他的女儿夕颜为大理太女,也就是未来的大理女皇,而段承嗣为永寿王。万恶的洛洛最终被赐死。
我无法想象段月容的脑袋剃成板寸的模样,但肯定他再无法戴那支凤凰奔月钗了。
我便问起那支钗时,小玉擤着鼻涕疑惑道:“什么钗?皇上没有给小玉啊?许是收起来了吧。”
彼时原非白笑眯眯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堆德宗、丽妃亲赏下来的喜钗,想让我试试,我便再也没有机会打听段月容的情状了。当时只觉得心情异样的沉重,我终是对他食言了。
我对小玉笑了笑,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桂园中。五月初,离桂花盛开尚早,唯有玉兰花安静地绽在头顶,在阳光下恬淡地微笑着。
这么多天了,虽然时时与锦绣见面,却没有机会与她细谈关于她差点让我丧命的事,她倒是像没事人似的拉着我这个一步登天的亲姐姐到处应酬,嘿!
好吧,不动声色地同商业对手你来我往也是我的强项!你一定要跟你姐,我,玩这招,那我也没办法。于是我决定陪她玩下去!
且说那宋明磊同驸马在前线没有赶得及回西京参加我同非白的婚礼,前太子事败,对西营和宋明磊这一边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更须以战功挽回败局。于飞燕在我大婚后三日便回了前线。据前线来报,现在编入元德军的燕子军正在攻克麟州的路上,而于飞燕已开始全权统率元德军,有燕子军充实的元德军已变成令窦周闻风丧胆的神军。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声,我同小玉随着哭声走去,却见当年我与锦绣、非白三角恋第一次大爆发的假山边上,两个小孩子正互相瞪着小眼睛对峙着,好像其中一个孩子霸道地抢了另一个的风筝。
其中一个孩子正哇哇大哭,鼻涕眼泪乱流,居然是宋明磊家的宋重阳,还戴着那把令兰生闻风丧胆的长命锁,一身宝蓝团福字锦袍上沾满了他的涕泪,正恨恨地瞪着对面那个抢了他风筝的孩子。
我细看那个欺负人的孩子,不由暗赞了一声。真正生得好秀丽的一副相貌,但见这孩子面如美玉,目似明星,唇红齿白,一身大红公子箭袖缎袍,光洁的额头上勒着二龙戏珠金抹额,乌油油的顺发上压着一尊掐丝紫金冠,项上戴着个贵重的金螭缨络,也系着块金镶玉的长命锁,精巧至极。也不知这孩子是哪家王公贵族,敢抢昊天侯独子的玩具。
“重阳,你叫我一声舅舅,我便把风筝还你。”那漂亮孩子有些蛮横道。
重阳不停地抽泣着,一路追着那漂亮孩子,“不要,重阳不要你这个坏蛋做舅舅。”
“啊呀呀,”那漂亮孩子急得跺着小脚,“你还学会顶嘴了你。”
那漂亮孩子两只小手高高地举起风筝,一下子把那只美人风筝给撕成两半。重阳立时肝胆俱碎,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你把姣姣撕坏了,你赔你赔。”
“啊呀呀!”那孩子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你怎么还给风筝取这么难听的名字?母妃说得对,你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傻娃娃。”
我听着觉得心里难受,走出来,抱起重阳,“重阳不哭,三舅母再帮你做个姣姣好吗?”
重阳扭头看了看是我,像找到靠山一样,扑到我肩膀上委屈地哭着,“紫眼睛妖怪帮我杀了他、杀了他。”
这是我同重阳相处一个月,见了五次面培养的结果,他每次见我都称我为“紫眼睛妖怪”。
“叫三舅母!”我板着脸,点了他的鼻子。
他哇哇地扭着小身体,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声:“三舅母,帮我杀了他。”
那漂亮孩子也正摸着小尖下巴仔细看我,一双乌溜溜的凤眼,狐疑地盯着我的紫眼睛,那样子倒有几分非白疑惑时的神情,“你是何人……怎么也长着紫眼睛呢?”
我正要严肃地开口,这孩子却忽地一拍脑门,大喜道:“我知道了,你是母妃的亲姐姐,我大姨母花西夫人,新晋封的贞静公主吧。”
我一愣,那孩子却扑到我的脚下,亲亲热热地仰头对我叫着:“非流见过姨娘,呃,三嫂嫂。”
原非流?锦绣的儿子,这还真真正正的是我亲外甥啊。再一想……呃,当然其实也算我六小叔子。我也觉得这辈分挺乱的。
当下我没有多想,开心地蹲下来,一手抱着重阳,一手抱紧原非流,亲亲两个孩子粉嫩水灵的小脸,“乖非流,姨娘可第一次见你。”
当时我一下子感到挺幸福的,抱着两团粉嘟嘟的小奶娃,一时感叹,岁月如白驹过隙啊,一转眼宋明磊和亲妹妹的娃娃都这么大了。
重阳见我亲非流,不乐意了,趁非流不注意,推了他一把。没想到这孩子不怎么聪明,但力气很大,一下子把非流推倒在地。我一时没站稳,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紫眼睛三舅母是我的,你这个坏孩子靠边站。”重阳如是狠狠说道,小身子挡在我面前,那眼神同宋明磊生气时一模一样,亮得惊人。
原非流眉毛倒竖起来,欲扑过去,但眼珠子一转,恨声道:“小傻子,你以为就你会喊打喊杀吗?你敢打我,我就要你好看。”
他对身后大吼一声:“初喜,快出来替我杀了这个忤逆长辈的不孝子孙。”
一个极俊俏的劲装丫头凭空闪了出来,腰间挂着紫玉腰牌,一张俏脸笑嘻嘻地一边对我行着礼,一边伸出过份纤长的玉指,瘦得见骨,几乎便如白骨精一般,还特地戴着银指甲套,阳光下如蛟龙闪电般抓向宋重阳。
我不及救护,重阳早哇哇大哭起来,“初信救我。”
初信?不是那个死在段月容画舫上的丫头吗?
果然另一个身着劲装的丫头从假山背后闪了出来。我当时一下子就觉得毛骨悚然,还真是长得同那个初信一模一样。
那“初信”一手抱起宋重阳,另一只戴着钢腕套的手臂快速格开了初喜的银指甲套,然后护着重阳到玉兰树的树荫下,还不忘扶起我,又略行一礼,再挡在初喜面前,一整套动作干净利落,冷冷道:“初喜,你疯啦,敢伤害阳哥儿。”
那叫初喜的丫头长着一副讨喜的姣好面孔,笑起来两颊只见两只可爱的梨窝,手下却毫不留情地攻了几招,状似嘻嘻哈哈地说道:“初仁姐可别怪我。主公可说啦,谁敢动六爷,就立时处死。”
那个长得像初信的初仁眯着眼道:“哟,主公可也下令,谁也不许讥笑阳哥儿,违者立斩。”
二人话不投机,便你死我活地又拼斗起来。
记得以前非白同非珏经常斗得你死我活,连带下人也你来我往,这是原家打小培养强者的一种特殊的教育方式。
这时陆陆续续有下人经过看到了,都吓得绕道而行,有几个不及退避的,被两个武功高强的凶丫环波及池鱼,一下子被打得老远。
那两个孩子也不示弱,在我身边追来逃去,玩猫和老鼠的游戏。这果然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认亲大会啊。
我把长帛披风卷一卷,扔给小玉,捋起我那缀满燕吹牡丹的广袖,一把抓起宋重阳,一脚勾起原非流,先把两个孩子给拿下,虎着脸说:“让你们的丫头停下来,我,你们的三舅母和大姨母,有话说。”
原非流和宋重阳被我唬住了,叫住了各自的丫头。
我索性就抱着两个孩子飞到假山上,腿上一边一个孩子。
“先说你,非流,你既是做舅舅的,就该爱护弱小族胞,宽宏大量,方可做长辈之表率,可是大姨母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动辄欺凌弱小、唆使丫头殴打族侄?你说你父王知道了,会怎么想你还有你娘?”
