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本是同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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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开视线,向无边瑰丽的玫瑰花海望去,真心赞道:“莫问在江南府邸也曾种有各色珍奇植物,却从没有见过像金玫瑰园这样多珍稀美艳的玫瑰,真乃人间一绝。”
这句话似乎起到了绝佳的拍马屁作用,撒鲁尔看上去“狼”心大悦,傲然道:“君不闻人间仙境,当属南国叶榆、北城弓月,而此地乃是天神的金玫瑰园。”
来到树母神下,他下了马,我跟了上去,他手中拿着鞭子,指着树上的核桃道:“传说只要吃了树母神的核桃,便能诞下狼神之子。故而很多伯克、叶护的可贺敦问母皇请旨吃树母神的神果。”
我一愣,要命,那天我当着拉都伊的面吃了一个,怪不得她那样怪地看着我呢。
我的脸微红,撒鲁尔看着我笑道:“女人们对这些东西迷信得紧,还有人会重金贿赂看守好偷几个出来呢。”
他同我说这个做什么?我哈哈干笑几声,正要换个话题,撒鲁尔的脸色一冷,低斥道:“谁在那里,快出来!”
我左看右看,却见树洞里慢慢踱出一个女子,跪在地上直发抖,原来是那个久已未见的拉都伊。
撒鲁尔的脸色僵冷,慢慢说道:“你不是大妃身边的侍女吗,竟敢到此处来偷窥朕?”
拉都伊满脸通红,看着撒鲁尔急急地摇着头。
我和撒鲁尔都注意到她的手里好像捏着什么东西,撒鲁尔了悟地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为了树母神的神果啊。你们这些女人真是想要诞下狼神之子想疯了吧?”
拉都伊双目含泪,我却于心不忍,她一定是想为阿米尔生个孩子吧。
“陛下吉祥如意。”
一阵柔柔的低唤传来。众人一回头,却见一个艳光四射的丰腴女子笑吟吟地站在面前,穿着银丝线绣的摩苏尔纱裙,银披纱上缀着红玛瑙珠串子,浑身珠光宝气,小腹隆起,身后跟着众多侍女,如众星捧月一般,正是碧莹。
撒鲁尔一怔,旋即绽出笑意,快步向她走去,笑道:“天凉了,你不在屋里待着,到这里来做什么?”
碧莹浅浅一笑,“妾身每日这个时候会到树母神前来祈祷狼神之子平安降生,陛下忘了吗?”
撒鲁尔微哂,上前握住她的柔荑柔声道:“这几日忙着同嘎吉斯人谈造兵器的事,冷落你了,爱妃不会怪朕吧。”
一对璧人的身影在树母神下拖得长长的,我淡淡而笑,往拉都伊那边靠了靠。她神经质地躲了一躲。
碧莹幽幽道:“方才妾请神师算了一卦。”
“不好吗?”
碧莹担心地说道:“神师说有魔鬼妄图偷吃树母神的神果以增长魔力,且在暗处窥视着小皇子,妾身好害怕。”说罢泫然欲泣。
撒鲁尔一愣,“魔鬼偷窥?”
“陛下忘了吗?神师说过,这树母神的神果除非经过神批,任何人不得擅自服用神果。”
撒鲁尔看了我一眼,说道:“那神师有没有说如何破解?”
“一定要把那个偷吃神果、暗中窥视的魔鬼血祭腾格里,才能消除狼神之子的劫数。”她缓缓说来,细声软语,根本不像是在说一件活祭之事。
拉都伊的身子抖了起来。
碧莹慢慢对拉都伊悲伤道:“你跟着我七年,我待你如何,你为何这样恩将仇报?”
拉都伊大声哭泣了起来,“奴婢没有偷吃神果,偷吃神果的是君夫人。女主陛下生辰那晚,夫人拾了一个神果吃了。大妃娘娘不信,就请问香侍官,她也看到的。”
撒鲁尔看向碧莹身后的白纱女子。
正是那个将我推入黑池子的女人,她早就伏地跪下,“奴婢也见过君夫人夜食神果,拉都伊却知情不报。如今她私近树母神,偷偷采集神果,她与君夫人分明就是神师所说的偷窥的魔鬼,请陛下恩准,将她与君莫问押起来,待月圆之日献祭伟大的腾格里,好保护尊贵的狼神之子。”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了拉都伊。
拉都伊面如土色,不停地跪头求饶。土地虽然柔软些,不一会儿,她的额头却渗出血来,可她的手上依然紧紧握着那颗核桃。
阿米尔也紧抿嘴唇,神情紧张了起来。
撒鲁尔默然不语地看着碧莹,淡淡道:“爱妃的意思呢?”
碧莹拿起绢帕拭着泪水,“妾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是神师向来言无不准,小皇子在肚子里踢着妾身,好像总是不安心,妾晚上也睡不好觉,妾好生害怕。”她伏在撒鲁尔身边哀哀哭泣起来,当真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阿米尔站在撒鲁尔的身后,却不敢僭越,只是死死地盯着拉都伊。
拉都伊看着阿米尔,血泪满面,满眼的乞求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八年前的荣宝堂上,碧莹为我撞柱以证清白,八年后的她却用着同样的手段来残害我和这个女孩子?这个女孩不是她的心腹吗,是因为她发现了拉都伊与阿米尔的奸情了吗?是想除掉身边的眼线?还是为了拉我下水?
撒鲁尔叹了一口气,看着苍白着脸的我缓缓道:“那夜君夫人的的确确吃了神果。”
白纱女子眼中闪着恶毒的兴奋。
撒鲁尔忽而一笑,话锋一转,“不过那是朕赐予君夫人的。”
碧莹愣在那里。
撒鲁尔轻敲额头微笑道:“都怪朕,朕最近忙晕乎了,忘了告诉爱妃,朕想迎娶君夫人为新妃子,故而赐君夫人那神果。”
只一瞬间,碧莹的愣神立刻消失,改为挂上最甜美的笑容轻轻走到我身前,主动拉起我的手,说道:“妾身恭喜陛下纳了一位如此贤德的妹妹。”
我浑身那么一哆嗦,正想甩开,没想到人家比我甩得更快,改抓住我的袖角拉我到撒鲁尔的身边,亲亲热热地挽起撒鲁尔说道:“陛下何时看上这个妹妹的,也不告诉臣妾,陛下果真是喜新厌旧了。”
撒鲁尔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也跟着神经质地扯着嘴角笑了起来,眼中依然是惧意,齐齐地盯着突厥皇帝和碧莹。
撒鲁尔轻搂着碧莹,暧昧地笑道:“新人自然不及旧人好,朕可一直等着你快快生下狼种……”接下去限制级的话题,早就偷偷附到佳人耳边去说了。
碧莹的耳根都红了,轻啐一口,我的鸡皮疙瘩掉满地。
正要退出这二人世界,撒鲁尔却又硬生生地搂紧了我。
阿米尔跪启曰:“既是陛下纳了新妃,又值大妃养胎之际,臣以为实在不宜见血,不如先将这个女子……”
白纱女子忽然打断了阿米尔道:“陛下,这个拉都伊不但敢偷采神果,还敢这样诽谤夫人,果真是魔鬼的化身了,理当立即血溅神庙……”
阿米尔冷冷道:“香侍官,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白纱女子立刻讪讪地闭上了嘴。
阿米尔道:“反正祭祀尚早,陛下不如先将这个女子押监如何?”
撒鲁尔看了看拉都伊,淡淡道:“这个侍女跟着爱妃也有七年了,爱妃当真相信她是魔鬼的化身?”
碧莹伤心欲绝,双膝跪倒扯着撒鲁尔的皇袍一角,动容道:“妾无德无能,能得陛下宠爱,此生足矣。只是狼神之子尚在腹中便遭魔鬼的妒恨,何其无辜,请陛下为您的皇子……”话未说完,她忽然面色苍白,晕了过去。
撒鲁尔甩开我,焦急地抱起碧莹,走向碧莹的玉览殿。
天色将晚,最后一丝晚霞隐没在无尽红光中,祥和的玫瑰园笼上了一丝血光,那个白纱女子慢慢站到我面前,风吹起她的面纱,本应姣美的下半部分满是刀痕、烧伤,即便如此,依然能看到她原本的貌美风情。
只消一眼,我便认出她来,记忆中一个疯美人尖利的指甲抓着我的手臂,狂喊着:“你是花妖精,你和你妹妹都是花妖精。”
香芹,是香芹……小五义的对头,为何她成了碧莹的心腹呢?
我心惊间,她对我恶毒一笑,闪身走了。
“在这宫中凡是同大妃娘娘过不去的,不是死了就是疯了,然而宁可得罪大妃也万不可开罪这个香侍官。”阿黑娜轻声对我附耳道,“今日多亏陛下相护,夫人先回玉辰殿再说吧。”
我心神不宁地回到屋中,刚刚躺下,感到枕下有什么东西,我往里一掏,却见是一朵硕大的红玫瑰,旁边放着一颗核桃。我赶紧拨开那朵红玫瑰的花瓣,果然在最里面发现了小五义的记号。
玫瑰指玫瑰园,核桃是指树母神,只有一颗应是指一更在树母神下见吧。
是碧莹传信给我吗?我应该相信吗?不管怎样,既然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奈早已是死水一潭,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去看看有没有转机。
这一夜,我用衣服做了个假人放在被窝里,然后偷偷晃过侍卫,窜到金玫瑰园中,来到树母神下。
不久,巡逻士兵的身影出现,我紧贴着那棵百年树母神,那树母神不停地掉核桃,砸得我很疼,我便闪身躲进那个大树洞,黑暗中,斜地里伸出一只手来,猛地捂住了我的嘴,“不想死的话,快告诉我春宫如何走。”
我激动了起来,这个声音是齐放的。
我满心欢喜地想说话,结果他捂得更紧,声音也更冷,“看来你想死。”
浑小子,他的手紧起来,我不动了,害怕冤死在齐放的手中。
过了一会儿,他一松手,我转过来,虎着脸道:“小放,是我啊!”
