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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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你记得我,却不记得你爱我。】
27 该有多好啊。
如果世间有一种橡皮擦,能抹掉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该有多好啊。
28 他看了看窗外,说,我会尽快带她去法国的。
回城之后,我突然高烧不断。
三亚那场大雨,引起了肺炎。
高热反反复复,从未彻底退下。
打针,吃药,输液。
还原型谷胱甘肽粉、痰热清注射液、莫西沙星氯化钠这类顶级抗生素都用过,始终无效,却又查不出高热原因,医生束手无策。
一周后,医院竟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凉生一直守在我的身旁,他的手轻轻地抚摸过我的脸,他说,你一定要好起来。好起来,我就带你去法国,去巴黎,带你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嘴唇发干,问他,永远?
他点点头,说,永远。
永远是个美丽的词,所以,我们才会贪恋它。
可它却也是个脆弱的词,现实倾轧之中,一触即碎,所以,我们才会痛不欲生地难过。
钱助理也从三亚回来了,并到医院看我,还送了一盒芒果。
芒果这东西,目前对我来说,是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水果。
因为我离开三亚那天,钱助理居然出现了,来给我送行。车缓缓开动驶向机场的时候,他突然跑上前,将一颗芒果扔到我怀里。
他说,姜小姐,你要好好保重。
一颗芒果啊!亲!都要自提不带包邮的啊!亲!还要好好保重啊!别的女人一夜换来一堆钱,换了玛拉莎蒂,我陪程禽兽一夜就换了一颗芒果?!还是一颗鸡蛋芒啊亲!你给我一颗大一些的青芒王你会死吗会死吗?
……病床前,凉生警惕地看着他,语气不悦,说,你来干什么?!
你们是不是以为下面的剧情是,钱助理带来了那禽兽痛彻心扉的悔悟?
——我对不起那女人,现在我想通了,我要拱手天下,只为换她一笑!没了她,得了天下又如何?吃再多大蒜都没滋味!
又或者:其实我得了绝症,只是不想拖累她,才狠心决绝、冷酷无情、邪魅狂狷等一切言情小说里颂赞男主角的形容词地逼着她离开的啊。如今我要死了,只想见她一面……你想多了!
钱助理说的是,我来通知姜小姐尽快回永安办离职手续。
啊呸!
那些日子,我像是一个躲在躯壳里再也不愿醒来的魂,苟且偷生在另一个迷迷瞪瞪的世界里。
迷糊间,我问凉生,我会不会死掉?
凉生说,不会。
我望着他,很久,我说,哥,如果我死掉了,一定把我藏起来,我不要被抓回去烧成俩大茶杯……凉生愣了愣,不知道我为何对茶杯怨念如此深,但他还是很笃定地对我说,你不会有事的。
我就睡着了。
突然,我又非常不安地醒来,我说,还有,我死了,一定不要用芒果给我摆供啊……十几天后,当我以为我要永垂不朽的时候,这场诡异的高烧居然褪去了。
像是经历了一场梦,一场劫。
我没像故事里的女人那样,被程天佑这个薄幸男折磨到心神俱废地死翘翘。
只是,两次肺炎之后,声音沙哑得有些像鸭子。医生说慢慢调养,或许会康复。饮食要清淡,多注意休息。
然后,在凉生的要求下,医生给我列了一大堆饮食注意事项。
我出院后,凉生将我从三亚回来的消息告诉了朋友们。
他隐瞒了所有,对于我为什么长时间的“消失”,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表示,她淋雨引发了一场高烧,住院了。
这天下午,北小武和金陵屁股上插着火箭就跑来看我,八宝不负众望、毫无意外地挂在北小武屁股后面。
八宝说过,攻克北小武这座神圣庄严的冰山,是她全部的爱情梦想,而小九这个巫婆,是盘踞在这座冰山上的终极大BOSS。不过亲们,你们要放心,我会越挫越勇的。
柯小柔说,这是脸皮厚。
他们三个赶到的时候,我正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
反正出院后这几日,我也一直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完全是一副大病初愈后的呆滞模样,不言不语,沉溺在一个别人怎么也走不进去的世界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北小武站在卧室门口,转头对凉生小声说,看样子真烧得不轻,瞧这成色,皮焦里嫩,都成烤鸭了。
八宝说,傻逼,那是没做好防晒。
凉生没说话。
他们并不知道,在过去的这段日子里,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所以才如此乐呵地贫嘴开玩笑,一如从前。
倒是金陵发觉了古怪,她先是埋怨凉生,我生病住院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告诉他们,然后,她又悄声问凉生,她在三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冬菇在她的怀里,傲娇地舔着爪子。
八宝晃荡着她两条筷子一样的小细腿,一面抚摸冬菇,一面问,凉生啊,你们家姜生怎么弄得跟坐月子似的?
北小武就戳她,说,会不会说人话啊?
凉生看了看她仨,又看了看我,说,没什么,淋了一场大雨。
末了,他看了看窗外,说,我会尽快带她去法国的。
他这句话说得极突然,前后毫无关联。
金陵他们都没回过神来,一齐愣了愣,相互交换了眼色,看了看床上的我,想问什么,却都没有问出口。
29 北小武很激动,他揪着凉生的衬衫领子说,她叫你哥啊!
金陵报社里晚上加班,所以,她很早就离开了,说晚些再过来。
北小武是美术组的,就没有金陵那么忙,所以他就留了下来,和凉生一起吃晚饭。
我醒来后,听到有外人的声音,就走下楼,见北小武正在厨房里狠命地剁一只鸡,表情之狰狞,像在报杀父之仇。
凉生在旁边做意面,唇角温吞着无奈的笑。
八宝抱着冬菇在一旁,瞧着北小武,说,哥们儿,你鞭尸呢?
北小武说,熊孩子,你怎么说话呢!一只鸡,一心赴死,只为了成为你的腹中餐,这是大爱啊!大爱!是不是啊凉生?
凉生不想被他们搅和进去,就没应声。
但北小武依旧没有放过他,他转头,看着凉生,说,你让你们家庆姐去照顾未央?前女友啊!那是什么?!是地雷!是炸弹!是宇宙大杀器!
八宝挤眉弄眼地说,凉生这是故意将庆姐弄走,好清清静静地享受二人世界……北小武说,一边去!你懂什么!然后,他转头问凉生,哎,我说,你不是打算给未央那丫头养老送终了吧?哎——姜生……他的话说到半截,就发现我已经下楼,正站在厨房门口。他忙上前,说,你、你怎么下床了?
八宝蹦过来,说,哎呀,姜生,你醒了。哎,快跟我说说,模特大赛好玩不,听说有好多有钱的公子哥啊……她话没问完,就被北小武扒拉到后面去了,说,熊孩子,能不能让人省省心?!
我冲他们笑了笑,说,你们也在啊。然后我对凉生笑道,哥,我觉得我的身体好了很多,我想搬回自己的房子。
我这突然的一笑,差点把凉生吓出心脏病。
一场遭遇,心智迷蒙;十几天的大病,浑浑噩噩;现如今,一下床就对你笑,让谁谁也害怕。
北小武看了看我,说,哎,哎,不是!你、你叫他啥?哥?你还叫他哥?我不是……你们……哎,还有姜生你嘴巴里含着啥,声音怎么这么怪啊。
凉生连忙走过来,推开在那里啰唆的北小武,说,你少说两句!
北小武有些懵,说,哎——我——凉生看着我,有些担心,似乎此刻我的脸上不该有笑容一样,他像看一个回光返照的病人一样看着我,说,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竟像是从没发生过什么一样,说,没事啊。
没有三亚的那场风雨,也没有这座城市的高烧。
北小武挥着那把刀,刀上还卡着那只没剁开的鸡,油腻腻的手拍了拍我的脑袋,连护发素都省了,说,傻了!一烧烧十多天,还没事?!你没死那是老天不收!
凉生一把扶住我,冲北小武说,你轻点!
北小武转头在凉生耳边小声挤对道,哟,这么关心哪!快拖回房间里去检查检查吧,看看胸是不是都烧成糖炒豆子了。
凉生脸色一沉,北小武忙改口说,非要逼我说假话吗?!好吧,烧成烤面包。说完,他转身很贱地从冰箱里拿出一团面包问凉生,吃不吃?
凉生不理他。
我懵懵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凉生说,没什么。
那天,凉生没有直接同意我搬走,他说,留在这里吧,我好照顾你。就算你要搬走,也等去医院复查后吧。
我却突然歇斯底里起来,发疯一样冲他喊,你为什么一定要管我的事?!我的事情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我哭着蹲在地上说,放过我吧!
这一切来得毫无征兆。
整个房间一片静寂。
我却又突然站了起来,安静极了,安静得像秋天的树叶,那么温顺,就好像刚才那个发疯大叫的人不是我一样。
我理了理被我抓乱的头发,说,好的,听你的,哥。
凉生看着我,是惊愕,是小心翼翼的探寻,却最终沉默。
北小武也很激动,他再次揪着凉生的衬衫领子说,她叫你哥啊!
我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激动,按照他的激动程度,此刻他抓住凉生的衬衫该配的台词应该是——你这个狠心的人儿啊!我怀了你的孩子了,你却要跟我分手!你让我们娘俩怎么活啊。
我转身,跟愣在一旁的八宝打了个招呼,我说,HI。
八宝都快哭了,跟躲鬼一样躲着我,在北小武身后,拿起冬菇的猫爪冲我挥舞,冲我说,HI。
我回头对凉生说,哥,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找金陵陪我一起住。
八宝忙不迭冲上前,说,我陪你吧!
北小武就冷哼,说,就你?一天到晚穿得跟求野战似的,跟你住,凉生就更不放心了。
八宝一脸“你大爷”的表情,却也没还嘴。
那一天,是我做的饭。
我将这三尊雕塑轰出了厨房。
一种叫作“贤妻良母”的基因在我身上突然苏醒。
北小武看着我,问凉生,她是不是烧傻了?我这辈子,从小到大,从魏家坪到这里,就没见她去过厨房啊。
八宝悄声说,噗!我觉得她这么母性泛滥,情绪反复无常,八成是怀孕了吧。
凉生脸一黑,北小武连忙拍了八宝脑袋一巴掌,不说话你会死啊!
为了证明我没被烧傻,我刷刷刷,一鼓作气制了六个菜:紫苏煎黄瓜,鱼香茄子煲,苦瓜酿肉,法国郎酒三杯鸡,火腿娃娃菜,丝瓜蛋汤。
北小武落座一看,说,妹子啊,哥我从来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吃上你做的菜啊。
八宝咬着筷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桌子上的菜,吭哧了半天,说,你在三亚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怎么净跟条状物过不去啊?你瞧瞧,六个菜里五个菜都是……凉生脸色一正,说,好了,吃饭。
30 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
就在凉生以为我会一蹶不振一段时光之时,我却出奇的平静,平静得就像那些悲烈的故事,从未在我身边发生过一样。
没有背叛与伤害,没有死亡的狙击和步步相逼,没有不堪回首的羞辱与折磨……简而言之,没有万安茶和小芒果!
仿佛一切都已被遗忘。
我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着,平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平面。
逛街,喝茶,做蛋糕,收拾家,遛冬菇,刷微博,发朋友圈,拍各种渣照强暴朋友们的眼球,周末去福利院看望小绵瓜,闲来无事买一堆花儿回来做老本行——插花。
甚至,还私会了前员工,亲爱的薇安。
咖啡厅里,魁梧的薇安坐在我的对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表示对凉生惦念不已,哭得跟只金刚芭比似的,我顿觉我哥的魅力真大,和高中时一样,走到哪里,都是一群女孩子躲在他身后叽叽喳喳。
就在我暗叹薇安对我真好,都离职了还不忘我这个落魄的前度老板,还乐意请我喝咖啡,倾诉心声之时,薇安从她那小巧的手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带着一种类似于关心,又混合着八卦、诡异的幸灾乐祸以及一小部分心疼的情绪对我说,姜,这男人啊,到底都是靠不住的啊!
说完,她就捂着眼睛大哭,一面哭,一面从指缝里偷瞧我。
报纸上是程天佑的花边新闻,说的是情场浪子总有终结日,当红女模特欧阳娇娇三亚意外殒命,素与女明星们不断传绯闻的程禽兽终于是抵死伤心了一回,日渐消沉,不再在公共场合露面。欧阳娇娇是日前五湖星空的新晋红人,被誉为新一代女神,吸金能力非常,传闻她是程公子的新女友。此次欧阳娇娇出事,程公子痛失爱将,伤心不已,已停止了一切公开活动。对此传闻,五湖星空的相关发言人并未正面否认。
报纸上配以程天佑戴着墨镜、独自一人落寞的偷拍照片,然后罗里吧嗦地细数他的各大情史,某名媛、某明星、某模特……辅以照片,声情并茂。我和苏曼赫然在榜,不过,对我的阐述版面最小,用的只是一句话——传闻程公子口味突变,大概厌倦了活色生香的明星、女模,包养了一名十六岁的妙龄少女。对,用的是“包养”。
我都佩服自己,居然可以如此耐心地看完了这些文字。
像一个旁观者。
我抬头看着薇安。
薇安也看着我,那表情就是:给点反应啊,姜。
我毫无反应。
薇安抓住我的手,说,姜!痛到深处是无声。我知道!男人到底薄情。程天佑!是我错看了他!
她说,你要是想哭,我就借你我的肩膀,虽然我也是一弱女子……我拒绝了她,我拍拍她厚实的肩,说,薇安,你这么弱,我不能!
就这样,整个五月过去了。我一刻都没让自己闲下来。
很忙,真的很忙。
六一儿童节那天,我做了蛋糕,给小绵瓜送过去一些,和王浩打了个照面,那少年依旧冷着脸;然后请了各位兄弟姐妹前来品尝我的手艺,其中包括薇安。
薇安捧着胸口说,她不能!她怕看到凉生,她怕再次沉沦,万劫不复,而且她已经名花有主了,姑妈昨天给她介绍的男孩不错,她要月亮绝不给她星星,她要猩猩绝不给她猴子。
我说,你前天不还爱着我哥吗?
她就哭了,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当我将花式蛋糕分给大家吃的时候,他们都用一种看上古神兽的眼光看着我,一面吃,一面看,再吃,再看。
我说,我要去西藏了。
他们下巴直接掉在地上:啊?
我点点头,我打算骑单车去。
他们:啊!
然后:和谁?
我说:一个人。我带着我。
然后,他们就用一种看神兽的眼神看着我。
八宝抱着冬菇,用一种看疗伤文艺女青年的崇拜目光望着我,手激动得有些哆嗦,蛋糕直掉渣儿,说,你这是去流浪吗?
为什么会想去西藏,我也不知道。
现在的自己,好像偌大世界里的一粒浮尘,不知位置在哪儿。
总觉得心底有个声音在轻轻地呼唤,净空,白云,寺庙。就如同一种归去,永恒的归去。
又或者,只不过去看看。
仅此而已。
金陵努努嘴,问凉生,她没事吧?
关于我在三亚的遭遇,凉生已经私下告诉了金陵。
因为他担心我会想不开会出事,而他琐事缠身,不能步步紧随,所以,他希望金陵能帮助他密切关注我的一举一动。
遗憾的是,我的一举一动无非是逛街,喝茶,做蛋糕,收拾家,遛冬菇,刷微博,发朋友圈,拍各种渣照强暴朋友们的眼球,每周末去福利院看望小绵瓜,闲来无事买一堆花儿回来做老本行——插花。
凉生没回答,只是摇摇头。
八宝说,我看,八成坠海之后,真的姜生已经淹死了,一未来的灵魂穿越到她身上。
金陵说,为什么不是古代的灵魂?