非流眨巴着小凤目,嘟着嘴,“谁叫他不跟我玩,还老说杀不杀的,听着就让人火气大。”临了还恨恨地加了一句,“再说他就是个大傻子,永远也长不大。”
“是吗?”我故作惊讶状,“我怎么觉得重阳挺聪明的呢,还懂得这只美人风筝是个好东西,好好珍惜,取名叫姣姣这个雅号。倒是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一下子把好东西给撕破了呢。”
非流一愣,傻坐在那里。
重阳听着乐了,咯咯笑了,我便扭身看重阳,“小重阳,你看看你是怎么对小舅舅的呢?虽然小舅舅是有地方不对,那也得对小舅舅好好说,动不动地就要丫头帮你杀人出气,你说说是不是男子汉所为?再说了,想要不被人欺负的最根本便是自己要强大,对不对?老想着让初信帮你出气,那三舅母问你,若有一日初信不在了,谁来帮你呢?”
重阳愣愣听着,大眼慢慢蓄满泪水,老老实实地惶恐问道:“三舅母告诉重阳,如果有一天初信不在了,谁来帮重阳呢?”
非流鄙夷道:“就知道哭。”
我看时机到了,把重阳的小手放在非流手中,“如果有一天初信不在了,小重阳自己不够强大,他,你小舅舅非流能帮你;还有你,非流,你也一样,将来小重阳也会成为你最大的帮手。”
两个孩子愕然地对看了一会儿,都在深思着这一迟到的发人深省的深刻命题:为什么我最讨厌的小屁孩子会成为我将来最大的帮手?
底下两个丫环,初喜一手叉着腰,一手捂唇,努力忍着笑,抬头看我们;初仁却满面严肃地抱胸听着,时而戒备地看着初喜。
两个孩子同时收回小手,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我憋着笑把他们的手又放在一起。
不好意思,你们的三舅母或是大姨母我,也算是搞过教育的,最擅长的就是对付你们这些小屁孩。
“傻孩子,因为你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原本是一家人,在困难时能帮助彼此的唯有家人,所以要对彼此好一些哦。”
真不好意思,无论你们俩一个有多聪明,一个有多傻帽,身上流的全是疯狂的原家基因。
两个孩子又愕然地对视了许久,然后再一次飞快地收回小手,彼此挣扎着要下地,我就跃下假山,两个孩子像无头苍蝇般扎向彼此的丫头,来到近前,没想到彼此跑错方向了,竟跑到各自对头的打手跟前,都吓得大叫一声,再往回跑到自己丫头那里,匆匆忙忙地拉着年轻的保姆就要走了。两个丫头都对我急急地福了一福,护着自己的小主子飞也似的跑了。
我拍拍身上尘土,不远处那只被撕成两半的风筝正静静地躺在尘土之中。我拾起来,轻轻地拂了尘,向天边叹了一口气,忽忆起以往夕颜也很喜欢玩风筝,那些风筝不是被她给放丢了,就是最后也被她撕坏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玩风筝吗。听说段月容现在已经正式开始对她进行皇太女的严格培训了。他是真要让夕颜替他灭了原氏吗?月容,非得这样吗?
只有这样,你才能称心如意吗?才能出口恶气吗?
小玉悄悄走到我身边,轻轻为我披上披风,“先生,您管那么多做什么呀?让他们斗呗,别回头这两个孩子告了状,彼此的父母都不是善茬,回头又都赖您。”
我接过披风,对小玉笑道:“小玉,这两个孩子的父母都是先生嫡亲的亲人,就好像原家和大理两边都是先生的亲人。先生最不愿意见到的是两国征战,看到他们任何人受伤。”
一阵拍手声传来,一个声音朗笑道:“木槿说得好。”
我一回头,却见一个美男子站在柳树下,通身的绛色四爪金龙王服。我赶紧行了一个大礼,“见过太子。”
那青年笑着一抬手,向我走了几步,在一棵高大的广玉兰下站定,玉兰花的清香混着他身上某种不知名的高贵熏香扑向我的鼻间,“方才本宫听木槿教育孩甥,倒颇有箕山之风也。”
我摸摸鼻子,使劲忍了打喷嚏的冲动,呵呵道:“太子实谬赞了,非……呃,忠晋侯总笑话木槿是个长不大的顽童,不过同孩子们待久了,便也成了顽童,说些童言稚语罢了,何来高山隐士之风。倒是太子方才没有戳穿我的小把戏才对。”
“本宫看你何止是个顽童,简直就是个老顽童才是。”
我一听乐了,实在没忍住,掩了袖,打了两个喷嚏,连连告罪。太子大人倒也不以为意,反倒笑得更加灿烂。那天阳光晴好,我便笑着与他轻松地攀谈起来。一路谈笑,走着走着又回到了梦苑。
这位新太子感我与非白助他之谊,被封之后,与非白走得更近了。只是非白提醒我太子妃野蛮是假,善妒是真,让我少与太子走得近,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当时我斜眼看他,心想我同太子什么关系也没有,谁没事同他走得近啊,三爷您老人家学暗神讽刺我吧。
后来才发现,非白的提醒倒真是善意的。我第一次被正式介绍给这位新太子妃时,我按律行了伏地大礼,太子吧可能觉得我和他有相助之谊,也可能从非白嘴里知道我的身体不大好,便好心地亲自下座来虚扶起我,嘴里还热情说道:“木槿身子不好,快快请起。”
我还没来得及起身,太子妃的笑容消失了,对我们重重咳了一下。太子当着众人的面尴尬地收回了手,太子妃看着我的目光阴沉起来。此后太子妃对非白热情如常,对我却总是冷冷淡淡。
我有点累了,正琢磨着要不要同太子告个假先回去,太子倒看出来了,收了笑容道:“听说木槿最近忙于应酬,这是累了吧?”
还好,他没有像紫园中人一样,没事就紧张地侦察我有没有怀孕。
其实,那时的我,经过原非白的情事,应该明白一个惨痛的道理:
当一个帅哥,
一个身材好的帅哥,
一个身材好家世好的帅哥,
一个身材好家世好又被冠上未来至高无上统治者的帅哥,
当这个帅哥对你笑得很灿烂的时候,当你放松那根紧绷的戒备神经的时候,当艳福在向你招手的时候……
必有横祸!
可惜,当时的阳光太好,眯花了我的眼,于是我又给忘记了!