月光洒在齐放清俊的脸上,一片不可思议。
我们进行了简短的认亲演说,我这才知道齐放也被关在凉风殿,离我只隔几堵墙,但是这群突厥人好像给他服了一些丧失功力的药物,让他变得跟个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齐放在提到糖衣炮弹时很简单,“突厥蛮子拿荣华富贵相诱,还整日遣些不知廉耻的女人前来。”
没想到突厥人还真没骗我,齐放还真有美女伺候。
齐放告诉我,他便将计就计反倒利用这些女人帮他打听到了我的下落和近况。
我看着他的冷脸,心说无论时代如何变化,无论身在何处,冷面帅哥永远都是这般吃香。
我对他说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说:“沿歌混进来了,我已与段太子接上头了,再过数日段太子会亲自潜入境内。”
我皱眉道:“他亲自前来,难道不怕同我们一起被扣在突厥?他怎的如此糊涂。你想办法让人通知段太子,万万不可让他前来。先把卓朗朵姆换回去,没有孕妇做人质,我逃出的胜算更多。”
齐放点头答应,然后问道:“主子可是收到一支红玫瑰花和一颗核桃,那玫瑰花中有小五义的记号?”
果然小放也收到了红玫瑰花。
我点头轻声道:“可能是碧莹身边有小五义的人,他们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便想前来营救……当然亦可能前来害我们!”
话刚出口,四周便到处有人在喊有刺客。我心说不好,拉着齐放往树母神的大树洞里躲着,对着齐放做着噤声的手势,两个人屏住呼吸。
只听阿米尔的声音在外面焦急道:“可汗陛下没有事吧?”
士兵回报道:“陛下陪着大妃娘娘在看舞乐,有人想行刺可汗,好在可汗陛下有腾格里的保佑,没有受伤。”
“刺客抓住了吗?”
“六个刺客,除了那个头头逃出去了,其余全自尽了。”
“封锁宫中所有通道,不可让任何人出宫。”
我和齐放都一愣,撒鲁尔遇刺,怎么会这样巧呢?
然后我感到一丝很轻的震动,我看向黑暗中的齐放,齐放也是一脸微讶,地面开始了剧烈的震动。只听有宫人们恐惧的尖叫声传来,“腾格里发怒了,地女神发怒,地动了,地动了。”
齐放护住我的头,“主子,小心,地动了。”
地震?怎么这么巧,地怎么会震了?
不对,这个地震的震中好像就在我和小放的脚底下?地面忽然裂开一个口子,我和小放猛地掉了下去。
我在一片火光中醒了过来,我睁开了眼睛,头痛得厉害,却见齐放亮了一个火折子照在我的脑门边。我呻吟着爬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
“主子没事吧?”齐放一点事也没有地酷着一张脸问道,用袖子帮我抚去了额头擦伤的血迹。
我抚着额头,看了看四周,却见我身在一个幽暗的石库中,四周全是坚硬的石壁。我抬头一看,不由倒吸口冷气,原来我们已经离顶上二三米远,头顶只是一片黑暗的岩壁。
“主子,我等恐是无意间进入了一座地穴。”齐放冷静地说着,“许是皇家建造的幽秘之所。这棵树母神我平时夜探时经常细看,并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按理说地动开启这地穴实属偶然,可是主子你看这个地道路面如此平整,墙壁光滑,可见常有人前来走动并且触碰这里的机关,这个地动来得未免巧些。”
齐放师从金谷真人,精通奇门遁甲,以前在江南,家里全是他布置的守卫和风水摆设。他一边说了一堆,一边不停来回走动,东拍西捏,似乎在找机关,然后他发现了一块砖特别光滑,然后他似口中念念有词默念方位,只听轰隆隆的轻响,眼前的墙壁消失了,出现的是一条幽暗的通道。
小放又拿出了一支火折子,待燃着了,使劲扔下去,却听下面铁箭尖利地呼啸而过,然后火折被射成了无数的火星,飘散在空中。齐放镇定道:“看来那个引我和主子相见的人很可能是想我等有这火折的下场。现在我们只能进入这个暗道,从另一个出口才能出去。”齐放严肃地说道:“请主子跟随放,千万不要离一步之遥。”
我点着头,跟着齐放进入了黑暗的世界。
那个通道很长很长,走了几步豁然开朗,出现了三岔路口。齐放琢磨一阵,说道:“整个弓月宫以北斗七星的位置,建了七个最大的宫殿,春夏秋冬四宫加上撒鲁尔的神思宫、金玫瑰园和禁宫。那禁宫原名赤焰宫,据说阿史那有位祖先被魔物所伤,巫师将魔物镇在太液池中,那池水也化为魔池,故而无人再居住。金玫瑰园在春宫附近,树母神又是金玫瑰园的中心,一般宫廷地道是为了皇帝后妃接见秘密客人,这七大宫殿之下理应互相有地道相连。我们现在应该在春宫的正底下,这左中右三个通道其中应该通向皇后的夏宫,皇太后的冬宫还有撒鲁尔的神思宫,我觉得应该还是取道中间。”
我们走入中间的地道,进入一段幽暗的通道,昏黄的火把忽明忽暗,幽幽照亮了通道两侧和顶壁五彩的壁画,画中人有男有女,衣着华丽繁复,神情高贵不凡,整个壁画有些地方被风化了,面目有些不清,可见年代久远。
一路走来,慢慢地我发现这整个通道中的壁画中无论场景如何变化,人物穿着怎样变化,但是主角永远只是一男一女,画中描述着他们俩怎么在河边相识、相惜,最后结婚,婚礼上新娘坐在一只长身尖齿的神兽上,很像在原油池袭击我的那只怪兽,那新娘拥有一双忧郁美丽的酒红明眸,头上缀着数朵西番莲。
我打了一哆嗦,坚持一幅幅地看下去,到最后一幅巨型肖像画时,我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画中男子突厥人样貌,头戴阿史那族徽的金冠,长相带着明显的阿史那家男人的特征,高鼻深目,英挺俊美,阳刚霸气,然而他的眼睛是褐色的,伟岸的身形坐在黄金儿狼头宝座上,膝边趴坐着一个中原女子,身着后宫红艳的华服,细眉长目,气质高贵,风情绰约,那酒眸却好像满怀失落地在寻找什么。我看落款用古代突厥文写着,阿史那毕咄鲁与阿弥永不分离。
这几个月我潜心研究突厥史书,得知那阿史那毕咄鲁正是阿史那家的先祖,原是楼兰的锻奴,带领突厥各部脱离了楼兰的统治,一统突厥各部,建立了威名远扬的大突厥帝国。我记得曾经看过阿史那毕咄鲁手书的文献,笔拓舒放豪气,遒劲有力,与这幅壁画的落款非常相似,极有可能是阿史那毕咄鲁亲自题字。
至于那女子,我却好像从来没有在书中看到过阿弥的字眼,也从未听到任何宫人提过,可能是因为血统问题,最终没有成为突厥皇后,因而她的芳名也在历史的洪流中消失了吧。
依稀记得突厥正史里面的开国皇帝,阿史那毕咄鲁都是以酒眸红发的形象流传,突厥人曾骄傲地称他们的祖先乃是狼神与火神的后代,故而天生酒眸红发,可这里却是褐发褐瞳?既然后世历代都是酒瞳,很有可能是这个叫阿弥的后妃,她的子孙最后成了下一任突厥皇帝,为了遮掩血统上的尴尬,便篡改了历史!
然而无论后世怎么改变史书,历史永远是历史,这个君王还是以自己的狂热来证实了这一段爱恋。自古以来,无论哪个时代,哪个国家,能同君王进入同一幅画像是何等的荣宠,这将意味她或是他将会跟着君王流传于后世,尤其是对于一个异族女子,画在纸上的画如果保护不当,很难长久,可是满洞的壁画,却可保存千年之久,可见这个阿史那毕咄鲁对这个叫阿弥的妃子宠爱至深,我再仔细一看,不由一怔。这个女子居然同紫栖山庄暗宫壁画上的飞天笛舞中的女飞天有九分神似。
西番莲,红眼睛的中原女人,还有飞天笛舞中的女飞天!
疑窦重重中,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前,用手去触摸那个酒瞳女子的面容,轻轻抚着,也不知道我碰到了什么,忽然那个红瞳女子的眼睛猛然睁开了眼,淡黄色的眼眸冰冷地瞪着我,我吓得摔在地上。
齐放跑过来,浑身戒备地看着那幅巨型壁画。那个叫阿弥的女人静默而森然地看着我们,然后有轻轻的话语传出。我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齐放却走过去看了看,不久对我微笑着招招手。我放大胆疑惑地爬起来,凑上前去,这才发现,原来阿弥的眼睛竟然是一对监视孔,那淡黄的光正是从另一侧宫墙透过她的眼眶照射过来的。
我屏息静气,却见室内富贵逼人,红绡罗帐,千重万丈,缀满了珍珠钻石,绮丽得让人脸红心跳,一旁守着一个光头青年,是那个见过一面的太监总管,阿史那家的依明。
有人匆匆地进来报了一声,依明便轻轻地对帐内说了一句,一个女子一身赤裸地从帐中爬了出来,肤白如雪,丰乳肥臀,性感撩人,正是阿史那古丽雅。
我心中一动,自古女帝后宫亦有面首三千,想必帐中便是阿史那古丽雅的情人了。
两个侍女前来为她披上一袭雪纱,那成熟的胴体半露,更添诱惑,依明俯在她的耳边轻声耳语一番,她的脸色变了。
“出了什么事?”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激情后的余味。
阿史那古丽雅看了一眼依明,依明立刻走了下去。
我一愣,呀,这不是那个冷心冷情的果尔仁吗?
帐帘微动,果尔仁下身也就裹着层单薄的纱帛,走了出来,疑惑地看着女太皇。
“撒鲁尔刚刚在春宫,你的好女儿那里,遇到刺客了。”女太皇冷冷地看着果尔仁开口道。
“陛下可曾受伤?”果尔仁皱眉道,“刺客抓到了吗?”
