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懂的人间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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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故事的人
第一章
雾气升腾,笼罩成一片朦胧。透过一片白茫茫,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若隐若现。一双瞳孔隐匿在暗处,发出的光,刺破黑暗。
“喂,黎子,喂——”
黎素从梦中被拍醒。迷糊中才想起自己在路边站着睡着了。她刚刚从家里摔门而出,打了一通电话给顾晨后,就在路边等着。
“喂,又吵翻啦。”这听起来不像个疑问句,因为疑问句末尾都会升调,这是小学老师教过的。
黎素给了她一记“明知故问”的眼神,就搭着她肩膀说带她去个地方。
根本就没好过,怎能用“翻”这个词呢?
第二章
刚刚那个梦,黎素不知道做过多少遍了,再诡异再神秘也会因为出现的次数过于频繁而变得像温水般很好下咽。只是因为总那么巧,刚好缺少那么一秒可以拨开云雾的契机,导致她因谜团未解而心心念念。那双瞳孔到底是谁的?是卖鱼丸的老爷爷?还是她的爷爷?然而总在关键时刻,像有人主导着她的梦境般,及时撤掉。
白昼渐渐落幕,接着就是黑夜的紧凑跟上。这人间总是这么个样,忙碌得不留余地,永远不会给人留下喘气的空白,让想钻空子的人无处安放。
黎素和顾晨经过一个商场,附近灯光璀璨,人群喧闹。两人背对商场穿过红绿灯,逐渐远离人群,最后拐进一个小道,隐没在人烟稀少的小巷深处。小巷幽暗沉寂,只有偶尔依靠万家灯火散发的微弱照明依稀瞥见的一只来历不明的猫一闪而逝的尾影。
这路即使闭着眼黎素也能走。两人不知穿梭迂回了多少个拐角,最后才在一条小巷尽头望见昏黄的灯光。
那里有个夜宵摊。
走出巷子,视野瞬间开阔。黎素跟老板点了50串羊肉串,和两份粥,才带着顾晨在一个靠墙的座位桌下。
“真有你的,还能找到这里来。”顾晨环顾了下四周,冷冷清清的,安静得能听见碳炉里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她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个城中村。曾经这一片地域都是农村,包括刚刚经过的商场所在的那一块。随着经济发展,城市要扩张,于是这里就有一部分土地被征用,现在这块没被征用的就成了繁华的边缘地带,没了从前纯粹的孤立和纯朴,多了份尘世的纷扰。
这是一个与巷子另一边的霓虹闪烁截然不同的世界。
顾晨问她怎么发现的,她也不过是在多少个离家出走的游荡中不经意遇见的。从此就成了她活在这个人间的藏身一角。
此时的黎素盯着烤炉上升腾的烟,良久都没有回应。
太浓了,不似盛着鱼丸的锅里被打开的烟,不薄不厚,朦朦胧胧,隐约可见烟雾背后的脸。这个反而浓得像是原子弹爆发的蘑菇烟,激烈、呛人、催泪。
黎素想起小时候经常光顾一家鱼丸小吃摊,就在学校附近。那家摊主是一对老夫妇,老奶奶忙着给煮好的鱼丸加料和招待总是心急推挤的小顾客,老爷爷则坐在轮椅上看管在煮的鱼丸。每次,黎素总是安静的站在那里,不争不抢,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打开锅时,升起的腾腾烟雾后老爷爷微眯眼的模样楞得出神。这让她想起了她的爷爷,那时,甚至现在依然不知身处何处的爷爷。
如今,那个由一双老人互相扶持而支起的小摊,已不复存在。关于他们的去处有过多种说法。
但无论如何,黎素知道,这世上,曾经有过靠一个太阳伞支起的简陋小摊是她眷恋而追寻的人间清欢。
“明天和我去个地方。”她直接忽略顾晨的问题,抛出一个陈述句。
第三章
在顾晨驻唱的酒吧睁着眼睛度过一晚,次日凌晨5点黎素就和顾晨搭上离城的最早一班车。
车子渐渐远离城市中心,往偏远的乡村地区驶去。
这个方向最终会到达她寻找的地方——记忆里的老故乡。
村子离所在城市中心不过10公里,大巴车程大约1小时,而这却是她十年来第一次回去。
路上用水泥钢筋建造的怪物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过腰的杂草,镶嵌其中的小野花,大片大片的农田,和劳作其中的农民。
将天空分块的电线上停留着几只不知名的鸟,不久又飞离没入天空的广阔。
黎素看着这番久违的景象,心情难以名状。