这时,前方雅乐轻传,远远地就见在天际高耸一只灿烂的华盖,不久便浩浩荡荡地来了一队浓艳鲜亮的仕女队伍,足有半副銮驾,为首一人,正是板着脸的太子妃,身后跟着那两个敢于嘲笑原非清的外戚新贵王氏姐妹。我赶紧行礼。
只听她不悦道:“臣妾到处寻找太子,不想太子在此。”
太子立刻堆上一脸的朗笑,“本宫方才在月桂园中走走,恰与贞静公主相遇,便一路行来,不想在这里遇到沅璃了。”
我下伏时微转左脸,露出贴了妆钿的左颊,提醒一下她,我这是毁容牌的,千万别担心。
她有意无意地瞪了我一眼,多多少少有些戒备,如同看任何一个敢于离太子两米近的女子,却相对弱了很多,但看向小玉的就不太好了。
小玉来到紫园一些时日了,对太子妃善妒之名也略有耳闻,便低头垂目,行了宫廷大礼。
“这位可是来自大理的新侍女?千里迢迢自大理而来,原以为是个粗壮女子,不想是如此绮年玉貌、形容姣美,大理美女……果真名不虚传呢!”太子妃忽然对小玉感兴趣起来,走近几步,含笑道,“你且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
“沅璃!”太子上前拉了拉她。
太子妃却横了他一眼,更走近一步,笑问:“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处?”
小玉不卑不亢地挺胸抬头,看着太子妃。
我心说不好,便上前一步,“回太子妃,她是我的学生,乃黔中兰郡盘龙山人氏,姓君名玉。”我慢慢挡在小玉面前,淡笑着回答,“今年一十五岁了。”
这时太子忽然像发现新大陆,走向那王氏千金姐妹,“这不是沅穗、沅蕙二位表妹吗?本宫记得小时候见过的,那时妹妹们才刚刚过膝呢,转眼就这么大了。”
王氏小美女姐妹脸都红了,王沅穗羞答答地回着话,王沅蕙还满面兴奋地仰面同太子叙述着童年美好时光。太子妃冷光一闪,仿佛意识到本家的美女姐妹比君玉要危险得多,便放下小玉,拉着太子一起往梦园走去。
我和小玉都松了一口气。
午时,我回到西枫苑,薇薇告诉我非白还在紫园同原青江开碰头会。最近他的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了,估计原青江是又要调他出征了。
在现代社会婚假最多也就一个月,更何况在这古代十万火急的乱世,我们已经算是很走运了。
我本想打个小盹,不想这一睡就睡到日头西沉。迷糊中,我听到有人在外间窸窸窣窣地脱衣物。我慢慢睁开眼,却见夕阳的余晖从喜蝠雕纹的窗棂子照进来,有个白衣人影正站在荷花屏风后面,薇薇正帮他脱下宝蓝朝服,换了件家常藕荷色缎袍,用一根金丝编宫绦松松地系了走了出来。薇薇急急地跑出来,踮起脚帮他把余发解下,那头发便着实覆了一背。
我爬将起来,他听到声音,便向我微转过头来,绝世的侧颜隐在柔和的夕阳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魅惑,他对我微笑着,“都快吃晚饭了,可醒过来了。”
我迷迷瞪瞪地望着他,“又是哺时了吗?最近我怎么老犯困,而且睡不醒呢?”
他向我走来,揉了揉我的发,“都快酉时啦,我的夫人。”
我混沌地看着他,“我的老爷,您给我下了什么瞌睡虫?春天都来了,我怎么还老想冬眠呢?”
小玉看了我们一眼,冷着个脸,不作声地同薇薇退了出去。
非白嘿嘿干笑两声,从后面搂过我来,软语温存道:“林大夫为你开的方子里加了些安神的药。你的身子不是一般的差,旧疾虽有白优子控服,但胸口的紫殇甚是凶猛,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休养才对。不过,我确有私心,”非白在我耳边轻轻加了一句道,“我想让你好好调养调养,尽快生个我们的孩儿。”
我愣了两秒钟,我感到脸一下子辣了,彻底清醒了。
“可是也不能老让我睡啊!”我假装使劲抹了抹脸,别过头去,“再这样睡下去,我可都快记不得我姓什么了。”
非白哈哈笑了两声,“这位夫人,您自然是姓原呗!”
我扑哧一笑,回头看他,“姓原啊,这位公子,我叫什么呀?”
“原来你是我老婆呗。”
我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厢里,他那温婉的凤目瞅着我,我不觉心中柔情涌动,忍不住迎上他的唇。
两人意乱情迷地倒了下去,正缠绵间,就听见小玉冷冰冰的声音,“先生、三公子,该用膳了。”
非白同我再度爬将起来,有些尴尬地互相整着衣裳。他眯着眼睛看着帘外小玉淡去的背影,木然道:“原来她是我祖奶奶啊。”
我拢了拢头发,低头拉起非白,“这孩子头一回背井离乡的,难免有些伤心,非白莫要记怪。”
非白挑了挑眉毛,忽然对我一笑,“要不给咱姑奶奶快些找个好婆家吧。”
“不行,”我摇头道,“小玉还小呢。”
“我汉家女子一十五岁早都做娘了。”非白的凤目睨着我,“莫非你还舍不得她后面的主子?”
这种事情越解释越乱,我只好沉默地理着衣衫,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好在他对我绽开一丝笑容,轻点一下我的脑门,“我知道你的心思,无非是希望汉家同白家和平相处,我同段月容化干戈为玉帛。”他抵上我的额头,“你且放心,只要他再不犯我大庭朝,我愿与他成兄弟邻邦,总有一日我要实现大理与庭朝自由相通,助你再见到夕颜公主。”
“你说的可是当真?”我大喜过望,一下子抓紧他的双手。
“他既做得像个君子,我自也不会那么小气。”非白豪迈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们携手走向饭桌,小玉同薇薇已经试完毒了,非白不停给我夹菜,笑道:“木槿,快吃胖些吧。”
入夜,非白在品玉堂同韩先生、素辉他们议事,我则在赏心阁里看账。一会儿,薇薇报齐总管来了,却见小放风尘仆仆地从汝州总号回来,向我报告打算从汝州调派人手及资金在西京开分号的事。
“到汝州之时,所有大理的人手已全被召回,或被调至大理国界内的君氏分号,”小放如是赞扬段月容,“不想武帝陛下甚是守诺,大理以外的君氏资产不但一分不少,亦嘱咐汉家掌柜好生看管,早在那里等我前去接收呢,主子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段月容下定决心真要做一件事时,当真是比谁都干净利落的。这样也切断了我同大理还有夕颜所有的联系。那他为什么要将小玉送到我身边呢?还有,他并没有还我那支凤凰奔月钗。
我同小放聊了一会儿,见他眼眶全挂着黑眼袋,人也有些憔悴,心知这一趟也定是累着了,便让他先到厢房休息。我到花林道散步,来到一棵老梅树下,望着天空出了一会儿神。
“在想什么呢?”我一回头,原非白正背负着双手走到我身边。他的身上有梅花的香气,看样子方才已在梅林中站了一会儿了。
“没什么,发了一会儿呆罢了。”我对他笑了一会儿,“今天韩先生脸色不太好,他找你可有什么大事吗?”
