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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黍蓠/著

  低矮漆黑的通道,最高处也不过三尺。阿蛮用前臂撑地,努力挪动膝盖,艰难地向前爬行。胸腹间的滞涩感丝毫没有减轻,反而由于在这空气流通不畅的暗道中耽搁了许久,又有些恶化的趋势。头脑中阵阵晕眩,时不时还有丝丝甜腥涌上了喉头,有时候,她不得不停一下,深吸几口气,勉强保持意识的清醒。她在心里不时地提醒自己:“若是死在这里,一切就都完了。”

  烈日当头,炙烤万物。六月廿一,正值“苦夏”。

  阿蛮一直都觉得,“苦夏”中所谓的苦,只不过是人在夏天食欲不振,又热得难熬罢了。就如同炎夏之后便是凉秋一般,人生都是要先有苦,才会有甜的。

  可是,有时候,“苦”就是这么长,而这“甜”,又短得抓也抓不住……

  她是在七岁的生辰那日,遇上师父的。

  通常,尼姑不会像和尚那样受人尊敬,更不用说是一个出门化缘的尼姑了。甚至还有不少人直到现在还觉得,见到了尼姑是种倒霉的事儿。而在她的家乡,一个为群山所包围的小山村中,这种想法更是根深蒂固。

  尼姑师父刚刚进村,便被一群小孩儿追在后面丢泥巴、扔石头,嘴里还嘻嘻哈哈地用俚语说着各种从大人那里学来,带着污言秽语的顺口溜。

  也不知是听不懂这些村里的土话,还是真的修为到家,尼姑师父不仅没有在意,反而回头冲那些孩子们笑了笑。她笑得温暖又慈和,仿佛根本看不到那些沾在衣袍上的的泥巴和灰土。

  “去去去!”阿蛮虽然才七岁大,但已经长得和八九岁的孩子差不多高了,又因为喜欢打抱不平,常和比她大的孩子打架,村里的孩子们看到她过来,都立即远远地躲了开去。

  见小孩子们嘻闹着一轰而散,阿蛮连忙上前,说道:“师父,没事吧?”

  看着她用稚嫩的小手为自己拂去身上沾着的污泥,那尼姑笑得眉眼弯弯,问:“你方才唤我什么?”

  小阿蛮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里映着尼姑半老的脸,那脸上分明闪过了一丝奇异的神采。只是不知为何,日后每当想到那种神情时,她都会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那种明明恬淡平和,却暗藏着什么不可言喻之感的异样。

  或许,这就是平日里诚心礼佛的双亲口中常提到的“缘法”吧。

  “此子早慧,何不与我为徒?”被小阿蛮带到家中的尼姑只对她的父母说了这一句话,当天晚上,母亲便抹着泪为她收拾了小小的行囊,让她跟了那尼姑去了。

  临行前,尼姑俯身替舍不得与父母离别的小阿蛮抹去眼泪,对她的父母道:“十年期满时,贫尼自当将令嫒送回来处。”

  送回来处,不是“送回家中”,而是“送回来处”……

  也不知是佛法有看透过去将来的眼,还是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数,当阿蛮终于再次回到这里时,儿时所有熟悉的景物,都已面目全非了。

  离家时虽然还小,但那条通往村子的小路她从未忘记过——村口那块残旧得看不清字迹的石碑,村子中心大家时常在一起打水洗菜的井台,还有自家房前那株据说是她的爷爷在她的父亲出生时,种下的枇杷树……

  可是,以往欣欣向荣的村舍,几乎已有多少完整的房舍了。目光所及之处几乎尽是断墙焦土。村口的残碑不仅更加残破,而且还带着不少炭黑;村中的井台已经塌了大半,是被原来植在井台边那棵粗壮的大树砸塌的;就连家门口的株枇杷树,也仅剩下了半人来高、漆黑的一截,……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地狱的业火中滚过一遭似的,灰败焦黑,成了一片废墟。

  她的家也没有了……

  那满载着她童年回忆几间土房子已然塌了。仅存几根焦黑的梁柱立在这残垣断壁间,参差不齐的断口直直地指着天,像是一只无从告诉的手,徒劳地凝固在生命止歇的那一霎那。

  顶着不逊于烈火的日头,阿蛮就在“家”那已经所剩无几的院墙外,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