车子在路边停下,黎素和顾晨下车。车子继续前往,路面扬起尘土,两人掩鼻,待“尘埃落定”后,黎素才带头走在一条小路的前面。
黎素凭着微弱的记忆,穿过农田,走过人家,忽视村民打探的眼光。最后停在一道紧闭的木门前。
和记忆中的一样,门上有着岁月留下的沟沟壑壑,原本该有的一左一右的门神图纸不复存在,还有生锈的门环,依然安然的挂着。
只是再不像记忆中永远都是敞开的。
门是锁着的。
黎素想起她挣扎着被人拖走,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背影将这道门关上的画面。铁栓滑动发出“吱吱”刺耳的声音,最后听到“嘭”的一声,铁栓被滑至尽头,锁头扣上铁栓的孔,一按,曾经永远都为她敞开的门就这么被永久地锁上了。
是她知道钥匙攥紧在谁手中却无法开始索要的动作的永久。她不确定那钥匙拥有权她是否有资格篡夺。
黎素转过头对顾晨一笑:“我没有钥匙。”
“这还不简单。”顾晨坏笑地望了一眼低矮的墙。
最后她们是爬墙进去的。
因为常年疏于运动导致的肺部承受缺氧的极限和爬墙所需要的力气不成正比,所以黎素是以腿软的方式砸向地面,导致重心不稳,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
以致她想象了好久的重返回来后所应该看到的景象产生扭曲,一时无法确认自己置身何处。就像这久远到产生是梦的错觉的记忆画面,需要些时间适应才能去与现实校对是非。
最后的结果就是,所有的东西都还是在回忆里原来的位置,只是给经久的岁月蒙上了灰。
荔枝树还是伫立在院子里围起来的一个小方块里,只是叶黄皮裂;扫帚还是斜放在墙角,只是找不到曾经被握住的指纹;镰刀还是随意躺在一捆木柴旁,只是不再锋利;木板凳还是放在门旁,只是没了重量的倚靠;大锅依然放在灶台里,只是不再升起滚滚炊烟…
顾晨对她嘲笑一番,而后走到那棵树跟前,问:“这什么树?。”
“荔枝树。”
“它死了吧。”“吧”字是第一声调。还是以疑惑的文字躯壳承载她自以为是肯定的陈述语气。
连她都不能确定,那是她记忆中的,她凭什么替她判断。
“它没死!”这样迅速而热烈的反应连她自己都被吓到了。但却没能唬住顾晨。这让她有些觉得自己像个诠释“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小丑。
顾晨摊了摊手,摆出无所谓的表情。
然后顾晨又说:“我肚子饿了。”
黎素表示很怀疑地看着她。平常她都是睡到不省人事,晚间才出来觅食,现在竟然喊饿了。
“我们去拿点吃的吧。”她说。
最后,顾晨所说的“拿”,就是光明正大地大摇大摆去“拿”农家的番薯。结果可想而知,两人狼狈地被村民追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不敢出来,直到过了风头,才蹑手蹑脚的回到那所老房子。
“你个怂包。干嘛要怕那些老弱病残的家伙。”
是她一直拽着顾晨,不给她正面与那些村民交锋的。
“我不想惹麻烦。”她怕人家人多势众,她们势必吃亏,到时她铁定要暴露身份才能说得过去,这样,也许就会引来家里的那两位。
“真没劲。”顾晨呿了她一口,不屑地说。
黎素不知道为什么会和顾晨成为朋友,她们明明性格天差地别。一静一动,一个沉默,一个狂妄,就像磁石的两个正极,相斥而存。又像是与非,永远各站立场。可想想,哪有绝对的是与非。是,永远掺杂着因人而异不适合的非。也许,她们是两个立场的边缘地带,在含混的地方拥抱那点彼此微弱的相同而得以共生。
因为值得一提的优点不那么鲜明,所以她们是难以启齿的卑微生命。
第四章
第一次遇见顾晨,是在凌晨的士多店里。那时黎素正缩着身子,迅速往摆架上胡乱拿几包饼干和泡面就打算去结账。却迎面差点撞上了顾晨。
她瞥了那人一眼。那样冷的冬天,对面的人就穿了一身皮衣皮裤搭条丝袜。全身黑。她脸上妆容全花,两条黑色的痕弯弯曲曲向下延伸,像蛰伏着伺机而动的黑蛇。
当时顾晨的样貌着实吓了她一跳。不过转头一想,她不过也是个披件羽绒衣裹着睡衣就出门的怪人。
没做多停留,她与顾晨擦肩而过。
在结账付钱时,却有人从背后往前台扔下几样东西,然后对着收银员说:“我们一起的。”
黎素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转头一看。是刚才那个花妆容的黑衣女人。
她看到顾晨的眼,波光流转,里面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似曾相识,当下又无法确切形容。
也许是收银员也注意到她们两人刚才不是一起进来的,所以神情严肃。想开口质问之前,却被黎素的话挡在之后。
“我们一起。”黎素看着顾晨的眼说。
