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4 彩云散(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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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否曾爱一个人,爱到生死相随?】

  11 最不可追忆的,就是往事。

  当我从那颗糖丸里挣扎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头疼得像要爆炸了一样,我扶着脑袋起身,上下摸索,确定自己尚未变成大茶杯,也没变成海底泥面膜。

  抬头,不见刘护士,也不见钱助理,只见一个面容和善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着。

  他戴着老花镜,衣衫虽旧,却极其干净整洁,与程家上下一片光鲜的打扮不甚一样。此时,他的身体微微后倾,仿佛在仔细辨识着书上的字,看得极其入迷,都没觉察到我醒来。

  钱伯?

  我的大脑在瞬间短路后,又瞬间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透过老花镜,看到我端坐在床上,一愣,像是怠慢了我一般,忙说,姜小姐,您醒了。

  不是言情小说里那种掌事人装腔作势地拿捏作态,更不是电视剧里面终极BOSS高高在上的傲慢疏离,却像是一位年长的亲人。

  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以为他会挑着眉毛,斜着眼睛,严肃地用鼻孔喷我,说,姜小姐,你该走了。或者是拿出大家族的旧做派,拿捏着指桑骂槐,故作高深地说一通,比如,姜小姐,这豪门的日子,是你能想,可不是你能过的……巴拉巴拉巴拉……可,全然没有。

  他竟然是恭敬谨慎的态度。

  我冲他点点头,因觉被尊重,人也自矜。

  突然,我发现,这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不是医院。我不由将被子拉紧,有些紧张地问,这是哪儿?

  钱伯说,哦,这是程家度假的宅子,我已叫人打扫过。

  我吃惊,说,我怎么会在这里?

  钱伯笑笑,说,在医院总不如在家里调养身体方便。

  我说,可是……钱伯笑笑,说,你放心,医生、护士一切照旧。

  说完,他将书放下,摘下老花镜,帮我按了床头铃,不久,便有了回应。他说,病人醒了。

  我眼尾暗低,思量自己的处境。

  他也不絮叨,恍如无事一般,又重新细细看着手中的书。

  兀地,我似乎想起了什么,问他,我记得,有护士……说天佑他……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对程天佑的担心,如此袒露在他面前很不妥。

  钱伯似乎并不在意,说,昨晚,大少爷昏迷着,突然有了意识,喊过您的名字,可惜等我们过去时,他又昏迷了。

  我顿觉心灰。

  我有些尴尬地看着钱伯,像是为刚才的过度关心辩解一样,说,等他醒了,我就走。

  钱伯扶扶眼镜,说,哦?哦。不过,姜小姐,等你身体好一些就多陪陪大少爷,他很需要你。

  啊?我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你以为他是带着王母娘娘的簪子来划银河的,却没想到,他却是温言好语、慈眉善目一月老。

  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阮姐手艺很不错,做得一手很好的湖南菜,很得老爷心。听说姜小姐是湘乡里的,我也将她一并带了过来,照顾你饮食。

  啊?我又愣了愣。

  这态势,哪像是灭我,简直是渡我。

  不过,我还是摇摇头,郁郁地看了看窗外,低头说,不打扰了。

  我心意已定,天佑只要能醒来,我就离开这里。至于去哪里,干什么,我都没想过。我只知道,我想离开!

  这纷扰!这旋涡!这一切!

  钱伯好像并不以为意,半是探询地说,我听钱至说了,发生意外之前,您和大少爷在酒店吵架了。

  他这么一说,我更觉满心负疚,眼泪在一瞬间冲出眼眶,怕他看到,我就将脑袋别向一边。

  他却笑笑,说,夫妻年轻时哪有不争吵的?我看不管您怎么生他的气,他也为此付出代价了,您就别再跟他怄气了。

  啊?我彻底摸不着北了。

  钱伯将那卷书搁在手边,递给我一杯水,闲聊家常一般,说,姜小姐和大少爷也是旧相识了,姜小姐……高中时就和大少爷认识了?

  我不知他什么意思,却还是点点头,侧过脸,偷偷擦干眼角的泪。

  第一次见到程天佑的时候,我刚十六岁,说起来,还是一不知天高地厚的萝莉。

  他那时,风华正茂,年岁正好。不苟言笑时,是拒人千里之姿态;笑起来是春风十里,致命的魅惑。

  不必颠倒众生,颠倒一个十六岁的萝莉还是足够的。

  那一只十六岁的萝莉,有着海一样的心事,禁忌般不能触碰的人和爱恋,却都能在他那里得以放任和实现。

  他不是禁忌!

  他是爱情。

  他美轮美奂却触手可及。

  他仿佛是上天对一个有着秘密心事的女孩的特殊赐予。

  那时,每次他出现,我都感觉到心里揣着一只小鹿,它扑通扑通地在我的心里乱撞。那只小鹿啊,它长着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

  唉。

  往事……最不可追忆的,就是往事。

  它缓缓地走过,轻轻地走远,淡出时光的轴线;可念及时,却又呼啸着扑面而来,逼得人不能喘息。

  钱伯也不再多问,只是笑吟吟地念叨了句,好啊好啊,少年夫妻老来伴。

  我听得懵懵的,眼前这老人,一时间,真不知是敌是友。

  我一面喝水一面偷瞧他,心里也默默念着“少年?夫妻?老来伴?”,突然一激灵,不对,我少年时……根本就没、没做夫妻啊!

  钱伯问,怎么了?

  我一脱口,说,我们没做夫妻!说完,又觉得心虚,尴尬地小声补了三个字,少年……我挺怕钱伯想多了的,关于我和天佑相识的十六岁。

  那段再也追不回的纯白少年时光,大约会是我此生再也不会经历的绚烂与生动,我不希望它在别人的心中被演绎成一个拜金少女如何心机深沉攀高枝的故事。

  12 这和程天恩说的“钱伯是只老狐狸”完全不搭啊。

  钱伯离开前告诉我,天佑已经转出了重症监护室,现在在普通的特护病房,我当下还吃了一惊,只是没做多想。

  他说,你多去陪陪他,希望他早日醒来。

  我低头,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伤得这么厉害,我却可以安然无恙。

  钱伯说,听说小姐的背伤得也很厉害……您身体弱,也就别多想伤心事。唉,从那么高的地方摔到海面上,和摔到水泥地上是没太大区别的。大少爷颅内出血,医生说,是否能醒来……说到这里,他停住了,说,我相信他吉人自有天相。

  我猛然抬头,说,转院会不会希望更大一些?