  忽然间,她像是疯了似地冲进了那些残瓦、废砖和断梁间,从左到右,从前到后,一寸寸地翻找着。直找得灰头土脸,头发蓬乱,手指被瓦砾和碎木磨得鲜血淋漓,仍然不肯罢休。殷红的血与灰土混在一处,成了暗沉沉的颜色,滴落在地上,竟与那焦黑的火痕相差无几。

  最后,她终于无力地跪坐在地上,狠狠地抓起一把泥土扔了出去,然后放声大哭,哭得天昏地暗,就像是要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个干净。

  “阿蛮?”苍老的声音颤抖着,还带着疑惑。

  阿蛮霍然抬头,看到的却是个老态龙钟,柱着拐仗的老太太。老太太的身后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半老汉子,两个人都是一脸的惊愕,仿佛遇到了一件本以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阿蛮?”那汉子也脱口而出,“阿蛮!是阿蛮啊!”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了,扶着老太太说道:“娘,这真的是老陆家的阿蛮啊!你看啊!”

  老太太头发已经全白了,眼泪婆娑地点着头,蹒跚着慢慢走了过来,说道:“阿蛮,我是乔婆婆,你不记得啦?!”

  “婆婆?”阿蛮的眼泪忽地又涌了出来,她抢上去抱住了老太太,泣不成声:“婆婆,我是阿蛮!我记得,我都记得!”

  乔婆婆的家就在陆家的旁边,算是这村里仅存的,还有半个屋顶的房子。

  “那日的大火是从陆家烧起来的,正逢天干物燥,大家的房子又连得近,很快就烧掉了大半个村子。”汉子乔大去灶上烧来热水,叹着气,说:“要不是咱们两家的中间隔着一条五尺宽的小路,又正好在上风头,这房子怕也早就保不住了。”

  婆婆绞了布巾给阿蛮擦脸,替她拢好了散乱的头发。随后又用温水替她慢慢擦干净手上的灰土与血痕,找来干净的布条,轻轻地替她包扎起来。

  阿蛮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当作凳子的一摞碎砖上,任由摆弄,耳边听着他们不时夹杂着叹息的述说。

  事情大概就发生在七八个月前。陆爹去山上砍过冬的柴禾,在山腰里遇到一个从山坡上摔下来受了伤的人。陆爹心善,当即回村找了几个人,用树枝藤蔓绑了担架将那人抬回来救治。那人自姓称李,要去几里外的镇子里探亲,谁知翻山的时候不留神从坡上滑了下来。索性运气好,遇到人得了救,否则只怕要死在这山里也未可知。见他伤得不轻,陆家便将这人留下来将养,好吃好喝地待着。那人倒也是个知恩图报的,身子好些了之后,便帮着陆家忙里忙外地干些杂活,和村子里的人也渐渐熟络了起来。

  就在腊月底快过年的时候,一天半夜里,大火忽然就烧了起来。当时天寒地冻、北风正烈,大家本就闭着门户,也睡得很早。等被火光和浓烟从睡梦里惊醒时,火已经烧得控制不住了。村子附近没有其它水源,唯一可以拿来取水救火的便只有村中间那口井了。但那样连片的大火,纵使有十口井,又怎么救得过来?……等到天亮,火烧得自己熄灭的时候,各家都已死伤了不少。

  陆家是最早烧起来,也是烧得最严重的一户。陆爹抱着自己的媳妇跑到外头时,两个人都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不多久便死在了院中。所以,这火是怎么起的,谁也不知道。

  “那个人呢?”阿蛮握紧了拳头,丝丝鲜血自布条里透了出来:“那个姓李的人呢?”

  乔大摇摇头,说:“大家伙儿只看到你爹妈的尸身……后来也去烧塌的屋里翻找过,没发现别的死人。”

  乔婆婆抹了抹眼泪,说道:“天亮之后,有人去镇上报了官。捕快带了仵作来验看了尸体,又问了情形,便说是江洋大盗谋财害命,才祸及全村。后来也有人去衙门里递状子做苦主,可是,大家没钱也没势,官府说来说去就只是“江洋大盗”之类说辞,一来二去,这事便没人再管了。”

  她叹了口气,道:“大家都说这是陆爹做了滥好人,救了个江洋大盗才落了这么个下场,都不肯给你爹妈收尸。可老婆子与你家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知道这绝不是他们的错!若是真有什么江洋大盗,也是那人的错,与心善之人没有半点关系……”她指了指村外东头的一片山坡,说:“我让阿大把你爹娘葬到了那冈子上,村里那些死了的人也都葬在了那里。幸亏你现在回来,要是再过几天,等咱们也搬走了,就没人指给你这些了。”