之后,黎素到现在想起都觉得有些荒谬。她竟然就那样听了顾晨一句“我从外地来,行李被抢了”的一面之词,就把一个陌生的女人带回了家。虽然这个女人的口音听起来的确是外地的,但又能怎样。
后来才知道,她是被甩了。在酒吧驻唱下班回家,发现家里躺着两具花白的肉体。然后愤怒至极,扇醒了床上的狗男女,才夺门而出。她至今提起都是这么说。
就是这么狗血的分手结局。可谁和谁的不欢而散,不是因为谁不再爱谁了呢。
第五章
看着地上一堆大小肥瘦不一的番薯,黎素首先表明自己的立场,说:“我喜欢蒸的。”这次她不容顾晨有异议。
“我赞同。”顾晨还是得意的说。
黎素直接忽略她。而是拾起地上一边零散的柴,走到灶台旁。灶台是用砖头砌起来的土灶台,在院子的一角。
“你会生火吗?”黎素说。
“会,你姐姐我生火煮饭的时候你还在让爹妈追着打屁股吧。”
“那你生火,我洗东西。”
黎素看顾晨掏出火机,点燃她刚在路上拔的草,才拿起布满尘土的铝锅去洗。
黎素才知道她拔草的用意。她熟练而认真生火的模样和她抽烟时的吊儿郎当是两种截然不同给人的印象。
经历雨水多年的浸润,水龙头早已生锈,一拧动,铁屑就随水柱急速落下。
黎素没有把水倒掉,而是就这样接着把锅洗干净,再盛满三分之二的水,把“拿来的番薯全数放进去。
她两手握住一个番薯,来回交错旋转,使劲搓着。渐渐地,附着在番薯上的泥土一点点脱落,水慢慢变黑。看着番薯铅华洗净后的表面。黎素突然想起不知在哪提到的生命论——人生而有罪,人生是为了赎罪。
她握紧通红的手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洗了多遍,确认水中无沉淀物,黎素才起身端着铝锅放到灶台里。
“没干过活吧,这么磨蹭。”顾晨又在嘲笑她。
她依然不语,她在等着以一句“哪像你姐姐我”为过渡的下文。她知道顾晨肯定有着什么故事,在等待时机,一吐而出。
所有人都该有故事的才对,因为需要赎罪的人生总需要一段谁欠谁,谁伤害谁的恩怨纠葛作为罪恶的因。
而且她相信,顾晨是那个被欠着的人。
最后,顾晨没有顺势牵引出她的故事。
折腾一番下来,已是下午。在等待番薯煮熟的过程中,两人就那么席地而坐在稍微高的泥地上,迎着太阳。冬天的太阳是暖呼呼的,照在身上没有发烫的灼热感,只有驱寒的温暖。
顾晨拿着根小枯枝在地上随意乱画,低着头,显得得百无聊赖。阳光刚好落在她背上,露出的小块的白皙颈背上,干燥的黄发上,戴着两个大圈耳环的耳朵上。像是情人般地从背后环抱住她。
一分一秒过去,风吹得荔枝树摇晃,几片枯叶岌岌可危,终于翩然落下。顾晨始终不抬头,也没有说话。黎素没见过这么安静的顾晨,她盯着那几片落地的叶,出神。
“其实我喜欢吃烤番薯的。”顾晨突然冒出一句。语气竟有点撒娇意味。
“嗯。”黎素差点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我来到这座城市的吃第一顿就是烤番薯。你知道那种感觉吗?那种长期求而不得的空荡荡的胃突然被一下子填满的感觉,是最美妙的。比拿到工资、买衣服、甚至比种大奖的感觉还要好。”
“嗯。”黎素食不果腹过,饥饿过,却没有顾晨那样深刻的体会。以前他们出差时,她总会放保姆的假。在那段时间里,她经常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吃完冰箱的速食品和所有零食后,因为懒得出门,所以她经常挨饿,不到最后一刻不会出门觅食。认识顾晨的那天晚上,就是饿到睡醒的“最后一刻”。
顾晨抬起头,微微一笑,说:“你呢,为什么一定要吃蒸的番薯。”
顾晨这一笑,让黎素有些不适应。这不是平时她总是坏笑的样子。
“没啊。就只是因为更好吃。”
黎素脑海里闪过零零碎碎的片段,都是烟雾缭绕的。一个小孩坐在小板凳上喜滋滋地吃着番薯。旁边的老人宠溺地摸摸它的头。
顾晨盯着她的眼,良久。
黎素眼神闪烁,说:“我去看看番薯,应该差不多了。”
“好啊。”顾晨扔掉手上的枯枝,拍拍手,欢脱地回一句。
顾晨抢先打开锅盖,一阵烟雾迅速升腾而起。
她用筷子在锅里捣腾。时而翻翻这个,时而翻翻那个。又很有经验地用筷子戳最大的几个番薯,看是否已熟。
透过烟雾,黎素目不转睛地看着顾晨,仿佛时光倒转,回到以前。
第六章
“爷爷,我回来了。”小黎素飞奔着夺门而入,停在正砍柴的老人面前,肚子处鼓得胀胀的。她打开兜住番薯的上衣,眼睛笑成月牙弯地说:“爷爷,煮番薯。”
这是五岁时候的黎素,是留守儿童,与爷爷常年生活在一起。
老人看着兜里的番薯,知道小黎素铁定又是去隔壁大婶家要来的,家里的番薯早没了,田里的又还没到成熟。但她不忍心责备,答应着:“好,我们煮番薯。”他起身去拿来盆子,又说:“黎子,等哪天我们田里的番薯熟了,也拿点给大婶好不好?”
