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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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聂琰写天高海阔,他则写了江山如画……
那么高远那么深厚的情思,可是,相逢的第一天开始,大概已经很难做到了吧。
依然是日日纠缠,夜夜纠缠,只不过当初的角色彻底换了人来上演。可为什么那么痛苦?答应的一个月,如此温柔如此甜蜜的一个月,怎么变成了酷刑?
聂震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只怕要忍得疯狂了。
又是一夜缠绵,聂震武功即去,重伤之后身子一直不大好,一夜情事过后十分困顿,皇帝何时上朝去了,他也浑然不觉。就这么一直昏昏沉沉睡到了下午,懒洋洋起来。早有宫监过来侍奉梳洗,聂震瞪着那描金走凤的贵妃盆一会,哑然失笑,忽然疯狂似的一横臂,奋力扫下所有的梳洗之物。
丁零当啷一阵乱响,满地都是水渍。侍奉的小太监吓得瑟瑟发抖,连忙不住磕头求饶。
聂震浑若不觉,就这么对着满地积水出神。水面清清楚楚倒映出了他的影子,清瘦如孤鹤,眼神迷惘空洞,再不是当初雄姿英发的模样。
“啊——”他忽然失声长号。
惊痛的嚎叫犹如悬崖边的猛虎长啸,久久不绝。众宫奴吓得战战兢兢,纷纷跪地哀求。便有胆大的太监过来,想扶他歇息,却被聂震一把扫开。他武功虽失,格斗之术早已熟练无比,那太监被他摔了一个跟头,鼻青脸肿,不敢说甚么,颤抖着退到一边。
忽然,一双手臂坚定地抱紧了他。
“震……震……”那个人不住地说,绵绵密密用嘴唇和双手给他最亲密的抚慰。聂震发呆一阵,僵硬地回应他的亲昵爱抚。再过一会,那人轻轻抱起了他,用最温柔的动作把聂震放倒在软榻上,示意众人都退下。
“不要难过,日后我会给你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现在,先快活了再说?”皇帝柔声说。
聂震一惊,失神的眼睛陡然闪过锐气,盯着皇帝:“你又在想甚么?”
皇帝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觉得我暗算了你,心里其实不服气的。所以……过一个月,等你伤好得彻底了,我会让薛太医恢复你的武功,咱们公平斗一场。你若能取胜,我便放你出宫又如何?你若败了,随我处置。”
聂震眼中寒芒一动,缓缓道:“你不怕我出宫后兴兵作乱?”
皇帝哈哈一笑:“那也要你赢得了我再说!我要连你也胜不过,凭甚么作这江山之主?”
聂震出神一会,忽然也笑了:“你不是已经赢了么,还要怎么赢?到底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皇帝想了想,认真地说:“我只想你抛下心事,陪我过足一个月快活日子。然后……然后……”
他沉吟不语,聂震心里却犹如被纠紧了一般,忍不住道:“然后如何?”