八宝翻了翻白眼,说,因为她没要求你们给她建个绣楼绣花啊。
关于我和程天佑的事情,八宝也是知情者——凉生跟金陵说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扒在门后,完完整整地听到了。
当凉生发现时,她一面睁着刚开了内眼角的大眼睛,一面喝着奶茶,表情特别迷蒙无辜。
金陵告诫她,这件事情千万不能告诉北小武,否则会出乱子。
八宝拍拍胸脯,说,我八宝最讲义气!对朋友那是两咪插刀!告密这种叛徒才干事儿,我八宝是绝干不出来的!
结果,转个屁股的时间,她就把我如何被程天佑折辱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北小武。
她说,北小武!不好了!我跟你说,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啊,程天佑为了一个叫万安的女人逼着姜生喝茶堕胎……然后,北小武这个爆竹直接被点燃了。
他四处围堵拦截,却找不到程天佑本尊,便去连夜火烧小鱼山了……哥们儿,那可是纵火啊!不是野炊啊!
结果事儿大了,他就被逮进看守所去了。
哦,对了,这些时日里,我除了逛街、喝茶、做蛋糕,还干了八宝给我弄出的新差事——去看守所探望北小武。
北小武进去后,八宝就开始对着凉生嚎啊,没日没夜地嚎,你把我的北小武给弄出来啊、弄出来啊、弄出来啊。
其实,北小武火烧小鱼山之前,去找过凉生,质问凉生为什么不为我做点什么,报个仇,雪个恨,肉个搏,决个斗!
凉生说,他不是不想报复,只是时机不到。
北小武很生气,他说,你就是懦弱!他说,要是谁这么对我的小九,老子就是不要命了,也要废了他!
凉生叹气,说,我需要时间……在他心里,最完美的报复就是让对手没有反击的余地。
北小武说,你可真爱惜自己的羽毛!别说得那么好听,你不过就是不想伤自己分毫而已!我和你不同!在我看来,君子报仇,分秒必争!
凉生说,莽夫!
北小武说,我就是莽夫!我这就去莽给你看!
两人不欢而散。
然后……小鱼山的房子没烧出个好歹,北小武的人已光荣地蹲了进去。
上周,我去看守所里看北小武,他在玻璃窗后面,居然显得无比英俊,都有那么点英明神武之感了,我都怀疑自己眼瞎了。
我说,北小武,你是不是整容了?
北小武说,你以为我是八宝啊,拿菜刀把俩眼割得跟大马猴似的。
我就嗤嗤地笑。
半晌,我只看着他在里面灰头土脸的模样,右眼也不知道被谁给揍了一拳,乌青乌青的,跟只独眼熊猫似的——显然,在里面,他没少受苦。
他对我笑,怎么样?小武哥英明神武不?火烧连营八百里哇哈哈!
我看着他,说,嗯!
其实,小鱼山被烧了,我的内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的,恨不能去放鞭炮;但是,当我看到坐在对面的北小武时,这种愉悦感却变得无比无力和悲伤。
我的眼睛一红,声音低到嗓子里,说,你真傻。
北小武就哼哼,说,傻你妹!
我撇撇嘴,眼眶越来越红,越是强忍,越是难过。
北小武一看,立刻摆手,说,好了,好了!你可千万别哭,我肝儿疼。当然,你也千万别跟我说你感动得要以身相许啊!唉!谁让我少不更事的时候,当过你“前夫”啊,还牵过你的小破手,怎么着也得为你出头负责吧。
他说得越是轻松,我却越加难受。
我低头,忍着眼泪,喃喃道,他是谁,我们又是谁!他呼风唤雨,他只手遮天,我们有什么?你这么做,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我,声音微哑,说,我怎么能不难过?我难过!我怎么能不恨?我恨!你以为我就不想回敬他吗?可是,我回敬不了!我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为了我哥,为了我哥我也得吞下去,不能有任何的难过表现在他的眼前……因为我不愿意他,也不愿意你,卷入我这无法救赎的仇恨里去,落得伤痕累累。你知道不知道?!他,我们招惹不起!
二十二岁这一年,我才明白,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打脸,你就伸过头去,挨着就好。
北小武看着我,笑笑,叹了口气,说,原来你也知道,他这样的人,招惹不得啊。那你当初还不听我们家小九的话。
悲伤突然袭来,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了北小武——他还在说他的小九,他还在说他的小九啊。那早已不是了。
就如,他注定就不是我的他。从多年前那个午夜,小九出租屋里的第一次相遇,他就不会是我的他。
我捂住脸,控制着情绪,不想再为他流一滴眼泪。
是的,那时候年纪小,感情来的时候,就这么来了,就这么招惹了。我以为我能驾驭住自己的感情,最终却驾驭不了。
北小武神秘地说,你不要以为你若无其事得跟没受伤害似的,凉生就不会报复他,你太小瞧凉生了。
我愣了一下。
北小武说,他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在他心里,最完美的报复,就是让对方没有还击的余地。
我低下头,不再说话。
他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我不知道,这个凉生,心机重重,腹黑深沉,还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凉生,淡泊温和,与世无争。其实,也可能是我们这些年错以为了他吧。寄人篱下,怎么能不收起爪牙?
他说,姜生,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没有那么生他的气。我总觉得凉生的心底有一把刀,锋利得可怕的刀,而淡泊无争是这把刀最好的鞘。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故作轻松的表情,说,别忘了,凉生当年可是咱们魏家坪的小霸王啊,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哎,姜生,你回去找个医生好好收拾一下你那把破嗓子好不好,弄得我总觉得自己在跟唐老鸭说话。
我被他后面的话给逗笑了。我说,哪有那么夸张,八宝说挺性感的。
他见我笑了,自己却严肃了起来,叹了口气,或者,这才是真的他,自始至终,都没变过的他。
我说,哥,咱们不是在说唐老鸭吗?
……31 后面的日子,我依旧若无其事地生活着。
原本,凉生是不想“搭救”北小武的。
因为怕他出来再惹是生非,招惹更大的麻烦,到时候就是他有心也搭救无力,所以,想让他在里面多反省反省,长点记性。
那几天,八宝哭啊,嚎啊,就差在凉生面前自行了断了。
可凉生就是不为所动。原本就清俊的小脸冷着,是相当的臭啊,跟一坨冰冻的大便似的——这话是八宝说的。
八宝说,哥,实在不行,我为你献肉体献青春,你救救北小武吧。
凉生脸冰冰。
八宝说,好吧,你不近女色,你要是喜欢柯小柔,我把他献给你啊。你救救北小武吧。
凉生脸黑黑。
于是八宝使出了杀手锏,你看着办吧!我肚子里的孩子没有爹我还活什么活!我这就跳楼去!一尸两命!孩子啊,你伯伯狠心啊……不救我们娘儿俩啊……凉生轻轻闪开,将落地窗恰如其分地全部露出来,给八宝让开路,双手抱在胸前,眉毛一挑,那表情就是:请。
最后,我给八宝出了个主意。
我说,相信我。
八宝在按背,美体师的力度有些大,她说,哼!相信你?算了吧!什么主意在你哥那里都没用!我寻死觅活献身都用上了!我说我怀了北小武的孩子,你不救他,我们娘儿俩就死在你眼前……都没用啊!
金陵噗嗤一笑,说,你怎么不说你怀了凉生的孩子。大姨妈都没来的小屁孩还怀孕……八宝说,噗!老子要怀,也怀程天恩的。
金陵立刻黑脸,她侧过头,对美体师说,你可小点儿劲儿,别给她按撒气儿了。
我等她们吵完,转头对八宝说,听我的,你去告诉凉生,就说你去见北小武了,北小武说,他没有那么生凉生的气,他总觉得凉生的心底有一把刀,锋利得可怕的刀,而淡泊无争是这把刀最好的鞘。
八宝说,有用吗?
我点点头,说,相信我。
八宝撇嘴,说,你自己怎么不去说?
我说,美女救英雄这么悲壮浓烈的爱情传奇我不能跟你抢,万一北小武一激动要以身相许,我也受不起啊。
其实,关键是这台词太文艺了,我要真对着凉生这么念,凉生还不把我送精神病院去啊。他已经以为我经历了海难、高烧以及程天佑……现在已精神不正常了。这些日子里,他天天把我往各大医院里扔,和医生们交流得那叫一个神秘欢快。
八宝背诵了很久后,问我,这是哪个杀千刀的脑子坏了,会这样说话,戏文似的,这么难背!
我说,北小武自己说的。
八宝便立刻温柔秀气地一笑,说,噗,我们家武哥真有学问哇。
果然,凉生听了这句话,沉默了很久。
我想,他一定是知道北小武不会再为我强出头闹事了,所以,他不动声色地吩咐老陈,动用关系,将北小武弄出来。
老陈这次却意外地表示有难度。
他皱着眉头,叹气,说,就怕程家方面施压啊。先生,你想,这可是危及大少爷安危的事啊,老爷子怎么会轻易放过。
凉生说,我去跟爷爷担保。
老陈叹气道,先生,你在三亚对大少爷说过的那些狠话,已不知被传到老爷子耳朵里多少回了。他们怀疑你是主谋还来不及呢,你怎么担保?唉。这事儿啊,要我说,您避之都不及,就别往前凑了!
凉生说,我不管,你想办法,但他一定不能坐牢。
老陈很无奈。
这些年,凉生已经从那个懵懂少年变成了年华正好的青年,但行事作风还是一贯如此,不按常理,也不加掩饰,有一种近似无耻的淡然,和一丝狡黠的霸道,让人无奈。
老陈只能叹气,我尽力。
就这样,后面的日子里,我一面默默地担心北小武,一面若无其事地活着,云淡风轻小清新状,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
其实,我不去凉生面前念叨让他去搭救北小武,无非就是任何和程禽兽有半点关系的事情我都想躲得远远的。我实在不想让凉生觉得我是一抖M型的人物,人家虐我千百遍,我待人家如初恋。
那是万安茶喝少了。
自然,凉生也根本就没在我面前提北小武为了我,去程少爷家放火烧房子八百里,被逮进去了的事儿。
因为三亚那件事我有多惨,他知道。
程天佑这个名字有多不能再在我面前提,他也知道。
那是一道何其壮观的疤啊。
甚至,在我回来第一次试图抱冬菇的时候,凉生都条件反射地想要阻止。他生怕我心一狠,手一抖,将这只承载着我和天佑记忆的猫给扔下三十七楼去。
哪儿能呢?
我已遗忘。
32 可是,我从来没想到过有这么一天,你记得我,却不记得你爱我。
六一之后,天渐炎热。
燥热消不了的暑期,依然是一个又一个忙碌的日子,我觉得我过得很好、很充实,但在他们眼里却是离群索居的孤单。
我不想去法国!
虽然凉生说,在巴黎,他们的华人圈里有个很好的心理医生,人也非常NICE,已经为我联系好了。
我强硬拒绝,我说,我很健康!
所幸……其实,也不该用“所幸”这个词,就是因为北小武纵火一事,延迟了凉生带我去法国的计划与行程,也避免了我与他的这场冲突。
金陵绝对是个靠谱的好朋友,除了工作,她将所有的周末以及业余时间都贡献给了我。
她和他们一样,总觉得我是在逃避,不肯面对。
金陵说,不能正视过去的人,没有未来的。所以,她总试图带着我多参与他们的“集体活动”,让我少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吃饭,她陪着我。
我逛街,她陪着我。
我遛猫,她陪着我。
我去做普拉提,她也陪着我。
我去趟洗手间,她也想挤进来,生怕我扯着卫生纸挂梁自杀。
……她脸上的表情传递的唯一信息就是:亲,你不是要自杀吧?亲,你真的不是想自杀吗?亲,你要是自杀,这里有纸笔可以写遗嘱,蚂蚁花呗我继承啊……周末,金陵如约而至,又来陪我,我正忙着插花。
金陵忍了又忍,说,姜生,我知道你难过。你要是难过,你就对着我哭哭。
我不会笑话你的。
我一面忙着帮柯小柔插花,一面说,是啊,你不会笑话我,你只会把它当八卦刊登到报上去。
金陵说,姜生,你以为我跟柯小柔一样无耻啊。
金陵之所以说柯小柔无耻,是因为柯小柔有女朋友了——你没看错,是女朋友!女!朋友!他妈最近给他弄了一女孩儿,正在初步交往中,我插的这花儿就是柯小柔要送那女孩的。
我说,你可少编派我闺密啊,人家可是第一次交女朋友。
金陵说,编派?姜生!他这是骗婚!好了,不说柯小柔,只说你!姜生,我说正经的,你老这么伪装坚强,我们都很担心的!
她说,姜生,你老这么忙来忙去的,面无表情的,我总觉得你这是在做“临死前的101件事”,做完了就去寻死。
我没抬头,叹气道,你能不能不这么咒我?!怎么?我非得哭了,你们才乐意啊?可是我哭什么啊,谁还没分个手啊?世界这么大,分手的这么多,难道都去寻死觅活?
金陵看着我,那眼神里透露出的光就是:人家是分手了,可人家没你这么惨!
八宝总那么不甘寂寞,总愿意往我和金陵身边插,明明带着一颗探听八卦的心,却总爱充当人生导师。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对金陵说,大家不是都这么说吗?失恋三十三天不可怕,可怕的是第三十四天还没来大姨妈!程天佑到底是个优质男人啊,服务全套,从恋爱、上床到分手、避孕,浑然天成一条龙。一条龙啊亲!
我脸一黑,说,滚!
八宝这些日子之所以这么爱蹭在我和金陵面前,无非是此时金陵已经是除小九外,她的头号假想情敌。
事情是这样的,某次聊天,八宝提及小九,嘟哝着说,哎,她都消失了这么久了,说不定都是孩儿他妈了,噗……说这话的时候,她迷蒙着眼睛瞟了一下北小武,个中神情,如泣如诉啊。
她很希望有人能站出来替她说句话,比如:北小武,小九再美好,也是你的过去。她!八宝!才是你的现在!希望!以及未来!
北小武白了她一眼,说,收!别跟个弃妇似的,好歹你也是一名人了。
八宝虽然没去三亚参加模特大赛,但却因为某摄影师开了天眼,给她拍了一组文艺清新的照片。她那无辜而清纯、浑然天成如同婴儿一般的眼眸,让她突然在网络上走红。
八宝就笑,名人?噗……北小武说,噗什么啊你噗!你是充气娃娃吗你!
凉生若有所思,突然转头,对正在训八宝的北小武说,嗯,其实,金陵很不错。
八宝直接傻掉了,自己没捡到便宜,还天降一情敌啊,还是身边人,不能用铁血政策,只能怀柔啊。
当时吧,我在干吗?
哦,对,我在给小绵瓜缝校服。
是了。
我现在,不仅拥有“沉默”“安静”等美好情操,还被“贤惠”上了身:给我一穷苦汉子,我就是一心灵手巧的田螺姑娘;给我一卖身葬父的董永,我就是“我挑水来我浇园”的七仙女!