  乔大说道:“村里没死的人不是投亲,就是靠友。没什么亲友的,也不愿意再在这里住下去了。大家都说这地方不吉利,已住不得人了。”他拎起了炕上已经打好的两个包袱,说道:“我在镇上租了间屋,就在东街铜锣巷里。房子还算大,你也一起来住吧!也好给娘作个伴儿。”

  乔婆婆连忙说道:“是啊,你在这里也没有人可依靠,不如去镇上,大家也有个照应。”

  阿蛮没有答应,也没有说话。只忽然站起来,直直地跪在了乔家母子的面前,镇重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她抿紧了嘴,紧咬了牙才没让眼泪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来。最后一个头磕下,乔婆婆连忙上来扶她,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啊!”可她还是俯在地上,任人怎么拉,也不肯起来。

  她终于明白,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了。

  “十年之期已到,你也该回去了。”那一日的清晨,慧心师太将她召到禅房中,对她说:“此一去,亦是一劫。过,则得圆满……”

  阿蛮亦是深深磕头,既是道别,也是肯求师父的指点:“弟子的‘止水剑’尚有缺憾,求师父再指点一二。”

  慧心微微一笑,脸上再度显露出初次相见时那种暗藏玄机的奇异神采,只是这一次,似乎还夹杂着些许哀伤。

  “往昔已去,前程渺渺。无痴贪慎忿,无虚言妄语,心如止水,故生万象。”

  心如止水,心如止水……究竟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

  阿蛮不知道,也不想去探究。她只知道自己花了十年的时间,将剑术练到了连入门最久的大师姐静玄也奈何不得的地步,却还是做不到师父所说的“心如止水”。而无痴慎悲喜,又怎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可以体会与领悟的?

  通道中没有一丝光线,她仍然咬着牙匍匐向前爬行。从一开始被水淹没大半,到现在完全干燥的地面,阿蛮能感觉到这条通道在渐渐地斜向上方。空气中的潮湿闷热在逐渐减退,慢慢地,似乎还能感觉到有丝丝微风从前方吹过来。这一变化无疑是个好兆头,阿蛮立即加快了动作,也顾不得后背被上方的石板那毛糙的表面擦得生疼,双腿加快了速度,几乎蹬着地面向前爬动……

  是了,没错,快要到了,就快要到了!

  将乔家母子送到村口,阿蛮再度谢绝了他们邀去同住的好意,复又跪下叩别。直到目送他们消失在前面的山梁后,她才从那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地上站起了身。

  远处山峦起伏,可看在她的眼里,却像是一道道无从翻越的屏障。就在这烈日下,她默默呆立良久,直到日头西斜,才终于返身,慢慢地走回了村子。

  乔家的屋子勉强还能住人,因为她执意不肯离开,乔家母子便留了些衣物被褥,给她使用。阿蛮回去,将那些衣物细细叠好,放进自己随身的包袱中,拎在了手里。厨下还有些热水,她将水都灌进了随身的水囊,又将乔婆婆留给她的两个饼子也包了起来,一并塞进了包袱。直到这一切都打点好了,她才走出了屋子,顺手带上了屋门。

  日头即将沉入西边的山岗,落日余晖由亮而暗,将这眼前的焦土废墟尽数镀上了单调而没落的颜色。阿蛮走到村子中央,最后,也是慢慢地,环视了一遍四周。她想把眼前的一切都记在脑海中,永远永远都不要忘记。

  “阿蛮啊!爹爹让你记的东西都记住了么?”母亲将打好的小包袱给她背上,又仔细地整理着布结,生怕会在长途旅行中硌着压着。阿蛮还记得母亲说这话时的样子,她也记得自己清清楚楚地回答:“都记住了,娘放心。”便是这“放心”二字,又勾起了母亲伤心的泪水,许久,她才抬起红红的眼来,目光中透着与往日的温柔慈和迥然不同的果断与坚定。

  “你要记得,你是洛家的女儿,血脉里便承袭了祖辈的誓言。陆家之人一诺千金,虽死不悔……”

  在村中找了一把只剩半截柄的旧铁铲,阿蛮再度走回自家的废墟中,穿过小院,径直走进了左手边的小厨房。挥起铁铲,砍断了两根横亘于面前的断梁木橼,扫开砖瓦,走到了那勉强保留着原样的灶台前。她凝立一会儿,猛地举起铁铲挥落,“哗啦”一声大响,大半个灶台应声塌落了下去。