  钱伯看着我,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他缓缓地说,我这次来,也带来了两位这方面的专家。

  然后,他轻轻笑笑,很和蔼的表情,似乎是很想结束这方面的谈话,说,姜小姐,您休息吧,不必挂劳。

  刘护士进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不过想起钱伯说的医生、护士一切照旧也就了然了,心里竟觉得他对自己周到尽心。

  刘护士给我检查了一下,又测量了血压,详细记录了一下,然后嘱咐我饮食尽量清淡,有助于恢复,就走了。

  走的时候,她偷眼看了一下钱伯,然后冲我撇嘴,轻声说,好凶啊。

  我没听清,瞪大眼,啊?

  刘护士没再敢细看我,一溜烟走了。

  钱伯目送她走后,转身对我说,姜小姐,您这里没事,我就先离开了。您好好休息,一会儿我让他们给您送粥过来。

  我茫然地点点头。

  他微微点头,以示道别,然后,踱着步子离开了。

  钱伯前脚离开,刘护士后脚蹦进来,说,唔,那老头昨晚一个大耳光差点把钱助理给抽死,骂他骂得好凶哦。

  啊?我看着刘护士。

  刘护士耸耸肩,说,可惜啊我听不懂广东话,港剧直播啊。

  刘护士一走,钱助理就给我带来了熬制的小米粥,放到简餐桌上,说,医生嘱咐了阮姐,这三五天都清淡为宜,否则容易补伤。

  我偷偷看看他的脸,似乎真有些浮肿,我忙低头装作没看到,说,我也没胃口,这样就很好。

  我看着眼前的热粥,默默地吃了几口,心有所虑,食之无味。

  钱助理似乎有些紧张,他看着我,忍了又忍,才缓缓开口,问,我父亲……他没怎样吧?

  我摇摇头,说,他人很好。

  钱助理一脸不可思议,但也没多说什么,他问,不知道我父亲跟你说了没,程总他,昏迷着,喊你的名字。

  我点点头。

  热粥荡起的雾气绕了眼,眼底是湿湿的感觉。

  13 你都死了几次了,还有命死吗?

  钱助理离开前,叮嘱我多照顾自己身体,别总这么闷闷不乐。我没说话,他便转身离开,刚到门前,他就愣了,喃喃道,二少爷。

  我抬头,只见程天恩就在门前,似乎来了许久的样子。汪四平在他身后,铜墙铁壁、金刚护体一般。

  程天恩冲钱助理点点头,说,我听说钱伯把我们姜生接出院了,料想是来了这里。

  他仰着头,一看我,故作惊讶的表情,说,哎哟,你还没死啊?我这正准备给你收尸呢,这烧茶杯的师傅都联系好了。

  我不理他。

  昨夜,他刚刚说了一番掏心掏肺的话;今天,他却依旧不改毒舌本色。

  见我不说话,他又四顾,纤长好看的手指遮住嘴巴,做不经意状,问,钱伯没给你上满清十大酷刑吧?

  我回敬他,说,他对我很尊重。

  很尊重?!对你?!钱伯?程天恩一脸冷笑。

  我仰着头,回望他,说,对!反正比某些人尊重人。

  程天恩没作声,嘴角弯起了无声嘲笑。

  他似乎不太相信,钱伯没有对我说什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话,于是,他沉吟着,思索着,端量了我和这间屋子半天。突然,目光落在凳子上的那本翻开的书上。

  然后,轻轻拿起,很无意地翻了翻,头也没抬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对元曲感兴趣了?

  我说,钱伯忘在这里的。

  忘在这里的?程天恩皱了皱眉头,波光流转的眸子,仔细地瞧着手里的书,突然,笑了,笑得那么开心,然后,他轻声骂了一句,老狐狸!

  我很奇怪地望着程天恩。

  程天恩抬头看看我,把书递给我。

  我一看,是白朴的《墙头马上》。

  这故事我是知道,讲的是古代一李姓千金小姐,因爱慕上骑白马而来的裴公子,与之私奔生子的故事。

  程天恩说,你瞧瞧,咱们钱伯看的可是第三折,特意留给他老人家尊重的您分享呢。

  我低头,只见翻开的那页书上,突兀地是一令《七弟兄》。

  ——你比无盐败坏风俗,做的个男游九郡,女嫁三夫。

  ——可不道“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我愣在那里。

  程天恩特别得意,眉毛一挑,满眼漂亮的桃花色,说,哎,这“女嫁三夫”,得对你是多尊重啊。啧啧。

  那卷书上的字,像一通巴掌劈头盖脸而来,我只觉得脸热辣辣的,胸口仿佛被巨石重重压住,喘不上气来。

  我咬着牙,不接他的话,可身体却不住地发抖,手脚瞬间冰冷,这是一种让人无从启齿的羞辱。

  无论是钱伯有意羞辱我,还是程天恩用过度解读钱伯来羞辱我,我确实被戳中了痛处。

  种种残破不堪的往事,种种痛苦的回忆,凛冽而至,似乎要将我整个人撕碎一般。

  程天恩笑,钱伯眼里,你不过就是我哥的一宠物。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不奚落你是他的修养,他尊重你?呵呵,你是有多想不开。他是不是要你多休息,多保重?我爹外面所有女人,他都爱护有加,要她们保重!宠物们保重,主人们才能开心……我大喊一句,你够了!

  这种无地自容感,就好像被人打了一千多个巴掌,却一个也无法奉还一样。

  这地方,这群人,让我感觉一刻钟也待不住了。

  我起身下床,想要逃离这里。

  程天恩一把拉住我,低声说,你要去哪儿?

  我甩开他的手。

  程天恩顺势拽回我,冷笑道,这就禁受不住了?我还以为死过一次,真就不悲不喜呢,敢情脾气还是又急又臭啊!