“只余一名自尽了,可是这个刺客的兵刃上带着剧毒,而那毒竟是你们火拔家请来的奇人异士所配的荧蚁毒。”女太皇的眼神如利箭射向果尔仁。
果尔仁愣在那里,脸上有着受伤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艰难道:“古丽雅,难道你以为是我派人去刺杀陛下……”
女太皇猛地打断了他,大声地呵斥道:“大胆果尔仁,你竟敢呼我的名讳,还不跪下。”
果尔仁心碎至极,愤然道:“果尔仁自问忠心为主,何错之有?就算老臣心存不轨,断不会如此愚蠢,自身在皇宫与女太皇共度良宵,转头却派人刺杀陛下,还会让刺客留下痕迹,坏我大事。”
“那你且说说,你们家的秘毒,怎么会流传出来?”
“果尔仁现在身无寸缕,容陛下让老臣着装完毕,好去追查此事。”
女太皇猛然从帐中抽出精光四射的短刀,对着果尔仁道:“还请叶护大人在冬宫陪朕坐一会儿,好让我去派武士查探此事。”
果尔仁的喉间顶着冰冷的利刃,面上一片凄苦,“老臣为女主陛下奔走半生,为何女主陛下如此不信老臣?”
“为什么?”女太皇冷冷笑道,“因为你的女儿现在拼命在撒鲁尔耳边吹着枕边风,要对我实行宫谏,怪我退位后却不给撒鲁尔实权。而你一到弓月城就反对迎立佛教为国教,果尔仁,你的心现在变了。”
“那么女主陛下刚才在我的怀中流泪,那快乐的笑容都是假的吗?”果尔仁惨然一笑,“我以为我这半生痴心,终是感动了陛下,终是能让女主陛下为我微笑,原来一切全是假的。”
他痛苦地看着她,电光石火之间,果尔仁早已出手击向女太皇的腕间,轻轻一扭,那柄宝刃到了果尔仁的手中,改为顶着女太皇的喉间。
女太皇转瞬平静,高贵依旧,酒瞳望着果尔仁冷笑道:“火拔家现在是第一大族,眼看是要盖过我阿史那家。如今,我人在你手上,请叶护快快动手吧,不过你休想逼我写废立撒鲁尔的诏书。”
果尔仁越听手越抖,脸上痛苦地扭曲了起来,猛然一甩短刀,大声说道:“究竟是谁逼人太甚,古丽雅?是你先背弃了我们的誓言,移情爱上那个该死的原青江,我可曾有过半点背叛之心?”果尔仁那张冷酷的脸开始激动了起来,“人人都说果尔仁是阿史那古丽雅胯下的一条狗,可你却说我要害你的儿子,还说我要对你实行宫谏?古丽雅,是你的心变了。”
果尔仁凄惨道:“为了你,我这一生没有娶过一个女子,我何时享受过天伦之乐?为了你,我去照顾你和原青江的宝贝儿子,做了原青江的奴隶整整七年。为了你,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笑话我,真的变成了你的一条狗,不停替你平定不服你统治的部落,而放弃了一个男人开疆辟土的雄心。可是我这么多年的牺牲得到了什么?没有你的诏令,我甚至不能进入弓月城来看你。为了可汗党的那些胆小鬼的疑心,我的部族不能将牲畜赶到弓月城附近放牧,你现在还要怀疑我来害可汗。他是原青江的儿子,可我一路护着他长大成人,难道在我的心里他就不是我的儿子了吗?我果真要背叛阿史那家,在原家这几年易如反掌!古丽雅,古丽雅,”果尔仁口中唤着女太皇的名字,热泪纵横,“你难道真要剖开果尔仁的心来看看他对你的一片真心吗?罢了,果尔仁就在这里,你一刀捅死我吧,让我去陪伴先帝,莫要再见到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了。”
我听了不觉动容。一个女人有这样一个男人爱她爱得死去活来,这一辈子实在不算是白活啊!
却见果尔仁满脸痛苦地背过身去,当真不看女太皇一眼,唯见双肩抽动,难忍悲愤。
女太皇渐渐平静了下来,愤怒的双眉也挂了下来,从身后轻轻抱住了果尔仁。
“对不起,果尔,”女太皇忽地伏在果尔仁背后放声痛哭起来,“也许我年轻时的确迷恋过英俊跋扈的原青江,可是岁月让我变得成熟,你在日夜思念着我,难道我就不懂得那种相思之苦吗?”
果尔仁慢慢转过身来,满面惊讶,看着女太皇那美丽的眼睛开始闪烁着爱情的光芒。
“你的部族是我大突厥最强的部族,不入弓月城是不让其他部族有机会来指责你,乘机削落我们的力量。果尔,我理解你为何要当众反对我推奉佛教,可是自先帝起,草原部众纷争不休,摩尼亚赫横征暴敛,民不聊生,撒鲁尔继位以来,又穷兵黩武,一统东西突厥,果尔,百姓该休息了。”
果尔仁伸出健壮的双臂,叹着气搂住女太皇,渐渐平复了怒气。
女太皇轻轻靠在他的胸前,流泪道:“你我分离了这么多年,撒鲁尔亲政后,为了政局,我们却还是不能长相厮守,这人生便转眼蹉跎了十年。可是我们的人生还有多少个十年啊,果尔,不要再离开我了,那些人要说就说吧,陪着我,不要再离我而去。”
果尔仁为女太皇温柔地拭泪,她每说一句,就不停对她点着头,自己却也禁不住热泪滚滚。
女太皇忽然害怕地说道:“我最近老是做噩梦,摩尼亚赫那恶心的样子总在我眼前出现,果尔,我的心里怕极了,我……老了,就陪着我过几天太平日子吧。”
“胡说,你不会老,你永远是我心中最漂亮的古丽雅,草原上最美丽伟大的女神。”果尔仁深情的话语渐渐轻了下去,淹没在对情人的呢喃中。
两个人影又回到红绡纱帐中,紧紧依偎在一起,我依稀听到阿史那古丽雅轻喘着说道:“果尔,我想为你生个孩子。”
我转开视线,避开这限制级的画面,正对上齐放疑惑的脸,我暗中干咳了一下,肃着一张脸转过头去再看,眼前却是两只幽幽的红眼珠,咦?什么时候暗门关上了,莫非还是自动的?
忽然,没有任何预兆地,我们又猛然往下坠。
过了不知多久,我幽幽醒来,却见身在乌黑的地道,眼前似有幽幽的绿光,齐放反趴在旁边,手臂上流着血。我尽量慢慢地爬起来,只觉浑身像是散了架似的,我摇了摇齐放,齐放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睛。
“小放可好?”我紧张地问道。
齐放立刻稳稳地答道:“主子放心,不过是皮外伤。”他也站了起来。
我掏出绢子,给他简单包扎起来。我们四周张望,身边是一条细细黑黑的地下河,前方有淡淡的绿光闪耀,我们决定往亮光处前进。
那地下河中渐渐飘出刺鼻而熟悉的气味来。我沿途用手指蘸了蘸那细细黑黑的地下小河,果然是原油。越往前行,那溪流越稠,我心中疑惑起来,看来我们所去之处有着丰富的原油矿藏。也许古人并不知道如何真正利用未来的流动黄金,但是石油易燃这个道理显然是明白的,为何要将弓月城和这个地下宫殿建在易燃之地?
莫非是宫殿的设计人和建筑者在开工后才发现这地下有原油的?
难道还会是古代的一件豆腐渣工程?
难道是怕统治者一怒之下迁怒于所有的工匠,硬着头皮建下去,便使用循环池的这种方法,舒缓油喷,较温和地引出石油?
又或者是这个宫殿里如同西安紫栖山庄下的暗宫一般,埋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那个关乎到朝代更替的秘密,于是统治者便利用这个油矿做了第二手准备,如果有突发状况,无论是出于封建统治贵族的占有心态,还是要把那个秘密永远埋在地底下的目的,他们宁可引火烧光整个弓月宫,也不让任何人占有。
绿光越近,阴森的腐臭越浓,闪闪的绿火星森然地飘了过来,好像死亡的使者一般。齐放对我低声说道:“这是鬼火,主子小心,不要沾了不吉利的东西。”
古人称磷火为鬼火,却是并不过分,这几年我走南闯北,乱石坟场林立,荒山野地,何处不是尸骨遍地,磷火遍野。
地面的颜色开始变了,变得赤黑,似是血迹凝固,空气中原油的气味也混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一个转弯,走到尽头,溪流化成一个幽黑的深潭。我和齐放抬起头,立刻呆在那里,两个人再也说不出话来,我忍不住弯下腰,干呕了起来。
只见层层叠叠的尸骨堆积成一座座小丘,看那衣着,汉人、突厥人、楼兰人、师车人等各种各样的民族皆有,正对着我们的是最大的尸骨山丘,足有两米多高,磷火冷冷地围绕在我们周围。我浑身发着颤,不停地往后退,手中触及一片柔软,惊回头,只见一株紫色西番莲正对我狞笑着,正如我脑海中可怕的梦魇。
然而,这株西番莲的花瓣竟然紫红相间,花心中央长长地抽出数支鲜红滴血的花蕊,我下意识地抬头,却见乌黑的洞顶爬满了这种怪异的紫红相间的西番莲花和它的藤蔓枝叶,那最大的尸骨山丘顶上歪坐着一具穿着突厥宫人衣服的尸体,无力地顶着皮肉腐烂殆尽的骷髅头,那骷髅的嘴里进进出出地爬着粗大的藤蔓,而那空无一物的眼眶中开着一朵硕大无比的西番莲花,映着周围的鬼火森森地看着我们。
齐放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这时,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齐放拉着我躲到一具尸骸后面,我拿手捂着鼻子。黑暗中从远处慢慢飘来两点血红,一个巨物的轮廓出现在幽幽飘荡的鬼火中,同我在禁地见到过的那种怪兽相似,但是比我上次见到的小一些,颜色更淡一些,好像是一只幼兽。它的血色眼珠在眼眶里冷冷地转了两转,狐疑地嗅了嗅,然后目不斜视地在我们面前走过。
我注意到它走路的样子有些奇怪,嘴巴里好像咬着东西,可能那东西的体形超过了它,所以走一步,停两步,来到鬼火聚集处,却见它的嘴里咬着一条人腿,倒拖着一人,地上曳着长长的头发,沾满了油污和血污,隐隐看出那灿烂的金黄色。
那是个女人,她的脸痛苦地抽搐着,没有沾染着油污和血迹的部分却苍白如鬼,蓝眼睛被咬掉了一只,另一只无神地看着我,正是拉都伊。
我们的心脏收缩起来,忽然我们前面的骨堆倒了下来,一下子惊动了怪兽。
怪兽立刻甩掉嘴里的拉都伊,大吼一声向我冲了过来。
齐放前去迎战,我赶过去检查她的伤势,撕下布条,给她腿上粗粗包扎。糟糕,她腿上的大动脉被咬破了,血流不止。
齐放越战越勇,青锋剑削下那怪兽的右脚,小怪兽的痛叫刺激着我们的耳膜,然后化作哀鸣,好像是在求救。那声音引来了另一阵咆哮,前方的通道里又亮着两点殷红,一只通体乌黑的大怪兽对我们嘶吼着,它的身上有伤,正是在油污池中袭击我的大怪兽。
小怪兽委屈地爬到大怪兽那里向它碰着脑袋,似是诉苦,那只大怪兽朝我的方向嗅了嗅,然后愤怒地冲向我。
中途齐放的剑被一下子撞飞了,我情急之下,拿起骷髅头乱扔,竟然给我摸到一把箭袋和弓箭,我施轻功,跃上最高的尸骨山,张弓开射,大怪兽头部中了一箭,但是它的皮很厚,箭头无力地蹭了一下,反弹到墙壁上,微有火星,大怪兽却吓得跳了起来,退后一步。
对啊,这个怪兽既是在油污里长大,应该是明白火光能要了它的命。可我和齐放身边都没有任何火折子了,我又怕火星一大,会酿成大火,造成大爆炸。
二人二兽僵持之际,不知哪里的洞壁忽地打开,一个栗发青年闯了进来,竟然是阿米尔。
他快步走了进来,看也不看我们,立时向小怪兽射出三支带着火星的利箭。
小怪兽在凄惨的叫唤中焚烧起来,大怪兽悲鸣着逃开了。
阿米尔完全无视于坐在人骨山上大口喘气的我们,只是跌跌撞撞地奔向拉都伊。他的眼中带着崩溃,连点拉都伊的止血穴道,双手颤抖地扶起了她满是血污的脸,笨拙地用袖子擦着她满脸的血污,露出那漂亮的脸蛋。他轻唤着她的名字,泪水滴她的额上。
她缓缓地睁开了仅存的那只美丽的蓝眼睛,艰难地绽出一丝微笑,“阿米尔,你终于来了。”
“对不起,拉都伊,哥哥来晚了。”
我愣住了,阿米尔是拉都伊的哥哥!