原本,八宝提及“小九”时,我就和金陵暗怀心事地相视了一眼——关于小九就在这个城市的秘密,这么久以来,我们俩都没敢告诉北小武。
八宝有些急了,说,你们俩眉来眼去的干吗。
我回回神,稍作掩饰,顺口说了一句,哥,我觉得金陵好像更适合你啊。
我话音一落,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钉在我身上了!刷刷刷——就像综艺舞台上随着音乐变换的灯光,相互交错,别有深意,最后,又都投射到了凉生身上。
凉生起身,缓缓地走过来,如一朵暗色的云。他看着我,眼神微黯,他说,适合我?
我抬头看着凉生,不知道为什么,他让我感觉有一种怪怪的压迫感。
这种折辱感在我和他之间出现,让我有些尴尬得想逃避。
我微微往后缩了缩,还是诚实地回答说,是啊,如果你不和未央和好的话,你们俩挺般配。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直地,看着凉生。
凉生终于有些着急了,他说,姜生,我是谁?
我笑道,你是我哥啊,怎么了?
凉生说,只是你哥?
我就笑了,低头轻轻地说,哪儿能?
凉生轻轻松了一口气,看着我,眼神里是暖而心疼的光。他轻轻地伸出手,帮我整理额前的细发。
我仰起脸,对凉生说,其实,对于我来说,从小到大,你既像哥哥,又像父亲。怎么能只是哥哥?
凉生的手,瞬间冰凉。
他愕然的表情,吃惊而受伤。
周围的人,他们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怪异,就跟吃了毒蘑菇似的。
我不解,问,怎么了?
凉生看着我,最终沉声说,没怎么。
他说,姜生,你记不记得千岛湖,我带你去过的千岛湖?
我愣了愣,皱了皱眉头,脑子想得有些吃力,我说,好像有印象……他说,你还记得河灯吗?那些河灯,很多很多的河灯,它们曾拼成了一句话。
他看着我,眼神那么凉,又那么渴望。
我努力想了想,摇摇头,说,我记得好像千岛湖有机鱼头很好吃……凉生一脸颓然,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那天,我疑惑着,被凉生带去了医院,去做了脑CT。他是如此急切,想要去确认这些时日里让他一直忐忑和猜测的事情。
凉生和医生一起聊了很久,很久。
他走出来时,神色萧瑟,却依旧对我微笑着,他说,姜生,没事的。
我说,既然没事了,那我就搬回自己的住处吧。
凉生看着我,眼里是温柔悲悯的光,良久,他点点头,说,好。
夜里,他倒了一杯牛奶给我。
我说,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必这么老照顾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凉生看着我,点点头。
那个夜晚,我睡得很沉。
凉生什么时候走的,我并不知道。
只记得天上月正圆。
33 遗忘。
城市之中,月色都显得那么珍贵。
不知是谁在谁的床前长长伫立。
月光一样的优雅清冷和疏离的脸,他的指端轻轻地划过她年轻的容颜,如同蝴蝶一样,轻轻地,飞过那些小时候——酸枣树,魏家坪。
医生说,她坠海时受到了撞击,我看到她的病历上也标注了“脑震荡”。外加后来的痛苦刺激,难免留下创伤性记忆……更何况事后,那十多天的高烧……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可能造成她的记忆受损。这应该是心因性失忆症中的选择性失忆。
失忆?
虽然这些日子,他早已隐隐地有此担忧,但他还是不愿相信这样矫情而可笑的桥段。
就如同五年前的他,“被失忆”的那段时光。难道,五年前程家安排给他的荒唐“剧情”,到头来却要在她身上真实地上演?
医生点点头,说,一般是病人遭受痛苦打击之后,突然发生。过一段时间后,也可能又恢复记忆。当然,如果再受过多刺激的话,就会引发更不好的后果也说不定。你知道,记忆也是趋利避害的。
他有些无法接受,激动地说,记忆趋利避害,那她应该忘记他,而不是我!
他突然又问,她会不会是假装失忆呢?
就像五年前的他,假装自己忘记了她。
虽是熟识,但医生依然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没说话。
他自知失态,只好讲抱歉。
医生离开前嘱咐,病人抑郁症,尽量不要刺激她,让她慢慢恢复,不要直接刺激。另外,记得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夜晚那么长。
医院走廊里,她在等他,也在等结果,怀里还抱着小绵瓜的校服,正对着他笑,仿佛这些年来,所有的伤害都没出现过一样。
看到她笑靥如花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那个酸枣树前小小的她,欢笑的她。
他似乎突然懂了她。
懂了他为何在她的记忆里失却了。
如果说,程天佑给了她心灵和身体上的伤害;而她最无法面对的不是那些伤害,而是无法面对他目睹了这一切。
说到底,他才是她心底最致命的伤。
是因为,最在乎。
公寓里,他回过神来,低头望着她睡梦中的模样,一如她的那些小时候,他的眼泪想流,却流不出来。
他傻傻地守在她的床边,心里默默地叹息,姜生,请你告诉我,所谓失忆,不过是你在骗我,也在骗你自己。好不好?
姜生,你知道吗?
关于我和你之间,我想过很多很多……在我独身去巴黎失去你的时候,在我在千岛湖拥有你的时候……我都会想,想我们的未来会怎样。我想过一千种,一万种……可是,我却从来、从来没想过有这么一天,会是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
你记得我,却不记得你爱我。
月色孤寂得可怕,他走下楼,如同走入一场无边的孤单。
老陈在楼下客厅候着,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半晌,他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说,你走吧。
老陈不放心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月色里这么寂寥的年轻人。
从他十九岁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如此的寂寥,这种寂寥纵使巴黎那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都消弭不了。
老陈刚走到门口,他突然说,等等。
老陈忙回头。
他说,小姐失忆忘记了我。这件事情……你想办法传到老爷子那里去吧。
不过,你要让老爷子知道这件事我们是高度保密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尤其程家。至于要怎么传到他耳朵里,你想办法。
老陈立刻领会,说,是。先生。
34 这世界上,总有违背我们初心的事,我们却又做得心甘情愿。
这个周末,注定是血流成河的一天。
柯小柔是个命运多舛的男子,很显然,我的插花没为他的爱情带来好运。
因为,八宝偷偷在插花里搁了一张纸条。我还没来得及阻拦,柯小柔已经从天而降,拿走了花篮。我转头追问八宝,你做了什么?!
八宝吐了吐烟圈,一副狡黠又纯情的小狐狸模样,说,没啥,一纸条,写了一点儿小情话。
我说,啥情话?
八宝说,哎呀,没啥,就是“甜心,你是我的太阳,离了你我怎么成长”。
好啦好啦!我们跟他一起去吧,看看那姑娘长得啥样,要不我们当兄弟姐妹的怎么放心将柔柔交给她啊?
金陵义正词严地说,我们才没你那么八卦呢!
我还没来得及附和,金陵又拖起我,说,走吧。
八宝说,你们去哪儿?
金陵说,看那姑娘啊。
八宝说,哈!
我挣扎不过,就被她们俩拖了出去,美其名曰我得有点儿团队精神,别总跟活在古墓里似的不合群。
八宝说,跟我们一起吧,我们俩这是你的保镖呢!你要自个儿待着,万一被未央出现,直接拿菜刀就把你剁了!
我一愣,剁我?未央这么恨我?
八宝不知哪根八卦的神经被触碰了,她兴奋极了,几乎要骑到我身上,说,何止恨!是恨不得你死!
金陵一面开车,一面说,闭嘴!
我问金陵,我什么时候招惹未央了吗?
八宝撇嘴道,你那不是招惹,你那是灭门,夺人……我说,我夺她什么?
八宝说,你瞧,吃干抹净不认账了。
金陵说,八宝!不想死!你完全可以闭嘴了!
她透过后视镜看了看我,眼里的神色,暗昧难明。
等我们赶去柯小柔约会的莱茵河咖啡厅时,柯小柔已经和一姑娘相谈甚欢了。
那女孩一头橘黄色短发,无比的干净利落,皮肤白净,模样整齐,一对小虎牙,一笑,无比俏皮。
柯小柔一看到我们三个居然出现了,眼睛里跟刀子一样,冲着我们生剜。
我一脸我是被胁迫来的无奈表情。
金陵做了个手势,表示了一下:偶遇!绝对偶遇!
然后金陵问八宝,你怎么知道柯小柔在这儿啊?
八宝说,我能掐会算呗。
最后,她才承认是偷看了柯小柔的短信。
我和金陵对着咖啡单选咖啡。
八宝在一旁说,我觉得这妞看上柯小柔了。
金陵说,小屁孩懂什么!人家看上柯小柔什么,看上柯小柔是个受吗?
八宝就不高兴了,说,我怎么小屁孩了,小屁孩有这么大胸吗?有吗、有吗?还有,柯小柔怎么受了?哪里受了?
金陵跟吃了脑残片一样没控制住,直接蹦出俩字:菊花。
我直接风化了。
八宝说,我!
金陵说完忙捂住嘴,说,我错了!我是清纯系女记者!
八宝说,清纯系?清纯系满嘴菊花吗?啊——她转头对服务员说,我们不要咖啡,来壶菊花吧,加点儿枸杞、冰糖。
服务员离开后,八宝故意对金陵说,来,消消暑,败败火,清纯系女记者。
金陵指着八宝微信朋友圈的一条状态问八宝,这是你写的?
八宝特骄傲,点点头。
金陵说,才女了,我给你点个赞。
我忙打开手机,那条朋友圈是——我不知道两个人隔了五年时间还能不能在一起……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原来的她,就为了当初那点残存的所谓爱情?
就在金陵感叹八宝的才华之时,不远处那橘发女孩突然站起来,一巴掌打在柯小柔脸上,并扬手,泼了他一脸咖啡。
我和金陵直接傻了,八宝在一旁捂着脸很疼的表情,说,哎哟,我的柯小菊啊,这节奏有点儿快啊。
我说,你到底在花篮里搞什么鬼了?
八宝说,我就写了一纸条……我说,你写了啥啊到底?
八宝说,姑娘对不起,我的真爱是男人。
金陵说,不能够啊,这不至于人身攻击啊。
八宝撇撇嘴,说,好吧。我当时诗性大发了,没忍住,后面又给加了一句……我和金陵说,啥?
八宝幽幽地说,当然你要是愿意,3P也不是不可以……我一口老血直接回涌到嗓子眼里,拿起手提包,挡着脸试图从这里爬走,而不被柯小柔看到。
柯小柔像一头受伤的小兽一样奔过来挡住了刚要起身的我。他将花篮扔桌子上,说,姜生,你玩够了没有!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这损人的事情不是我做的;供出八宝吧,又显得我太不仁义……然而,不仁义就不仁义吧,我直接指向八宝。
八宝就嗤嗤地笑,承认说,别闹了,兄弟,纸条是我写的,你的真爱是男人。
柯小柔明了了,转身指着八宝的鼻子,大叫道,你要再敢惹我,我的真爱就是北小武!
八宝愣了一下,很显然,她没想到柯小柔会对自己这么凶,但是她还是没当回事,以为柯小柔只是在傲娇,所以,她拿起桌上的花篮说,乖,别闹了。那黄毛丫头有眼无珠不要花篮,让姜生给她改成一花圈呗!老娘亲自出马给你挂她家门前!
柯小柔的眼珠子都快被气出来了,他指着八宝,浑身哆嗦,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他一甩手,离开了咖啡厅。
八宝很无辜地看着我和金陵,说,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金陵说,孩子,你玩过头了。
八宝说,怎么过头?他真爱不是男人吗?人不是应该追求真爱吗?就因为他妈,因为世俗,他就不尊重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了吗?
八宝说得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感觉给她一狗头铡,她都能立刻把自己铡了一样。
金陵甚是无奈。
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柯小柔又杀了回来,指着八宝的鼻子尖叫臭骂。
八宝仍然不觉得自己错了,多亏金陵安抚住了柯小柔,说是要为他申请专栏稿费翻番、安排他去采访偶像派男明星等等,好话说尽,他才没跟八宝死磕到底。
晚上,作为安抚项目之一,金陵请客,我们去上海公馆吃饭,柯小柔这个一向注意自己形象的怪胎居然喝了很多酒。
然后,他就拍着大腿哭起来。
你能想象一个平日里那么傲娇、挑剔、精致的男人,拍大腿哭的样子吗?
我一直以为像柯小柔这种男人擦眼泪都得用Hermes丝巾,哭之前喝一杯Lafite,听着小野丽莎,反复摩挲着TIFFANY纯银相框里的旧照片,闪瞎我等俗物们的24K钛合金狗眼。
如今,他却这样毫无形象地拍着大腿痛哭出声。
毫无遮拦。
那一刻,我们才知道,柯小柔之所以肯去“正常”地相亲了,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患了癌症。
晚期。
柯小柔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能够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和以前那些“不正常”一刀两断。
她觉得,这样,她死也就瞑目了。
柯小柔同意了。
那天,他坐在医院的病房外,抓着头发痛哭。
他很想跑进去告诉自己的母亲,妈妈,在你将我带到世界上这一刻,我的基因已经决定了我的“不正常”。
从小到大,当我发现了自己的种种“不正常”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您能告诉我,其实,我是“正常”的。
爱和情,性与欲。
它们都是真实而又美好的。
只是我与大多数人不同而已。
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恐惧、自责、内疚、歧视里。
如果,您能愿意站在我的身边,我将不怕一切。
……柯小柔最终没有说这些话,尽管这些话,是他一直一直都想跟母亲说的。他明白,让母亲来明白他内心的这番挣扎,还不如他去成全自己母亲的愿望来得实在一些。
35 八宝问我,姜生姐,你说北小武不会真的坐牢吧?
我搬回自己房子,凉生表情有些落寞。
我就笑笑,说,我再不搬出去,我就是网上大家吐槽的万恶的小姑子了,哥,你就成全我吧,我人畜无害啊。
八宝来帮我搬行李,她说,你还“天真无牙”呢。
柯小柔抱着电脑,极度蔑视地看着她,纠正说,“邪”。
这几天,八宝又开始追着凉生哭嚎,还是因为北小武的事情。
凉生本就沉静冷漠,不喜言语,所以也不愿对八宝多做解释,尤其是在我面前,就更是不愿为此动声色。
但我在一旁瞧着,心里也明白,事情大约不算好办。这几日里,老陈进出之时总锁着眉头,心事满满。
我还曾听到老陈小心翼翼地提出,让凉生找周慕出马,或许还能有斡旋的余地。凉生立刻黑着脸拒绝了。
周慕回国,大难之后,一来不想留下父子不能相认之遗恨,二来也觉得凉生也已长大,许多事情该知晓了,所以,他下飞机后第一时间就将自己是其生身之父这个秘密告诉了凉生。一同告诉他的,还有他对程卿深深的爱。
当周慕深沉地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他望着凉生,遗憾的是,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父子相拥、热泪盈眶。
凉生甚至连点儿反应都没给他。
其实,凉生是个天生敏感的人,对这个这些年里一直比自己外公还要照拂自己的男人,他早已有一些不解和猜测。他教自己做生意,对自己无比慷慨……他无法不猜测!而这个猜测,在他得知他同我毫无血缘关系那一刻,如同闪电一样劈在了他的面前,得以确凿!
突然间,他想到了这些年程家那些下人面对他和周慕时窃窃私语的表情。如今想来,这些表情是多么的讽刺!