  然后,他回头对汪四平说,将她带走!

  汪四平上前,说,姜小姐跟我们走吧。

  我大叫,你放开我,我要自己走!

  程天恩黑着脸,命令一般,说,你不能自己走!除非你活够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程天恩。

  他将我推到床上,说,钱伯现在不动你,是因为这老狐狸还没想好最稳妥的法子!我爷爷想你死,我哥拿你当命,他自己也在权衡,到底是对老爷子唯命是从,还是唯我大哥马首是瞻,他两面都不想得罪。可以确定的是,他断然不敢明着动你,因为他不能得罪我哥!可你要是自己离开这里的话,你不是送给他弄死你的机会吗?

  我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说,机会?弄死一个我,你们还需要机会?我命如草芥,你们高高在上,我是你们富贵人生的棋子,我认命了!你们给我一千个巴掌我只能挨着!你们要我在这个故事里哭,我就不能笑!无论是凉生还是程天佑,你们要我和他分开,我们就不能在一起……说到这里,我看着天恩,凄然一笑,捧着心口,说,到了这一天,你觉得我会怕死吗?我怕的是不死!放开我,让我走!

  程天恩气急败坏,挥手给了我一巴掌。

  我直接愣了。

  我瞪着程天恩半晌,说,你……打我?

  一旁的钱助理立刻奔过来,挡住程天恩,扶着我,说,姜小姐,你、你没事吧?

  程天恩指着我的鼻子说,这一巴掌是我替我哥给你的!老子今天就告诉你,现在,你的命不是你的,是我哥的!你没资格说死!你都死了几次了,还有命死吗?!

  说完,他转身,狼目怒视,对汪四平说,把她带回医院,给我看住了!

  这时,门外传来钱伯的声音,脚步声渐近。

  程天恩佯装不知,回头对正在左右为难的钱助理一笑,清清嗓子,故意拔高声音,说,你跟钱老爷子说一声,我看不惯我哥在医院受苦,她在这里享福,我要带她回去守着我哥!

  仿佛想让自己的说辞更显真实,他狠狠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就祈祷吧!我哥要是有事,我让你陪葬!

  门外有片刻的寂静,似是思忖,紧接着脚步声轻起,渐行渐远。

  14 属于我们两兄弟的,绝不容别人觊觎。

  程天恩将我带回医院,一并带回来的还有刘护士。

  他对刘护士说,这里没你的事。

  刘护士两眼冒着桃心,搅着小手指,迅速走人。

  程天恩看了我一眼,说,别以为老子喜欢管你的烂事!等我哥好了,老子把你还给他,老子认识你是谁!

  说完,他将钱伯的书扔在我面前,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地上的那本书,它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似是无声的嘲笑。

  门外,天恩和汪四平在低声讨论着什么,我却仿佛什么都已听不到了。

  汪四平问,老狐狸居然没阻止你?

  程天恩说,将不见帅的,他才不想为了这点儿小事和我正面冲突。

  汪四平砸吧砸吧嘴,说,那也是。二少爷,你说老狐狸这么殷勤善待她,唱的哪一出啊?

  程天恩沉默了片刻,说,老狐狸怕是想让她给我哥当外室。这如意算盘,既不得罪老爷子,说不定也能得到我哥的默许,虽然没有名分,到底也算是在一起,就看……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汪四平说,就看什么?

  程天恩说,就看那清高倔强的姑娘点头不点头了。

  汪四平说,她有什么不乐意的?

  程天恩没说什么,不置可否地一笑。

  随后,他问汪四平,大哥昏迷的事情,没外传吧?

  汪四平摇头,说,老爷子也保密着。

  程天恩说,也是,这风雨飘摇的,爷爷不能不保密啊。

  然后,他叹了口气,说,现在啊,程家可真是多事之秋。爷爷年迈,时日无多;父亲万事不理,游戏人间;大哥又这样……族里人谁不惦记着这块肥肉?族人惦记倒罢了,周慕这混球也惦记,弄了个凉生来。哦,还有自己亲娘舅家也虎视眈眈的,恨不能吞了我们!如果大哥真的就这么去了,真不知未来如何啊。

  他明明是叹息着,却又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平静,语气淡淡,满是嘲弄。

  汪四平说,二少爷,这不是还有您吗?

  程天恩一笑,说,我?呵呵!

  汪四平说,二少爷您杀伐果决,这些年也没少为程家出力,哪里比大少爷差了?

  程天恩看了他一眼,说,你这是在颁安慰奖啊。老汪,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思考一下找个好的下家吧。

  汪四平忙摇头,说,二少爷,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然后,这膀大腰圆的汉子几乎快哭倒在程天恩怀里。

  程天恩闪了闪,眉头皱了皱,却不得不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也只是说笑而已。玩笑都开不得了。

  见汪四平还不收声,他眉毛皱得更紧,说,你够了啊!见好就收吧!老汪!

  老汪?汪四平收住略显澎湃的小情感,说,少爷,这称呼像狗。

  程天恩不理他,但他也懂汪四平这膀大腰圆的汉子对自己的赤胆忠心,叹了口气,说,好了,你放心,属于我们两兄弟的东西,我是绝不容别人觊觎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掷地有声。

  汪四平再次涌起的眼泪还没喷出来,就这么被堵了回去,在一旁扭捏得难受。

  他似乎有些不甘,小声说,兄弟俩的……总不如自己的,二少爷你要多为自己打算啊……程天恩眼睛一斜,说,现在你真的可以闭嘴了!

  汪四平见他动气,就立刻闪到一旁。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程天恩说,二少爷,昨个儿大少爷转出ICU的时候,我听有护士说,病房里传出了很大的动静,像是争执,还摔了什么东西……程天恩愣了一下,说,嗯?