“好妹妹,哥哥马上就带你离开弓月宫,回葛洛罗大草原,回我们的家去,在那里再也没有人会伤害你了。”
“不,”拉都伊仅剩一只的大眼流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我不去,我要留下来陪着陛下,我要为陛下生下狼神之子……”
我霍地一下子冲了下来,不可置信地说道:“拉都伊,你的孩子是撒鲁尔的?”
拉都伊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哥哥说你身上有毒,是永远不可能为陛下生下狼神之子的。”
齐放看了她一眼,替拉都伊把了一会儿脉,转头对阿米尔轻轻摇了一摇头。
阿米尔泪如泉涌,只是拥紧拉都伊。
然而拉都伊却对着阿米尔绽出一丝天真的笑意,“我已经怀上了陛下的孩子,哥哥,我……吃了树母神的神果,我一定会生下男孩的。”她微喘着,脸色微微泛红,想是回光返照,兴奋道:“到时,火拔家的人就不能再欺侮我们葛洛罗家了。陛下说我很美,我和陛下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哥哥,连大妃娘娘都嫉妒了,所以她要派香侍官把我推到黑池子里,让魔鬼吃我。可是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只要一想到陛下,我就很幸福,一点也不怕。”
“好,我的拉都伊妹妹是最勇敢的。”阿米尔颤声对她说着。
拉都伊满面幸福的笑容,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口中连连吐着血,似乎还想再对阿米尔说些什么,然而她那宝石般的蓝眼睛却渐渐黯淡了下来。
说实话,我对于拉都伊兄妹并没有强烈的好感,如同他们不喜欢我一样,然后那少女情怀和一个做母亲的心情,我焉能不懂,而造成她的悲剧的却是八年未见的碧莹。
八年,这八年发生了什么?看来我所认识的碧莹也死了,被这后宫、这没有硝烟的战场杀死了。八年的离乱造就了一个君莫问大老板,而八年的后宫生活,后妃身后所代表的各个政治派别之间的残酷斗争,锤炼出一个更为冷酷的热伊汗古丽大妃。
阿米尔紧抱着拉都伊,满眼震惊伤痛,泪如泉涌间,一头扎到妹妹的怀中。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双肩剧烈地抽动。我和齐放在旁边暗中叹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在这对可怜的兄妹身边。
过了一会儿,阿米尔抱起拉都伊的尸首,满脸凄惨,沉声道:“跟我来。”
我们跟在阿米尔身后,看来他对地宫很熟悉。我们暗中记下了他所走的路线,出了那个宫殿,混着原油的地下河又开始变细,回到溪流状态,缓缓跟着我们。
几个转弯后,又来到一个三岔口,阿米用脚踢开一处机关,出现一层阶梯,我们走了上去,一打开顶门,我们竟是在那个禁宫里。果然这里是暗道的一个出口,我思忖着,看来那天,撒鲁尔正是从这个暗门回去了,这个地宫究竟有多少出口?
回头看向金玫瑰园的方向,心中又不禁诧异,我们走了这么远?
夜雾迷蒙中,他转过身来,对着我们用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道:“木姑娘,谢谢你让我见到了拉都伊最后一面。”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到他叫我木姑娘了。
“作为报答,这块令牌,你拿着。”他扔给我一块铁牌,“突厥将有大变,木姑娘还是同你的长随快快离开这里吧。”
我接过令牌,“是你引我和小放入秘道的吗?”
他摇摇头,“香芹半夜提出拉都伊,前往禁宫,我便心知不好。但有人行刺陛下,我根本不及救护,许是地动无意间打开了秘道,又许是有人想要你们俩遭遇和拉都伊同样的命运,你们才会到得无忧城来吧。”
“这个地宫叫无忧城?”我心中一动,依稀记得非珏曾在梦中警告过我不要去无忧城。
阿米尔慢慢点了点头,咽气吞声道:“我本想带拉都伊远走高飞,不想还是逃不开血雨腥风,木姑娘,多保重吧。”
阿米尔虎目垂泪,抱紧怀中的拉都伊,背身而去。
这是自我认识阿米尔以来,他第一次对我如此客气,我一时感慨,看着他的背影,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声轻喊,“阿米尔……你也多保重。”
他回过头来,黑暗笼罩着他和他怀中可怜的女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欲言又止,却终是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齐放拿走了我的令牌,让我先回去,以免打草惊蛇,他会想办法安排暗人,接我和卓朗朵姆出去。
我回到房中,那个假人还在,七夕开心地跑过来舔着我的手,我暗舒一口气,刚要躺下,枕心里好像又有东西,疑惑地伸手一掏,却见是一株红紫相间的西番莲。
我的手一颤,那朵西番莲飘然落到地上,诡异地仰望着我,盛开的花瓣仿佛是对我咧开了一抹惊悚的笑容。
我一夜噩梦,第二日在鸟鸣声中惊醒。
阿黑娜进来伺候我梳妆,看着梳妆镜里顶着两只肿眼睛的我说道:“夫人,昨夜有人行刺可汗,乘机把那个偷吃树母神果实的拉都伊给带走了。”
“你如何知道拉都伊跟刺客走了?”
“宫中侍官这么说的。昨夜审讯拉都伊时发现她已经怀了孩子,有侍官看到那个刺客的余党把她带走了。”
突厥皇宫防守了得,如何让一个刺客进来带走个活生生的人?这种谎言也只是遮掩残害拉都伊的事实。
我想起昨夜那支西番莲,心想,看来那个引我和齐放入地道的人已经知道我们活着并接了头,这是在对我的一种警告,警告我不能轻举妄动,他在暗中看着我们。
阿黑娜想帮我梳个髻子,我心情烦躁,不想老坐在镜子前,就对她说:“不用怎么梳了,帮我编个辫子就成了。”
没想到阿黑娜却点头赞道:“夫人说得对,汉人有一句话,清水出芙蓉。宫里的女人一心浓妆艳抹取悦可汗,却不知刚刚盛开的带露鲜花才最是惹人喜爱。”
我正木然地看着她兴高采烈地编着我的头发,有侍女进来禀报说大妃娘娘请我前往玉濉殿喝“葡你酒”。
我一听“葡你酒”就是一个哆嗦。
“最近大妃娘娘心情不是很好,”阿黑娜有点紧张,“拉都伊又刚刚失踪,这不是个吉利的兆头,夫人还是先称病不要去了吧。”
昨夜拉都伊临死前苍白的脸在我的脑海闪了一闪。
“有些东西总要面对,”我自嘲地对着镜中的我一笑,又对阿黑娜道,“你送我去吧。听说大妃有一半的汉人血统,指不定我们相交甚欢呢?”