“无事。”非白淡淡道,“三日后,我同父王一起前往麟州。麟州城易守难攻,麟德军久攻不下,死伤惨重,韩先生献计可攻下麟州,父王虽用了韩先生之计,却坚持让我与韩先生前往攻定州,同武德军两方夹击攻下定州,再攻伐州,最后进逼幽州,这也不失为一则好计,只是韩先生觉得父王有些偏袒驸马与宋光潜罢了。”
“我同你一起去吧。”
“不行,你要先将身体养好。”他一下子截断了我的话,颇有些大丈夫似的断然道,“战场本就是男人的天下,你只需乖乖在家等我便是。”
又来这一套大男子主义。我过去当男人也自由惯了,自然最烦听他这一套!我不乐意地回瞪着他,他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重了,便缓和下来,放软道:“木槿,你同我一起去战场,我会分心担心你的……而且……”他将手抚向我的肚子,柔声道:“你可有想过,也许我们的孩子已经降临人世了。”
“听说定州艰险,你可万万小心。”我回握住他的手,艰涩地开口说着,一时心中万分难受。
“木槿,我们俩历尽艰难,好不容易在一起,我何尝想同你分开啊。”他轻搂住我深深叹息,“我答应你,一定好好回来,所以你也一定要好好的。其实,我明白,段月容他对你很好,你回来跟着我,其实是吃苦头的。”原非白苦涩地转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就是舍不下你,受不了别的男人站在你身边。”
他一直在纠结这个?我刚想张口,却见他躲避着我的眼神,便闭上了嘴,对他一直柔柔笑着,双手抚上他的脸,将他拉近我,然后凑上一吻。他的凤目凝望着我好一阵,喜悦慢慢浮了上来,终于他又对我绽出那绝代的笑颜来。
“你,给我一些时日可好?”他略带着一丝羞涩,低声道:“我也是第一次学着做人丈夫。”
那时的我倚在非白怀中,看向天际,却见夜空中一轮皎洁清照,玉宇深沉,映着梅枝滴翠,远山大地分明。一时间,二人的心平静如水,幸福如细雨润心无声,满足地微笑了起来。
非白起程没多久,紫园中便传来庐州闹疫症的传言,紧接着随着定州战局进入最关键的时候,小放却偷偷传来两个令人叹惋的消息:这次疫症来势凶猛,被流放在庐州的废太子一家十七口不能幸免,全部染上重症,一夜之间全殁了。前王皇后不知是不是服过某种药品,还是身体特别好,总之竟没有染上疫症,但她不愿意独活下去,当下在灵堂中穿戴整齐,服下那瓶在紫园中未服下的死药,就此同儿子一家团聚了。
我们听了但觉一片叹惋唏嘘。而德宗皇帝听到这个消息,竟难受得一日水米不进,重重地倒了下来,直急得朝野上下慌乱万分,太医院的医官们排成了长长的队伍集体为皇上会诊。
就在得到消息的第二日,沈昌宗前来传王爷口谕:凡族中有官职品阶但留守家中的原姓子弟,皆前往法门寺祝祷,祈求皇上龙体安康,并严守家族职权,而凡有品阶的外命妇者皆前往紫辰殿外候旨照应。
皇帝昏迷了一天,原非清从千里外的战场回来,在法门寺祈福后,当即火速同一干皇亲大臣在大殿外候了一夜,眼睛都熬红了。到了次日,德宗总算醒了过来,但身体极虚,药石难进,只喝得一些清汤流汁。
四月二十五,连氏凝着脸,携了锦绣、原非烟及我,还有一众女眷,皆按品阶装扮,前往紫辰殿。
那一天小玉同薇薇为我戴上了沉沉的公主如意冠。小玉看薇薇面色凝重,也有些担心,这是小丫头来到原家第一次流露出对我的关心。
“先生,”小玉为我将鬓边最后一绺头发用珍珠钗插好,犹疑道,“先生,万一庭朝皇帝薨了,原家会怎么样?三爷同您会怎么样?”
我对她微微一笑,“洛洛贵人在宫中如何?”
“洛洛心肠歹毒至极,”小玉轻哼一声,“偏先文武帝对她倚重至极,只要她看谁不顺眼,那人便被带到刑局,受尽折磨而死,再不见天日,大理上下皆对她恨之入骨。先文武帝驾崩之日,皇上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她下了大狱,朝廷上下无不拍手称快……”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收了鄙夷之色,怔怔地看向我。
我点了一下头,拉了拉身上的朝服,尽可能地减轻一下沉重的负担,然后对她淡笑道:“不必担心,不会比洛洛更可怕的。”
小玉的脸色一片苍白。
我向前走了两步,却听她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悄声问道:“如果白三爷同原家倒了,那先生,咱们就能回大理了吗?”她的声音有着浓烈的思乡情绪,又带着一丝期许。
我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还是不明白段月容为什么把小玉送到我身边,这不是害了她吗?
“如果是这样的结局,先生必会想办法送你平安回兰郡的,”我回头,对她笑道,“先生将同三爷埋骨西京。”
在里间的薇薇并没有听到我们略带些沉重的对话,只是匆忙地提着御用之物过来,小声埋怨着,“小玉你快点,傻站在这里作甚,锦妃娘娘亲自来接夫人了。”
小玉不再问话,只是默然地送我出去。早有一抬六人抬大轿子候在牌坊下。小玉刚来紫园,轮不到进宫陪侍;薇薇因是太子所赠的旧人,理当随伺宫中,她便扶我进轿,立在软轿一边。我掀起轿帘时回头望了眼,只见跪在尘土中的小玉正抬首看我,美丽的大眼睛里一片彷徨无助。
“姐姐的这个侍女长得好生标致,大理还真出美人。”轿子里早已斜倚着一位绝艳的妇人,一身月色宫装华袍,两只修长的素手无意识地把玩着肩上的玫红长帛,一双夺目的紫瞳不停地上下打量着我,“姐姐可总算长胖些了。不过今儿个脸上的妆不如前日画得好了。”
“多谢锦妃娘娘的点评。”我也斜看她一眼,“娘娘也总算清瘦了一些了,今儿个的花钿比昨儿个贴得端庄多了。”
她垂下长睫,掩嘴轻笑了一下,娇柔地微侧身,拉我过来,娇嗔道:“姐姐还不快坐下。”
我笑了一下,坐到她身边。
沈昌宗高声唱颂着,大轿稳稳地走动起来。我坐在锦绣身边一声不响。
“你还是嫁给了他。”她垂眸低声轻叹了一下,“他总算如愿以偿了。我都已经记不得多久没见到他笑得这般开心了。”锦绣细细看了我几眼,淡淡道:“姐姐若不是毁了容,真比少时漂亮了许多,就是不怎么长个。”
我笑着看她,“你倒和以前一样,独独对我,嘴不饶人。”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锦绣成功地在我面前显摆了王妃的行头,对于成功地嘲讽了我也感到非常得满意,所以阳光下绝颜的玉容盛满得意,看我的眼神却十分柔和。
六人大宫轿抬得再稳,前方的石青牡丹花轿帘还是微微晃着。晨时阳光正好,时不时跳进一丝两丝,有点像莫愁湖中淡金色的金不离不停地跳跃着接食,偶尔晃着人的眼。
锦绣沉默了一阵,忽然从袖摆中伸出双手来,立时有一道宝物的光芒闪了我的眼一下。我闭了眼一下再睁开看,却见她那水葱似的几根长指上都戴了亮闪闪的珐琅镶金钳宝的指甲套。她带着骄傲的眼神不停翻着双手,仔细地欣赏着。那五色宝石璀璨夺目,正借着跳跃的阳光,把各色宝石的光泽闪耀到宫轿的各个角落,一时贵气逼人。
我在西枫苑里听过这副指甲套的故事。这是德宗赐给原青江五十五大寿时的贺礼,这可不是一副普通的指甲套,据说是当年先祖轩辕紫蠡下嫁原氏前在宫中最爱用的稀世珍宝。原本紫园上下都以为武安王会把此物赐给爱女或是赠予正室,且不说原非烟以珐琅指套为护身利器,就连那连氏亦平时勤护玉指,两人皆慕名此饰久矣,相反锦绣本是武者出身,使剑者本不留指甲,平时不戴指套。然而,锦绣却神通广大地打听到礼单里有这么一副宝贝,谁也不知道锦绣对原青江刮了哪一种枕边风,最后这副名贵的指甲套鬼使神差地戴在了锦绣秃秃的手上,至此锦绣倒为了这副宝器开始留了指甲。于是锦绣在紫园之中宠爱之名更甚,相对的,连氏与原非烟亦更加仇视锦绣。
我正暗忖,也不知锦绣为了这华美的器物,可疏于练剑?她却忽然放低纤指,在我裙摆上慢条斯理地滑着,最后滑到大朵大朵的莲花粉藕上,渐渐加重了力道,我的大腿感到微微的尖锐的疼痛。她的笑容渐渐有了冷意,机械地说着那绣纹的美好寓意,“因荷得藕?因荷得藕?”
