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琐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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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琐记(二)
焉于
就在同时代,同国度里,说话也会彼此说不通的。
巴比塞有一篇很有意思的短篇小说,叫作《本国话和外国话》,记的是法国的一个阔人家里招待了欧战中出死入生的三个兵,小姐出来招呼了,但无话可说,勉勉强强的说了几句,他们也无话可答,倒只觉得坐在阔房间里,小心得骨头疼。直到溜回自己的“猪窠”里,他们这才遍身舒齐,有说有笑,并且在德国俘虏里,由手势发见了说他们的“我们的话”的人。
因了这经验,有一个兵便模模胡胡的想:“这世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战争的世界。别一个是有着保险箱门一般的门,礼拜堂一般干净的厨房,漂亮的房子的世界。完全是另外的世界。另外的国度。那里面,住着古怪想头的外国人。”
那小姐后来对一位绅士说的是:“和他们是连话都谈不来的。好像他们和我们之间,是有着跳不过的深渊似的。”
其实,这也无须小姐和兵们是这样。就是我们—算作“封建余孽”或“买办”或别的什么而论都可以—和几乎同类的人,只要什么地方有些不同,又得心口如一,就往往免不了彼此无话可说。不过我们中国人是聪明的,有些人早已发明了一种万应灵药,就是“今天天气……哈哈哈!”倘是宴会,就只猜拳,不发议论。
这样看来,文学要普遍而且永久,恐怕实在有些艰难。“今天天气……哈哈哈!”虽然有些普遍,但能否永久,却很可疑,而且也不大像文学。于是高超的文学家便自己定了一条规则,将不懂他的“文学”的人们,都推出“人类”之外,以保持其普遍性。文学还有别的性,他是不肯说破的,因此也只好用这手段。然而这么一来,“文学”存在,“人”却不多了。
于是而据说文学愈高超,懂得的人就愈少,高超之极,那普遍性和永久性便只汇集于作者一个人。然而文学家却又悲哀起来,说是吐血了,这真是没有法子想。
八月六日。
题注: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4年8月9日《申报·自由谈》 。收入《花边文学》。1934年8月6日鲁迅接连写了两篇《看书琐记》,表示了对梁实秋否定文学的阶级性和关于文学的普遍性、永久性的不同观点,这是第二篇。《外国话和本国话》,法国作家巴比塞作,沈端先(夏衍)译,刊于《社会月报》第一卷第五期(1934年10月)。梁实秋在《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一文中说:“好的作品永远是少数人的专利品。人多数是蠢的,永远是与文学无缘的。……所以文学的价值决不能以读者数目多寡而定。” 在《文学与革命》一文中又说:“大多数就没有文学,文学就不是大多数的。” 鲁迅著作分类全编·看书琐记与作文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