阿黑娜拗不过我,帮我换了件石榴色纱裙,插上撒鲁尔赏下的镶水晶金步摇,戴着黄玛瑙玉镯,送我去玉濉殿。
玉濉殿的燕子楼是撒鲁尔破例为大妃娘娘赏月建造的,除了撒鲁尔神思宫中的观星殿,燕子楼便是整个弓月宫里最高的建筑,甚至超过了女太皇的流凤台。据说太皇陛下大为不满,为此同撒鲁尔大吵了一架。
这一日正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进入金玫瑰园,远见碧水逶迤的中央,耸立着一座精美绝伦的殿宇,画梁直拂星辰,阁道横穿日月,琼门玉户,恍然神苑仙家。穿过九曲桥来到近前,我微一抬头,远远地看到燕子楼上的一个倩影扶着回廊看我,过了一个檐下,我再抬头时,廊上佳人已无踪影。
来到内殿,目所能及之处皆金窗玉栏,富丽堂皇,奇珍异宝的光辉中透着无与伦比的贵气,皆彰显着这里的女主人在可汗心中拥有无比崇高的地位。
珠帘绣幕的墙上高悬着一幅百鸟朝凤图,那图中的吉鸟凤凰没有像传说中那样栖在梧桐树上,而是傲然蹲在一株娇艳的玫瑰花枝上,回首傲视人间。
我认得那是她的绣迹,一针一线,粉瓣丝绣,灵动思巧,花若盛开,凤犹翩翩。
那年腊月,宋明磊练武时冬衣袖口勾了个口子,拿来请在床上的她给缝补缝补。
那夜外面大雪翻飞,德馨居里燃着劣质的灰炭,也没有足够的灯油点灯,我最怕她累着,便死活不让她晚上缝,硬逼着她睡觉,可是半夜醒来,却发现一灯如豆,她早已偷偷爬起来,认认真真地缝着那件粗布冬衣,在袖口那里绣了一朵精致的玫瑰,比《红楼梦》里的晴雯还晴雯,累了一整夜后,便发了高烧。我心疼地骂了她半天,可是她却幸福地看着那冬衣,痴痴道:“二哥穿上一定好看。”
于是,第二天我踏着厚厚的大雪,给宋明磊送去那件冬衣,特别给他看那朵玫瑰,却发现他并没有如碧莹满心希望的那样开心,甚至没有穿在身上。我生气地问他为什么不穿,他淡淡说袖口的花纹太女气,穿出去让人以为是断袖,然后他硬塞给我让我给碧莹拿去改改,我愤愤地夺了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又想,碧莹看了,气伤心是小事,主要是怕这个丫头肯定还会顶着高烧再给宋明磊半夜挑灯夜绣,反正任何事只要同宋明磊沾上边的,这丫头就会犯疯魔,还不如我自个儿改改吧。于是我躲到于飞燕的东营,当着于飞燕和锦绣的面把个没有良心的宋明磊怒骂了半天。
那时的锦绣还笑我操那么多闲心干什么,纯属吃力不讨好,于飞燕只是老好人地给我递上茶水,坐在旁边看我一个人发飙,不敢插嘴。后来我便在那里把玫瑰花改成了一只SNOOPY DOG,心中暗骂宋明磊还不如SNOOPY DOG呢,纯一个狼心狗肺。于飞燕看了却爱不释手,连说要问老二把这件冬衣给换过来,锦绣也说这个花样特别,我的心情才好一些,然后又给宋明磊送去。
颀长的青衣少年还是在分手的那片雪地里等我,云淡风轻地望向我,好像知道我会如他所料,改完乖乖送来。我冷着脸往他怀里一塞,咬牙切齿道:“我告诉你,碧莹虽替你改了,心里可生气了,所以从此以后你可不准在她面前穿上这件冬衣。”
宋明磊那时凝视着那SNOOPY DOG半天,我自然心虚地在雪地里不停蹦来蹦去地取暖,搓着双手。
半晌他却绽出一丝暖暖的笑意,把自己的围脖脱下来,轻柔地缠在我的脖子上,一边帮我搓暖我的双手,不停地替我呵着热气,清澈的双瞳晶晶亮,“你且放心,我一定好好藏着……谁也不给。”
当时的我有点发毛地想,这小子怎么搞得跟海誓山盟似的,又气他这样不珍惜碧莹的心血,只是冷哼一声,从他的手里抽出手来,傲然一甩大辫子,仰头就走。走了很远,我又忍不住悄悄回头,却见皑皑大雪中的少年,头上身上沾满了落下的白雪,冻得脸都青了,却还是维持着老样子,双手捧着那件冬衣远远地含笑看我。
宋明磊再没有穿那件冬衣,只是挂着件老羊皮坎肩,冻得鼻子通红也面不改色。
碧莹每次都心疼地问他那么冷的冬天,为什么不穿上她为他缝补的冬衣,我自然心虚得很,没敢看宋明磊,只听他淡淡浅笑,“最近武功小进,只当练耐力,不穿也无妨。”
碧莹眼泪汪汪,好像受冻的人是她。后来我也悔了,心想还是去找宋明磊说几句软话,让他穿上吧,别这样受罪了,可惜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的身上却多了一件原非烟相赠的雪狐冬袄,无论他走到哪里,总能看到人们向他投来或艳羡或嫉恨的目光,然后他到我们这里来的机会越来越少,碧莹的目光也越来越黯淡。
明晃晃的宝石珠帘微微晃动,清脆得好似一曲天籁,珠帘后那倩影悄然而至,我惊回身,碧莹描绘精致的脸庞出现在我的视线内。
我缓缓地下跪,要给她行礼,她紧走几步过来,扶起了我,让我有点惊讶,“木槿,你快起来。”她的眼角有泪流出,颤声对我说道:“木槿,我是碧莹啊。”
我狐疑地看着她,轻轻笑了,“民女君莫问见过大妃娘娘。”仍是慢慢跪了下去。
西洋摆钟当当地响个不停。此时是上午十点,我淡淡地看着地面,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拉都伊死时说的话。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离我远一些坐定,“夫人请起。”
我中规中矩地站了起来。
她让我在她身边坐下,拉着我的手。
我看着她身后的香芹。
“你被我昨天吓着了吧。”她低低说道,“香芹,你先下去。”
香芹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看碧莹的脸色,终是黯淡了目光,低头诺了声,走了出去。
屋中只剩我们俩了,钟摆答答地响个不停,我的手被她抓着有点出汗了,微微想抽出来,她才慢慢地放了手,但也不说话,只是一径看我,而我却只是看了眼那幅百鸟朝凤图,垂目问道:“不知大妃娘娘召民女前来,有何吩咐?”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她低低问道。
我抬眼看她,她眼角的眼线精致斜飞,顾盼生姿。我涩涩地笑着,“多谢大妃挂念,莫问这几年过得很好。”我指着那幅图说道:“这幅织品是大妃娘娘绣的吧,那丝缎是民女上次送给陛下的样品。民女记得陛下说有一个爱妻最爱刺绣,想来是说娘娘。”
她美丽的脸红了,空气也有些局促。
过了一会儿,她笑着说道:“听说你有了一个女儿,今年八岁了吧。”
提起夕颜,我不由得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点了一下头,“夕颜是个调皮鬼,带她可烦着哪。”我长叹一声,心想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她,我想她想得心都疼了。
“我的儿子木尹今年七岁,是大突厥的太子了。”碧莹接着说道,似乎对孩子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不再逼着我认亲,她微微笑了,“女儿阿纷五岁,很害羞,不像木尹,整一个小淘气,跟她的父亲一模一样。”
她的面上满是为人母的骄傲。我看了看她高隆起的小腹,想着昨夜有一个母亲死在那无忧城的怪兽嘴中,微笑道:“几个月了?”
她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有些伤感地说道:“快八个月了吧。”
她描绘精致的眼中慢慢蓄满泪水,我一怔,她忽地伸出青葱玉手,抓住了我的手贴到肚上,哽咽道:“木槿,你恨我吧?”
我的眼睛也湿了起来,仍是勉强笑道:“大妃娘娘说的,莫问不懂,一点也不明白。”我淡淡道:“不过,我以前一直以为我的结义三姐死在戈壁沙漠。”
她泪眼蒙眬地看着我。
我笑笑,“好在她活了下来,我的朋友也活了下来。”我看着她有些迷离的眼,笑道:“这样多好,他们俩活了下来,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碧莹却忽然哭了出来,“你不要这样说,你其实心里是恨我的吧。你要骂就骂我吧,我心里一直很内疚,你暴尸荒野,而我却享尽荣华,抢了你最爱的可汗。”
“大妃娘娘。”我的眼泪也涌了出来,很想同她拥抱,还像小时候那样,大声骂她几句“傻瓜”,然后两个人抱起来流一缸子眼泪,可是昨夜的噩梦,还有树母神下她的眼泪……
我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以前的碧莹虽然心高气傲,却不爱在人前哭,哪怕在我面前,受了委屈也总是捂着被子偷偷落泪,老被我给硬揪出来,怕把她给闷坏了,心疼地劝个半天,可是现在的她几乎有一半时间都在人前流泪。
那种流泪不再是病美人似的那种青黄不接的孱弱,而是让骚人墨客们为之吟咏于世的一种美,称之为梨花带雨,在现代我们称之为一种伪装,如同鳄鱼的眼泪。
也许这个乱世、这个后宫,要想活下去,就必须要改变,如同我变成了更荒谬的君莫问。
这时一个嫩嫩软软的声音传来,“阿娜[1],阿纷想去找哥哥玩。”
我们回过头去,却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咬着指头站在门口。香芹和几个侍女恭恭敬敬地站在她后面。
小女孩也就三四岁的样子,手里抱着一个略显破旧的布娃娃,那布娃娃的脑袋后面挂着一个大辫子,正是非珏送我的花姑子。
我的目光停在那个花姑子身上,心上不停地发疼。
碧莹有些尴尬地咳了一下,轻轻一招手,小女孩就蹬蹬蹬地跑过来扑进碧莹的怀抱,仰起红扑扑的小脸蛋亲了她一口,碧莹温柔地看着她笑了。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夕颜还有希望小学的学生们,心里蓦地一酸。
碧莹把小女孩转过来,“来,叫四姨妈。”
小女孩把小小的指头放在嘴里咬着,两只酒红的大眼睛扑闪闪地看着我,红着脸半天没有说话。
碧莹在旁边不停地轻声哄着,阿纷的脸越来越红,最后把小脑袋躲进碧莹的怀里,时不时地又伸出来,偷偷看我,把我和碧莹都逗乐了。
“什么事如此好笑啊?”
一个低哑性感的声音传来,我们还未回头,阿纷快乐地挣扎着小身子,用细软的声音叫着:“阿塔。”
阿纷挣脱了碧莹,摇摇晃晃地跑到一个健壮的身影下,满面欢乐地抱住撒鲁尔的小腿,仰头嗲嗲地叫着:“阿塔、阿塔。”
撒鲁尔的身后跟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锦衣长袍,发辫细结,酒瞳似火,一边同碧莹行着礼,唤着阿娜吉祥,一边却歪着脑袋细细打量着我,乃是突厥太子木尹。
撒鲁尔一把抱起了阿纷,用突厥语说道:“今天怎么不来找阿塔?”