“好。”小黎素甜甜地答应着,整个心思都在兜里的番薯上。
小黎素一直跟在爷爷后面,寸步不离,目不转睛地看着爷爷把番薯一个一个洗干净,放到锅里,然后抱柴,生火。待爷爷忙碌完,转过身,看到的是小黎素正垫着脚,心满意足地笑着,盯着盖好盖子的锅。
“黎子,我们去那边等着吧。”
“好。”
“爷爷,我想听故事。”
老人笑着答应,布满沟壑的皮肤挤成一堆。
荔枝树的荫蔽下,小黎素坐在木质的躺椅上,爷爷坐在小板凳上,给她讲上次没讲完的隔壁村的故事。微风拂过,撩起睡意,她听着听着,开始睡眼朦胧,不断点头。爷爷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平在椅子上。再进屋拿了件小薄被给她盖上。
然后接着把故事讲下去。
落在小黎素身上的树影缓缓爬动,待到光明与阴暗的分界线移至她紧闭的双眼,她皱了下眉,纤细的睫毛像是苏醒的蝴蝶般渐次扇动着僵硬的翅膀,由缓至急,最后翩翩起飞。
小黎素睁开眼睛,看到旁边的小板凳是空的,神情有些恍惚。她揉了揉眼,偏过头,看到爷爷正摆弄着柴火。她旋即掀开被子起身,迫不及待的跑到爷爷跟前,说:“爷爷,番薯好了吗?”她用满心期待的口吻问。
“快啦!”老人嘿嘿的笑出声。
老人放下探火棍,起身拍拍手,烟尘伴着啪啪的声响拍落而下,在阳光下浮动发光。小黎素看得出神。
是老人开锅的声音把她唤醒的。随即映入小黎素眼帘的便是逃窜而出的滚滚烟雾,越升越高,越来越来淡,直至消失。接着又是另一波升起,消失。就这样,爷爷的脸在烟雾的此消彼长中若隐若现。青丝白发,点点脸斑,道道皱纹,还有抬眼时黑如深潭的瞳孔,充满宠溺与欣喜地望着她。
许多年后,她已经不能很清晰地记得爷爷的模样。仿佛那团迷雾随着时光越积越多,逐渐将她困住。她努力想瞧清楚时,却只剩一双黑色的眼,透着亮光。
老人用筷子戳出一个较小的番薯,对着它大口大口地吹着气,呼呼呼的声音就那样直冲冲地灌进小黎素的耳朵,这和冬天簌簌的冷风刮过的声音一样猛烈,却不冰冷,刺骨。
觉得温度冷却得差不多了,老人就拔出筷子,拿在手中,开始剥皮。
番薯的皮是极其细薄的,要用指腹轻轻摩擦,掀起一小块皮,然后极其轻巧和小心翼翼地使力,才能一下子剥出一大块皮。这样才会剥得更快,更漂亮,且更干净,指甲不怎么沾肉。老人就是剥番薯皮的能手。
“给。”老人刚刚还十分专注的脸瞬间扬起一个笑容,把剥好的番薯递给小黎素。
小黎素兴奋地接过,却没有马上吃,而拾把它掰成两半,把其中一半给老人。
老人哈哈地笑出声,接过那一半番薯,摸了摸小黎素的头。
第七章
“你还挺会剥的嘛,一看就是经常吃番薯啊。”顾晨接过黎素替她的番薯,调侃地说。
黎素不语,继续专注地剥着另一个。
“你多久没回来了?”顾晨环顾了四周,一切物品都显示出了历经岁月的破旧模样。
“很多年。”
“之前和谁一起生活在这里?”顾晨咬了一口番薯,说:“还挺甜的啊。”
“爷爷。”
“那他人呢?”
黎素停下手中的动作,眼睛似一坛死灰。良久,才说:“不知道。”
顾晨刚咬下一大口番薯,听到黎素的回答,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鼓着嘴咀嚼着。
过了好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看着手中剥好的,表面光滑的番薯,黎素突然开口说:“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自从那天他说要去给我买新书包。我再没见过他…”
瞪大眼睛看着摩托车扬尘而去,躲在墙后面的小黎素才松了一口气。
那两人是小黎素的父母,说要来带她去城里上学,那里有好多好吃的,好看的衣服,还有很多的书,里面有数不清的故事。但她就是不依,一直紧紧攥着爷爷的衣角。
劝到口干舌燥,用尽各种办法,说什么爷爷也会紧接着就去城里陪她,但小黎素就是不愿放手。来硬的,她就哭得撕心裂肺,在地上打滚。最后老人背着她对夫妇小声说了什么,他们才离开。
过几天,小黎素就该去上学了。老人答应着给她去买新书包,新文具。然后就出门,去集市了。
然而,一直在家里满心期待的小黎素在家里等到太阳下山,等到万家灯火亮起,都没见老人的回来的身影。
她一个人害怕漆黑的屋子,就跑到隔壁大婶家去了。
不久,就看到大婶焦急地从她身边跑过,对着大伯说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小黎素,红了眼眶。
然后,就听到一阵笛鸣声由远至近,由近至远响过。
大婶走到小黎素面前,哽咽地说着:“孩子,今晚就在大婶家睡吧,好吗?”