  铁铲接二连三地铲落,大量碎石和土块纷纷塌落一边,不多一会儿,灶台的底下便现出一块平整的石板来。扫去上面的灰土,用铲头撬起石板,下面赫然现出一个捆扎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布包。

  那布包长逾四尺,虽经火噬,但外层包裹的布料却不带半分炭色。将这布包从坑中拎出来,负到背后。就像完成了一件大事那样,她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返身走到了屋外。

  残阳已落,余晖散尽,黑暗降临。夜风犹有暑热,沙沙地在残垣断壁间吹过,宛如百鬼啾啾。

  刚走到院门外,忽然间,自乔婆婆家的房檐下,暮地闪出了一道黑影。那黑影动作奇快,阿蛮眼角的余光才刚被触动,他便已经闪到了她的身旁。

  “呛啷!”一声,长剑出鞘,剑势破空而来,不容发间,倒刺到了那黑影的面门。黑影一个晃身,避开了剑锋,伸手在剑刃上一弹。龙吟之声轻且低沉,阿蛮只觉得有种极黏的力量从剑身上传了过来,手腕立即一抖,劲力过处,剑锋又起,再度横削而至。

  见她如此轻易地便化去了自己的力道,那人不禁轻轻“咦”了一声。一个折身,就在闪过这这一剑的同时,伸手抓住了她背后的包裹。

  剑光便在这个时候忽然暴涨,阿蛮一声娇叱,道:“你是谁?!”同时向后猛退一步,用包裹生硬的棱角将那人一下撞开,手中剑跟着反撩,剑光瞬间便到了那人的眉睫间。

  银亮的剑光下,现出一张削瘦脸来。只见这人年纪约在四十上下,皱纹在他的额头与眉心间聚集,看起来足有五十来岁,但双眼精光外露,目光流转间,不时现出狡诈的神色。只见剑尖指到眼前,那人忽然倒退开去,轻飘飘地,仿如鬼魅般,始终与那剑尖保持着一指的距离。只待阿蛮的剑光消逝,他也已退出了五六步,掠到了数丈开外。

  “是你!”阿蛮忽然喝道,语声中已经有些发颤:“你便是那个姓李的!”

  那人“嘿嘿”冷笑,说道:“我当然不姓李。”

  “你就是那个受了伤,被我爹救下的人!”阿蛮抬起剑来指着他,眼泪止不住地滑落下来,“果然,你是装作受伤,才得以混入这个村子的!”

  那人仍是冷冷地笑着,却不再回答,只是那笑声越来越森寒,直听得人毛骨悚然。

  便在这个时候,一点亮光忽然在不远处亮了起来。那里是村子中央的井台,这亮光只一闪,便自那砸塌了井台的大树后飞了出来,利刃划破空气产生的撕裂声中带着异样的尖啸。伴随着这啸声,那亮光忽地大盛,疾如流星飞渡,直向那黑影飞去。

  这亮光快,那人的速度更快,他脚下只一个旋步,便已闪了开去。却见那亮光苍白刺目,浑不似金铁之属,不由得立即转过了头去闭上了眼睛。

  阿蛮距离得略远,一惊之下也连忙收剑、回头闪避,饶是如此,眼前还是蒙上了一大片光斑。心中惊骇刚起,猛听得“嘭”的一声大响,空气中登时弥漫开一种奇怪的气味。阿蛮大惊之下,也顾不得眼前仍然残留的光影,睁开眼来往巨响的来处看去。

  只见自家残存的废墟再次燃烧了起来,熊熊的火光须臾间就冲天而起,很快就将院中残存的房舍都吞噬其中。鼻端闻到的那种奇怪气味在热力的催逼之下,正越来越浓重。

  阿蛮惊讶地看着那火,心中惊疑还未定,忽听得又是一声大响。身侧不远处,一堆同样烧得辨不出原样的废墟也燃了起来。随后,几乎又隔了差不多的时间,村庄北侧的另一座残屋也跟着烧了起来。

  三处大火,烈焰接天,火光将四下里映得亮如白昼。但奇怪的是,复燃的只有这三处,村中其余的房舍却并未殃及。

  井台边那倒落的大树早就枯死了,焦黑的枝梢尖利,如同山崖下支棱的荆棘。一个人影便从那纵横的枝杈后走了出来,背负长弓短刀,升腾的火光映着他年轻的脸庞,也让那脸上的神色看来阴晴不定。