小女孩用突厥语咿咿呀呀地回了半天,好像在说刚刚去看老猫生小猫什么的,然后指着碧莹脚下那只正在打呵欠的四蹄带雪名种猫,说那是小猫的阿塔,小猫的阿塔眨着杏黄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阿纷公主,轻轻地喵呜一叫。
撒鲁尔的眼中闪着宠溺,笑呵呵地听着小女孩有些颠三倒四的叙述,一点也没有厌烦的意思。
女儿总是父亲的小棉袄,我家夕颜三四岁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比起这位阿纷公主,却是从来不知道害羞为何物。她可以从早动到晚,一刻也不停,就算夜里歇下,也会深更半夜从梦中大声呼喝,精力超级旺盛,连段月容也叹为观止。
如果她高兴或是喜欢你,第一面就会狠狠亲你一口,然后就跟个跟屁虫似的贴着你不放,直到她累了为止;若是她讨厌你,或是生气了,就会想尽办法摆脱你,实在摆脱不了,就故意要你抱,然后在你身上撒泡尿,或是冷不丁地咬你一口,每次被我逮到她使坏,我就拧着她的耳朵骂她:“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偏就跟只草狗似的撒泼?”
那时小丫头只顾哇哇大哭,段月容却哈哈大笑,赞道:“不愧是我的女儿,对付敌人就是要这样攻其不备。”
这个可恶的坏习惯一直持续到她六岁那年,我开始教她认字才慢慢改掉。
阿纷说得也有些累了,莲藕般的手学着母亲,优雅地掩口打着呵欠。
撒鲁尔把她交给香芹抱着。
碧莹温顺地递来盛着酒的金杯,撒鲁尔与她相视一笑。
“看样子,你与夫人相交甚熟啊!”撒鲁尔看了我一眼。
碧莹从容一笑,“妾与夫人都来自庭朝汉家,可巧还都在西安待过,陛下忘了妾对您说过的吗?”
撒鲁尔看着我哦了一声,目光微凝,然后扭头同碧莹浅聊了一会儿家常,两人细声聊着,一派天伦和乐。
这时,木尹悄悄转到我身后,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情况下,抓了我的辫子猛地拉了一下,我微一扬头,啊地轻叫。
撒鲁尔和碧莹都回过头来。
我抚着辫子,回头瞪他。他的眼中闪着狡黠,我挑了一下眉,小屁孩。
撒鲁尔不悦地看了一眼小屁孩,淡淡道:“木尹,你又欺侮人了?”
“哪有?父皇,儿臣只是好奇,从没见过父皇的可贺敦还有扎大辫子的。”小屁孩在那里嘻嘻笑道,“真好玩,就跟妹妹的布娃娃似的。”
当场有两个人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一个是我,另一个便是碧莹。
木尹一把抢过地上的破娃娃,不理他的妹妹对着他又哭又闹,献宝似的递给他的父皇,“您看,儿臣没说错吧,这个君夫人很像花姑子吧,还一样丑。”
撒鲁尔本待斥责他的乖儿子几句,但看着花姑子,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目光在娃娃和我的脸上来来回回地扫来扫去,愣在那里,面色发白。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楚,站了起来,淡笑道:“民女身体不适,想先告辞了。”
“夫人且慢,待朕送送夫人,”撒鲁尔起身追上了我,眸光微转,如夜光杯中流淌的美酒,在阳光下泛着醇美的颜色。
碧莹的眸光黯淡,却什么也没说。
撒鲁尔并没有如我所想送我回玉辰殿,走到一半,突发奇想,驾马带我前往南边猎场。
我提出要回宫去换一身猎装,他却笑说,在南边行宫可换。
我冷汗涔涔地被一大群陌生宫女看着换了猎装,回到南边猎场。
撒鲁尔为我挑了匹大灰马。
没想到太子木尹也跟着追了出来,骑着大黄马,在后面笑嘻嘻地跟着我们。
这小子好似对我的辫子很感兴趣,总是乘他的父亲不注意扯我的辫子,我被弄烦了,正要发作,撒鲁尔忽然在前方开口,“曾听闻,江南张之严重阳佳节与夫人比赛射技,败于夫人之手,惊为天人。”
我淡笑道:“区区薄技,陛下谬赞。那日张大人酒醉失手,方才让民女侥幸胜出,实在汗颜。”
这是实话。那天我第一次引见悠悠给张之严,张之严色心一起,心头一荡,箭失了准头,让我从钱老板手中抢到了贩盐权。
“夫人太谦虚了。黔中盛传,永业三年,君氏莫问曾以一千乌合之众,奇袭昔日南诏猛将胡勇一万兵甲,一箭射毙胡勇,惊泣鬼神,传为美谈,可见夫人除了商道,尤擅兵法。”
大突厥可汗手下的情报网果然了得啊,我正要搪塞过去,木尹却好奇地凑过脑袋问道:“父王,她明明是个女人,怎么会是黔中抗暴的英雄?”
“傻孩子,女人如何不能成英雄,你忘了皇祖母了吗?”撒鲁尔哈哈一笑,慈爱地抬手抚着木尹的脑门,“记住,永远不要小瞧女人,就连女人的眼泪也不要小看,有时可会成为最可怕的武器。”
我心中一动。
木尹却似懂非懂,过了一会儿,闷声道:“儿臣只觉得女人都很啰唆呀。”
我和撒鲁尔不由被儿童天真的戏言都逗乐了。
就在这时,号角声传来,远远地看见帐帘飞舞,狼头旗飘扬如海,阿米尔来报,“禀告陛下,女太皇与果尔仁叶护也到了。”
“夫人可知,我突厥人盖本狼生,人人善射,”撒鲁尔的酒瞳望向远处,微笑道,“而果尔仁叶护更是我大突厥第一勇士,腾格里赐福的最伟大的神箭手。以前朕一直想做一个超越果尔仁叶护的神箭手。”
女太皇的舆辇缓缓行来,果尔仁身着戎装,坐在高头大马上随侍一旁,一路上不时地俯低身,听着女太皇在他耳边亲密地说些什么,花枝随风而动,果尔仁的灰色眼珠柔情涌动,不时低笑出声。当年紫园里满面阴冷的硬汉,如今已然变成了女太皇的绕指柔,我暗中唏嘘不已。
微转视线,却见撒鲁尔一双酒瞳追随着女太皇和果尔仁,面上挂着一抹深不可测的笑容。
待得女太皇的舆辇来到跟前,果尔仁和女太皇身后的侍卫行了君臣之礼,撒鲁尔微笑着一挥手,号角声中,鲜衣怒马的贵族开始兴致勃勃地狩猎。
记得以前非珏对我说过他那十三少年中属卡玛勒和阿米尔的武功最为杰出,早年的阿米尔对我一向不待见,可是卡玛勒却时常替非珏为尚在德馨居的我和碧莹传递些应急之物,自然我对卡玛勒的好感颇多。我俩未有多言,互相略颔首,擦身而过。
我策动胯下的大灰马踱到树荫下,远远看去,意外地发现撒鲁尔、果尔仁和女太皇并没有参与围猎,似乎站在一起开了一个会议,面色严肃地谈论着什么。而阿米尔和卡玛勒各自站在离主子微远之处,两人目光偶有相交,微显焦急。
小屁孩木尹顶着个小红脑袋,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扯着一张阳光的大笑脸问道:“你为什么叫君莫问?”
我紧紧抱着自己的辫子对他笑道:“这个名字不好吗?”
“你莫要小瞧本太子,我跟阿娜说汉语的,你那名字不就是不要问的意思吗?每次叫你的名字,都好像在嚷嚷‘你不要问我’呀‘你不要问我’!汉人取名字就是奇怪。”
我一听乐了,这小屁孩有意思,“木尹太子为什么不去狩猎呢?”
木尹摇摇头,满头发辫随之乱摇,甚是可爱,然而那双明亮的酒瞳却散发着残酷的光芒,“这太没意思了,整天去猎这些没有武器的动物,要打,就要像阿塔[2]一样,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去狩猎敌人,得到敌人的可贺敦和牛羊,把敌人做成歼敌石。”
要死了,这么小的小孩只想着抢女人、夺财物,整一个小罪犯啊。
我温言笑道:“太子的雄心壮志让莫问钦佩。只是太子可想过,若要发动战争,要耗尽多少民财国帑,又有多少百姓会战死疆场,多少无辜妇孺会流离失所,对那些您想狩猎的国家,又会造成多少伤害?腾格里不也说过一分仁慈远远比十万的残暴更易博取人心吗?”
木尹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是外祖父说过我可是草原上的雄鹰,将来一定会有最多的可贺敦充陈后宫,可贺敦要怎么来呀?”
嘿,这小子这么小,怎么老想着女人,我给逗乐了,“陛下将来强大了,自然会有臣服的各国送来各地美女。当然殿下也可以向心仪的女子求亲,殿下可听说过昭君出塞的故事吗?”
“昭君出塞?”
“正是!”
“阿娜也说过王昭君是美女哇。”
我逗着木尹,和小屁孩倒是越谈越投机。这个孩子很像年幼的非珏,他最后认真地问道:“听阿娜说你已经有一个女儿,是大理的第一公主吧。”
我点点头。
他又板着小脸像个大人一样比较严肃地问起夕颜的名字、年龄、容貌和各项嗜好等问题。
关于夕颜的容貌我不得不诚实地回答,同我长得差不多,小屁孩便有些愁眉苦脸。
然后听到我说夕颜一天到晚不爱读书,整一个小猴精、皮大王时,小木尹又如释重负地绽开一丝笑意,“太好啦,她一定能陪我玩儿啦。这样吧,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要娶你的女儿做可贺敦。”
嗯?这小孩也学得太快了吧?