那声音像是从鼻子里使劲哼出来的,带着浓浓的恨意。
我的心中也有了疼意,便微笑着轻轻把她的手架起,轻拍她的手背,故作轻松道:“怪疼的,不玩了,到时真划破朝服,你赔我事小,到得紫辰殿来不及候命倒事大。”
锦绣优雅地收回了手,冷着脸别到一边。我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能直觉到她心中必不太好受罢了。其实我何尝又好受过了。
轿子机械地微晃着,我渐渐有了睡意,忽然感到耳边有温热的气息扑来,便听到锦绣冷冰冰的声音在我耳边嘟哝着,“可惜他的身体不好,活不太长!”
“我能诚恳地请你不要再咒我夫君的健康了吗?”我睁开了眼睛,她正慢慢地远离我,我对她挑眉道,“若在寻常人家,他是你的亲姐夫,半个哥哥。”
“嫁给他就让你这么开心吗?”她并没有理我的请求,继续恶毒地调侃道,“这里人人豺狼虎豹的,就你一只绵羊,又没有段月容给你撑腰,能帮得了他什么?”
我的牙咬了又咬,青筋暴了又暴,反复确认这是不是我最疼爱的妹子,最后绿着脸挤出一丝笑来,“我是花木槿,不是一般的绵羊,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讲过的灰太狼和喜羊羊吗,任他灰太狼再狠,最后还是输在那只羊手上。”
锦绣高昂着天鹅似的脖子,斜着描抹细致的媚眼,“你以为宣王做了太子,他就胜了吗?宣王有了太子妃的王家势力,如何还会顾忌他?早晚兔死狗烹,你回来左不过给他收尸罢了。”
又一缕阳光晃进来,闪了我那伤眼一下,不由自主地像流浪猫般地低头横流了泪水,模糊了眼中锦绣的样子。可我脑中却异常清晰,一种难以言喻的无计消除更无法逃避的悲伤,在心中重重地划了一道口子。为什么我的妹妹现在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我知道你想要套我的话,那我就告诉你,我回来不是为了给他收尸的。”我抹去眼泪,抬起一脚,踩在旁边的柚木茶几上,像座山雕一样,忍不住恶狠狠道,“我是回来给他敌人收尸的。”
“如果他的敌人是妹妹,姐姐难道真还要为妹妹收尸吗?”锦绣飞快地接上我的话,那圆睁的紫瞳带着绝望的泪意看着我。
我硬生生地移开了目光,望着前方艰难道:“无论过去、将来或是现在,姐姐我最不想妹妹成为姐姐的敌人,所以求妹妹放过姐姐和三爷。既然妹妹也知道他活不长,那就让姐姐陪着他度过最后那些美好的时光,难道就连这个,妹妹也要对姐姐苦苦相逼吗?”
锦绣忽地放声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猖狂无忌。我诧异地看着她。她猛地顿住了笑容,那冷冽的紫瞳极犀利地盯着我的眼睛,冷如冰山道:“那如果是三爷不肯放过妹妹和非流呢,姐姐又会怎么样?姐姐也会为妹妹和非流的敌人收尸吗?”她紧紧抓住我的双肩,像是恨极了道:“你这个大傻子,为何要听信他的花言巧语巴巴地赶回来,放弃女儿、放弃丈夫,放弃富可敌国的安逸生活,为了他你放弃一切,你是在给你自己收尸啊。你知道吗?”
一时间她的紫瞳泪如雨下,冲毁了精致的妆容,坍塌了满面的高傲,那美丽的脸庞透着万分悲辛,我霎时肝肠寸断。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送到他的身边呢?”我再也忍不住问出了七年来一直想问的问题,“为什么要让原青江给我下生生不离呢?”
锦绣的泪容滞住了,一下子收了啼泣,抬起紫瞳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是谁告诉你的?”
我望着她惨淡道:“你当初为何要这么做呢?姐姐想了这么多年也没明白。”
锦绣凝着一张哭花了的脸,呆呆地看着我,略有些尴尬。
记得她小时候做错事,被我点破时往往就这副德行,可惜她并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对我流泪认错,哇哇大哭,只是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粗声对帘外喝道:“初喜。”
轿子停了下来,初喜果然训练有素,手上一早拿着巾帕和铜盆,不过进来时,锦绣的熊猫脸也给她擦得差不多了,初喜垂目伺候着锦绣重新上了妆。薇薇到底是太子府里出来的,看到我和锦绣那样立刻也垂下目光,只是镇静沉着地也替我补了妆。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我们上轿前的模样,我们彼此又变成了优雅而冷漠的贵族妇人,然而在心中却像两头兽,各自默默地舔着刚刚划开的伤口。过了一会儿,太监的唱颂声传来,行宫到了。锦绣高贵地昂起头,目视正前方,冷冷道:“看来姐姐已被他拿住了魂儿,就像妹妹从前一样。既然姐姐已作了决定,那以后在这原家,就莫要再怪妹妹心狠手辣,总有一天,姐姐会后悔的。”
牡丹花帘掀起,初喜轻巧地搀着她的玉手走了出去,如一阵风般。偌大的轿中,任是再好的阳光洒进,亦只留下一片冰冷。
我慢慢走出来,同众妯娌贵女见了礼,尽量低着头,不想让人看出我同锦绣之间有任何龃龉,可是却仍感到原非烟那冰冷的目光在我和锦绣身上扫过。
由宫人们领着前往正殿,殿上早有一位年逾四十的高贵妇人坐在正中,皇妃制的凤冠压着满头乌发,一身贵重的贵妃朝服悄然掩饰着略有些发福的身材,圆圆的脸上照例敷着厚厚的妆粉,娥眉上贴着金钿,圆圆的眼勾了后宫例行的金色长眼线,带上了皇室的威仪和沉着,微微下挂的红唇上涂了香膏,挂着一丝沉静的淡笑。那妇人虽不如我那些原氏女伴们青春美丽、娇艳欲滴,却有着一种说不尽的雍容气度和特殊安静的气质,正是宫中品阶最高及资历最老的丽贵妃,也是我名义上的皇室母亲。
丽妃同孔妃都是当年的窦太皇太后赐给德宗的宫人,丽妃远不如当年的孔妃长得娇艳动人,刚进宫时因为圆脸和丰满的身材,被宫人背地里取笑“圆珠”(圆猪),却难得温柔贤淑,为人豁达,不好争宠,处事也颇为圆滑,宫中上下都很有人缘。
慢慢地,就连前王皇后对她也颇为信任与器重。丽妃曾为德宗生过柏山王和淑孝公主,但柏山王在三岁时死于天花。
庚戌国变时,淑孝公主在逃难途中遇到难民潮,同德宗和丽妃冲散了,混乱之中失了踪,从此下落不明,至今杳无音讯。