“爷爷呢?”小黎素天真地问。
大婶捂着嘴,皱着眉。深吸一口气,才又笑着说“爷爷,爷爷他不是去买东西给黎子了吗,路太远了,他明天就会回来。乖,黎子今晚就跟大婶睡了。”
小黎素眼睛转了转,想了一会,才欢快地答应道:“好。”
第二天清晨,小黎素就迫不及待地跑回家里,却依然不见爷爷的身影。像往常般坐在院子里等着小黎素回来。小黎素四处寻找着,就是找不到。她开始害怕,渐渐地就大声的哭起来。却依然喊着:“爷爷,爷爷…”
最后,她看到父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妈妈含着泪跑过去抱住她,说:“黎子,跟妈妈走,好吗?”
“不要,我要爷爷,我要爷爷…”小黎素在母亲的怀里挣扎着,哭闹着。
却始终不敌大人的力量,最后被父亲一把抱起来,走出门口。母亲紧随其后。不知什么时候,门口聚集了好多人,其中还有几个穿着一样衣服,戴着帽子的人。
在父亲怀里的小黎素哭得泣不成声,旁边的村民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真是可怜了,黎伯怎么就…”类似的话传进她而里,她却不理解,只看着母亲缓缓把门合上,拉上锁栓,最后扣上锁头。
自那以后,小黎素就再没回来过,再没见过爷爷。爷爷就像一缕烟,人间蒸发了似的。
她却不知,是死是活。
第八章
黎素很惊讶自己竟然记得这么多,这么仔细,就连那天天气如往常般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而且,说出来,竟是这般顺口。
回忆只是片段,分秒即可完成。而诉说,却需要冥思苦想的细枝末节来完成别人想听到的完整的故事,所以,和盘托出从来比回忆更令人痛苦。
“你都没问过你父母吗?”
“你问的是什么时候?小时候吗?还是现在?”黎素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犀利。冷冷地说,“难道你要我相信骗小孩子的‘爷爷过几天就会出现’这样一个荒谬的谎言,还是要问一年到头没几次出现在我面前的人。”
今天是黎素第二次的失控,这对于往日都冷冷淡淡的她有些反常。顾晨看着她,心里闪过很多种想法。
“你干嘛那么认真啊,吓死姐姐了。”顾晨推了她一把,呵呵笑起来。然后起身伸了个懒腰,说:“该走啦,我今晚还要赚钱买面包呢,妹妹。”
黎素仰头看着居高临下的顾晨,有些背光,一片阴暗,看不清她的模样。
坐在车上,黎素将头抵在车窗上,身体随着车子一晃一晃地。风从脑后的窗子灌进来,凌乱的发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地,似在挑衅。然而她不在意。
“这真是和我们那里完全不一样啊。地那么开阔,这里的小孩捉迷藏都无处可躲吧。”顾晨看着一览无遗的田野,感叹道。
“你喜欢玩捉迷藏吗?”
“喜欢啊,我可厉害了。每次都不会有人找得到我。”
“你们那儿有很多山吧。”
“对啊,可漂亮了,下次带你去玩玩儿。都有电视节目去我们那取景呢。”
黎素瞥了她一眼,再没说话。
回来后,黎素没有回家,给家里的保姆发了“不要找我,过几天会回去。”的信息后就去了顾晨那儿住了几天。
她这么周到地想到发个信息,只是不想他们会报警,省得麻烦。
这几天,她和顾晨见面的时间反倒少了。白天她在睡觉时,顾晨也在补眠。她起床时,顾晨已经出门去酒吧了。
收拾好了东西,留了张纸条,黎素就出门了。几天没有与太阳打过照面,黎素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光亮,刺眼得皱起了眉。
楼房近着集市,又因为是路口,各种各样的车子来来往往,人也穿行其中。各种笛鸣声,人声交织,显得异常混杂和拥挤。黎素的眉皱得更深。
突然,她注意到在她左侧不远处停下一辆哈雷,顾晨从上面下来,脱下帽子,边和骑车的男人说着什么。
那男人戴着帽子,看不清容貌,但就体形上看是挺壮硕的。
黎素见顾晨久久不走过来,也就放弃了要打招呼的想法,转身离开了。
第九章
黎素拿出已经关机几天的手机,开机一看,有76条未接电话记录。都是他们打过来的。
她没有立即回拨,而是直接摁黑屏手机。转身走进旁边的面包店,买了个面包和瓶水。一路边走边吃。
她家住在繁华的市中心,最好的地段,离顾晨家距离3公里左右。不近,但也不远。却是两番景象。
从电梯出来,看着紧闭的门,她想起那天的摔门而出,和摔门而出的缘由。
“…,阿兰,我今天去买水果时,你猜我碰到谁。就是那年你赶走的黎子学校门口的那个摊贩。谁?就是我说黎子经常吃那家的东西后拉肚子的那个。对啊,两个老夫妇。然后你第二天就把人赶走了,你这急脾气。我今天又碰到他们的摊子,不过只剩那个老阿姨了。在哪?就在东新市场那附近。喂,你又想干嘛,你不要再去赶人家了,当年你一话不说就赶走了人家,现在想想都挺可怜的,人家也是为了一口饭吃,不容易啊。何况当年黎子事物中毒的事又不能完全怪他们,毕竟黎子在那吃了那么久都没事。”
阿兰是城管队的副队长。
黎素本来想在厨房喝杯水就回房,却意外听到了黎母的电话谈话。
她悄无声息的走到黎母面前,阴着脸质问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黎子?喂,阿兰,先这样吧,下次再聊。”黎母急忙挂完电话,说:“黎子,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叫兰姨赶走当年的他们?难道你们以为自己算什么,凭什么可以这样做?”