不等我回话,木尹一拍我的马屁股,拉着我的马缰奔向树荫下的撒鲁尔。
“太子殿下,我看还是先问问夕颜的意思吧。”最主要的是夕颜现在同轩辕太子的感情很好啊。
“她不同意,我就让我阿塔把她给抢回来。”小屁孩兴高采烈地挥着马缰。
远处的突厥三大巨头似仍在凝神细谈,却忽地传来女太皇一声暴喝:“够了。”
我和木尹离他们最近,不由都吓了一跳。
木尹一脸担忧地策马过去喊道:“皇祖母。”
女太皇摸着木尹的脑袋,果尔仁的面色有些发青,女太皇不悦地正要再开口,却猛然捂着嘴干呕了起来。果尔仁旁若无人地抚着她的背,像是在问有没有事,而撒鲁尔额头的青筋渐显。
女太皇止住了呕吐,接过侍女递上的手巾微擦没有血色的双唇,然后将之恨恨地甩在地上,冷冷地微一挥手。
依明惶恐地跑过来,脑门上挂着汗珠,叫来奴隶,依次跪在眼前,以背作踏。
女太皇冷着脸踩在上面,要踏上舆辇,行至一半,她转过身来冷冷道:“撒鲁尔,你越来越让我失望了。”
她微一用力,脚下那奴隶的脊椎似已断,颓然摔在那里,面色青紫。
卡玛勒也噤声跟了上去,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向回冬宫的路,很快消失在眼前。
阿米尔从地上爬起,上前说道:“回可汗,这奴隶已废,不如献给腾格里吧。”
撒鲁尔冷冷道:“蠢货,这还用得着问朕吗?”
撒鲁尔向我跑过来时,已然换了一脸云淡风轻,轻笑出声,“今日朕有些累了,不能送夫人了,还望夫人莫要见怪啊。”
不等我回答,他唤了阿黑娜送我回宫。
木尹本还想跟着我继续聊夕颜,却被他的父亲厉声喝退了。在场的贵族都噤声闭息,狩猎的欢快气氛一扫而空,众人败兴而归。
我莫名其妙地去了南边,又莫名其妙地回来,卓朗朵姆自然又是一阵盘问,我只觉疲累无比,不久进入了梦乡。
我又回到了樱花林,我走来走去地找熟人,恍惚间看到一个少年坐在樱花雨下抱着双腿念着《青玉案》,我不由也坐到他的身后,含笑而听,回想着紫园的纯真时光。
过了一会儿,非珏忽然直起了身子,焦急唤道:“木丫头,你快醒来。”
我把他转过来,却见非珏的脸变成了在地下尸山中所开的紫红相间的西番莲,樱花林也猛然变成了一片火海,那火焰仿佛是司马莲的狞笑。
我大叫着惊醒过来,眼前一片火光,浑身热得像在烤箱里一样。不,这不是梦境,是真的着火了,宫人在尖叫着“火神发怒了”。
我翻身而起,七夕在一边骇然地汪汪大叫,想冲出去,却又满身火星地回来。我拿着毯子扑灭了它身上的火苗,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非洲狮变成了秃毛狗。我用手巾蒙了面,然后抄起黄金瓶砸向窗户。那窗户纹丝不动,一定是有人从外面钉死了窗户。
正在绝望之际,一个高大的人影,顶着一床湿被闯了进来,为我盖上,拉起我就走,我则抱着七夕跟着向前冲。
来到殿外,只见冲天的火光中,着火的梁柱崩塌下来,我的玉辰殿化为灰烬。阿黑娜和众宫女在殿外哭泣,不停有赶来的宫人加入救火的行列。卓朗朵姆身着睡衣,一脸惊骇地看着熊熊火光。
我剧烈地咳着,回头看我的救命恩人,一愣,却是那个锣锅子老头。
我正要道谢,他却往我手里塞了一个锦盒,匆匆说了声“明日午时”,便消失在夜色中。
这时远远地走来大腹便便的碧莹,神色焦躁,“木槿,你还好吧?”
我默然无语地抱着秃秃的七夕。那火魔仿佛是最可怕的自然力量,任是獒王的七夕也轻轻发着抖。
我抚着它烧焦的皮毛,安抚着它,一边轻轻对碧莹摇摇头。
她轻声一叹,“在这宫中最不能得罪的便是皇后,莫非妹妹做了什么令皇后不开心的事了吗?”碧莹拿着丝绢擦着我的额头,流泪道:“莫怕,好妹妹,现在姐姐已不同以前,定能护你安全。你就搬来同姐姐一起住,往后可汗来看你也方便了。”
我邻近的宫殿玉濉殿一点事也没有,可是我却差点在我的宫殿被烤成羊肉串?这不是太巧合了吗?如果是碧莹授意置我于死地,这岂不是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吗?
正在这时,卓朗朵姆披头散发向我跑过来,抱着我兴奋地说着:“他来了,他来接我们了,段太子来了。”
我心中难受,看来卓朗朵姆已然吓得有点神志不清。
她一会儿抱着我哭,一会儿又在那里哈哈大笑着,“烧啊,烧啊,愤怒的火神烧啊,把突厥蛮子都烧光吧。”
我怕她这样对孩子不好,便使劲抱着她,细声安慰。她终于安静了下来,颓然地倒在我的怀中,暗暗饮泣,我也不由默默垂泪。
“陛下有令,请夫人前往神思殿,有重要客人来访。”阿米尔高大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我的身后,后面是精致的软轿。
卓朗朵姆看着空中一弧明月,忽然又开心地大笑起来,“他来了,他来了。”
七夕嗅嗅阿米尔的身上,对着我汪汪叫,摇着大尾巴。
我疑惑地拉着一人一狗,心想现在也只有撒鲁尔那里最安全了吧。便极其狼狈地走向软轿,只觉浑身抖得厉害。
到了神思殿,一路抖进内殿,我身上一下子轻了下来。
七夕蹿了过去,卓朗朵姆也向前奔去。
明晃晃的大殿里,两个出色的昂藏男子,正在互相举杯,一人酒眸微醉,英气勃勃;一人紫瞳潋滟,纤长素手握着金杯,食指上戴着颗硕大的紫色猫儿眼宝戒,左耳上戴着紫晶钻,光耀紫辉,天人的容颜上挂着绝艳而邪佞的笑容。
“殿下总算来了,殿下总算来了。”卓朗朵姆猛然扑进他的怀抱,直哭得肝肠寸断。
七夕扑倒在他的脚下摇着秃尾巴,呜呜鸣叫不已。
他细声安慰了卓朗朵姆几句,抚着七夕,潋滟的眸光静静地向我扫来,似是千言万语。
我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逞强地对他仰着下巴,也不说话,心里却也喜极而泣。可总算来了啊,你这个坏小子。
“现在朕也算遵守了前言,将两位夫人完璧归赵了。”撒鲁尔对我微笑着,微一抬手,皇袍宽袖口的镶宝石玫瑰花似要飞了起来。
他的酒瞳对着我幽冷地一闪,我心里莫名地害怕起来。
“果然是草原上折不断的刚剑。”段月容扯出一抹笑来,昂头道,“明日午时,便见分晓。”
撒鲁尔快乐地同他一击掌,让阿米尔带我们到永思殿内休憩。
明日午时?那个张老头也对我说明日午时,这是什么意思呢?正待问段月容,却碍着前面引路的阿米尔。再看段月容,怀中搂着抽抽搭搭的卓朗朵姆,以绝对肉麻的神情,一直用我听不懂的藏语轻声安慰着她,再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
七夕开心地跑前跑后,偶尔被段月容他们踩到脚丫也不吱声。
阿米尔引着段月容和卓朗朵姆到主屋,却领我和七夕到另一间屋子,七夕却跟着那两人进了里面,我怎么唤它,它也不肯出来。
我正想对段月容说“劳驾您把七夕还我吧”,没想到这厮对我板着俊脸,冷冷看了我一眼,一回头却对着卓朗朵姆笑得像朵花似的,然后快速地关上门,让我碰了一鼻子灰。
我僵立在他们门口,一时有些失落。莫非是在怪我救了撒鲁尔,引得突厥偷袭多玛,让大理蒙羞了?
过了一会儿,听着里面痴缠调笑,面上红了起来。本来人家新婚夫妻团聚,有你什么事。
我暗哼了一声,你们爱咋地咋地吧。段月容你有什么了不起,等我出了突厥,就立刻把你给休了,看你有什么可牛的?
我昂头走回我的屋子,换了衣服,翻到那个张老头塞给我的锦盒,打开一看,却见一只光芒四射的金刚钻手镯。莫非是皇后送来给我的?不对,这不是皇后那一只,而是永业二年轩辕淑琪临走时送我的那只金刚钻手镯,因为我记得一次不小心把那凤凰羽翼上的一颗绿宝石给抠下来了。
张老头是女太皇和皇后身边的人,而皇后的姻亲皆同原家密切关联,我早该想到,从见到撒鲁尔的第一天起,我就等于踏进了半个原家。
小五义的暗号让我差点命丧地宫,那这个手镯又代表着什么?想想张老头若要害我,早就害了,相反他冒死救了我数次,想来就是友非敌。
我摸着那手镯,猛然想起一人。莫非是鬼爷,那个紫园东营的暗人头领在暗中助我?他每月需要我的血做解蛊引,最多只能撑三个月,如今三月已过,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想起鬼爷,连带着想起那个风华绝代的踏雪公子。如果他在这里,是大声嘲笑我的选择呢,还是会用那双凤目怜悯地看我?
我甩甩头,默默地戴上那手镯,把侍女统统赶光,倒头就睡。
这一睡,到了半夜就惊醒,只觉床边坐着一个人。乌漆抹黑的屋子里,一双紫眼睛在暗中正看着我,发着湛湛寒光,把我给吓得从床上蹦了起来。看清楚了是段月容,才把悬在嗓子口的心放下来,恨声道:“你把我给吓死了,知道吗你?”作势就要打他。
他却隐在暗中,用那双明亮的紫眼珠子瞪着我,也不躲闪,也不说话。
我咽了一口唾沫,他还在生气吧。
我硬生生地把手给收了回去,咳了一声,“找我干吗?”