淑孝公主那时也只有十五岁,恰与我同年。德宗同王皇后皆感丽妃孤苦,故待其甚是亲厚。非白也曾同我说过,当初也正是丽妃感于我与淑孝郡主同岁,一样颠沛流离,在战乱中同非白失散,故而提出认我为义女。
事实上她对我确为仁爱,召见后,便赐下重物。我听说丽妃是南方人,很爱喝茶,以往淑孝公主也经常奉茶于母亲,我便让齐放寻得南部生长的顾渚山紫笋茶,这是当年轩辕氏的贡茶之一,丽妃最爱喝的茶。没想到她因此时常召见我,那眼神越来越像一个母亲了,常以各种名义行下赏赐。
丽妃很客气地受了我们的大礼,寒暄了几句,然后平静地向我们说了说德宗的身体情况,已经好多了,只是还是要静养。丽妃带着各命妇到清思殿内,远远地就闻到一股清雅之香。
传闻德宗少年时是个调香高手,虽贵为皇戚,却不理兄弟间的权力斗争、宫中俗务,只爱出席贵族的赏香大会。而那时的原青江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倒也对品香有着独特的见解,两人赏香会上一见如故,然后成为莫逆之交,既是生活中的朋友,还是政治上的盟友,就这么一路扶持而来,连原非白常用的龙涎香都是德宗亲自为他挑的。
我们跨进大殿,迎面两只威武的青铜金狻猊大熏炉正袅袅地飘浮着着白烟,散发着怡人的杜若,雾蒙蒙地飘向镂雕的轩辕族花,那娇媚富贵的牡丹。
香气渐渐地浓了起来。我的头有些发晕,眼中那些盛放的牡丹花也模糊了起来,仿佛是雾霾的海洋深处奇形怪状的海星;而那烟雾的深处,牡丹花海的尽头是一只巨大的龙飞凤幡的龙床,纱帐里隐隐躺着德宗的身影。
我们呼啦啦地按品阶下跪,静静问安。
“陛下,孩子们都来看您了。”丽妃柔声道。
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传来,感到有一阵紧迫的视线扫视在我们身上,然后一阵苍老的声音传来,“平身。”
我们微抬身,德宗又咳了几声,丽妃软声安慰了几句,德宗似对丽妃说了几句,丽妃便温笑道:“陛下要休息了,大家跪安吧。”
我们爬将起来,正要鱼贯地退出,却听丽妃说道:“贞静且留下,本宫有话说。”
所有的贵女看了我一眼,轩辕淑仪似要开口,丽妃却微笑道:“淑仪公主请先回去照顾驸马吧,驸马这几日在殿外随伺,已昏过去好几次,皇上也甚是牵挂。”
众贵女目光露出一丝嘲意,轩辕淑仪脸上微红,赶紧俯首快步走出。原非烟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锦绣冷笑地看着原非烟和轩辕淑仪。最后余我一人,一头黑线地站在那里。为何留我下来?
丽妃轻轻向我招招手,“贞静快过来,帮本宫扶住陛下,本宫好伺候陛下喝药。”
我略有些傻气地过去帮丽妃扶住德宗,丽妃手里端着一盏琉璃盅,里面是一种诡异的油黑液体,散发着浓重的气味。我这才发现德宗其实不是一般瘦弱,他明明还没到七十,那手却几乎形同干瘦的树干,不由心生恻隐。
我下手尽量轻,帮他轻轻掖了掖被角,德宗好不容易平息了咳喘。
德宗向丽妃摆摆手,丽妃便点点头。我帮丽妃撤走琉璃盅,这时德宗睁开了眼睛,向我望来,看了好一会儿。
“你同依秀塔尔很像。”德宗平复了呼吸,慈和地看着我。
我一下子惊诧地看向他,“陛下见过我的母亲?”
“锦侧妃继承了依秀塔尔的美貌,而你则继承了她的仁慈。”德宗含笑道,“那年朕慕高昌香料的名,前往高昌皇宫求取佛香,故而在那里见到过你和大理武帝的母亲,果真是倾国倾城的佛女。”
“敢问陛下可知谁是我的生父?”我迟疑了一会儿,继续地问道,“我的母亲,她,莫非是受了欺负才生下了我和锦绣?”
德宗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笑道:“傻孩子,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依秀塔尔是那样美好的女子,你是受到天神的护佑才来到这个人世的。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忍心伤害那般美好的女人。”
我想到了段月容的紫瞳,不由默然。的确,我算是因为紫浮的“保佑”才来到这个时空。
却听德宗继续道:“而你的父亲是一个惊才绝艳的美男子,也是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可是难得的一个好人啊,非常尊重并怜爱你的母亲,可惜他生在了吃人不吐骨头的门阀世家,同朕一样。朕平生只爱弄香,却生在皇家,没有选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死的死,逃的逃,自己眼看也要客死他乡。”
他的面上一片悲戚,可能想起前王皇后和废太子的惨死,嘴角也抖了起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正要再问,丽妃看了我一眼,我愣是闭上了嘴,忍下了超级痒的肚肠。只听丽妃安慰他道:“皇上休息一下吧,保重身子要紧,眼看我们就要收复国土,诛杀窦逆,回到京都了。”
“京都城,”德宗慢慢睁开了眼睛,迷离道,“玉渊潭的樱花应该开得正旺吧,以往湘君总是陪着朕去采集那里的樱花做香呢。”
他的老眼散发着一丝奇异的光芒,满是对故乡的渴望。他忽地对着门口道:“咦?是湘君吗?你可来了,还带了那樱花帕子呢,我们这就去采樱花吧。”
殿中所有人都有些惊悚地回头看向门口。阳光正淡淡地洒进清思殿,烟尘在明媚的光影下幽荡,可那朗朗乾坤下却空无一人。
我暗自心惊。齐放传话说过,废太子同前王皇后因为是戴罪之身,所以下葬时毫无贵重葬品,加上庐州重疫之地,棺木紧张,人人自危,无人敢近,只得草草以破席卷裹下葬,前王皇后所陪之物唯有一幅紧攥在手心的樱花素帕而已。
丽妃不愧是久经变故的宫中贵妇,飞快地收了眼中恐怖之色,只是那带了皱纹的眼中哀凄地落下泪来,强笑道:“陛下,姐姐和复儿已然先行一步魂归故都了,方才想是来同陛下与臣妾告别的,请陛下放宽心吧。”
德宗看向丽妃,似是慢慢回过神来,茫然而悲伤地点了点头,老眼中不由潸然泪下。
好一会儿,德宗止住了悲凄,把目光缓缓地移向我,“真奇怪,朕每次见到你,就会想起很多往事来。”
丽妃也有些迷惑,“臣妾也是呢,每次臣妾看到贞静就会想起淑孝来。”
她想了想,柔声道:“陛下容禀,贞静既是臣妾同陛下的义女,正巧墨隐不在庄中,不如请贞静在宫中多住几日,尽尽孝心,也陪陪臣妾,如何?”