周慕愣愣地看着凉生,关于这一天,他想过无数遍,无数的画面,但唯独没有这种画面——凉生面无表情,喝下桌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茶水缓缓地落入他的嗓子,他的喉结微微抖动着。放下杯子,他抿紧唇,抬手看了看手表,说自己要赶飞机,就起身离开了。
这趟航班飞往三亚,承载着他想为一个女子做一辈子早餐的童话梦想。
他无法接受周慕,尽管他早已知晓他可能就是自己的父亲。
周慕起身,喊他的名字,试图挽留。
他停住步子,转身看着周慕,上下打量,嘴角弯起一丝嘲弄的笑,说,当年,你强暴了我的母亲,弄残了我喊他父亲的那个男人,摧毁了我原本幸福的童年和人生,而现在,你站在我眼前,告诉我,这是你的爱情。
他说,不如你告诉我,做你的仇人会是怎么个待遇。
周慕简直要吐血,他说,你……你这是在跟你的父亲说话吗?!
凉生依然是不加掩饰地嘲弄道,父亲?你一次兽行,我就得蒙你大恩?!
他冷笑,这样的买卖太合算了!您是不是后悔没有强奸整个地球啊?这样全天下就都是您的子民了。
周慕说,你!
凉生说,我!我就告诉你什么是父亲!父亲是他残疾了也会迎你下学的很远的路口!父亲是他舍不得你送到他口里的那口粥!父亲是……周慕被刺痛了一样,说,住口!有本事你永远别认我这个爹!
凉生冷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周慕大抵没有想到,他此生,有两个儿子,却得不到分毫的父子之情。
他以为这些年他对凉生的爱已足够让其对自己感动得涕泪横流,却没想到,这家伙比起陆文隽来,还要剜人的心!
但自己终归是老了,也越来越渴望儿女们的归巢。哪怕是这样的争吵,也胜过偌大的屋子里,一个人的寂寞与无聊。
见到凉生心事满满的样子,我不想八宝吵到他,就偷偷地将她哄走,说是感谢她帮我搬家,请她喝杯咖啡小坐一下。
我知道,这些日子,凉生的心情并不太好,北小武的事情,我的事情,还有未央的事情,程家、周家的事情……像是一条条枷锁一样,锁得他牢牢的。
星巴克里,八宝问我,姜生姐,你说北小武不会真的坐牢吧?
柯小柔说,这得看案值了吧。小鱼山的房子都是古董级的,这大爷做事太不考虑后果了,幸亏没烧死人,要不这辈子还不待在里面了。
然后他问八宝,是没烧死人吧?
八宝说,我怎么知道啊?
我的心“咯噔”一下。
整个下午,我都心不在焉。
去福利院看小绵瓜的时候,王浩也在。许久不见,他个子长高了不少,已经是一个挺拔的少年了,只是,看我的目光依然不算友好。
我将缝好的校服放到小绵瓜手里。小绵瓜说,程叔叔好久没来了。
她的声音很小,怯怯的,满是期待。
我想说他被上古神兽带走了,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我努力平静,笑笑,我也许久没看到他了。
小绵瓜说,哦。
她说,那你想他吗?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咬牙切齿地说,我何止想他,简直想他死!但我的脸上,依然是宁静的,如同春风般的温柔。
小绵瓜羞羞怯怯地眨着眼睛,说,我想他,我想程叔叔了。
我揉揉她的小脑袋,说,那你就好好想着他吧。姐姐没时间了,姐姐还得留着脑袋想想你北小武哥哥怎么办。唉。
我离开福利院的时候,给小绵瓜的老师留下了一些钱,因为要去西藏,我怕……我怕回来得没那么及时吧。
走出门口,我就给金陵打电话,有些担心需要分担。我很害怕北小武真的坐牢,这大好青年的一生,不就毁了吗?
电话接通,我刚“喂”了一声,就听身后有人喊我——姜生。
我忙回头,愣了一下,我不敢相信地上下打量着来人,说,啊,怎么会是您?
他就笑了,几步走上前,说,怎么就不能是我?
我只顾着激动去了,电话都没挂断,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不是!我、我没想到您会在这里,您不是留在厦门了吗?
他还是笑,为我大惊小怪的模样,说,毕业这么久了,你还是那样。
他补充道,像小孩子一样。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福利院的大院里,一城的阳光都披在他身上,就跟几年前,厦门的第一次相遇时,一模一样。
36 大多数人都有梦,只有少数人践行并实现了它。
我回到家时,天色已晚。
一打开门,就见屋子里一群人,吓了我一跳。
一看是他们,我松了一口气,说,怎么,这算是为我回迁庆祝吗?谁偷的钥匙?一定是八宝!
柯小柔在一旁翘着兰花指,说,这是八宝的强项。这功劳,别人想抢也抢不走。
八宝甩了甩手中的钥匙,冲我笑,她拿着钥匙做水果刀般上来就逼问我,哟呵,听说有奸情?
我茫然,什么奸情?
金陵就说,电话里都藏不住的喜笑颜开啊,还什么奸情?“毕业都这么久了,你还是那样。”“像小孩子一样。”“怎么会是你?”哎哟——凉生在一旁削水果,漫不经心地问,大学同学?
我探头往里看,说,啊?!哥,你也来了?
他最近较忙,比较少同我们一起。
我的一声“哥”,凉生却并不应声。
然后,我摇头说,不是同学,是我大学辅导员。
金陵说,看不出来啊,净拣高档货啊。怎么?放下了整个厦门,奔你而来了?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旧梦重圆?
我说,你们可真够无聊的!人家王林现在是千田格支教组织者,志趣高远,这次来福利院也是他们组织的一次支教活动,跟我没半毛钱关系。别净用些情情爱爱来衡量这些有梦想的人的心胸好不好?
王林告诉我,他之所以离开厦大,放弃稳定而优渥的生活,是因为他觉得那些大学生的灵魂早已塑造完成,他在那里价值和意义不大;他希望自己能为那些更需要帮助的孩子,提供他们的世界里不存在的教育。所以,他组织了千田格,开始了支教生涯。
其实,关于这个梦,大学里,他就曾说起过。
但是,你知道的,有些梦,只能是梦,它无力对抗现实。
大多数人都有梦,却只有少数人践行并实现了它。
跟他们简单地总结了一下之后,我摊摊手,表示就是这样、只是这样而已。
我说,当然,你们这些志趣不高的人是理解不了的。
金陵说,那他没要求一起吃个饭?
柯小柔说,喝个咖啡?
八宝不甘示弱,约个炮?
凉生:……我指着门口,说,你们走吧!
突然,我的电话响起,我低头一看,是王林!
金陵将脑袋探过来,瞥了我手机一眼,说,哟呵,快接吧!我赌十毛,他邀请你去吃晚饭。
柯小柔说,顺道喝个咖啡。
八宝刚要开口,凉生脸一黑,金陵忙按住她,说,你就别说了。
我刚要接起,金陵凑过来,“吧嗒”一下,按了免提,王林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姜生,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吗?
金陵“吧嗒”又按回了话筒,冲我摊摊手,说,志趣高远。
柯小柔点点头,说,心怀伟大梦想。
我没理他们,刚要婉拒,唯恐天下不乱的八宝就抢过电话去,说,哎哟喂,我们是姜生的亲友团,我们都没吃饭,哥们儿,一起请了吧。
37你要是说你做某事不为某种意义,似乎就是在承认自己虚掷光阴一般。
夜色弥漫的街道,灯火辉煌。
吃过饭后,我和王林一起走。
他说,好久没这样在城市里走走了。他看着我,笑笑,解释道,本来不好意思打扰你,可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真不知道该吃什么。
我说,是我不够周到,本来该我尽地主之谊的,只是……最近事情有些多……王林笑笑,也不多问,指了指我身后,说,他们说你刚辞职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他就笑笑,说,听说你要去西藏。
我看着身后那三只妖魔鬼怪——我著名的亲友团,他们是如此哈皮而又自得地跟在我和王林的身后,酒足饭饱,丝毫不觉得不妥。脸皮之厚,心态之好,内心之强大,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王林转头看看他们,笑道,你这圈朋友可真够瓷实的。
我心想,有饭吃可不瓷实怎地?
王林说,为什么去西藏?
我说,没想为什么。
他就笑道,这个答案好不标准啊。很多人去西藏是为了行走、真谛、顿悟、朝拜、修行……突然,他就笑得好大声。
我有些懵,问,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他努力了好久终于忍住了笑,说,姜、姜生,我不是要嘲笑你,我、我只是昨天刚刚知道人生三大俗,其中一条就是辞职去西藏,结果,今天、今天就碰到了好久不见的你,而好久不见的你,居然辞职去西藏。哈哈哈。对、对不起,姜生,我真的不是笑话你……我就看着他,那一刻我很想纠正他,我不是辞职去西藏!我是被辞退了,去西藏躲躲。话到嗓子眼里,我又硬生生憋回去了。
我笑笑,说,人生另外两大俗是什么?让我长点儿知识……哦不,长点儿见识,顺道一起俗完整了。
王林说,你不高兴了。姜生,对不起。其实,我真心觉得去西藏没那么好笑,是不错的一件事。
说到这里,他话题一转,说,其实,如果西藏不是非去不可的话,你也可以跟我们千田格一起,我们下个月要去西南山区那边的十里屯小学支教。支教,也是生命中的另一种形式的行走,我想,比你去西藏的意义要大很多。
这似乎是个凡事都讲意义的时代。就好比,你中学的语文课本,每个故事,总要体现某个中心思想一样。
你要是说你做某事不为某种意义,似乎就是在承认自己虚掷光阴一般。
目前,我在王林眼里,大概就是一迷途的毕业生,迷失了方向,迷失了自己。
其实,为什么做事情一定要有意义?
我吃饭就是为了吃饭,不是为了不饿死;我看电影就是为了看电影,不是为了提高审美情趣;我爱你就是为了我爱你,不是为了有个伴。
你抛弃我就是你抛弃我,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家族不容!
王林看着我,说,怎么样?我们也特别需要人。
我从刚才的失神中回过神来,看着他。我说,支教是好事,只是我怕我没那么优秀。
王林说,你一直都很优秀。
八宝在身后继续扭,COME ON!BABY!你一直很优秀!优秀的身体!优秀的喘息!我已经为你痴狂得不能自已……我生怕他们再给我惹出什么乱子来,忙对王林说,这个事情让我考虑一下。
我今晚还有点儿事。
王林说,好的,那我等你的消息。
八宝继续癫狂,BABY!我等你的消息!等你答应躺在我怀里,我们一起快乐,一起甜蜜,一起X生活和谐无比……王林似乎感觉到不对,回头看看她,她却瞬间恢复正常,装作在看手机,然后冲王林莞尔笑笑,淑女无比。
王林转头对我说,我送你吧。
我笑笑说,不用了。
八宝忙上前,说,你送我吧!
柯小柔忙拉住她,小声嘀咕,姑娘你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你是当红的网络女神,不是马路牙子上站街的野鸡,收起你那谄媚相,别给我们丢人了……王林仔细看了八宝一眼,说,你那朋友可真有趣。
我生怕他对八宝有啥想法,就说,他男朋友更有趣。
王林不解,说,啊?
我说,正在看守所里待着呢,出来会砍人。
王林就笑道,真看不出,姜生,你还越来越幽默了。
那天夜里,八宝、金陵、柯小柔热情地同王林告别,并说下次改由他们三个一尽地主之谊。王林走后,八宝直接飞抱住我的胳膊,说,姜生,你说北小武是我男朋友!
我说,有吗?
八宝激动地点头,说,有啊、有啊!这是不是说明在你们眼里,小九已经完全过去了,而我已经是正牌女友了?
我说,你想多了。
她说,怎么会?你刚才害怕王林对我有想法,说我有个会砍人的男朋友。
柯小柔冷笑道,省省吧!人家姜生是害怕自己的辅导员步入你的狼窝啊。
那个夜晚,他们三个送我回家。
凉生没来,面对八宝硬要来的王林的邀请,他推托了。他目光清冷,临走时看着我,说,别玩太久,早些回家。
我点点头。
我知道,未央又来电话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三个说,他和她已经相互折磨了许久许久……八宝在夜里很合时宜地吼了一句歌词:不死不休!
八宝一面踩着小猫步,一面抽着烟,看看我,说,姜生,北小武要是真出不来,我八宝这辈子可就真的守活寡了喽。
我看着她眉眼清秀的样子,突然觉得伤感。
柯小柔有些微醺,他最近极度贪杯,不似以往,他说,得了吧!微博上晒衣服、晒包包,玩玩就得了,你还晒深情了。要没那九千万让你HIGH,你认识他北小武是谁啊!
八宝张口就一句,你滚!
她的粗口,仿佛是在掩饰被揭穿的狼狈。
我奇怪地看着他们俩,问,什么九千万?
八宝拉了拉衣衫,吐了口烟圈,说,没什么。
38 用姜生换北小武,这就是你们说的为了我好?!
王林第二次来找我时,我正在为西藏之行挑选山地车,金陵也在,她正趁工作餐时间溜出来陪我。
王林说,他想典当掉自己的手表,为福利院的孩子改善伙食。他说,那天晚上我听你那位很好玩的朋友说,你哥哥在典当行里工作。
我张了张口,本想告诉他,荣源典当行和他认为的那种小型寄卖行不一样,融资质押的多是房产、汽车和高档首饰,低于十万元的物件是不可能交易。这是我去找凉生时,听典当行里一位工作人员说的。那时,他正在彬彬有礼地拒绝一位拿着黄金手镯前来典当的外地游客,客人说她钱包、银行卡都被盗了,幸亏有此物傍身。
我看着王林略显期待的眼神,便也不愿拂了他的一片好心,于是就对他说,我试试替你问问。
王林说,你带我去就可以。
我想了想,说,你要是放心我不会赚你的差价,就让我一个人去吧。
我打车将金陵送回报社。金陵说,典当是假,勾搭是真啊。
我没理她。
金陵说,哎,姜生,你还真去找你哥啊?然后她开始发挥她记者的超强八卦能力,说,你哥那是5.7亿注册资金啊,国内规模数一数二的典当行去搞这么块破表你疯了?你难道看不出王林那抑制不住求交往的心啊?你直接说“我愿意跟你交往”,比啥都有效果,我说……我没理她,跟出租车师傅说,师傅,天津路荣源典当行。
出租车停到荣源典当行门前,我低头找钱,刚抬头,却远远地看见了陆文隽!
他从荣源典当行走了出来,心情似乎不错,像是完成了一笔不错的交易一样,快步走向停在一旁的私家车。
我心恨!却不由一慌,出了一身冷汗,本能对司机说,师傅,继续往前走!
我不在这里停了。
司机愣了愣,就开始驱车前行,我正要为躲开了他而松一口气,突然,又一激灵,凉生!他不会出事吧?!
于是,我又慌乱地对司机说,师傅,麻烦您掉头!回去!
出租车在典当行前停下时,我迅速地将一张百元大钞扔给司机,连找零都顾不得就冲下了车。那一刻,我害怕极了。
我冲进典当行,直奔凉生办公室。二楼,余秘书一见是我,并没阻挡,而是微笑着同我打招呼,说,姜小姐,程总在办公室呢……此刻,我满脑子都是凉生满身鲜血的景象。
当我惊惶地走到他办公室门前时,里面传来的谈话声让我停住了步子——办公室的门居然就那样大剌剌地敞着。
那声音是凉生的。
谢天谢地他没事。
他似乎在抚摸着什么,然后传来一阵小狗撒娇的哼唧声。他不紧不慢地对来访的不速之客说道,外公这是要逼死人啊?