沉默。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还是沉默。
“喂,别这样好不好,我困啦,不说我可睡啦。”
仍旧是可怕的沉默。
我的汗流了下来,本待逞强地骂他几句神经病,转念又想,千怪万怪都是我的错。
唉,自这二世认识这小子以来,就属这一刻我最没有骨气、胆气和硬气了。
我咽了一口唾沫,涩涩说道:“我睡了哦。”
我背对着他,极慢极慢地倚了下来,眼睛却在黑暗中半睁半闭,只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我身上不停地逡巡。过了一会儿,旁边的床铺陷了下去,一个温暖的身子靠近了我,他身上淡淡的松香,手臂环过我的腰腹,我的精神松懈了下来,缓缓转过身来。
月光朦胧,紫瞳清冽冰冷地发着寒光,仿若恨到极致。
我看得心也越来越凉了,凝视许久,他似是要开口,我却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嘴,低声对他喝道:“不准批评我,不准骂我,不准……”
我蛮横地说了好几个不准,看着他的俊颜,到最后,那眼泪却终是流了下来,模糊了我的眼睛。
段月容握住我那只颤抖的手,慢慢拿了下来,对我长叹一声,目光也柔了。
我对他抽泣着,只觉满腔委屈和歉然,扑在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放声大哭。
他抚着我的头发,细细地吻着我的耳垂,手也不安分起来,我的泪还没有干,呼吸却急促了起来,推着他。他却脱了外衣,露出健硕宽阔的胸膛,上面有一道长长的新结的疤痕,可见伤势刚愈。
他的紫瞳定定地凝着我,轻轻拉起我的手摸上了那道疤,将我拉入他的怀抱。
我心跳如擂。
“木槿。”他一边极尽缠绵地吻着我,一边极富经验地脱着我的衣物。
我大惊,心想这小子难道想在撒鲁尔的眼皮子底下上演春宫戏吗?
他的双手如铁钳,在我耳边低喃:“明日一早我派人送你和卓朗朵姆出宫。”
我一怔间,这小子成功地脱下了我的衣服,露出锦缎肚兜了。
唉!唉!唉!您老先生可千万别假戏真做啊。
他的呼吸也重了起来,细密的吻落到我的锁骨,然后一路吻上我的脸。
他舔着我的额头,低声道:“明日便是突厥人祭祀腾格里的天节,我会去西州同你们会合。”
“那你呢,”我终于问出了我的问题,“撒鲁尔怎么会突然同意放了我们呢?”
“他遇到了一个难题,很不幸只有孤能帮助他。”他慵懒地笑着,紫瞳一闪,似是要阻止我的追问,摩挲着我的嘴唇,“明天你就知道了。”
他对我邪气地一笑,暗中用那只硕大的猫儿眼戒的勾花处轻划过手指尖,那鲜血缓缓滑过我的大腿根部,滴到身下的锦被上。
然后他板着脸大叫着:“你这个女人真是晦气,坏了孤的兴致,真真扫兴。”他长身而起,指着我身下的血迹,愤愤说道,甩开了我。
我心领神会,扁了扁嘴,尽量装作委屈地说道:“妾错了。”
他假模假样地愤然下床,摔门回了卓朗朵姆的房间,却状似无心地留下了贴身的天蚕银甲。
我愣愣地坐在空空的床上,使劲抽泣几下,倒下睡了。
第二日,阿黑娜进屋来叫醒我,沉默地为我梳妆打扮,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哀伤。我想如果我有幸真的成为撒鲁尔的宠妃,这个善良的老宫人,应该也能过得好一些,现在我要走了,她可能又将回到那冷宫,看尽世态炎凉。
阿黑娜为我梳完了头发,指着一个大箱子,“可汗所赐俱在昨夜大火中焚毁了,这是陛下为夫人新挑的,送给夫人带回大理赏玩。”
宫人打开木箱,一阵珠光宝气耀着我们的眼。我什么也没有留下,一件件地都送给那些服侍过我的宫人。那些宫人同我相处了一些时候,倒也含泪接过,低低饮泣起来。
我将最昂贵的一些宝物,诸如翡翠玉西瓜、镏金步摇和金龙臂钏什么的,统统赠予阿黑娜。我想说服阿黑娜跟我一起走,阿黑娜温言笑道:“阿黑娜的亲人都不在了,这里再不好,也是阿黑娜的家,就让阿黑娜埋骨这弓月宫中,守护女太皇和可汗吧。”
她回头对所有的奴婢说道:“夫人今日出发,陛下密令,以皇后仪出宫。”
神清气爽的卓朗朵姆走了进来,打破了屋里离别的气氛。
她大声炫耀着段月容对她怎么怎么热情,几乎让她担心肚子里的宝宝。我木然地看着她恢复了一脸的趾高气扬。
她乘人不注意,拉着我的手,轻轻道:“在这里多亏姐姐帮我,我才会活着见到太子殿下,从此往后,你便是我的亲姐姐。在叶榆皇宫里,卓朗朵姆一定会同姐姐手拉着手一起过的。”
我对她微微一笑,正想对她开口,阿黑娜却进来报说车马已备,请两位夫人起程。
我走出门去,却见远远停着皇后所坐的六驹马车。
阿黑娜低声道:“每逢祭祀,皇后必亲到阿拉山上取得神泉献与腾格里,这是突厥后宫千百年流传下来的风俗。陛下密令夫人冒作皇后出城,阿黑娜会送夫人出宫,还请夫人上车。”
我这才明了,张老头给我那只手镯是为了假扮皇后。
窗外一阵嘎嘎凄切的鸟叫之声,卓朗朵姆伸头向外一看,说道:“那不是姐姐的鹦鹉吗?”
胡杨树上站着一只秃毛鹦鹉,可怜兮兮地对我叫着,我一伸手,它小心翼翼地飞到了我的手臂上,脚踝上犹戴着一根金锁链,缠到我的袖子上。鹦鹉在我的袖子上亲热地蹭着脑袋,我便问阿黑娜讨了些食物喂它。
昨夜大火时,这只鹦鹉被缚在金笼子里,也不知是谁冒着生命危险把它给救了。
“先生,先生。”
两个嘴上刚长毛的小伙子,对着我大声叫着,兴奋地跑过来,是春来和沿歌。我也高兴地拉着他们俩的手问长问短。他们告诉我夕颜和希望小学的学生们都开始练武了,夕颜总拉着黄川偷懒,好几次想离家出走来找我。
我听着听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夕颜,我的女儿,爹爹也想你啊。
我出了大殿,迎面走来一身突厥劲装的朱英和孟寅,他们也来了。
两人立刻向我下跪行礼,朱英呵呵乐着,鼻子更红了。
孟寅比较夸张地扑倒在我的脚下,双手颤抖地抓着我的衣袍,大声哭泣地表达着自己的思想感情,“娘娘总算无恙,奴婢等何幸……有生之年再得见主子的天颜。”
我努力忍着笑将他拉起来,心想真不愧是宫里出来的。
不远处,齐放比较酷地抱着他的青锋剑,一脸严肃地走过来请我们上马。
我们来到马车旁,卓朗朵姆闷闷地说道:“为何殿下不一起回去呢?”
这其实也是我的问题。昨夜段月容不肯回答,可能是怕隔墙有耳,撒鲁尔到底答应了什么要求,才会放了我和卓朗朵姆两个人呢?
我的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段月容很少有事瞒我。
我牵着七夕,拉着卓朗朵姆上了车,齐放挤了进来。众人拜别之后,我的另三大长随上了马,朱英易成了突厥人坐在我们马车前,亲自为我们赶车。
我看得出齐放的神色也很紧张。马车一动,我立刻问道:“小放,究竟是怎么回事,撒鲁尔突然放我们啦?世子究竟同他谈了什么条件?”
“回主子,宫内都在秘传,女太皇又怀上了狼种,已二月有余,前几日香凝传信来,已经证实了确为事实,那腹中孩儿的父亲便是果尔仁。”
回想起女太皇昨日狩猎时呕吐的形状,原来如此,我的暗人以前也曾报我,自从撒鲁尔登基以来,果尔仁仗着仲父之名,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叶护,拥有女太皇所赏赐的乌兰巴托肥美之地,日益拥兵自重。撒鲁尔虽然表面仍尊其为仲父,但做帝皇的如何能坦然处之?
“可是那果尔仁才入弓月城不过二十天,如何是有二月有余呢?”想起那宫内地道,我恍然大悟,“是地道,那个果尔仁是从地道私入弓月城的。”
齐放点头,“正是。撒鲁尔似有察觉,心中不悦,不想,这果尔仁进弓月城为女太皇贺寿之日,更是私调了火拔部在乌兰巴托二万余众暗中潜入弓月城附近。”
他快速地看了一眼卓朗朵姆,开口道:“洛果头人同果尔仁、殿下和撒鲁尔都有联系,就在大理王登基之日,他开始投靠果尔仁。那日撒鲁尔微服私访多玛,被太子识破。果尔仁离多玛最近,却借着勤王之名,吞并了葛洛罗家的几个草原,悄然退出塔尔木,将其留给了洛果头人,可见与头人来往密切。”
卓朗朵姆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我皱着眉说道:“洛果头人见段太子败于多玛,便在撒鲁尔和果尔仁之间首鼠两端?”
齐放点头道:“正是,洛果头人以为太子忙着攻叶榆,无暇雪耻,不想太子暗中还是进攻多玛……”
“那我阿爹怎么样了?”卓朗朵姆浑身开始发着抖。
我暗叹一声。
齐放慢慢说道:“洛果头人于月前败走且末河,失踪在于阗的魔鬼沙海中,至今没有消息。”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不想在这幽深的突厥皇宫囚禁了不过数月,国际形势已发生了巨大的逆转。
卓朗朵姆软软地靠在我的身上,紧闭双目。
齐放从怀中冷静地掏出清心丸,塞进卓朗朵姆口中。
她悠悠醒来,捂着嘴哭了起来。
齐放不理卓朗朵姆,继续说道:“女太皇有了身孕,便想嫁与果尔仁,今日祭祀之际,便要公布两人的婚事。”
“朝中太皇党为数众多,撒鲁尔怕女太皇会站在果尔仁这一边,废了他的皇权,立肚子里的孩子为新帝。”我倒吸一口气,“所以他同太子结盟,让他在南边牵制火拔部,今日乘祭祀之际,要发动宫变,歼灭果尔仁?”
“正是。”齐放肃然道,“殿下说这个撒鲁尔喜怒无常,残暴不仁,狡诈多端,先将卓朗朵姆和主子送到西州安全之所,待他同撒鲁尔击破果尔仁后,亦会到西州会合。”
* * *
【注释】
[1] 突厥语:母亲
[2] 突厥语:父亲 木槿花西月锦绣3月影花移约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