  就在这时,他们的交谈声突然止住了。

  原来是钱助理赶了过来。

  走廊前,他和程天恩打了个照面。程天恩没再说话,对汪四平使了个眼色,汪四平便推着他离开了。钱助理尊了一句“二少爷”,目送他离开后,便进了房间。

  他一见我坐在地上,便忙上前,说,姜小姐,你这是……我默默地蜷缩成一团。地上的那卷书,让人感觉无比地冷。我没看钱助理,只说,你出去吧。

  他不肯,说,姜小姐,你这样我不放心。

  我说,我想一个人。

  他站在原地,一脸束手无策的表情。

  我抬起手,指着门口,不说话。

  他无奈,只能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15 原来,那场大火中,将我抱走的人,是他?

  我安静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抱着腿,从未有过的孤单。

  这一刻,只有床头那束粉红蔷薇,依旧倔强、沉默地盛开着,像一道温柔的目光,一曲不舍的离歌。

  那一天,它守着我,我对着它。

  直到夜幕落下,又待黎明到来。

  第二天上午,我在那束蔷薇花下醒来,发现钱助理在我面前,捧着一碗热粥,而程天恩的人,依然守在门外。

  我摇摇晃晃起身,钱助理上前扶我,被我拒绝了。

  我低头,看着昨日那卷跌落在地上的书,那卷书上的那几行字,它们带着嘲弄,诡异地微笑着,看着我。

  钱助理将粥搁在床头,说,姜小姐,你洗漱一下就吃饭吧。哦,我父亲说,你要是同意,就让阮姐来给你好生补身体。

  我笑笑,说,照顾我这个程天佑的姨太太吗?他老人家真体贴啊。少年夫妻?呵呵!“露水夫妻”才对吧!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猛抬头,问,天佑他怎样了?

  钱助理小声说,还那样。

  我失望地低下头,沉默着,无比黯然。

  无精打采地洗漱过后,我看着那碗热粥,转头对钱助理笑笑。这世界,真像一个囚笼啊。

  然后,我又笑笑,对钱助理说,好了,你不必安慰我,程天恩这贱人昨天说的对,我还有命死吗?

  我喃喃,低头苦苦一笑,我还有命死吗?

  钱助理不知道如何安慰我,他看了一眼我床边的那束粉红蔷薇,说,姜小姐,你知道粉红蔷薇的花语是什么吗?

  我抬头,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然后,我又歪着头,笑笑,带着一丝狡黠,故意像个破坏掉别人幸福的坏女人炫耀自己的赫赫战功那样,悄声说,不过啊,我知道紫蔷薇的花语是“被禁锢的幸福”。

  嗯,被禁锢的幸福,这还是未央告诉我的。

  你以为你退让,你成全,你就很高尚?在别人的眼里,你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喘气都是一种强取豪夺!

  钱助理见我如此,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扶扶眼镜,说,我本来也不知道,是刚刚看到它,就好奇在网上百度了一下。

  说着,他将手机递给我。

  我低头,看着手机,网页上的字那么清晰,荧荧在目:粉红蔷薇的花语是,我要与你过一辈子。

  我愣住了。

  我要与你过一辈子?

  我抬头,看着床边的那束粉红蔷薇,温柔而坚强,仿佛他往日的模样。

  我想起了亚龙湾酒店那一夜,那些片断如同记忆的碎片——他的拥抱,他的吻……他的臂弯,他出神望着我的那个早晨。

  他亲吻过我的眼眸,他的下巴搁在我的肩窝,小心翼翼地摩挲着。

  他说,姜生,试着爱我吧。

  ……钱助理说,姜小姐,有些话,我作为一个局外人,今天就多嘴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这些年,程先生一直把您保护得很好,就连我们这些他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您的存在。确切地说,我们知道有您这么一个人,但是却也以为只是程总的逢场作戏。

  他说,姜小姐,八年时间,程先生得多用心良苦,才能保护您保护得这么周全,才能瞒过他身边如我这些亲信的人?八年时间,如果您还能记得的话,您第一次和程先生遇到的那个夜晚,他身边是带了多少人?他是极少一个人的……可从那之后,程先生只单独在您身边出现,不要司机,也不要陪同……您可能并不知道,我父亲是个怎样厉害的角色,他如今没有对您痛下杀手,我想,他也是掂量了您在大少爷心里的分量的。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发现程先生对姜小姐的情分不同,是在程先生离城却又归城那天。

  那天,花店失火,程先生发疯了一样,不顾性命,开车撞开了门,自己被气囊给弄伤了,但所幸救出了您。

  为了您,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遗憾的是,姜小姐却在昏迷的时候,错喊成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

  那个男人对姜小姐很重要,就像姜小姐对程先生来说很重要。

  那一天,程先生很难过,因为您临危之时用手机留给那个男人的八个字是: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爱情大概不能勉强,所以,程先生把您送到医院后,就悄然离开了,让二少爷通知了那个男人来照顾您。

  我斗胆猜想,到现在,姜小姐应该都不知道,那天为救您冲进火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的男人,是程先生,而不是守在您病房里的您以为的那个男人,对吧?

  所以,姜小姐,您也应该理解了,为什么昨天二少爷会因您轻言生死而如此愤怒。

  您也确实不能再轻看自己的性命了,不为别的,就为有个男人曾肯为您屡次不顾性命!您的命确实已不该只是您自己的,权当为程先生,也请保重自己。

  从头到尾,他都不肯提凉生的名字,只用了“那个男人”。

  我愣愣的,一时之间回不了神。

  原来,那场大火中,将我抱走的人,是他?

  16 你是否曾爱一个人,爱到生死相随?

  我忘记自己是如何冲破天恩的人的阻拦,来到天佑的病床边的;我只记得当钱助理告诉我,当日花店,那个奋不顾身开车撞门冲进火场救我的人是他时,自己像是跌入了一片白茫茫的旋涡,迷茫间,心疼到死。

  回头想想,他回城后的时日里,故作的冷漠态度,刻意薄冷的言语,都不过是他坚硬的壳和尖锐的刺,用来保护他温柔破碎的心,来维系那一点点隐忍的自尊。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可是时光何以倒流!

  这是他沉睡的第五天。

  三亚的时光,漫长到可怕。

  就这样,无声地守在他的身边,心脏像是搁在热锅上的鸡蛋,分分秒秒都是煎熬。他睡在一个我走不进去的世界里。

  我轻轻地抬手触碰他的容颜,仿佛是要深深地记住一般。我怕他碎在这深深的睡梦里,我便再也寻不到。

  闭上眼,亚龙湾一幕幕再次浮现——我纵身而下,他俯身而落,毫无犹疑。

  你空有万丈赴死决心,他自有此身九死不悔!