德宗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仿佛那颗高贵睿智的心中闪过了无数的念想,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爱妃说得有理,便让贞静多留几日,同爱妃叙叙,也可让太子偶尔休息片刻,让贞静替他服侍吧。”
丽妃身边的宫人带我来到一边的神思殿后,只见一个华服的年轻人,正猫着腰拿着一把宫中的团扇使劲扇着一个小火炉,听到动静便一下子抬起身子,黑着一张烟熏脸,满怀警惕地瞪着我们,吓了我一跳。宫人行着礼,慢慢说明丽妃同皇上的决定。
“哦,是木槿吧。”太子黑着脸上下看了我一会儿,总算认出了是我,对我笑了,“你今儿打扮得可甚是隆重啊,本宫一时没认出来。”
我正傻想着,好像黑暗中一个黑人咧着嘴在笑,那牙吧还挺白的!
一边的宫人努力忍着笑,讲了事情原委。
“还是丽妃娘娘想得周到。”太子又坐回去,继续慢慢扇着,哼声道,“这药如何还未开呢?定是这帮奴才未加上好炭。火候不够。”
我坐下来,想着他也怪累的,便伸手道:“听丽妃娘娘说太子这几日为皇上煎药,甚是操劳,不如让我来替太子一替,太子也好稍作休息。”
我接过他的团扇看了一眼,是一幅颇为精致的杭绢美人团扇。那画中美人略显富态,笑容可掬,有点眼熟。可是我当时没顾得上细看,只是急着扇了一扇,风可真小,怪不得火力不够,看到一边放着一本诗集,便客气道:“木槿请太子先坐这边,这本诗集可否借我一用?”
太子可能一开始以为我要附庸风雅,便挑眉欣然点头,用双手递过来,我一看是本诗经《大雅》。
实在看不过他的黑人脸,便笑着递上素帕,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便指了指脸,他这才明白,不好意思地接过挪到一边,伸着懒腰,擦着脸,然后坐在一旁看我捣鼓。我跑到上风口,把书卷成一团,对着炉子呼地一吹,没想到火一下子稍大了些,把太子吓得跳了起来。
我赶紧告罪,好不容易把太子安抚坐下,我便拿着书册代替团扇,使劲扇了一会儿。
我偷眼看太子,太子也正皱着眉看我。我心想完了,估计是我粗鲁的样子把太子给得罪了。
我便垂目低声道:“木槿山野惯了,方才冲撞了太子,太子万勿怪罪。”
太子松了眉头,强笑着正要开口,忽然我注意到有一只乌黑的东西轻巧地掉到太子的紫金冠上,我定睛一看,是一只乌中带花的蝎子,我紧张起来,慢慢站起来,卷了卷手中那本书册,向太子走去,“太子殿下……”
没想到太子不悦地打断我道:“木槿,这本诗集乃是本宫的爱物。”
我愣了一秒钟,那个毒蝎子悄悄爬向太子的侧脸,悄悄竖起尾部的蜇针对准了太子的太阳穴。我的冷汗流下来,可是太子对那只毒蝎子还是毫无察觉,只是伸手问我要那本诗集道:“本宫以为沅璃就够不温婉了,你如何还这样糟蹋斯文,简直野……”
他还在那里絮叨我够不够妇德、野蛮与温柔的问题,我咽了一口唾沫,把书整平,慢慢递给他,一手慢慢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低声道:“太子,你不要动。”
就在太子微愣的半秒时,我射出那根簪子,银光穿过毒花蝎子,咄的一声钉在对面的柱子上,太子这才回过神来,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脸色煞白,额头冒汗。
他的手在打着战,就见一个黑影飞快地从屋顶飞去,我奔出殿外想去追已经来不及了。
我正要出声喊侍卫,太子拉住我的袍角,低声劝道:“父皇的病势刚有起色,最忌忧惧过度,以致病体沉疴,还请夫人先不要惊动别人才好。”
我忽然有种想法,如果我今天没有被留下来,并且遇到太子,这太子岂不是90%就在今夜倒下了,大庭朝又将发生巨变?难道德宗早就料到会有刺客吗?太子一死,德宗就没了后,太子妃身后的王氏家族主要是攀附太子,不可能下此毒手。
理论上最得利的应该是原氏了,就此轩辕氏断后,可谓顺应天命地继承帝位,可是现在正在同窦周之争的最关键时刻,原青江不应该会这样贸然下手。家中世子之位未定,恐怕只有长房原非清最有可能下手吧。昆虫身体小容易躲起,而此处只有我与太子二人,恐怕我就是第一嫌疑人了,必脱不了干系,还会连累非白和身后的原家。想到这里,我背后的衣襟都被冷汗淋湿了,方感到深宫果然凶险万分。
我扶太子起来坐下,然后再检查一遍四周,果然没有什么害虫了。我跑到那只毒蝎子那里,隔着丝绢小心翼翼地拔出簪子,以免簪子上的毒液溅到我的手上,那正好是小玉临走前给我戴的镶珍珠银簪,其实是产自宋平[4]的贡物,那时安南[5]大王前来归降大理,答应同大理南北夹击南诏。段月容心情大好,便偷偷给自己放了个假,跑到瓜洲去。那时他正兴致大好地同小玉一起梳了一个非常繁复的垂云环花髻,正要试戴这支银簪,我在一边看账,一时头痒,找不着老头乐,就抢了这根簪子搔了搔,他便打散了一头乌发,像怨妇似的满脸不高兴,埋怨我打扰“她”在梳妆时作为女人的创造力,嫌弃我不够尊重“她”,不够体贴“她”,便赌气说不要了,我便笑嘻嘻地收了。心想你不要就不要,我正好拿来试毒。
后来没想到小玉来时一起打包带来了,现在那根簪子通身乌黑,这花蝎子之毒果然厉害。
真想不到段月容开了天眼了,远远地遥控着救了我一命。
我把香袋里一盒青瓷胭脂盒取出,倒出里面的新粉,把蝎子收进里面以作物证。这时有一个中年太监捧了一堆点心跑进来,是以前在赏心阁见过的宣王心腹太监长顺,只听长顺说道:“奴婢方才被御厨房耽搁了,主子一切可安妥?”
太子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长顺立时白着脸下去了。过了一会儿,我们四周便多了卫士的影子,于是这一夜就这样在惊恐和不安中,在蓬莱殿同太子度过了。
次日,我同太子捧着用生命为代价煎好的药递上清思殿时,行宫中尤其是清思殿周围多了很多侍卫,太子妃早已等在殿门口了,身边还站着一个英武健壮的青年,留着时下贵族美男子流行的八字胡,看我的神色略显阴冷。王沅璃本来笑颜如花,看到我跟在太子身后,立刻垮了娇容。
太子简短地为我们做了介绍。原来那位青年是太子妃兄,金吾卫右军统领将军王估亭,我们互相见了礼,便同我往殿内赶。
德宗的精神好像好了点,让太子和太子妃伺候着一起服药,听丽妃同我们唠了一会儿嗑,然后他看了看王估亭,便淡笑道:“最近外面很吵,这是怎么了?”