“然后杀了你。”皇帝眼中寒星流转,沉沉微笑:“震,我改了主意,不想折磨你一辈子了,否则只怕也要折磨我自己一辈子。”
聂震一凛,定定看着眼前秀丽优雅如月光的男子,一时似已痴了。
皇帝缓缓揽紧了他:“所以……我们只要一个月罢,好好的,快快活活的一个月。”
聂震茫然出神,低声说:“快快活活的一个月……快活……是啊,我该快活才对,呵呵。”
聂琰似笑非笑看着他,低声说:“不要答应了我,却还是这么不高兴。你不妨想,或者你能杀死我,你就痛快了……”
这句话,皇帝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着,眼神却有些虚散缥缈。
聂震心里一绞,暗想:我若杀了你,又有甚么痛快呢。
但他毕竟有些傲气不能折堕,不想再分解甚么,只是淡淡一笑:“陛下说的很好,之前倒是我看不开了。”
“好。”皇帝轻快地笑了,一低头,忽然一口咬住聂震脖子上的旧伤口。密密舔吮,似乎要把聂震一生的血液和热情都狠狠吞噬下去。
他忽然含含糊糊地说:“真想你的伤一辈子不用好了……”
“陛下。”聂震再难忍耐,咬牙切齿地说,竭力贴紧了他。两人犹如藤树纠缠,压得床榻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一下又一下,犹如即将断裂的碎响。
一番云雨之后,聂震躺在塌上静静出神。聂琰也不说话,只是枕在他身上,默默看着窗外染了红霞的黄昏。
这又是一年的梨花时节,清风一过,春色和着片片芳菲溶溶而下,情形十分美丽。只是不知何处有淡淡香气,也分不出是甚么花香,只觉清新委婉,犹如一夜春雨,淡淡溶入人心。
“是甚么香气?很好的气味。”聂震心不在焉地说。
聂琰黑宝石似的眼睛凝视着他,微微一笑:“原来你喜欢这个——是番邦进贡的异种花树,我亡母生前十分喜欢它,赐名‘雨霖铃’。我帮你折一枝下来罢。”
聂震一愣,本想说让太监们去就是了,转念一想,皇帝爱怎么折腾是他自己的事情,倒轮不到自己一个阶下囚多话,于是静静不语。
聂琰一笑,亲了亲他神色清冷的眼睛,低声说:“等我一会。”忽然大鹰般一纵而起,径自跃到窗外一颗高大的花树上,惊得满树琼花微微颤抖,犹如落下一天的繁华。他倒是满不在意,就这么徐徐立在树枝上,清风吹动长袍,夕阳暗沉的金辉晕散在他身后,让他看上去越发犹如神仙出尘。
“喜欢哪一枝?我给你折。”皇帝爽朗地笑着,双目如星,眨也不眨地看着聂震。
聂震有些受不了他神采逼人的双眸,只好随手一指:“这个罢。”然后微微转开视线。
为何皇帝这样看着他,这样热情和不羁,犹如把所有的情意都毫无保留地流露着,让人心里难以承受……
聂琰似乎没有看出他明显的疏远,笑盈盈地说:“嗯,这枝是不错……正好天色晚了,还结了点露珠——”伸长了手,轻快地折下丰盈美丽的花枝。
曹瑞正好进来,才跨进和芳斋的门,就看到皇帝颤巍巍站在数丈高的花树上,吓得魂飞魄散,惊道:“陛下!小心!”
聂琰不防忽然有人大叫,内力一浊,脚下用力略重,顿时树枝折断,整个人凌空飞坠而下。
聂震大惊,想也不想一跃而起,本想护住他,只是身子一软,才起身就跌在地上。心惊肉跳之下,只见聂琰半空中鹰隼般翻转身子,把花枝咬在嘴里,双臂急速张开,轮流急扣树干,就这么一口气滑下丈余,总算抓牢实了树身,慢慢滑了下来。
曹瑞吓得心惊肉跳,连忙跪地磕头:“是老奴不该惊动皇上,死罪,死罪!”
聂琰一笑,挥手示意没事,小心取下嘴里衔着的花枝,拿在手上,这才说:“手指皮肉伤而已,让太医来帮我包裹一下就好。”他对下人原本宽宏,并不计较,曹瑞却十分不安,还是不住磕头。
聂琰笑骂一声:“好了,老曹,你再唠叨,罚你一个月不许说话。”笑着把满头大汗的曹瑞撵了出去,却过来轻轻扶起聂震:“震,没吓到你吧?”