  耳边,是风,是自由,是死亡,更仿佛是他眼睛里的不可抗拒——我不要你死。

  ……你是否曾爱一个人,爱到生死相随?

  ……我将他的手轻轻搁在我的面颊上,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说,天佑,你醒来吧。

  心是如此的灰。

  我知道,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了了。

  我就这样守着他,默默流泪。

  钱助理看着我如此消极的模样,说,你背上的伤还没好,这样下去,不等程总醒来,你就已经先倒下了。

  我没说话。

  倒下就倒下吧,最好永远不醒来。

  钱助理四下旁顾,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抬头,茫然地看着他,以后?

  “以后”,怕是我最没想过的事情。

  我低头看着天佑,说,如果他醒不了……我还能有什么以后?

  说完,我的眼泪就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像一个“句号”一般,停顿在他的皮肤纹理中,静静地。

  钱助理说,姜小姐,你别想太多了。

  我的手紧紧地握着天佑的手,他手指端的余温是我此刻最大的支撑。我是多么多么的害怕,害怕他的手在我的手里,渐渐地冰凉下去。

  我抹了抹眼泪,扭头看着钱助理说,你不必安慰我。

  我低头看着天佑,眼前闪过他随我落崖而下的那一幕,他那奋不顾身的容颜。

  我说,如果他真的醒不了,我就永远陪着他。

  我给他讲每天发生的事情,我替他看每一天的风景——春天的雨,冬天的雪,夏季的花,秋天的叶……我会守着他,给他擦每天落在他眉毛上的尘,我会看着他生出第一条皱纹,看着他白发满头……我会活着守着他,直到他,或者我的百年。

  若他先百年,我披麻葬他;若我先百年,我魂魄必来相守。

  钱助理很直接地来了一句,如果他醒来呢?

  我愣了。

  钱助理不再说话。

  很久,他才开口,说,如果,你只想到如何同一个人共死,却从未想到如何与一个人同生,那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愧疚。

  他说,如果大少爷知道自己拿命换到的不是爱,是愧疚,那该有多讽刺。

  17 她呢,是我儿子的,这辈子没跑了。

  傍晚时分,一位年轻漂亮的护士进来,准备帮他擦身。

  护士很年轻,皮肤白皙,如同牛奶上漂着玫瑰花瓣。这句形容是我高中时在一本漫画书上看到的,便再也忘不掉。

  漫画书的名字叫《凡尔赛的玫瑰》。

  那是我看过的唯一一本漫画书。

  漂亮的护士一进门,看到我,就露出很职业的微笑。

  她说,我要给病人擦身体。

  钱助理说,呃,我先离开。

  我收起了恹恹的情绪,红着眼睛,说,我也离开。

  离开的时候,我回了一下头,想到那护士要扒光这个男人,顿时有种蒙受了财产损失一般的感觉。

  我突然想起了柯小柔,他曾经做过护士。那一刻,我竟然觉得男护士其实真的挺“天使”,然后又一想,也不对,要真让柯小柔帮他擦身体,还指不定出多大的乱子。

  钱助理转头,看着我满脸古怪的表情,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这才把眼睛从漂亮护士身上移开,推门走人。

  回到病房,才觉身体伤痛疲累。

  钱助理捡起地上钱伯的那卷书,说,姜小姐,您休息吧。

  他转身欲离开,却又停住了步子。

  我问,怎么了?

  他低头瞥了一眼手里的书,说,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什么奔奔聘聘、妻妻妾妾、配与不配,能让一个男人为她舍生忘死,能让一个男人兴起与她过一辈子的念头,她便是那个男人心里的妻子。

  他说,婚书也罢,戒指也好,偷不走、换不去的,只有男人的心。

  说得好!

  嗯嗯!说得好呀说得好!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喝彩声。

  我回头,未见说话的人,却见门外程天恩的人全都向后避退了几步。

  不过,我说,小钱同学,老钱这辈子就只顾着关心他的大少爷去了,就没好好教过你,你什么时候学会教人家好人家的姑娘学做妾了啊?

  随着这充满戏谑味道的声音,从门口走进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懒洋洋的,旧上海十里洋场老花花公子的腔调,他一面拍着巴掌一面走了进来。

  奇怪的是,门外天恩的人,竟然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很敬畏他的模样。

  这陌生的中年男子衣衫熨帖,蓝灰色的衬衫隐约着古龙水的味道,淡淡的,并不逼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没有一丝不妥帖。

  他环顾了这个病房一周,唇边挂着笑,最后目光才落在我身上。

  那是一张保养得极为用心的脸,目光之中,都透着一股风流不羁,却又有种天生的坚毅在里面,眼角眉梢,隐隐透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

  我疑惑地看着他,隐隐有些不安,又望了望钱助理。

  钱助理的嘴巴张得老大,显然也是愣了神,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刚要称呼来人,却被对方轻声“嘘——”了一下。

  他说,我想和她单独谈谈。

  钱助理微微迟疑,却只能点头,然后看看我,离开了。

  我的心直接沉了下去,钱助理和天恩手下人的态度,给了我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这人……是天佑的父亲?

  他看着我,笑了笑,将身体很自然地靠在床边,说,你就是姜生?

  你是?我回过神,看着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他就是有再好的容颜和气度,像这样闯入别人的私人空间也不会太受欢迎,所以,我的语气中隐约有着不满。

  他倒并不在意,看着我,反而说,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没回答,只是昂起头,回视着他。

  他见我这般,竟突然笑了起来,说,我不过是过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一个男人急火攻心到一口气上不来,竟咳出血来。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他笑笑,说,果然还是漂亮的,没浪费你父亲的好皮囊。

  我看着他,越加惊异,说,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父亲?