那个王估亭跪启道:“昨夜有人行刺太子,恐有贼人趁皇上病重之际,欲行谋逆,故加强派禁卫军守护,请皇上恕罪。”
德宗倒是面色不变,只是静静地听太子说了来龙去脉,便点了点头,“估亭想得周到,等朕的身体好一些后再查不迟,如今只莫要惊动后宫内眷便好。”
太子冷着脸听了一会儿,没有让我出示那只花蝎。过了一会儿,丽妃便皱着眉让我们跪安。昨天我没有睡好,便回到房中在薇薇的伺候下睡了一会儿。到了夜晚,正要出门再去陪太子熬药,却见两个宫女前来,我认得其中一个叫可蓝,是皇上的近身宫女;另一个同我身材非常相似,相貌亦有七分像,却从未见过。
可蓝让我换上那个同我长得相似的宫女的衣物,说丽妃娘娘要见我,我便调换了衣物,化装成个极普通的御前宫女,跟她前行,她绕了一个很远的圈子然后来到清思殿的后门。我还在想丽妃娘娘为什么要在清思殿见我,没想到却见到德宗穿了家常祥云纹的绛色缎袍,坐在床上含笑看我,身侧照例站关德宗的贴身老太监长旺。
我赶紧跪倒,德宗让我平身,“木槿不要害怕,听说昨夜绪儿被毒蝎子行刺,你就在身边。”
轩辕世家果然厉害,估计王估亭不说,人家早就知道昨天的一切。我也不问德宗是怎么知道的,就把放在袖子里的花蝎子拿出来,并且把昨天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德宗想了想,慢慢起身,露出身后那刻着二龙戏珠的床头柜,他的手在床头柜的红木板上轻轻一扣,左边的那条龙的嘴巴一张,一只大黑鼠哧溜溜地跑了出来,足有十厘米长,抬起两只前爪,瞪着小黑眼睛,炯炯地看着我。
“夫人非一般弱质轻闺,理当不怕老鼠吧,”德宗笑着摸摸大黑鼠的身子,“这是倾城,倾国倾城的倾城,是我从小就养的。”
一只人见人恶的大黑鼠却起了一个倾国佳人的名字,委实有趣。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木槿早年逃难途中,常以鼠为食,请陛下放宽心。”
没想到那只大黑鼠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微微发抖地惊惧地看着我,吱地叫了一声,跑回德宗身边。
德宗笑道:“倾城不怕,这是花西夫人,也算是你的老朋友了。”
啊?我的朋友圈里没有它呀。
德宗继续说道:“还记得吗?她的母亲曾经给你吃过佛油呢!”
那只黑鼠听了德宗的话,跑到我这里嗅了半天,对我点了一点头,又回到德宗的身边,看着我。
“倾城来闻闻这花蝎子身上是什么香?”德宗对黑鼠轻轻地认真说道,把它当极要好的朋友一般,忽而想起重要的一点,“离远点,小心有毒。”转而对我笑道:“木槿可知每个人身上都有独特的气味?即使时间久了、距离远了,人可能辨别不出来,可是老鼠却依旧能闻得出来,预知福祸,洞察先机,这是它比我们人类强大之处,也是它们赖以生存的武器。”
我恍然大悟,“陛下怀疑凶手仍在宫中?倾城可会识认出那花蝎子的主人?”
“不用倾城,只需倾城告诉那人用什么香,朕便可以推断出凶手一二。你别忘记了,朕同香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德宗得意地轻笑了一下,“其实朕在朝堂上一直闭着眼睛,不是因为朕年纪大了老想睡,而是朕只要用鼻子便能辨别出是谁在上朝,谁在说话。”
那只大黑鼠便闻了半天,仰头对德宗吱吱叫了一阵。德宗眼睛一亮,“倾城找到主使之人了。”
我心里直打鼓。可别当场闻出来是原青江啊,那我可怎么办?
德宗指了指案上一只多层的大楠木香盒,我赶紧去取来。长旺给我递来一块面罩,嘱咐我蒙了鼻子,自己也在长旺的保护下蒙了脸。他淡淡说道:“莫要看熏香不过寻常之物,但略懂香道之人便知,混在一起也会成为一种毒药,比在食物或饮水中服下更能置人于死地,却神鬼不知。”
大黑鼠围着楠木香盒转了一圈,跳到上面,小爪搭到第三层,德宗愣了一愣,“你确定吗?倾城,这些是安息香啊。”
大黑鼠固执地将小爪搭到第三层,最后急切地抓了起来,滑过一道道抓痕。德宗慢慢拉开第三层,一阵浓烈的香气传来。里面躺着几块香料,德宗抖着手取出,放到鼻间闻了一闻。两眼一散,向后倒去。
我和长旺赶紧扶起他,我把那个大楠木香盒拿远些,我想去喊太医,长旺却止住我,然后从怀中飞快地掏出一个小绿瓶,打开盖放到德宗鼻间闻了一闻,德宗醒了过来,呆呆地看着我,眼中慢慢流出泪来。
德宗的眼睛一下圆睁,望着我,极度悲恸,“窦贼害得朕家破人亡,朕不但等不到亲手杀了他,朕的家人却开始了自相残杀。难道是天意吗?十世之后,江山果真要易主?雪摧斗木,原昌猿涕?双生子诞,龙主九天。”他有点绝望地看着我,喃喃自语道,“如果你是朕,你该怎么办?”
我愣在那里,根本不知道德宗在说些什么。难道行刺太子的是皇氏宗亲吗?是谁呢?兴庆王轩辕章?崇南王轩辕克?
那厢里德宗的泪流得更猛,怔怔地望着我,眼中满是心碎,然后做了一个决定。他摸了摸了倾城,含泪一字一顿地说道:“二百七十七。”
那只黑老鼠再一次点点头,蹿回床头柜,等出来时,嘴里衔着一根有点像如意般的金器,中指一般长短,两头粗,中间短。金器有两面,一面浮雕着精美牡丹花纹,另一面的两端各自刻着两张脸,一张似是哀凄,一张则是诡异的笑脸。
德宗将这个金器放到我手上,“多谢木槿今日帮助朕发现真相,这权且当朕的谢礼,也许有一日木槿会用到。”
我正想问德宗这是什么,可是德宗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我,咳出一大口血来,全喷在我和长旺的身上,我们全都吓蒙了。我正拉着长旺去唤太医,可是德宗却止住长旺,长旺捂着嘴哭倒在地,老眼极度惊惶失措。
“请陛下放心,”我扶住德宗颤抖不停的身体,“太子一定会吉人天相,请陛下保重龙体要紧,臣妇立刻去叫丽妃娘娘前来。”
“站住,”德宗两只干瘦如鸡爪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臂,颤抖道,“丽妃礼佛,朕只把这种安息香赐给过她。”
我立时呆若木鸡。这时德宗的呼吸变得极为困难,嘴唇变得紫黑,青筋都暴出来了,“朕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害宣儿啊?”
忽然他像是明白什么了,流泪道:“湘君,是你吗?”
他的眼珠子直直地突了出来,嘴巴不及关闭,瞳孔忽然放大,重重地摔在我肩上,一下子没有了呼吸。
不及我回过神来,那长旺并没有对德宗进行急救,而是哭泣着一步步地向后退,然后猛地离开我们,跑到门口大声喊道:“快来人啊,贞静公主行刺陛下。”
《旧庭书》第一百三十五卷:
元庆三年四月三十,巳未年庚午亥时,上殁于西京行宫清思殿,享年六十……群臣上谥曰圣穆景文德孝皇帝,庙号德宗,上仁厚克俭,恭孝爱民,早年失怙,常怀风木之悲;壮岁鼓盆,久虚琴瑟之乐,时人皆哀殇之,又作哀帝,客葬于西京秦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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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唐】韦庄《思帝乡-云髻坠》
[2] 【清】吴梅村《王郎曲》,王郎指清朝著名优伶王紫稼。
[3] 凌波郡主:轩辕氏册封的原非烟封号
[4] 宋平:古代河内的别称
[5] 安南:古代越南的别称 木槿花西月锦绣5紫蕖连理帝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