我背靠在墙边,偷偷望着门内,竖起耳朵。他一提“外公”,我就本能地感觉,来者与程家有关,与我有关!
来人笑道,三少爷说笑了。这也是为了您好啊!老爷子说过,只要三少爷离开姜小姐,小鱼山纵火的事情就既往不咎,您的朋友北先生也自然就没事儿了。
凉生说,用姜生交换北小武?这就是你们说的为了我好?!
来人不说话。
凉生抱起小狗,转头看着老陈,说,老陈,我说什么来着?这认识的人越多,你就越喜欢狗。
然后,他转头看看来者。
来人讪讪一笑,也不好发作。
凉生说,看样子,程家上下真是为我们心思费尽、用心良苦啊。
来人忙点头应和。
凉生正色道,可我要是不呢?
来人就笑道,老人家一片苦心,三少爷还是不要辜负得好。北先生要真被判刑的话……凉生一面抚摸着怀里的宠物狗,一面缓缓地说,我最恨别人威胁我。
他抬头对老陈说,送客。
老陈很无奈地看看来人,说,老龚啊,这边请吧。
我一听,立刻飞速躲入旁边的洗手间里,心怦怦乱跳。
来的人是龚言,钱伯半退休后,程老爷子上下的事务便由他贴身打理。他在程家是很有分量的人,只是人更刚愎自用,不如钱伯圆融。
龚言退出门外,对老陈说,年轻人,行事太过,不是好事啊。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问道,我刚刚看到周家的大公子了。怎么,最近三少爷和他这位哥哥来往很密切?
龚言知道陆文隽素来与周慕不合,大抵也推测出陆文隽对凉生的不喜。
老陈摇摇头,颇有替凉生向程家示好的意味,对龚言说,他这可是第一次来找三少爷。他来的时候,我心里也奇怪,你不是不知道,三少爷莫名生了场大病,怕是跟他脱不了干系。唉,也怪我当时不在……哦……所以,我觉得啊,三少爷跟他的关系密切不了的。
龚言点点头,关于这坊间传闻他也多少有所耳闻,想来并非空穴来风。那时候,程老爷子在香港养病,周部长躲风头潜居法国,凉生在此地根基未稳,想来,陆文隽趁此机会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动手脚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老陈说,三少爷虽然性情孤高,不与外人亲近,但到底姓程,况且老爷子对他比自己孙子都上心,我自然也是尽心尽力,还请老爷子放心。
龚言心下觉得老陈说得颇忠心,却也作势叹气,说,就怕老爷子苦心孤诣,却为别人做了嫁衣裳啊。
老陈连忙说,陆文隽的事,我会替老爷子留心的。
龚言点点头,嘴上却托词道,到底也是兄弟,骨肉相亲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我就是怕三少爷这人嘴冷心软的,别人若是怀着歹心,倒害了他。
老陈忙点头,附和说,我们这么做也全是为了三少爷。
龚言说,那自然是啊。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刚刚的不快,话锋一转,说,可是,你说,他怎么脾气这么拧啊?
老陈叹了口气,一副左右为难的表情,说,其实,老龚啊,你也勿怪,三少爷他今天之所以这般脾气吧……唉!
龚先生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了?
老陈摆出极为难的表情,欲言又止道,您怕是不知道吧,三少爷现在正糟心得不得了,那姜小姐她忘记……他的话没说完,龚先生忙止住了他,说,老爷子那边也有此风闻了,还以为这两位在做戏给程家看呢。然后他睨了老陈一眼,试探道,不是做戏吧?
老陈一惊,不敢相信地看着龚言,说,啊!怎么,传到老爷子那里了?!这事情小程先生是极度保密的啊!这如何是好!
显然,老陈的反应让龚言又十分满意。
老陈急到直叹气,说,做戏?怎么能是做戏?姜小姐在老爷子那里个不祥之人,就是人死了,老爷子怕也是觉得在做戏。
龚先生收了收身子,更加满意了,他看着老陈,那表情就是:这话太对了,你真乃我知己。
他说,老陈,小程先生这油盐不进的,你说怎么办?老爷子可是动真格的了,他不是真想姓北的那小子一辈子都待在监狱里了吧?
没等老陈回答,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匆匆忙忙折回头去。
他走到门口,却没迈进去,他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冷漠和不近人情,让他又头疼又无奈。
于是,他只在门口说道,三少爷,六月二十九,是您和大少爷、二少爷他们例行半年体检的日子,您别忘了。
老陈将他送下一楼后,我才缓缓地从洗手间走出来,直愣愣地站在凉生的办公室门前,望着那扇敞开的门。
刚刚,老陈与龚言之间的一串对话,刀不血刃,却又绵里藏针,相互逶迤又相互试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我无比清醒地明白,时间用一双残酷的手,改变了太多人。
现在的凉生,已经再也不是当初魏家坪里的那个少年。
不仅仅是他越来越少地同我们这个小团体一起活动。
不仅仅是在我喊“陈叔”的时候,他会淡然地纠正我“喊老陈就行”。
他不会像我们一样抱怨油价涨了,工资被克扣了,喜欢上某件东西又要攒几个月的工资了……即使我想固执地去以为,我们还是当初的我们,不曾改变;但我们的身份地位已经是天差地别,再也回不去那时的时光了。
办公室里,凉生正在抚弄那只小狗,脸上表情竟是无比的淡然,然后,他轻轻地俯身,将小狗放到一旁。
他焦躁地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回头,狠狠一拳,砸在玻璃窗上。
顷刻间,只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响彻整个楼道。
我的心黯然一酸,知道此时的他痛苦无比——一面是我,一面是北小武……这般沉痛的交换,被裹挟的命运,谁都想摆脱,可是,怎么摆脱?
而我的眼泪,终是没有掉下来。
我默默退后,转身,飞速奔下楼去。
刚到一楼前厅,就跟送客归来的老陈撞了个满怀。他一见是我,跟见了鬼似的,说,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没回他,追着大门前龚言那辆缓缓启动的私家车而去。
老陈在身后,并没有任何阻止我的意思。
我喘息着拦下那辆私家车,龚言在后座上示意司机停车,落下车窗,一看是我,愣了一下,你是……姜小姐?
我点点头,我就是姜生。
我说,交换的事情,你可以和我谈!
他一愣,打量了我一番,稍作思忖,微微颔首。他笑着说,姜小姐,怎么能是交换呢。我们都是为了他好。
然后,有人从副驾上下来,拉开了车门,请我上车。
我长吁了一口气,回头,望了望荣源典当行,初夏长街,窗影依稀,那个眉目如画的人……渐渐碎成薄薄泪光。心底轻轻一叹。
我俯身,上了车。
39 牵挂。
你没有与我血脉相连的姓氏。
你不是与我情生意动的男子。
但,在这个世界上,你也是我为数不多的牵挂。
你不会知道。
我也不会告诉你。
这年夏季,这条长街,曾有过的秘密。
40 妥协。
老陈回到典当行,刚走进凉生的办公室,就见余秘书正在那里用纱布给凉生包扎手上的伤口。
老陈一惊,说,这、这是?
余秘书说,程总,好了。
凉生点点头,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余秘书见老陈进来,她很知趣地迅速离开了。
凉生看着那层纱布上渗出的红色血迹,仔细地端详着,不无嘲弄地笑道,很多年前,我一无所有,一颗小小的麦芽糖,一碗淡到无味的水煮面,却可以让她幸福开心;如今,我拥有了很多,很多,别说幸福开心了,就连一点儿保护都给不了她……他说,老陈,你说,可不可笑?
老陈没接话,半天后,他说,先生,现在看起来,老爷子那里,根本就不相信小姐失忆忘记你这件事情……凉生低下头,说,我也不相信!
老陈微愕,却也显得平静。
沉默了一会儿,凉生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缓缓从座位上起身,对老陈说,你去准备一下,我今天晚上要去见一个人。
老陈小心翼翼地问,先生……要去见谁?
凉生沉默了一下,苦笑着挤出了那个名字——周慕。
然后,他唇角微微一斜,自嘲一般,补充了三个字——我父亲。
41 我知道,有一些人,我终将失去,却无从告别。
北小武出来那天,我们夹道欢迎。
金陵做了一横幅,叫“欢迎英雄重返人间”。
柯小柔横看竖看不顺眼,上去把“英雄”俩字给画上大大的叉号涂抹掉,然后又涂改成“熊熊”。
他弄完后又独自欣赏了三四遍,越看越满意,然后就翘着兰花指,颠着屁股离开了。
大铁门前,八宝望眼欲穿,脖子都快扯断了。
柯小柔拿手挡着嘴,冲我耳语,瞧她那哈巴狗的样儿,要长尾巴都能给摇肿了你信不信!
他说,哎,姜生你有没有在听啊,发什么呆?
我一愣,忙回过神来,说,哦,哦。
柯小柔狐疑地看着我,说,你没事吧,情绪有些不对劲啊?
这时,大门开了,北小武被警察从里面带了出来。
八宝冲上去就是:警察叔叔好!警察叔叔万福金安!
警察叔叔也没来得及教导一番,八宝又已经冲回来扛着大扫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上去,跟个扫地僧似的,在北小武身上好一通扫。
北小武抱着脑袋,说,你这是要弄死谁啊!
待北小武跳过柯小柔弄好的火盆,她就像只猴子一样,号叫着,蹦到北小武身上,挂着不肯下来了。
北小武想挣脱,他说,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你这是干吗啊?!闪开!
闪开!
八宝就哭了,她说,北小武,你知不知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说,我以为你就要完蛋了。你烧了小鱼山的房子啊,你傻啊!
哭着哭着她又笑了,抱起北小武的脸,乱亲一气,鼻涕眼泪都抹在了北小武的嘴上。她说,你不愧是我爱的男人!俩字!爷们儿!
柯小柔在一旁纠正道,是仨字!爷——们——儿——来,跟我念!爷——们——儿——八宝转头说,柯小柔,我杀你全家!
柯小柔说,好啊,如果杀,请奸杀!
八宝:……柯小柔转脸对我和金陵说,我就爱看她生气却干不掉我的小模样儿。
警察同志一看这么一窝牛鬼蛇神,干脆就不做教育了,转身走人。反正就在里面等着我们就是了,铁定不日之后一个一个排队蹲的货。
北小武走到我眼前,一副玉树临风的小贱表情,指了指八宝,说,我就爱看她吃柯小柔的瘪,爽啊。
八宝说,你跟柯小柔天生一对!
北小武说,你骂谁啊?你才跟柯小柔天生一对!
柯小柔直接疯了,说,你们俩给我解释清楚!怎么跟我天生一对就是骂人了?
北小武看了他一眼,说,解释个啥,要我跟你说“老婆大人我错了”吗?
我看着他活蹦乱跳地跟柯小柔斗嘴,没忍住笑,可笑着笑着,我又哭了。
他一看我哭,就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说,这不是活着出来了吗?好了好了!场面点儿,别哭!
我突然走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知道,有一些人,我终将失去,却无从告别。
北小武一愣,他的手瞬间不知道该往何处放,只能故意说着不着调儿的话逗我,唉、唉……差不多、差不多就行了,别弄得咱俩跟有多大奸情似的!
我没有松手,依然紧紧地抱着他哭,像是要把眼泪流干一样。
北小武继续想逗我笑,说,好了好了,哥也表扬表扬你,你比八宝好多了,那家伙,一抱你,能把你戳俩窟窿。
八宝说,你说什么呢你?!
北小武说,说你发育得好!
金陵走过来,将我从北小武身上扒拉下来,她看着北小武,撇撇嘴,说,你可真敢啊,哥们儿!
北小武摊摊手,哈哈一笑,说,做都做了,想怂也晚了。
金陵说,报社的工作也没了……其实我本来跟主任撒谎说你生病了,谁知主任就直接把小鱼山纵火案的报纸糊我脸上了……北小武故作懊悔不已,说,点火的时候,怎么就忘了会丢饭碗呢?!
金陵就笑道,为庆祝你失业这么愉快的事儿,今晚我请了!
北小武说,哈哈,好啊!别人放血,我最爱了。
北小武带着大家浩浩荡荡闯进荣源典当行时,凉生惊呆了,琉璃眸子清冷至极,他说,怎么?你……北小武捶捶他,说,谢了!我知道你没少为我费心!
凉生看看北小武,又看看老陈。
老陈的视线刻意跳过我,回望着凉生,表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老爷子总归还是珍惜你这外孙呢?
老陈没有说这是周慕的作用,虽然他知道,那天凉生为了北小武,走投无路之下找了周慕,但周慕再神力通天,也不可能这么神速。
凉生抿着嘴,紧紧地,不说话。
一群人出去吃饭的时候,凉生喊住我,微黯的眼眸闪过一丝幽冷的光,问,你去找他了?
我不解,找谁?
凉生盯着我的眼睛,不说话。
我瞬间顿悟。
我去找他?那也得他愿意理我啊。我已被他弃如敝屣,不是当初那个“御宇多年求不得”了。哥,真没这么打脸的。
我心下苦笑,这话却不能说。
这时,八宝探过脑袋来,问凉生,噗,帅哥,你手怎么了?
我一看凉生的手,故作不知,也问,哥,你怎么受伤了?
凉生淡淡,说,没事。
老陈忙说,小姐别担心,余秘书已经给包扎好了。
我还没说什么,八宝就摇头叹息,说,这做老板的秘书可真是个技术活,保不齐你就得兼职点儿啥。有的人兼职护士扎个伤,有的人啊,兼职情妇上个床。
说着,她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差点儿把我的心肝肺都拍出来。
凉生的脸色越加难看起来。
北小武看了看凉生,拍了八宝的脑袋一巴掌,说,你说话能不能经下大脑,别走直肠行不行?
42妈!今天是你的忌日,我给你带儿媳妇们来了,男款、女款都有……凉生中午要飞广州,所以就没同我们吃午饭。
他说,他尽量晚上就赶回来,如果实在来不及就第二天。北小武说,没事,咱兄弟来日方长的,不必那么急。
我看着凉生,微笑着,道了声“再见”。
北小武奇怪地看着我,说,别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吃过午饭,北小武突然宣布,各位亲AND亲们,请允许我隆重地邀请你们去月湖公园划船!
柯小柔挑剔地看着北小武,说,这么“乡非”,我才不去呢!
北小武怎么会突然臆想去划船?去了我们才知道,原来,今天是他母亲忌日,而月湖,他曾将母亲的一部分骨灰洒落于此,为了长陪伴,这是他母亲的遗愿——有生之年,她没能离开魏家坪;死后,她很想去看看大城市,那带走了她儿子、丈夫的城池。
八宝白了柯小柔一眼,说,土鳖!你才“乡非”!然后,她噘着嘴对北小武扮可爱状,说,小武哥哥,我去!
柯小柔一副看不下去的表情,说,装!
北小武看看我和金陵,说,你们俩呢?
金陵说,既然这样,我舍命陪君子了。
然后她戳戳在一旁走神的我,说,今天你是怎么了,老走神啊?
我回过神来,看着北小武,说,哦!你能回来,别说划船,你就是让我变成艘船,我都同意!
去的路上,金陵问我,咱们是不是电灯泡啊?是不是人家北小武单独约八宝不好意思,硬拉着我们凑数啊?
她说,姜生!你今天到底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我回过神来,看着金陵,为了表示自己其实在听她说话,没那么不专心,就接着她刚刚的话题,问,你觉得他们俩……有戏?
金陵摇摇头,说,不知道啊。
她又说,对了,那九千万是怎么回事儿?