  他并不回复我,只是喃喃自语,像是在认真地回忆似的,说,啊,你父亲,你父亲当年可是你们那儿四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才华横溢,英俊潇洒,只是可惜……可惜啊……那时,我只是觉得这人诡异,却并不知道,他那句“可惜”的背后,断下的是“可惜啊,他不该碰我的女人”。

  我皱着眉头,说,你到底是谁?

  他不管我的质疑,笑笑,毫不掩饰自己的轻狂,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啊,得善待他。

  说着,他指了指门外。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他却瞬间将手缩了回来,冲我戏谑般笑笑,别看了,看不到的。哈哈!少安毋躁,他一会儿一定到。

  他看看我,拍拍身上,捶捶腰,说,好了,姜生,我的好儿媳,我先回避一下,那小子一定不想见到我在这里。这儿女啊,真是父母前世的债啊。

  末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着留下一句话,你说啊,这算不算是姜凉之对我的补偿啊?哈哈。

  我被他绕得云里雾里,他却转身走人了。

  我转头,看着他走到门口。

  他站在那里,冲钱助理招招手,钱助理走了进来。

  他冲钱助理笑笑,说,我跟你说啊,别总有事没事撺掇着人家小姑娘给你们家那啥做妾,她,是我们家未来的儿媳妇,不能给你们做妾。

  钱助理有些挠头,却还是纠正了他,说,周部……不……周老板,她是我们程总的……女人。

  被称作周老板的人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挑挑眉毛,说,好吧,好吧,以前是程总的女人,现在是我们家的了。

  钱助理也被他弄疯了,口不择言地说,她是程太太。他言之凿凿的模样,仿佛我被明媒正娶了一般。

  程……太太?周老板皱皱眉头,然后回过味来,颔首笑笑,说,没错,是程太太。

  钱助理刚要再说什么,却见他拍了拍钱助理的肩膀,颇有一种“节哀顺变”的感觉,说,话呢,我今儿就撂这里了,她呢,是我儿子的,这辈子没跑了。甭管周太、程太,她一定是我儿子的!不就一破称呼吗?程太太也很好,我喜欢,很好。

  钱助理欲哭无泪。

  周老板说,你别这表情看着我,奔丧呢?我跟你说,你要是惹了我不高兴,我就去给你们少爷拔了氧气管,让他有命来,无命走!

  我应激反应一般,说,你不能伤害他。

  他回头看看我,扯嘴一笑。

  18 我却不知,他已是程家的三少爷啊。

  直到他离开,我才从满头黑毛线中回过神来。虽隐约猜测到了,却也不敢断定,我问钱助理,他是谁?

  钱助理冲我苦笑了一下,说,周慕。

  我脱口而出,陆文隽的父亲?

  钱助理点点头,然后又补了一句,也是三少爷的父亲……三少爷?我愣了愣,一时间脑补不上这剧情。我只知道程家有两只“少爷”,程天佑和程天恩,却忘了还有一“舅舅不亲、姥姥不爱”的表少爷——凉生。

  我并不知道,凉生和程家相认期间,还有一段纠葛。

  最初,程方正一直以为凉生是程卿与姜凉之所生,所以,多年来,他也任凭凉生漂泊在外。

  直到很多年后,他是思女心切也罢,另有打算也罢,总之,他翻看了爱女的遗物——一本日记,这才知道,他有个血脉金贵的外孙,这个外孙身上流淌着根红苗正的红色家族血液——他是周慕的儿子。

  当年程卿被周慕强暴,珠胎暗结。

  于是,程方正才开始急忙寻找这颗程家的沧海遗珠。

  寻到后,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周慕,周慕欣喜若狂。此生失去程卿,本是他生命中无边的遗憾。这遗憾,却在二十年后,因一个十九岁翩翩少年而得以圆满。

  这件事情,再次加固了程家和周家的关系。

  程方正与周慕一起竞标了澳大利亚的三家磁铁矿的开采权,赚得盆满钵满,解除了程家当时因为时风集团外汇合约巨额亏损事件陷入的困境。

  最初,周慕一心想要凉生认祖归宗,但程方正却不肯。他认为如果让凉生改姓周的话,无疑是对外宣告,他的爱女程卿曾与有妇之夫周慕有不伦之情,程家不免蒙羞,况且,这也会损害周慕的声誉,影响他的仕途。

  周慕这人虽从不拘繁文缛节,更不会在乎程家是否蒙羞,但他却极为珍惜程卿,不忍污了她亡人名声。

  程方正也正是利用了这点,才得以让凉生从了程姓。

  两家约定等过些年,时机成熟了,再告诉程三公子,他生身之父是周慕一事。此前,只把他送往巴黎,让他一面读书,一面跟周慕学习做生意。

  其实,说到头来,程方正是个纯粹的商人。

  寻找凉生,程方正心怀目的;而让凉生从了程姓,程方正亦是怀有其他目的,并非真是为了亡女程卿的名誉。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且说,我当时一时没反应过来,程家何时多了一个“三少爷”,便问钱助理,三少爷是谁?

  钱助理看着我,良久,才缓缓地回我,三少爷就是凉生。

  我愣了。

  哦哦,对哦。

  我本该知道的啊。

  凉生和陆文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他是周慕的儿子。

  可是,我却不知,他已是程家的三少爷啊。

  三少爷?

  呵呵。

  我苦笑了一下。

  这些日子,“少爷”“老爷”“管家”的,我仿佛被关进了民国剧里一样。

  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生活里压根就极少这类称谓了,当然,怪我不够高端,现在总算脑补齐了。

  唉。

  心里千百种滋味,却不知如何形容。

  19 几步路,千山万水。再拥抱,物是人非。

  钱伯踱着步子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黯然神伤。他指了指那些守在门外的人,问钱至,这是?