“黎子,你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是他们食物不卫生,害你拉肚子。”
“就这样而已吗?就这样你们就可以随随便便破坏一个人的生活吗?你们凭什么。”
“凭我是你妈,凭我担心你,凭他们违法经营。我这样做有什么错?”黎母气得站直了身。
“有什么错?对,你们都没有错。错的是他们,错的是我。去他么的担心,去他么的违法经营。”黎素歇斯底里地吼着,然后摔门而出。
留下黎母伤心地呆坐在沙发上,掩面而泣,喃喃自语:“为什么她会变得这样?为什么她要这样?”
有些人总那么自以为是,以为凭借所谓大义凌然的托词就能行伤害他人之实。法律是冷冰冰的,管理的应该是冷冰冰的人,如果不足以构成危害,如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保留住人间的一丝温暖,又何尝不可。何况这样所谓的行大义之道是为了一己私欲。
而若伤害的人还是“受益者”所在乎的,这样显得反倒更不高明。这样的所谓付出总忽视了被授予恩惠的人是否想要。如果被接受,则是她的幸运,反过来,就只会落得多管闲事的“回敬”。总之,没有以被给予者角度出发的所谓付出,都不过是一己之私罢了。因为她的付出都建立在自己愿意和能够给予的部分上。
第十章
黎素打开门的当会,手机响起,显示“M”。
黎母听到声音,回头。手机贴在耳边。看到是黎素,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
“你这几天都去哪了?难道不知道我们会担心吗?”黎母语气僵硬中透着丝小心翼翼的打探。
黎素低着头,只是“嗯”了一声,就径直往房间走。
“黎子,我在问你话呢。”
黎子依然沉默不语着。
“黎子,你是不是在外面认识了什么朋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如果你爷爷泉下有知,你觉得他会高兴吗?”黎母痛心疾首地质问。
黎素抬头,看着黎母的眼睛,说:“什么泉下有知?你在说什么?”
黎母对她的反应感到很惊讶。“你觉得如果你爷爷还在的话,会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模样吗?”黎母把声音提高几个分贝,以为黎素在装傻充楞。
黎素没回应,眼神渐渐失焦。
也许意识到自己讲的话有些重了,黎母看着突然就呆愣了的黎素,又轻声细语地说:“黎子,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承认,那件事,是妈妈错了,但你告诉妈妈,这几天你去哪了,都和谁在一起?”