我说,不知道啊,柯小柔不招啊。
金陵挑挑眉毛,说,看样子,找个机会,我们得对柔柔来点儿硬的。
北小武在船上开始念叨,妈!今天是你的忌日,我给你带儿媳妇们来了,男款、女款都有,你喜欢哪一款就找TA聊聊。
柯小柔尖叫起来,我才不是你儿媳妇呢!
八宝特虔诚,也不问缘由,对着水就一拜,说,妈,我来看你了!然后,她白了柯小柔一眼,说,你倒是想!
我和金陵对视了一眼。
北小武对我和金陵笑笑,说,不好意思啊,这糊弄糊弄老太太,让她在底下高兴高兴。
柯小柔冷笑,小心老太太高兴大发了,上来找你。
北小武说,那是我妈,我怕啥?!
他静静地看着湖面,眸子映着微微抖动的波光,他说,如果现在她能活过来,我倒愿拿我的命换她。
金陵拍拍他的肩膀,不让他太过悲伤。
八宝也看着他,说,北小武,让我做你女朋友吧!让你妈,不,让咱妈真的有个儿媳妇好不好?
北小武特深情地看看她,斩钉截铁说,不好!
八宝并不气馁,说,既然你现在还不想我做你女朋友,那么我们俩先做炮友吧。
北小武似乎并不觉得好笑,没说话。
八宝看着他,很久,说,你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啊?你怎么能这样啊?
你就喜欢喜欢我吧,一点点儿就好!
然后她就跟一蜜蜂似的对着北小武“嗡嗡”个不停:让我做你的女朋友吧、女朋友吧、女朋友吧……燥热的天气下,让湖面皱起的微风,不减丝毫热度,北小武终于晕了脑袋,他说,好!
我和金陵、柯小柔都睁大了眼睛——这是多么神圣而又庄严的、不可思议也不能预料的一刻啊。
我的心里竟然有一丝微弱的遗憾的念头,我想起了那个叫小九的女子。
这世界上,或许注定,我们最初的追逐,不能陪伴我们终老。又或许这世间的情爱,注定是一场又一场心酸又欢喜的替代?
八宝欣喜若狂,不敢相信地看着北小武,说,你答应了?!
北小武不紧不慢地说,我说“好”的意思呢,是有条件的,你要是敢跳下去,我就同意你做我女朋友……他的话音还没落,只听到“咕咚”一声,八宝不见了!
北小武之所以敢说上面那句话,是因为他知道八宝不会水,所以笃定她不敢跳。
可是,刚才怎么着了?
那“咕咚”的一声,是八宝!
43我看到清水河里,那个小小的自己,她的眼泪是那样不争气地滑了下来……急诊室里,医生不住地给昏迷的八宝按压心脏。
她浑身已近苍白,略微有些僵硬。
北小武在一旁不住地抓头发,金陵不住地安慰他,说,八宝命大,不会有事儿的。
北小武说,我的嘴怎么就这么欠!
他脸色苍白,脸上已不知是汗还是泪。
我浑身湿透。柯小柔给我拿来毛巾,披在我身上,小眉毛一皱,说,小心点儿,别着凉。
我点点头,突觉得小小温暖,便又转头焦急地看向八宝。
凉生接到金陵的电话时已经在机场了,他放弃了登机,匆匆驱车赶了回来,见我一身湿透,他焦灼至极,说,你没事吧?
我看了金陵一眼,埋怨她不该给凉生打电话。
然后,我看着凉生,点点头,垂下眼帘,瞥见他纱布缠绕的手。有些伤,在身体上,而有些伤,在心上,你看不到的地方。
凉生迅速对老陈使了个眼色,老陈便会意地离开了。
凉生见我无事,便走过去拍了拍北小武的肩膀,以示安慰——一天之间,大喜与大悲,他都遭逢了。
突然,听到有医生说,心跳已经出现,赶紧推进去!上呼吸机!吸氧!快!
北小武冲上前,说,她醒了?
医生一把将他推开,我们还没来得及围上去,两三个护士已经跑上前,推着安置着八宝的担架床向急救室狂奔而去。
北小武开始抓狂,不是恢复心跳了吗?这是?这是?
另一个在旁边的医生检查完自己的病号,走过来,像是在替上一个医生解释,说,不是不让你们看。溺水的病人心脏复苏不一定就能活过来,且不说长时间缺氧会导致的脑细胞凋亡,很多人苏醒两小时后都能死亡,就是因为肺内栓塞,导致呼吸衰竭。
作为家属,在这个时候多相信一下我们医生吧。我们不是不近人情,是你们的关心反而会干扰我们的正常治疗。
北小武一听,又吓得不轻,追上前去也不敢靠近,只是跟在担架床后面,哭着的腔调,说,医生,你们一定要救活她啊!
那一刻,我看着北小武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像突然看到了不久之前在三亚的自己。
虽然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可是,我多么想问问北小武,如果上天给你一次机会,让八宝醒来,但交换条件是,让她做你的女朋友,而你,永远地忘记你的小九……你肯不肯?愿不愿意?
那么,那样地在一起,你对八宝是爱吗?
这世界上的爱情,到底是纯粹的,还是复杂的?
这世界上的爱,真的能不掺杂任何其他感情吗?比如负疚?比如怜悯?比如感激?比如报答?
凉生看着我发呆的表情,仔细地用毛巾擦拭我的头发,他说,你有肺炎的,不能再发烧了。
我回过神来,仰起脸,看着他。
突然间,人有些恍惚。
我仿佛看到了三亚的那片海,那个曾奉我以无限深情的男子,他站在冰冷的海水里,沉默如同暗夜,于是,整个世界从此暗黑。
时光呼啸而去,又仿佛回到了魏家坪某年的夏季,未央在清水河里溺水,我纵身跳下,将她救起——我仿佛看到了那场大雨里,十六七岁的我从河里钻出来,而少年凉生正在河边一脸焦灼地给未央做按压和人工呼吸。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脸,他们的发,他们的唇,也打湿了我的脸,我的发,我的唇。
我就那样傻傻地在河里静静地看着,那一刻的我,想起的是人鱼公主的故事。那尾小小的人鱼,也在漫过胸膛的海水里漂荡着,看着公主将自己喜欢的王子带走。
然后,我看到清水河里,那个小小的自己,她的眼泪是那样不争气地滑了下来……那一天,未央得救了,凉生对我说了我最不想听的话,他说,姜生,谢谢你。
那一天,我执拗地问凉生,故作生气的小模样,我说,刚才我沉下河底,你不怕我出事吗?
凉生当时怎么说的呢?
哦,他说,不怕,因为你这个坏习惯从小就有,一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喜欢沉在水底憋气。
可我却是那么不甘心,继续追问,可是我真的淹死了怎么办?
我从那遥远的时光里慢慢地回过神来,看着凉生,仿佛想为那一年的夏天问一个结果,又仿佛想为自己的一生问个结果,我脱口而出,说,我要是淹死了怎么办?
问出口后,我却为这份冲动后悔到死,特想扯掉自己的舌头。
凉生愣愣地看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夏季,清水河边,同样的我,同样地问。
记忆如同一条河。
凉生伸开双臂,想将我拥入怀里,一生一世,这是他给我的无声的回答。
我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笑了,感慨道,突然想起了那年夏天,那时,爸爸妈妈都还在,你还不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不敢看他。
眼尾低垂,不让泪落。
笑着说,时间真的过得好快啊。
44 我的声音几乎颤抖起来,我说,小九?真的……是你!
医生出来说,八宝暂时脱离危险了,不过人正在休息。等她醒后,你们再进去。
我们终于松了口气。
北小武说,你们回去吧,这里有我。
金陵在一旁拉了拉我,说,走吧,没看出这节奏吗?完全是“我的女人”的模式开启了啊。
然后,她看了看我微红的脸颊,说,哎,姜生,你不是发烧了吧?
我看了凉生一眼。
刚才凉生怕我这次落水再次引发肺炎,一直劝我回去,我没同意,这正让他有些不悦。于是,我对金陵笑笑,说,没事。
这时,北小武才想起了我,他走了过来,看着落汤鸡一般的我,说,姜生,你没事吧?
我笑笑,拍拍脸,说,真没事!
然后,我看看自己湿答答的周身,补充了一句,就是全身都是你妈……北小武说,从今儿起,我妈罩着你了!有谁惹你,我妈铁定带他走!
他说完“带他走”,我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程天佑。
那一刻,我是多么恨自己。他早已不知到哪里逍遥去了吧,我却还被他的伤害困于原地,所有的故作坚强,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老陈给我买来衣服的时候,我们正准备离开。
凉生说,先去换衣服吧,免得感冒。
我一愣,为他的贴心,更多的却是心酸,心酸之后,我默默地点点头。
我走到洗手间,却发现门被从里面反锁住了,我推不开,便也没在意,只好去往走廊中间的护士站,准备让值班的护士帮我找地方换衣服。
这时,与护士站几米之隔的医生值班室,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哀求声,好奇心让我抬眼一望,这一望,却让我失了神。
那是一个无数次出现在我梦境里的女子啊,她尖尖的下巴,美得凛冽而张狂。她总在我午夜的梦里低低地哭,她说,姜生,对不起!她说,我也不想这样。
无数次,我在梦境里都原谅了她,原谅她将那包毒品放入了我的口袋,原谅了她以朋友之名对我的伤害。
护士站的护士抬头看着我,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已顾不得同她说话,疾步向医生值班室走去。
那个叫小九的姑娘啊,让北小武魂牵梦绕了那么多年的小九姑娘,曾让我寻了那么久的小九姑娘,是你吗?
她几乎是癫狂的,正跪求着值班医生给她开杜冷丁——听说过的,很多吸毒者,买不起毒品的时候,都会跑到医院里发疯一样求医生,甚至会用恐吓、威胁、自残的手段;有的医生迫于无奈会就范。
我不禁骇然,小九她……我一把推开值班室的门,小九猛然转过脸,很显然,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她们的警惕性都非常高。
而当她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她呆住了。瞬间,她猛然抹了抹自己的脸,生怕自己此刻的落魄和狼狈会如此不加遮掩地展现在我的面前。
我的声音几乎颤抖起来,我说,小九……她没说话,像一道突起的闪电一样,抛开她正跪求的医生,推开我,冲出了门。凌乱的发,血红的眼眸,还有身上混杂着烟味的廉价香水气息,一晃而过。
我一愣,追上去的时候,她一把推开我,尖叫着,我不是小九!
然后,她冲出好远,谁都拦不住,到了那个紧闭的厕所门前,狠命地拍,大叫,走啊!走啊!
没等我追上去,她就跑开了。
我刚要喊她的名字,就听到外面有人大喊,不好了,有人跳楼了!
凉生忙从回廊处冲出来,满面惊恐的表情,当他看到我还完好的那一瞬间,像是稳住了神,放下了心,眼眶却止不住地红了。
很显然,他以为……那个跳楼的是我。
我对凉生说,我看到了小九!
凉生愣了一下,看着我,走上来,很坚决地握住我的肩膀,说,你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说,可……凉生态度坚决极了,说,如果你真心为了他好!
我看着凉生放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愣愣地,回不过神来,很久很久。
45 他看着我,仿佛是在回首并告别一段时光,一段有小九的时光。
可我依旧挣脱了凉生。
只是冲下楼的时候,小九早已不见踪影;而围观群众也已经散去,打扫卫生的佣人说,那个跳楼的人发疯了一样,不肯被收治,一瘸一拐地自己打车跑了。
我落寞地站在医院门外,这长长的街,这喧闹的城。
凉生追了上来,突然间,我像是被秘密心事憋炸了的气球,歇斯底里地冲他喊,我们有什么权利,以“为了他好”“为了你好”的名义,夺走一个人在他身边的权利?!
我们有什么权利?!
我这突来的过激反应,将凉生吓了一跳。
老陈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心下明了,却没有说话。
回去后,我整整冷静了半个下午,花洒淋下的冷水,都无法让我彻底平静。
傍晚,我们去医院里接八宝。
凉生将我们送到病房门口,自己去一旁的停车场停车。金陵看着我和凉生彼此间诡异的沉默,便问我,你和……他没事儿吧?
我沉默了一下,告诉金陵,我可能看到小九了。
金陵无比警惕地看着我,说,不可能!
我说,这是我在这个城市第二次看到她了,是真的。
金陵问,在哪儿?
我说,就在医院。她……可能……吸毒。
金陵看了看我,说,这个可能。
我说,凉生说,我不该告诉北小武……金陵挑了挑眉毛,说,你觉得小九怎么样?
我说,她是我的朋友。
其实,这句话,是我略微犹豫后才说出口的。我曾经想过,是否要加一个“曾”字,例如:她曾是我的朋友。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是多么希望,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那场背叛和伤害。
金陵说,朋友?呵呵,“朋友”这个词可真是块上好的遮羞布!这个世上,顶着朋友的名,背后捅你刀的人真不要太多!
她再也不加掩饰,气愤难当。
我愣了一下,低头说,金陵……你知道的,小九……当时……是有苦衷,她也是被程天恩逼得……金陵说,我不知道!她的苦衷,我为什么要知道?!
她顿了一下,仿佛在隐忍某种情绪,然后,她说,姜生你看着我!我爱程天恩!我当年爱他爱得走火入魔、死去活来!他就是说,你吞把剪刀下去我就爱你,我也就吞了!我吞十把!让他生生世世都爱我!可他当时却跟我说,只要我把那包毒品放到你的口袋里,他就一辈子对我好,永远不离开我!姜生!你是我的朋友啊!我当年是多么软弱的一个女孩子啊!程天恩这简直是赤裸裸地诱惑我你知不知道?!这简直是给我灌春药啊!我就是没出卖你!朋友这事儿,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在这个世界上,是该善良,但善良太过,就是蠢!
我愣了很久,终于说出了憋在心底许久的话,我说,金陵,你变了。
她变了,再也不是当时那个为了测试成绩不好而哭大半个夜晚的小姑娘,她身上曾有的柔柔怯怯的美,如今却变得那么直接,那么凛冽。我曾想过,是不是程天恩做了什么刺激到了她,抑或是变了,就是变了。
金陵抬头,望望天,眼睛里闪过一丝莹亮的光,她说,是的,我变了。
她说,不管怎样,姜生,我不想你和小九再接触!我不喜欢出卖朋友的人!
THAT'S ALL!
我们到了病房的时候,凉生也停完车过来了。八宝已经醒了,一个不知趣的摄影师来探望她,就是那个将八宝捧成网络小红人儿的那个。
然后,八宝那一刻苍白孱弱的美,黑发如瀑,肤白如雪,美得惊心动魄,深深地打动了他,于是,病房里好一顿“咔嚓”。
我和金陵默不作声。
柯小柔在一旁,默默看着那摄影师拍摄时扭动的屁股,略显挑剔的模样。
凉生不说话。
这一刻,我们无人知道,不久之后,这一组照片的横空出世,将改变我们很多人的命运。
又或许,命运本来就是既定的,它只是在不远处,安静含笑地等待着我们去路过。
北小武抱着一堆药冲进来,那摄影师正在激情澎湃地“咔嚓”,他二话没说,一拳就将那摄影师送出门了。
八宝说,你怎么这么对小Q啊?我们这是工作!
北小武说,工作?医院里?穿着病号服?你怎么不穿上护士装啊?你AV女优啊?!