  钱助理为难了一下,说,嗯……是二少爷怕有人惊扰了姜小姐。

  钱伯笑眯眯地点点头,未置可否。

  钱助理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试探着说,刚才,周部长来过。

  钱伯显然吃了一惊。

  不过,他随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像是告诉钱助理一般,沉吟了一句,嗯。前两天老爷子说起过,他已经回国了。

  风头过了,周慕熬过了这一劫。

  周家为此多方周旋,虽然是元气大伤,却也保住了根本。

  当时,周慕避难法国的时候,苏曼失去依附,在没有攀上其他更高的枝头时,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背叛,生怕周慕渡过此劫后,她没了好日子过。所以,当初为了换取某些角色和利益时,她宁可出钱找小九她们替自己陪导演、制片啥的,也不主动献身。

  想到小九,我的心不由沉了一下。

  钱伯似乎觉察到我的脸色有变,忙问,姜小姐,你没事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直接转脸对钱助理说,我有些累,想休息了。

  钱伯愣了一下。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扰声,原本半掩着的门被“哐当”推开了,声响有些尖锐,我不悦地回头,却只见,凉生站在门外。

  一身风霜。

  我定定地,愣在了那里。

  他看着我,几乎是不敢相信的表情,满是血丝的眼睛在瞬间湿润。他没说话,几步走上前,一把将我揽入怀里,紧紧地,紧紧地,再也不肯放手。

  几步路,千山万水。

  再拥抱,物是人非。

  他的眼泪瞬间跌落在我的发丝间。

  他哽着,说不出话来,只有喉咙间强忍的痛苦的喘息声,响在我的耳边。

  这个突来的怀抱啊。

  这么迟,却还是来了。

  还是来了,却这么迟。

  我的眼泪也一下子落了下来,沾满了他的衣衫。

  我吞着泪,嗓子憋得生疼,却不敢哭出声音。

  半晌,他抬起头,将我的脸轻轻捧着,那般小心地端量着,仿佛触碰的是一场镜花水月,合上眼,一切又将化成泡影。

  他漂亮的眼睛噙着泪花,好看得如同那本我唯一看过的漫画书里的男主角一般。

  他那么认真地看着我,细长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轻轻地,终于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喃喃着,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说完,他的眼泪又重重地跌落。

  在我的衣衫,他的襟前。

  他再次将哭着的我拥入怀里,紧紧地抱着,再也经不起失去一样,喃喃道,我怎么可以把你一个人丢下啊?他说,这样的错误,我十九岁时就犯过,怎么能一犯再犯啊?他说,我怎么能?我怎么能!

  在他心疼的自责声里,我哭出了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旁久站的钱伯轻咳了一声,钱助理的视线从我和凉生身上转向了他。

  他踱步上前,微微欠了一下身,对着凉生客气有度地招呼了一句“三少爷”。

  凉生礼貌地点点头。

  他已经习惯这种大家庭里的人情冷暖——最初被认归时,他莫名地成了三少爷,后来不知为何又莫名地被称作表少爷,再后来,又是三少爷。

  现在,他知道了,这一切,都与一个叫作“周慕”的男人有关,这个男人的起落,注定了他的价值几何。

  在程家,亲情是个稀罕物,求不得。

  钱伯转脸,不急不慢、不卑不亢地清了清嗓子,对我说了那句刚才没说完的话,姜小姐,我过来是想告诉你,大少爷他醒了。

  20 因为你就在我心里,死亡也夺不去。

  钱伯的话,让我的身体一僵,泪水未干,人已惊起。

  我条件反射一般,从凉生怀里挣脱,几乎是一路飞奔,跑去天佑的病房,根本没注意自己还光着脚。

  凉生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我冲到他的病房时,却只见空空的床位,已不见他的踪影。

  凉生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

  钱伯急匆匆地跟了上来,见我惶惶的模样,很淡然地说,我忘记跟姜小姐说了,大少爷已经被我接回宅子里了。

  我疑惑不解地问,可他刚醒,身体怎么能……钱伯说,大少爷醒来后,身体虽然虚弱,但到底是盛年,医生说无恙,我就将他接回宅子里休养了。

  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总觉得有种蹊跷。

  我说,我想看看他。

  钱伯说,嗯,大少爷吩咐了,他想先好好休息一下。

  我皱眉,什么意思?

  钱伯说,姜小姐别想多了。大少爷吩咐,小姐可以先休息。明天下午三点,他想见你。

  我看着钱伯。

  心里的郁闷,什么话你就不能一气说完啊!

  你就说一句,他醒了想先休息明天下午三点见我会死吗?!

  钱伯看了凉生一眼,说,姜小姐不如一起,跟我回宅子?

  我张张嘴,种种蹊跷让我不安到了极点,确实恨不能立刻奔去一探究竟;而当我的目光接触到凉生的眼睛,他那萧瑟的目光,和风尘仆仆、倦容满面的脸……最终,我没有接话,转身,默默地从钱伯身边走开了。

  钱伯并不死心,跟了出来,他说,姜小姐,宅子里住的地方还给您备着呢,不如这就让司机送您过去。明日里,见大少爷也方便。

  我没说话,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心思千头万绪,如鲠在喉,却不知如何说起。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它们就这样裸露着,这时,我才觉得地板很凉。

  凉生默默地走上前,俯下身来,将那双一直默默握在手里的拖鞋从身后拿出,轻轻地放在我的脚边。

  不亲昵,亦不疏离。

  而就是这份恰当到不能再恰当的分寸,更让我难过,想要抱着谁痛哭一场才好。

  钱伯在一旁冷眼看着,末了,他再一次重复,说,姜小姐,住处已经准备好了,您看,您是不是住过去?这样大少爷也能安心。

  然后,他又转头对凉生说,家里有大少爷房里的女眷,同居一处也不方便,三少爷,我就让钱至给你准备酒店吧。

  谦恭有礼,却拒人千里之外的替他主人宣示主权。

  凉生看了看他,淡淡地说,我的事情一向有老陈照顾,就不烦劳钱伯如此操心了。

  钱伯看了他身边的老陈一眼,笑呵呵地说,三少爷到三亚这么大的事情,陈老你也不跟我们说一下。我们做下人的没照顾周全事儿小,三少爷这要是因我们的怠慢出了什么差池,那麻烦就大了。

  老陈稍有尴尬,他曾是程老爷子的人,被委派照顾凉生,实际上是把每日凉生的作息起居事无巨细地一一汇报过去。

  凉生羽翼渐渐丰满,自然不甘心生活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所以,老陈两下权衡,不得不做出选择。

  很显然,在程家盘根错节的新旧势力之中,他选择了做凉生的心腹之人。

  虽然钱伯当面诘责,但老陈到底是圆融之人,他直对钱伯叹气,满腹委屈的模样,说,我当然是时时刻刻谨记老爷子训导,事事都以三少爷为大。我哪里能不知道他老人家关心爱护三少爷,十九年骨肉离分之憾,恨不能事事亲替?所以,一直以来,我也厚着脸皮事事跟他老人家那里叨扰,也没少让钱老你也跟着费心费力。唉,只是这次……唉!不知哪个挨千刀的,给三少爷寄来一份儿三亚的报纸!三少爷不看还好,一看报纸就看到姜姑娘的事啊,急火攻心,咯了血。

  这是强撑着来到三亚。我光顾揪心他身体,哪里有半点精力做其他事情?