黎母看到黎素眼里渐渐蒙上一层雾。依然不说话,有些慌了。
“黎子,你怎么了。我知道,爷爷生前最疼你了,他一定不会对你失望的。黎子,黎子。”黎母挽着黎子的手,叫喊着。
“你放手,你凭什么说爷爷死了,凭什么?”黎素激动的吼着,积蓄已久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什么?黎子,你疯了吗,爷爷10年前就去世了。”黎母想到十年前爸爸的惨死,忍不住悲从中来。她再仔细想到,好像她从来没有确切地告诉过黎子老人家的去世。细思极恐,黎母瞳孔瞬间放大,说:“难道你不知道吗?可是…”黎母想着,即使当年那么小的孩子不明白,可是随着渐渐懂事,她以为黎子明白了才对。而且每年的那一天,黎子总是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一整天。她以为,黎子是因为伤心才…
“可是什么?你说啊。”黎素猩红的眼眶盯着黎母,直让黎母打了个寒颤。
“你爷爷是被歹徒抢劫杀死的。”黎母感觉到黎素的身体在颤抖。“你还记得吗?你七岁那年,到了上学的年纪。你爷爷为了给你买上学的文具,揣着钱就一个人上集市去了。结果…结果在途中遇到抢劫的歹徒,你爷爷在挣扎的过程中,被杀死了。”黎母永远不会忘记老人家被砸得面目全非,血迹斑斑的脸。她鼻头一酸,眼泪如豆大般顺着脸颊划过。
黎素脑海一下一下的闪过当年的画面,隔壁大婶欲言又止的模样,妈妈抱着她啜泣的模样,村民同情的模样,还有那些整齐划一的警服。身体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到握紧的手心。
她二话不说转身夺门而出。
她在街上游荡着,身边人来人往,她不知道要去哪,感觉像是回到了初来这座城市的时候,放了学看着所有的同学都一个个投到父母的怀抱,她一个人不知道该往哪走,也不想回空荡荡的家。后来,她突然发现鱼丸摊升起的滚滚烟雾,和背后老爷爷的脸。从此,那里就成了她消磨时光,等待爷爷回来的最好去处。
走着走着,黎素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个菜市场。她抬头看,门匾上赫然写着“东新市场”几个大字。犹豫了一会,黎素终于决定进去。
这时候刚好是晚饭饭点前,市场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她艰难地在里面走着,不断搜寻着什么。兜了一圈,终于在她进入市场后转身的相反方向发现一个久违的身影,侧对着她。
黎素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就在不远处静静观望,不敢靠近。
老奶奶依然在卖鱼丸,依然笑着面对每一个客人,只是当年还能供几桌客人坐的小摊变成了今天仅有的一个小三轮车。而当初患难与共的两人变成如今的她只身一人。
黎素想起关于他们的各种传闻。红了眼眶。
当等到老奶奶转头给客人找钱,黎素旋即转身离开。用手拭去将要掉落的眼泪。
第十一章
走着走着,路灯渐渐亮起,天也渐渐地黑下来。
黎素还是没有回家,而是去找顾晨。
站在门口,黎素想到白天载顾晨回来的男人,想了下,还是敲了敲门。
门打开,顾晨从里面探出头来,身上只穿了件吊带睡裙。她看到是黎素,神情有些不自然。说了句“等一下。”就关上了门。
黎素大概也猜到了什么,想着要不要下次再来。门就又打开了。
顾晨换上了衣服,她没有让黎素进去,而是自己出来,又把门合上了。
她低头整理着衣服,兴许是刚才太急,没穿好。她问:“不是回家了吗?”
黎素抿嘴一笑,不说话。
顾晨也明白,两人都心知肚明了,也就无须多问。
“走,我们去你上次带我去的地方吧。我肚子饿了。”
老板刚支起摊不久,这次的客人,比上次来时就更少了。
这次顾晨要了50串羊肉串,50串牛肉串,5盘牡蛎,还有5瓶啤酒,和其他一些小菜。
黎素觉得她真是疯了。
随便聊了一会,菜一上来,两人就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中间不断发出“爽,真爽”的感叹。当然,是顾晨的“肺腑之言”。
随着盘子渐渐见底,顾晨干掉最后一杯酒,打了一个饱嗝,才心满意足地摸着肚皮开怀大笑。
她说:“黎素,你也忒怂了吧。一杯酒都要喝半天,还喝得面红耳赤的,你到底行不行啊你。”说完她拍了下桌子。
黎素才懒得理她,说:“你喝醉了。”虽然她见过千杯不醉的顾晨。但眼前的女人,实在不得不让人怀疑,她醉了。
顾晨肆无忌惮的仰天大笑起来,随即盯着黎素,说:“黎子,你是来搞笑的吗?”
“今天那男人,是不是你前任?”黎素抛出疑问,制止她的胡闹。
果然有用,顾晨立马收回轻浮的挑衅,说:“你都看到了。”
“嗯。”
“那行,你说错了。他不是我前任,是名正言顺的现任。”
黎素抬眼看她,估计她不知道她现在这副模样会让人以为是在挑衅。其实她只是懒得抬头。
“不用看,不用怀疑。我就是贱,贱得吃回头草,还是三心二意的回头草。”
黎素想反驳,却被顾晨抢去了话:“你在心里肯定瞧不起我,对吧。你以为你多好啊,还不是自以为是,自欺欺人。”
“什么叫‘不知道’,爷爷死了还不知道,你也以为你能骗谁啊。就算小时候被骗,不认识警服,但这么多年了,就算有多蠢都知道你爷爷自那天以后从没出现过吧。这么久了,就不会想要问吗?你说你不是自欺欺人,是什么?”
“你是不是想说你接受不了其实是你间接害死了你爷爷,要是那时候你跟你父母走了。就不会有后面发生的所有事情了。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同情你,呿,我顾晨没心没肺的才不会同情一个比我有钱,比我命好的女人。我告诉你,我不会!”