  “昔有河阳洛氏,家传秘术,能凝炼火油……其质如胶,遇水、风、土、皆不灭,唯燃尽方才止熄。”那人慢慢地说着,扫视四周,最后将目光投向阿蛮,道:“若非有这火油灌注各处,只怕这‘离火之阵’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阿蛮后退数步,与这两人都保持了一定距离,手中捏紧了那包裹斜于胸前的绑带,掌心开始冒汗。

  不远处的那个削瘦的黑衣人打量了一下那年轻人,目光陡然一凛,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身形晃动间,只一眨眼,便出现在了阿蛮的身旁。再他又再出手,阿蛮立即挺剑相应。忽地身侧疾风陡起,那个身负弓箭的年轻人不知何时也已经掠到了身旁。正自惊诧间,却见他反手抽出背后的短刀,想也不想,一刀便向来人削了过去。

  只听得衣袂猎猎作响,那人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刀,刚刚突入锋刀的攻击范围,便忽然一个旋身,擦着那刀刃向旁躲了开去。几乎是同时,金风破空而起,阿蛮的剑斜斜地挑来,瞅准了空门,向他的左肩刺到。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伸出,将那剑锋牢牢夹住,口中说道:“‘心如止水,故生万象’。‘止水剑’易练难精,你这女娃子能有这等造诣,已经很难得了!”话音还未落,指上劲力到处,只听“喀嚓”一声轻响,已经将阿蛮的剑从中拗断。

  这剑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却也是慧心师太所赠之物,在阿蛮的眼里远比世上任何宝剑都要来得珍贵。但听得这人道破了“止水剑”的精要,她心中已不禁往下一沉,待要运劲抽回剑来,却已然来不及了。

  见了她又是震惊又是张惶的模样,那人显然更是得意。大笑声中,一个闪身便掠至了阿蛮身后,指间的那截断剑一划而过,“嗤”的一声,便割断了包裹的绑带。失去攀附,那包裹立时滑入了黑衣人的手中,他手掌紧跟着扬起,重重地向阿蛮后背猛拍而来。

  虽已见识到了此人的身法,但阿蛮仍然没有料到他能如此之快,心中一惊之下,想用断剑还击,却哪里还来得及?背后掌风一起,心便整个沉了下去。便在此时,她眼前一个人影一晃,一只手握住她的肩膀。

  “得罪!”只听那年轻人低低说了两个字,阿蛮看见自己惊惶的神色映在对面那双明亮的眸子之中,身子猛的腾空而起,被他拉着,整个人直往前扑了出去。

  年轻人拉着阿蛮向后疾退,这一记的力量不仅使得恰到好处,而且恰逢其时。黑衣人的掌力到处,阿蛮便腾身而起,后背与他的手掌始终只差毫厘。黑衣人心中一惊,眼中杀气陡现,掌中加劲,掌力疾吐间,一股大力如巨锤般袭到,阿蛮只觉脏腑间俱是一震,眼前一片发黑,一口鲜血登时吐了出来……

  见她受伤,那年轻人的眼中立时掠过一丝惊异的神情,连忙伸手抱住她前扑的身体,却不知这一掌之力竟如此之大,竟连自己也跟着被撞了出去。

  他脚下连退数步,猛地身形一晃,原来是踩中了地上一块碎石。一种不详的预感笼上心头,但身形后退之势根本无法控制,只觉小腿上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身子跟着向后倒去。眼前忽地一黑,两人同时一声惊呼!竟头下脚上,一齐往那塌毁大半的水井中栽了下去。

  “扑通”一声大响,紧跟着又有数声略轻的落水声接连响起,那是井台旁数块大小不一的碎石被两人的下坠之势所牵扯,纷纷落入井中。直隔了好一会儿,那回荡于井壁间的撞击声和水声才慢慢止歇下来。

  那黑衣人冷冷一笑,也懒得再去看他们一眼。只是随手扯断包裹外的绑带,扯下包布,信手将它扔进了不远处的烈火中。

  烟火升腾间,一种奇异的景象出现在了眼前。那包裹用的布料在火舌的舔噬之下立时变得通红,却只是颜色产生了变化,整块布料根本没有被烧着的迹象。

  那黑夜人看着火中的变化,脸上立时显出喜悦之色。再低头细看,却见横于手中的正是一个保存得极为完整、雕刻了满目火焰纹样的狭长木匣。

  匣长四尺有余,高、宽各不过半尺,拿在手中虽沉,却有种平衡而扎实的感觉。黑衣人更是喜形于色,立即就想移开匣盖看个究竟,手伸到一半,却忽地停住了。抬起头,不远处的火焰像是勾起了他某些记忆,他将长匣放到了地上,退开数步,捡起一块小石子夹于中指与拇指之间,运力于指,往那匣盖边缘突起处弹了过去。