八宝说,你这什么人啊,满脑子淫邪!不过……她抱着脸做花痴状,说,我好喜欢。
金陵对我说,看到了没?这纯洁的男女关系要开始了啊。
她看了凉生一眼,用吸在嗓子眼儿里的声音提醒我,乖,别再提小九了。她如果真的再回到北小武身边,会害惨他的。当然……她斜了八宝一眼,一脸略显绝望的小表情,说,八宝也不是省油的灯……反正重度残疾和轻度残疾的区别而已……哎,你说北小武这人就招这一类型的是吧?哎哎,你不会真的打算告诉北小武吧?
柯小柔说,你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地跟她说些什么?
金陵看了他一眼,说,说你这么帅!
柯小柔站得更加挺拔笔直了。
要离开医院的时候,八宝对北小武说,我不管,你抱我嘛。
北小武说,抱你个大头鬼!
八宝说,我不管,我就是要你背我!我是你女朋友了!我都跳下去见你妈了,你妈都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
北小武一脸不屑,说,我妈要喜欢你,早把你留水底下了!
八宝就直挠北小武,说,我不管不管!你这个骗子!你说我跳下去你就让我做你女朋友!你这个骗子!骗子!骗子!老子这就再跳回湖里去找你妈评理!
北小武被她缠得头都快爆炸了,终于,他使出了杀手锏,说,好!不就做我女朋友吗?可你现在太小,我有犯罪感啊。等你满十八岁,不,二十岁!我就让你做我女朋友!
八宝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如一只盯着鸡仔的小狐狸,说,真的?
北小武拍拍胸脯,说,真的!
八宝说,你骗人!
北小武说,这一次,我再骗你我就是王八蛋!
八宝说,那你妈就是王八喽?
北小武心一横,说,对!
我和金陵相视了一眼。北小武的如意算盘无非就是吃准了八宝未成年。
八宝说,好吧。
北小武见自己搞定了,刚要起身跳舞。
八宝却缓缓地从枕头下面掏出那只湿答答的钱包,从里面掏出一张身份证,大笑着冲北小武晃起来,身份证上的出生时间赫然显示她二十三岁!
我们全都傻眼了,包括柯小柔!
这张身份证在我们之间不停地传阅着。北小武抓狂了,说,不可能!你不才十六七吗?怎么能二十三?!
八宝说,我从来都没说过我多大,你们非要说我是小孩我也没办法。
北小武说,这身份证是假的!
八宝说,随便你咯!
然后,她又掏出了两张身份证,一张显示她十六岁!另一张显示她只有十三岁!
北小武一看,彻底呆了,说,十……十三岁?!
八宝说,怎么样,童颜巨乳吧?噗哈哈哈!
北小武说,你别吓我!
八宝撇撇嘴,说,噗!假证咯,架不住客人喜欢呗。他们要是想我九岁,我……我确实也不好意思冒充九岁……我们面面相觑。
八宝就笑道,当真了?逗你们玩呢!我是良家女好不好,小清新有没有!混娱乐圈嘛,总得把年龄搞得小一些,否则白白浪费了我这萝莉脸。这两张,还是小Q帮我搞的呢。
这时候,我注意到那两张年纪小的身份证上,八宝的名字叫“安笙”,也就是她悄然走红于网络的名字。
而那张她二十三岁的身份证上的名字叫“钱常来”。
后来,八宝跟我说,这名字是她妈取的,大概是想钱想疯了,而这名字,却成了她成长的阴影。
有时候,你很难搞懂为什么有些父母给孩子取名字那么随心所欲。
八宝将那些身份证都收了起来,说,好啦好啦,年龄什么的,在真爱面前就是浮云,你们爱以为我多少岁就多少岁,随便你们。
金陵在我耳朵边咬牙切齿,老娘要长这么一张萝莉脸,老娘天天十三岁!
八宝冲北小武狡黠一笑,又那般甜蜜,像一个小孩子得逞了某事一样,撒娇,说,男朋友!背我!
我看着他们两个,那句翻腾在我喉咙间的话——嗨,我看到小九了,就这样生生地被憋回了我的肚子里。
北小武看了看我,看了看凉生,又看了看金陵,仿佛是在回首并告别曾经的一段时光,那段有小九的时光。
然后,他缓缓地俯下身,蹲了下来。
46 北小武,是我先不要你的!
八宝跳上他结实的背,细长的手腕揽住他的颈项,微笑着,将脑袋靠在他的身上。她说,你肯定不知道,现在这个样子,以前,我只有在梦里才能捞到。
北小武不说话。
八宝安静地将脸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我和金陵都没说话,这种感觉,就仿佛一个时代被终结了一样,我们曾经纯白的少年时光,放肆的、无虑的少年的时光。
我们都曾经历过,那个叫作北小武的少年爱一个叫小九的姑娘如火入魔的时光。
这时光,就仿佛是融入了我们的皮肤,如今,被生生剥离,落得血肉模糊。
我看了凉生一眼,他也沉默地看着我。
我们都无数次开着北小武和八宝的玩笑,但现在看来,那也只是玩笑,谁也没想过,如果有一天,北小武真的决定放下小九了,我们会是怎样的心情。
北小武背着八宝走到电梯口,八宝说,小武哥,我们走楼梯好吗?
柯小柔在一旁冷哼,说,矫情。
然而,北小武居然听从了八宝的话,转向楼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背着她走了下去。
八宝将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微微安静的表情,轻声说,你慢些走。
北小武的步子就放缓了。
八宝突然轻轻一笑,说,原来,做你的女朋友这么幸福。她将脑袋静静地靠在他的后背上,仿佛能听到他血管里血液有力的流动声。
走出住院中心门口的时候,八宝说,北小武,你把我放下来吧。
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八宝下一步会怎么做。按照这个矫情劲儿,她一会儿应该会要求北小武背着她飞天,摘星星,摘月亮。
结果,她说,北小武,你把我放下来吧。
她的声音那么冷静,不像以往的咋咋呼呼,也不像刚才的甜蜜腻人;她就是冷冷静静、简简单单地说一件事。
北小武也愣了一下,将八宝放下了。
八宝看着他,说,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对不对?
北小武看着她。
八宝说,无论我怎么喜欢你,怎么追逐你,你都不会喜欢我对不对?哪怕只因为你一句话,我眼也不眨地去跳湖,你都不会喜欢我对不对?
北小武依旧沉默着。这沉默,仿佛是一种默认。
八宝的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从她无比美丽、迷蒙的眼睛里。
她看着北小武,说,你知不知道,我爱你,也是需要勇气的?我跳下湖,我也是害怕的?我不会游泳啊!我不是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八宝!我只是一个女孩子!一个等你的爱却总也等不到的女孩子啊!
她抹了抹自己的眼泪,说,当你安安静静地背着我走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现在不是我在跟你说这些话,就一定是你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这些话——八宝,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爱你!
她说,你之所以肯背着我走完这段路,是不是就是因为你想给我一点点儿你觉得能温暖我的回忆?可北小武,我跟你说,我不稀罕!我真的不稀罕!
她说,北小武,你记住了!咱们俩,是我追的你,但是,也是我跟你提的分手!是我先不要你的!
47 那一刻,似乎每个人都有心事。
八宝跑开的时候,北小武没有追,凉生在他身后。
我和金陵相视了一眼,因为不放心她的安危,就跑去追她。
柯小柔也跟着追上来,他一面追一面歪着脑袋问我们俩,这是个什么节奏?!这恋爱谈得……这还没来得及上床、劈腿、遭三儿就成了前男友了?
我们追到河边的时候,八宝停住了步子,长发飘飘,一副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的绝望女主角的表情。
摄影师小Q肯定恨死了自己,没能过来捕捉这一刻八宝的美。
柯小柔喘息着,说,你不是又想淹死自己吧?
金陵也累趴下来了,说,你别啊,这河里可没有北小武他妈,你一个人怪孤单的。
柯小柔说,可不是嘛!我就是现在回月湖里去把你婆婆捧来这河里陪你,但万一捧得不完整,少条胳膊缺个眼,没淹死你也吓死你了!
金陵说,就是就是!万一河里还有其他妖艳女鬼被你婆婆相中了,你就得同她们共侍一夫了。
柯小柔此时还不忘报咖啡馆之仇,说,真的3P了啊!
我看了看他们俩,说,你们俩能不能说人话!
柯小柔转头摊手,说,你来两句啊!
我看着八宝,她身上的决绝和执著突然打动了我,那是一种莫名的悲哀。我说,八宝,你跳吧!如果这辈子不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活着没什么意思!跳吧!跳啊你!
八宝一听,回头,冷眉横对,热血沸腾,一个回马枪,直接折了过来同我拼命。
金陵也挠我,说,你受什么刺激了啊?
最后,我这只乌鸦是被金陵、柯小柔和八宝三人,活活给拖走了。
金陵小声地在我耳边嘟哝,说,他们俩不知道,我知道。姜生,你就承认了吧,你是小九派来弄死八宝的!
我们劝八宝早点回去休息,可八宝却坐在河坝上说她要喝酒。柯小柔精神病儿似的起哄,好!大难不死,一醉方休!走着!
八宝就咳嗽,有些虚弱地说,我不走,不要去酒吧。我要对着大河喝!我要歌唱我的祖国!
柯小柔就穿着紧身的小西装翻过栏杆去7—11便利店抱来了一箱啤酒。
八宝就对着大河开始狂饮,我也默不作声地跟着喝了一些。金陵看着我们俩,自己也捞了一听,并扔给了柯小柔一听。
那一刻,似乎每个人的都怀着莫大的心事。
八宝喝到吐,吐完就抓着柯小柔说,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好!
柯小柔说,你哪里都好!
八宝说,那他为什么就不喜欢我?!
柯小柔刚要张嘴,八宝一把就堵住了他的嘴,说,我知道,你又要说我看上那九千万了!
金陵一听,立刻从酒精的微醺中挣脱出来,跟只大尾巴哈士奇似地忙竖起了耳朵。
八宝转头冲我们俩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故事开始得有点儿庸俗啊,别见怪啊!
我知道,她是在故作轻松。
八宝低下头,说,是不是让你们失望了,我是个冒牌萝莉。而我喜欢他,喜欢的也不是你们之前看到的那么没心没肺的,咋咋呼呼,不管不顾,死了都要爱……她咬了咬嘴唇,说,我们这种女孩吧,爱钱,是真爱!天地之间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除了真爱还是真爱!
柯小柔插话道,别逗了,谁不爱钱?
八宝说,你闭嘴!
然后,她又转回头来,冲我和金陵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素质没注意好!素质!素质!不好意思了!
她说,我吧,开始去喜欢北小武,并不是像之前我跟你们说的那样,因为他君子,他不碰我,我感动了。其实我就是和小姐妹在夜总会,听到他打电话,听到他号叫他不喜欢他老子要给他的那九千万。当然了,正常人会觉得他在吹牛,可我爱钱啊。这么些年我带着村子里的小姐妹们一起出来,一个一个的场子辗转,吃了太多苦,遭了太多罪。我想清白啊,我也有梦想啊,我也想成为大歌星啊,可这纸醉金迷的城市,那些粗鄙的男人们,谁肯让我清白?我想出名想疯了,我想钱也想疯了,因为我想从这种可憎的生活里脱身想疯了!所以,对于我来说,为了钱,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她说,我也不叫什么八宝。那天夜里,他喝醉了,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你猜啊!他说,嘿嘿,她是小九,你就是八宝,嘿嘿……说到这里,她就笑道,于是我就叫八宝了。
她说,他喜欢的小九是什么样子,我摸索着猜,然后,我就将自己弄得跟她很像呗。其实,你们看看我,哪里像?满嘴脏话像吗?
说着,她就抖开自己扎得乌七八糟的头发,长发就那样顺直地覆在她瓷白色的皮肤上,让她看起来清纯得像个女学生一样。
那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网络上那一帧帧的相片是如此恰如其分地展现着她的美,她一直都是个清秀的美人。
她说,我一直都以为自己在演戏,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好像真的喜欢上这傻瓜了……然后,她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说,可他,不喜欢我。
她说,他不喜欢我。
她的眼泪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她仰起头,喝光了面前的酒,擦擦脸,说,我再也不要为这傻瓜流眼泪了!
然后,她就冲着我们笑,比哭还难看。
48 我知道,今晚是这座城市留给我最后的狂欢。
八宝说,听完这秘密,你们是不是该继续请我喝酒啊?
我们义正词严地说,不行!身体要紧!你刚出院,怎么能这么折腾?说完,我们就一起手牵手摇摇晃晃地走向了酒吧!
我当时心事恍惚,又喝了点儿酒,一抬头,看到居然是宁信的别来无恙PUB,顿时酒醒了不少,跟只八爪鱼一样,死命地抱着大门口的柱子不肯进去了。
柯小柔说,姐妹们,要不咱换个地儿吧,这是她前男友的现女友的地盘!咱家姜生脸皮儿薄。
八宝转头看看我,说,谁没有个前男友啊?!你没有个前男友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现女友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不稀罕了才轮到她们!
金陵拽了拽我,说,哎!你矜贵个啥啊?不是不在乎了吗?再说人家宁信现在早已经养胎去了,你铁定撞不见;就是撞见了,你就说你来给她崽儿送尿不湿的!别那么软弱!
说完,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卫生巾糊我脸上。
八宝说,姜生,你这样子看起来,真像是折翼的天使啊!哎,那是不是程天佑的人?
我醉眼惺忪,一看来人果然是钱至。他一身便服朝这里走来,不似在天佑身边时那般一丝不苟、板板整整。
谁是折翼的天使啊?我立刻从柱子上跳下来,说,走!我当然早就不在乎了!宁信跟我没半毛钱关系!我就是见到柱子就想抱!
然后,金陵就跟看外星人一样看我。
八宝大着舌头感叹,说,这爱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你不愧是程天佑上过的女人!呸呸!爱、爱过的……我错了。
那天晚上,PUB里,我们喝了很多酒。
只有我自己知道,今晚,是这座城市留给我最后的狂欢。
我默默地喝酒,默默地看一对情侣吵架。个子小小的女生,哭着用手包抽打着对面的男生,骂他禽兽,说你怎么能背着我和别人好!男的就一直扇自己耳光,冲着女生泪流满面地说对不起,最后,他们俩又抱在一起哭。
八宝一面看一面摇头,说,年轻!到底是年轻了!背着你跟别人好怎么能是禽兽?当着你的面儿跟别人好才是禽兽呢!然后,她回头看看我们,说,北小武就是这种禽兽!
金陵冷哼,程天恩才是!
柯小柔也冷哼,陆文隽才是大禽兽!
八宝和金陵双双猛转头,问,他把你怎么了?!
柯小柔说,你俩收起那淫邪的表情!
那天,柯小柔并没有告诉我们,他和陆文隽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后来,我们才失望地知道,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过。
柯小柔认识陆文隽的时候,他在PRADA做店员,陆文隽来挑衣服,他为其服务,然后,对陆公子一见钟情。
于是,有一天,柯小柔终于挡不住爱情火苗焚烧,在陆文隽来试衣服的时候,他一面给他系扣子,一面对他眉眼传情,说,这件衣服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制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抵在了他的锁骨上……在柯小柔看来,如果是直男的话,陆文隽会给他一个过肩摔,结果,陆文隽却冲他微微一笑。
这一笑,把柯小柔的世界笑裂了,春暖花开啊。
金陵说,柯小柔你想多了,那不过是一个绅士的风度而已。
金陵说“风度”的时候,我的牙齿都快咬碎了。
那个夜晚,他们彼此嘲弄着,自嘲着,喝着酒,唱着歌。我们并没有要包厢,而是在大厅里,看着这城市里的红男绿女们的烟火爱情。
笑容,扭动,暧昧,燥热,灯光,音乐,虚情假意,情生意动。
八宝突然转头,醉醺醺地说,姜生,你不是被程天佑给甩了吗?听说甩得很惨哪。怎么从来就没听到你抱怨他半句啊?真不在乎了?