  说到这里,老陈眼里挤出了几滴泪。

  钱伯愣了愣,不知为何瞪着眼睛狠狠地挖了钱至两眼,钱至故作迷茫地回望着他的老父亲,说,报纸不是我邮寄的!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迭,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钱伯恨到不行,却也不能发作,只能转头顺着老陈的话,满眼关切,对凉生咳血一事嘘寒问暖,一副骇然了的模样,最后,转头对老陈感慨地说,这也难怪,两兄妹从小相依为命,也真的是兄妹情深。

  他话里有话,意味深长。

  我擦擦眼泪,转脸对钱至说,麻烦你跟钱伯说一下,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因为那本书,我对钱伯印象已然坏掉。

  钱助理有些尴尬地看看我,又看看钱伯,然后讪笑着硬着头皮对钱伯说,爸,您看三亚这边的事情这么大,当红模特出事了,公关公司刚来电话,说是比较棘手……棘手?他们收钱的时候怎么不嫌棘手?钱伯冷笑,并不理钱至。

  钱至只能继续赔笑,说,爸,难得您老人家来了,不如给儿子指点一二,我也好跟着学习学习……钱伯看了看他,说,学习?呵呵!怕是我得跟你学习了吧!

  钱至尴尬地笑,说,哪儿能啊。爸,您这边走。

  钱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说,我先去处理这边的事情了。你们兄妹难得劫后相聚,我也就不做打扰了。

  然后,他就踱着步子,跟钱助理离开了。

  他们走后很久,我都一言不发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凉生就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老陈看着我,欲言又止了半天才说,小姐啊,先生他……受苦了……他一直称呼凉生“先生”,从不冠以姓氏,许是凉生对那个姓氏颇有抵触。

  他说,唉!不知道哪个该下地狱的,给先生邮寄了一份三亚的报纸,好巧不巧是三少爷离开三亚那天的报纸。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那报纸上面用红笔划了的《寻尸启事》,是姜小姐的姓名和身份证号。那是先生离开三亚时没来得及看的报纸啊!先生又急又气又懊悔,急火攻心,当下就一口鲜血……老陈还没说完,凉生就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下去了。

  老陈看了看我和凉生,叹了口气,就悄悄退后,默默离开了。

  我看着凉生,想哭却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他。

  夜那么长,月光那么凉。

  他的身影,宛如绽放在无边凉夜里的水中花,惊心动魄的美。

  但我知,触手即碎。

  不知过了多久,凉生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并没看我,眼睛直直看着远方,问,你很担心他?

  我没说话。

  他低下头,眼角微微下垂,睫毛抖动着,扯起嘴角轻轻一笑,表情有些疲惫,说,其实我该知道啊,却总是心存侥幸。

  我沉默。

  半天,我率先打破了沉默,问他,陈叔刚刚说你……他一笑,不置可否,说,急火攻心了。

  我暗自饮泪,说,如果死的真是我,不是一了百了了吗?

  他苦笑,一了百了?我也想。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我哭着说,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这样。

  他笑笑,看着我,说,怎么跟临死遗言似的?

  我看着那间天佑曾待过的病房,良久,低头,缓缓地说,其实,你一定不知道,他若死了,我也不会活了。

  他直直地看着我,说,我只知道,你若死了,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我仰起脸,看着他。

  他说,因为你就在我心里,死亡也夺不去。

  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他不再看我,抬头仰望着窗外的月亮,侧脸俊美异常,就如同今晚的月光。

  我知道,这月光,此后经年,永在心上。

  21 你啊,总喜欢用他伤我。

  那个夜晚,我在极度不安中入睡。

  梦到了天佑。

  梦到他躺在床上,这些时日的病容那么清晰地印刻在他的脸上,似是睡着了,月光之下,他的脸苍白而安静。

  我就这么傻傻地看着他,不敢惊扰,只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钱伯不知从何处走过来,像地府里走出的一团影子,带着潮冷之气,他轻轻说了一句,大少爷,姜小姐过来了。

  他似乎是听到了,虚弱地点了点头。

  然后,依然疲惫地阖着双目。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望向我,那眼睛如同无底的黑洞一般。他轻轻地喊了我的名字,姜生。

  他说,他们都说你很好,可我不放心。

  他的声音很轻。他话音一落,我的眼泪刷地又流了下来。

  我握着他的手,紧紧地,我想说“我很好,你不要担心”,可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涕泪交流间,只能轻轻喊着他的名字。我哽咽着,天佑——他望着我,手背似乎触到了我眼泪的冰凉,他说,你为我哭了?

  他说,原来你会为我哭。

  他说,别哭,别哭。

  然后,他抬起冰凉的手,轻轻地,摸索着向前,试图触碰我的脸,试图给我擦去脸上的泪,那么心疼的表情。

  钱伯抬眼看着他,轻咳了一声,说,大少爷,三少爷也来了。

  天佑的手在空中明显一顿,最终,还是缓缓地触到我的脸庞,给我擦去了眼角的泪。他冲我努力地笑了笑,满眼怜惜地看着我,像是看一个小孩子一般。

  他说,你啊,总喜欢用他伤我。

  然后,他就在我的眼前碎掉了。

  就像风化掉的石像。

  ……我惊惧地哭喊着他的名字醒来,只见白茫茫的三亚五月天,凉生在我床边。

  他送到我面前的是,一碗清粥。 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4 彩云散(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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