“你以为我真喜欢烤番薯吗,说说而已,你也信。如果不是饿到极致,如果我还有其他选择,我为什么还要吃那种只是用来填报肚子的东西。那个烤番薯是他买给我的。在我饿到想要翻垃圾桶时,是他递到我面前的。”顾晨深深闭了一眼。
“我是逃婚出来的,在我娘像她年轻时被我外婆把她嫁出去一样想要把我从一个地方嫁到另一个地方时,我离家出走,带着他当年流浪到我家乡时给我的纸条,就那样连夜离开了。我是蓄谋已久的,在他告诉我外面没有山,只有高楼的世界时,在我娘从我手里夺过那一半蒸番塞到我弟弟怀里时,在我看到那个半生残疾的男人带着丰厚的嫁妆来我家提亲时,我就决定把家里所有的钱包括那些嫁妆偷出来,然后寻着他给我的地址,就这么来到了这个城市。”她抹了一把鼻涕,喊道:“老板,再给我拿酒来。”
她回头看了看黎素,呵呵笑起来。
老板又拿来两瓶酒,顾晨想拿起就喝,黎素制止她,却被她喝住:“放手。”然后举起酒瓶,一口就干了。
黎素看着浅黄的液体从她嘴角一点点流出,就像看到过去顾晨在她眼中的样子一点点在消失。她不知道应不应该阻止,因为她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顾晨。今天所有的话,都不会是那个她所认知的没心没肺的顾晨能说出来的。而顾晨的话,就像一根细的看不见的刺,一点一点挑开她多年糊上的一层白纸,看到里面连自己潜意识都忽略了的斑斑劣迹。
“我刚刚来到这座极其陌生的城市,一心只想找到他,所以见人就问,谁说可以给我指路,我就能跟着谁走。后来所有的钱都被骗光了,其实现在想来无论是对你,还是对现在的我,那些钱除了买完车票,就已所剩无几。噢,说远了。对,到最后,我身无分文了,我依然没有找到他。你知道我当时看着那些车来车往,那些霓虹闪烁,我心里想着什么吗?我想,就算是死,我也不要再回到那个鬼地方了。”顾晨自嘲的笑着。
又说:“我最后是在火车站碰到他的,就是我刚来时的那个火车站,因为没钱了,我只能晚上睡在那里。我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被他认出的。后来他说,看到我,简直不敢相信,因为他从来没想过我真的会来找他。呵呵。是啊,谁想到呢,连我到现在都没想到我竟然从那个鬼地方出来了,还找到了这里。”
“最后,我就一直跟着他了。就那样,顺其自然地,他给了我纸条,又递给了我烤番薯,见过我最狼狈的模样。他是个喜欢流浪的人,总是走走停停。可是我愿意等他。就算他从来没给过我承诺,就算最后等到的是他的背叛。”
“你爱他吗?”
“不知道,可是不爱又能怎样呢?这座城市里,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他愿意爱过我。那天你看到我坐着他的车回来。是他主动来找我的,他说那晚他喝醉了,只是露水姻缘。我不想理他的,却又情不自禁地上了他的车。我想就此结束的,我顾晨也是有尊严的人。可是那天他离开后又回头,说只爱我一个。”
“黎子,我不像你,你可以知道你爷爷爱你,所以你可以自欺欺人这么久。我不像你,没有了爷爷,还可以对着你父母任性妄为。我不像你,可以不在乎什么,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安安静静地做自己。一切都因为你拥有了一切,你才可以胡思乱想,而我,只能抛弃所有的胡思乱想,想着先抓住重要的,才能不至于活得太凄惨。”
黎素看着眼泪鼻涕和浓妆都揉在一起沉睡了的顾晨,突然想起了初次见她时的模样。一样的狼狈,一样的不堪。黎素从没试过如此。她不喜欢化厚厚的妆,不会喝醉,即使是哭,也绝不会允许被人看到。像她一样自尊的顾晨,却接连被她看到了两次。
天渐次蒙蒙亮起来,黎素付完账,给多了些钱,麻烦老板等顾晨醒来转告几句话,就走了。
她徒步去了东新市场,到时天已完全亮,菜市场这时已有很多人。
她右转来到老奶奶的摊子前,像她要了份鱼丸。奶奶笑着说:“姑娘,这么早啊。”
黎素也微微一笑:“嗯。”
“之前好像没见过你。”
黎素笑笑,不语。她安静地等在一边,看着一旁的锅,在寒冷的天气里,不断冒着热气。
“给,给你加多两个。”奶奶笑着递给黎素。
“谢谢。”黎素微接过,把钱递给奶奶。全程都恬静地微笑着。
黎素穿过渐渐变多的人群,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手中的纸碗。老奶奶的笑声在后面渐次被人群湮没。
她想,好像烟雾背后没有了那双眼睛,也并没有变得怎么样。烟一样冒着,里面依然煮着鱼丸,她一样可以买到当年的味道,老奶奶依然笑着对待每个客人。
老奶奶可以如此,也许,她也应该一样。
只是顾晨依然不明白,她要的,不过如此。 首届掌阅文学大赛中篇入围作品集:文学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