聂震看着他不住流血的双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聂琰以为他看着花枝,便喜滋滋地将雪白的花枝放到聂震手上,微笑着问:“是不是很香啊?这么折下来,又和树上远远的不一样了。”
聂震呆呆不言,心里大悔,为什么刚才不肯阻拦聂琰呢。
聂琰总是喜欢送他一些古怪的东西,还记得当年老是在他书里夹一些写了字的树叶,更在大雪天冒着严寒给他带来一枝小梅,如今,又为了折这雨霖铃弄得双手受伤……
也许,在皇帝看来,金银太轻,珠宝太俗,只有这些出自亲手的花花草草才是最真实的心意罢。
聂震慢慢接过花枝,低声说:“小琰。小琰。”
为什么眼前有些雾气,让他看不清花瓣的样子……只觉得丰盈冰白,犹如灿烂明洁的雪意,极盛极凛冽地刺入他的心。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聂震也不知道这日子是快活还是悲伤,只觉度日如年。可他毕竟是志在四海的枭雄人物,如此沉溺儿女之情,坐以待毙,毕竟不甘。就这么思筹良久,终于下了决断。这日兴致勃勃,着几个小太监帮手,在芳和斋宫苑的粉壁外种了一壁青竹,当真是翠绿如春风流碧,煞是好看。
聂琰早朝回来,看到芳和斋无端多了一壁竹影,院中碧影沉沉,倒是别有风流。他囚禁聂震以来,从未见过聂震如此有兴,见此光景,一时沉吟不语。
聂震心里原本有事,见他目光闪烁,明亮清冷之极,只怕皇帝看破什么,于是微微一笑:“都春天了,种点竹子,院子里看着多些逸趣。”
聂琰若有所思,喃喃说:“震,你一定很寂寞……明日我弄宫中的乐师来跟你解闷成不成?”
聂震一惊,冷冷道:“陛下要让下九流的戏子也看我的笑话么?”
聂琰语塞,笑笑,亲了亲他皱着的眉头,柔声道:“对不起。”
聂震不意他言语如此温存,倒不好说什么,想着以前如何曲意讨好此人都只得冷言冷语,如今虽看得出几分真心,自己却已做了阶下囚,如何甘心?
他心里对自己冷笑,一时间心事如潮,几乎不克自制,恍惚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半天才发觉,说话的是自己。
“陛下,你……为何变了?我从没想过,你用这口气和我说话。”
皇帝沉默良久,淡淡一笑:“我向来喜欢你啊,可你向来对不起我……日后,我们早晚死一个才算数,所以也不用对你掩饰什么了。”
他笑得满不在意,嘴唇却微微颤抖着,过一会,低下头亲吻聂震的脸。
聂震忽然惊觉,皇帝个子高挑了一些,虽然还是清瘦得厉害,已经是成年男子的身量了。他的小琰,曾经对他依恋亲密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富有威仪的一代君王。而他,却落得如此不堪……
被聂琰当作侍妾一样对待,那还不如死了。所以,必须扳回来,不能输、不能输。
这天,聂琰上朝去了,聂震不耐烦一群宫女伺候着,把众人远远轰到了外院,自己躺在金银花架下出神。正自半梦半醒,一个小监进来说:“王爷,薛太医给你诊脉来了,他还带了一管竹箫来,说想给王爷献上一曲祖传的《竹林散》。”
聂震心下一凛。本来毫无希望,只是姑且一试,想不到聂浩毕竟实现了他生前的诺言。
记得聂浩说过,英王持国严厉,出身又低微,或者会被人推翻,甚至于杀身之祸。不过,无论再艰难的情况,只要不死,一定给他留下一线机会。如果实在过不得了,在院墙外种上青竹,便会有人来相助。
《竹林散》,那是早已约定的某种暗示。可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薛太医。聂浩把这人藏得好深……
聂震回忆起这位挚友,心中似喜似悲。他定定神,对小太监道:“请他进来。”
聂琰又恢复了睡觉时候粘手粘脚的习惯。
总是紧紧搂着聂震,紧紧压在他身上,脑袋埋在聂震的颈窝,恨不能贴身贴肉似的,似乎打算让两个人嵌合在一起。
他从小睡觉就是这么蛮横和亲热,一点不肯分开。想不到事隔多年,竟然还有这样相处的时候。
聂震忍不住觉得奇怪,小皇帝为什么胆子这么大,俨然一点防范也没有的样子。难道他真的料定自己不会在这个月动手杀他?或者他另有特别的把握?
可不知道为什么,聂震的确没有动手。
于是只好夜夜发呆,眼睁睁看着小皇帝肆无忌惮地抱牢了自己的腰身,呼呼大睡。 一夕天下:九重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