金陵喝得醉眼蒙眬,说,她是个包子!厚皮包子!
我看了看八宝,看了看金陵,看了看伸长脖子等笑话的柯小柔,就笑了,我说,其实,他早已经把我整个人都撕碎了!
八宝伸过脖子来,特真诚地说,床上吗?
我没理她。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拍在桌子上。
他们面面相觑,什么啊?
我说,我的工资!解聘的工资!两个月薪水!我老板!我顶头上司!我前男友!程天佑!补发给我的!今天下午,让我的同事亲手给我送达!八千块!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唯恐羞辱得我不够!
我说,这算什么?嫖资吗?
金陵虽然醉了,还是理智的,她说,你想多了,他不过公事公办。
八宝在一旁打了个酒嗝,说,嫖资啊?那也得你给他吧!这么帅的男人。
哎,他在床上怎么样?
柯小柔说,姓八的你还是保留点儿人性吧!
八宝就怒了,和柯小柔摔打成一团,你才姓八!你全家姓八!
那一刻,我特别想说,你们知道北小武是怎么出来的吗?!是我以我血荐轩辕了!人家程家大管家说得体面,但翻译过来就是!你夹着尾巴滚出这座城,这辈子都不准回来!什么朋友、关系、房子统统地都给我别想,能滚多远滚多远!
否则,这辈子他就蹲里面玩儿完!
我本来想,好,我夹着尾巴滚,你们怎么也得扔我一支票吧?再不济也扔我一脸人民币什么的!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当然,我挺感激。我怎么不感激?人家没再扔给我一芒果,我就该感激!
可这些,我都不能说!半个字儿都不能说!
我看着酒杯,突然大笑起来,拉着金陵跳到椅子上,拍着自己的胸口,说,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做包子!我要报仇!我要变成蛇蝎美人!我要化身美杜莎!
我要让众生皆伏在我脚下,被我诱惑,听我指使!
金陵连忙拉我下来,说,好了,好了,你醉了,咱回去。
我举着酒杯,大叫,我不!我要化身美杜莎!我要把他干掉!我要搞垮程家!我要!我说,对!我要变成吸血鬼,将他吸干!
八宝停止了和柯小柔的厮杀,依然无比真诚地说,对!吸干他的精血!
她顿了顿,说,你要真这么恨他,也不用化身什么美肚沙、美屁股沙的,你就弄点儿炸药跟他同归于尽吧!
柯小柔白了她一眼,说,你看她都醉成什么样子了,你还开玩笑!
八宝说,我是真诚的!要开玩笑的话,我就说,你去搞定他爹,当他后妈,横竖都躺他们家户口簿上!让他每天早晨都不得不给你请安!你还穿着情趣内衣见他!多看你一眼你就说他不伦,不看你你就说他不敬!让他这辈子都活在你这个后母的阴影里,一辈子走不出!
我说,八宝,我爱你!
我说,你智慧与美貌并重!
说完我直接就扑倒了,抱着桌子,喃喃着,我是美杜莎,我是复仇女神!
我明天就去复仇!我要再烧小鱼山!我要给他喝万安茶兑硫酸!我要喂他吃小芒果……八宝说,燃烧吧,小宇宙!谁伤害过你,谁泼过你冷水,你都烧开了泼回去!
我为了表示自己已经开窍,很机灵地说,再加点儿硫酸!然后,我握着酒瓶大喊一声,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复仇女神美杜……我的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被泼了一杯酒。
未央站在我面前,幽幽冷冷的,像一只女鬼。
我愣了,未央?
金陵一把将她推开,说,你疯了!
八宝一句话也没说,直接敲碎了一酒瓶,冲着未央的脸就戳过去了。
柯小柔一看要坏事,连忙抱住八宝,说,姐姐你就别惹事了!
未央说,这里不欢迎你!这次是酒,下次是硫酸!
我脑子里一个激灵,按照以往,我得灰溜溜地逃走啊,不行,我是要变身美杜莎的人了,于是,我拿起桌上的钱就摔在了未央的脸上,我说,老子有的是钱!不必欢迎我,欢迎钱就行!哈哈哈哈!
他们三个瞪大眼睛看着我。
未央冷冷地看着我,表情冷傲无比,转身踩着那堆钱离开了。
我还没邪魅狷狂地笑完整,就“吧唧”倒下了。
有人走上来,对着被金陵扶起的我说,姜生小姐?
他抬手指了指二楼,说,钱助理让我过来转达程总的意思,请您不要总出现在程总出现的地方,试图引起他的注意,这很令人倒胃口!
八宝突然哈哈大笑,还没笑几声,又觉得自己此举非常不仗义,便立刻顿住,说,你狗仗人势个什么劲儿啊!
说完,她“咔嚓”又将一酒瓶给砸掉瓶底,冲着来者就挥了过去。
金陵怕八宝将事情搞大,一把将来者推开。来人趔趔趄趄地跑走,金陵冲着他刚刚指的方向走去,一口气奔上二楼,在我们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一巴掌抽在了钱助理的脸上。
钱助理当下被打蒙了,无辜至极,金陵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
这时,一个人影焦急地推开扭动着的人群,走上来,将我拉起,他说,姜生。
我微眯着眼睛,抬头一眼,灯光下,他的容颜好看得令人发指。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在小九的房间里,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
我轻轻地喊他的名字,天佑。
可想到他刚刚居然让人请我离开,我就哭了,我说,我是复仇女神!我明天就杀你全家!
他微微一怔,眉眼间是淡淡的伤,他说,姜生,我带你回家。
我冲他笑笑,看着他那只伸向我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
他吃痛却不出声息。
所有人都在惊呼,金陵慌忙上前拉我,我却笑,我说,我是美杜莎!程天佑!我要做你后妈!我要天天穿着情趣内衣见你!多看我一眼,你就是不伦!不看我,你就是不孝!我是美杜莎,快乐的美杜莎……直到恍惚间,我看到他另一只缠绕着纱布的手捂住了刚刚被我咬的那只手,瞬间惊醒,一身冷汗,猛抬头,说,凉生?
49 她是我们年少时代的欢笑和轻狂,又是那段往事里的眼泪和背叛。
凉生将我带走的时候,金陵在后座上,微微清醒了一些,她对着凉生微微不好意思地说,不该带她来喝酒的。
凉生摇摇头,看了看后座,说,没事,我再也不会让她一个人了。
他不仅仅是在酒吧里一直看着我们。
其实,这一路上,凉生一直在后面开着车默默地跟着我们。他安静地坐在驾驶室里,停驻时,纤长的手搁置在下巴上,望着我们;行驶时,他小心翼翼地静默着,毫无声息。
就像是曾经厦门大学的校园,他偷偷地回国,偷偷地去到我的学校,偷偷到驱车跟在我的身后……甚至,曾经还遇到过同样如此的程天佑……金陵看着我睡熟的模样,说,我从没想过,他会这么伤害她。
凉生没说话。
金陵说,以后打算怎么办?
凉生说,我会带她去法国。
他已经联系好心理医生了,陆文隽介绍的,叫黎乐,业内很有名。
金陵说,呃,你和陆文隽……我是不是太八卦了?
凉生说,你一定知道,我们是兄弟。
柯小柔那个专栏有篇文章叫《倾城》,写他的,他看过。
他说,柯小柔……不是说他,陌上颜如玉,公子世无双吗?
金陵说,颜如玉倒是真的,至于世无双……你这是在讽刺他吗?
凉生笑笑,在他看来,他们两个,不过都是被命运狠狠捉弄的人,没有什么太多不同。
金陵说,我多嘴一句,你那次大病,我总觉得陆文隽有问题……凉生转脸,看着她,说,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心直口快。
其实,他已经有所觉察。不过,现在,因为某些利益,不得不和陆文隽绑在一起,暂时地化干戈为玉帛了。
他向来寡言,金陵也没再问。
她做新闻的,比平常人看过更多的世事,大抵也会明白,凉生能和陆文隽在一起,或许也并非亲情那么简单,更多的抑或是与程家的某种抗衡。
她问凉生,姜生说她今天看到小九了?
凉生点点头。
金陵说,你不希望她们再见面了对吧?
凉生没说话。
金陵笑笑,说,我也是……可是还是觉得我们这样有些残忍。
凉生沉默。
金陵说,八宝呢?你觉得她怎么样?
凉生从后视镜里看看她,笑笑,他知道,金陵心里有答案的。
金陵撇嘴,说,你啊,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让人猜不透。
说到这里,她叹气道,八宝今天跟我们说了很多,包括……很多比较私密的事,自揭其短一样,挺壮烈的。不过,我还是不愿意因为她自我揭露就去信任她。
她叹了一口气,看看熟睡的我,对凉生说,有时候,我也挺希望自己像姜生,能那么轻信……却发现,自己再也走不回去了。
凉生终于不再沉默,开口,说,像她,让自己伤痕累累?
金陵说,其实,也不能说她轻信。当年,程家说你失忆了,走失了,她根本就不信。一个人,那么执拗地,寻找你。
凉生没说话。
城市的霓虹闪烁,夜色温柔如魅。
金陵看着车窗外,轻轻哼唱着歌。
她转头看看凉生,说,真怀念高中的时候,那时候的我们,那么单纯。
凉生微微一动容,他想说,是很怀念。却只是点点头。
金陵的脑袋靠在车窗上,如同在翻动记忆里的老相册,回忆着过去,她说,那时候,你,我,北小武,姜生……她的声音微微抖动了一下,说,还有小九……凉生也更加沉默。
小九。
终归是我们每个人心上的一道疤。
她是我们年少时代的欢笑和轻狂,又是那段往事里的痛点和背叛。
终此一生,恨也罢,怨也罢,她都不可能从我们的记忆之中被抹去。
人越长大,经历的伤害越多,情感便越淡薄。不是想要淡薄,而是再也洒不出那样的一腔热血给人空辜负了。
我突然坐了起来,把金陵吓了一跳。
凉生猛然刹住车,问,你怎么了?
我说,我梦到未央要杀了我。
我转头问他们,我和她什么时候结下了这么大的仇?
金陵说,凉生从他们的婚礼上逃走了……我吃惊地问,为什么?
金陵盯着我的眼睛,紧紧地,问,为什么?!
凉生缓缓地发动汽车,说,为了一个女人。
我转头看着他。
凉生说,我很爱她。
我笑笑,“咣唧”一声,倒在了金陵的腿上,继续睡。
午夜的灯,流浪的魂。
车子到了金陵的公寓前,金陵说,再见。
凉生突然问,你和他还有来往?
金陵就笑了,依然直接,凉生,你不会是在试探我吧,看看我是不是程家安插在你们这里的人?
越是直接,也越是心里无事。
凉生笑笑,摇摇头。
他这么问,只不过她的父母一直想她去美国,从读大学开始,但她一直不肯……他觉得也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还是放不下他。
金陵继续玩笑说,怎么,知道我没放下他。将来,还请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打个五折,别把他弄死,弄个半死就OK?哈哈。
凉生没接话,他或许只是觉得好年华,不该空辜负了,金陵应该找个靠谱一些的男人。所以,他说,程天恩不适合你。
金陵笑笑,看看天,低下头,说,我知道。
然后她依然不忘揶揄,说,免得将来你们战争爆发,我溅一身血。
凉生只是笑笑。
金陵看了看车上的睡着的我,对凉生说,带她去法国吧。新的环境更利于疗伤和遗忘,希望她健健康康地回来!
50 好的。
星夜那么静,我趴在他的身上。
他说,姜生,我们到家了。
我的脸靠在他的脊背上,他再也不是昔日里那个单薄的少年,以往,在他的背上仿佛能感觉到他的骨骼一样;而此刻,只能感觉到他结实的肌肉,还有微温的皮肤的热度。
凉生说,女孩子,以后不要喝这么多酒。
我点点头,打了个酒嗝。
凉生一步一步走着,我就安静地靠着。
时光,从我们身边安静地走过,没有回头。
凉生说,我爱过一个女人。
我说,嗯,你还为了她逃婚了。
凉生说,可她不记得我了。
我没说话,在他的后背上睡着了。
呼吸渐匀。
夜色下的城,灯光下的街。
凉生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姜生,我这就带你去法国。你会忘记他,忘记伤害,你会好起来的!
我很温顺地点点头,仿佛梦呓,说,好的。哥。
他脊背微微的僵。
夜,好凉。
51 此去终岁,各安天年。请君勿挂,各自珍重。
离开那座城的时候,天近破晓。
凉生就在我的床边睡着了,他斜躺着,仿佛守候着我一般。即使在暗夜之中,他的容颜依旧如画一般生动。
让我想起了我们那些荒芜而茂盛的小时候,他也是这么睡着了,侧着身子,小脑袋埋在枕头上,长睫毛像两只刚刚熟睡的天鹅一样憩息在他闭着的眼睛上,略薄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抖动,白色皮肤透着淡淡的粉。
……眼泪掉下那一刻,我悄声离开了他的公寓,只留下了一封信——哥,我走了。
生命是一场旅程。
经历就如同背包,背负得太多,就会变得积重难返。我只是想去一个地方,一个能让我卸下所有包裹的地方。
这可能是一场流浪,也可能是一场逃亡。
但是不论它是什么,我都想单独走完它。
任何人好心地参与和怜悯地帮助,对我来说,都是太过隆重的负担。
我此去唯一的牵挂就是小绵瓜。
我的房子,请你帮我归置到小绵瓜名下,希望将来这能成为她的庇佑和依靠。
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年魏家坪的黄昏,你来到我生命里的那一刻:你叫凉生,是我的哥哥;我叫姜生,是你的妹妹。
如果记忆会被掠去,这一帧将永存。
凉生,你要幸福。
而我,也答应你,我也一定会幸福。
此去终岁,各安天年。请君勿挂,各自珍重。
姜生我将钥匙搁在信封上,环顾了一下这栋房子,回头,只见二楼卧室里透出的灯光,应该也抚照在了他的脸上吧。
转身那一刻,我又将这封信中间的那一部分重重地撕去了,只留下了开头一行,四个字——哥,我走了。
也无风雨也无晴。
走在城市破晓的街上,的士车鱼游而过。
我知道,从此,我与这座城,这个人,这些不舍和依恋,将此生天涯远。
眼泪,就这样,狠狠地,仓皇地,砸满了脸。
52 拉萨。
昏暗的路灯下,一辆私家车缓缓开来,刺眼的光束如同利剑一般划破整个天幕,停在我身边。
龚言从车上下来,看了看表,说,姜小姐,你很守时。
我转脸,掩饰着擦泪,不想被别人看到这离乱的狼狈,说,你们也很守信用。
龚言点点头,说大家都是守信用的人。然后,他递给我一张机票,说,这是飞拉萨的机票,离飞机起飞还有五个小时。
我接过,回头望望这座城,转身离开。
他伸手挡住我,眼眸里闪过一丝幽暗的光,说,姜小姐,我送你。 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4 彩云散(典藏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