  “嗤”地一声轻响,紧接着便是“哗啦”一记,匣盖应声滑脱出去,落在了地上。

  那黑衣人远远地看着,只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什么机关发动,这才略略放下了心,走到了近前。

  只见那匣中作为衬垫的黑色丝绸已因年久,变得黯淡无光。而这其中仍有银亮如繁星的光芒,那是来源于置于这黑绸之上一柄连鞘长剑。

  那用整块乌木制成的剑鞘平整而光滑,显出经年历久才有的厚重感。吞口、剑柄乃至剑鞘的末梢均有翻卷的火焰纹饰密布其上,皆是光亮如新。

  再不用怀疑了!那黑衣人将剑取出,前后左右,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眼中迸现出的喜悦光芒简直比火光还亮!他一手搭上剑柄,刚想将剑抽出细看,忽听背后一声轻响,连忙回头看去,赫然发现那方才已栽下井口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坐到了井旁的一块大石上。他的衣角等处还在滴水,狼狈不堪,可神态自若,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璇凌道长可是武当派的前辈高人,没想到竟也会扮作这副模样,出入这偏僻的山村之中。”年轻人笑着,一边说一边取下了身后的弓箭,“也不知道长此来是为了超度此间枉死的冤魂呢?还是为了斩妖除魔呢?”

  见他死里逃生,居然又出现在了眼前,这被称作“璇凌道长”的黑衣人脸上顿时掠过一丝惊诧之色。可随即他便恢复了镇定,他垂下了手中的剑,缓缓说道:“是了,那一箭射出时,我便该认出你了。除了魔教余孽之外,江湖上还有谁会使用这‘流焰夺魂’呢?”

  “道长好眼力。”那年轻人目光灼灼,说道:“在下青龙,廿八宿之首。”他目光落到那匣子上,说道:“此次奉命前来,正是要迎回这‘’剑的……”

  璇凌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抬起头,佯作惊讶状,说道:“那可就晚了!你不仅拿不到剑,就连那为你们守剑的洛家后人也没能救到。而且到得最后,还要把你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青龙微微一笑,竟似混不在意,只是从箭壶中抽出箭来,缓缓抬手,弯弓搭箭,四棱的箭尖乌沉沉的,瞄准的正是璇凌的心口。

  “我来得一点也不晚……”他神色微敛,一字一句地道:“正好可以为死在这里的人,报仇!”

  丝丝缕缕的微风开始变得越来越明显,越往前爬,空气中火油的气味就越浓重。阿蛮拼尽全力,紧咬着牙,一刻也不敢松懈。

  “有些事,必须由你去确认。”

  那口井还没有干涸,可是水位却极低。一栽进井中,阿蛮几乎便失去了知觉。只记得耳边风声呼呼的响,仿佛正在坠入万丈深渊,也不知过了多久,水流鼓动产生的“咕噜”声才将她的意识带回了些许。井口外冲天的火焰给这井下世界也带来些许光亮,在昏噩中,她看到身旁不时有碎石坠下,带着串串气泡,很快便消失在了脚下的无底深渊中。

  可是她却没有像这些石头般下沉,一只手很快拉着她的臂膀将她拖出了水面,“哗啦!”一声,就在她终于又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同时,她也再次看到了那护着自己的年轻人。

  “你叫什么?”

  “阿蛮……”她努力吸了几口气,才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那年轻人抹去脸上的水,让她抓着井壁旁一块突起的岩石固定住身体,又从衣襟中摸出一块玉决,递到了她的眼前,问:“你可认识这个?”

  阿蛮接过那决来,只见那那玉质表面灰暗,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但那描刻其上的火焰纹饰绵延不绝,在映入井中的火光下看来,竟也似燃烧起来一般。

  阿蛮大惊,她抬起头,凝视了这人许久,这才缓缓地说道:“绝人以宝决兮,两相别离……”

  那年轻人的神情亦极是凝重,一字一句地说道:“行万里而不归兮,尘心无垢。”

  水声回荡于井壁间,听起来仿佛遥远的雷声般轰轰不绝,阿蛮颤抖着双唇,说道:“一百二十三年零六十二天……河阳洛氏信守誓言至此,已至圆满。”

  那年轻人的目光闪动,似也水光盈润,点点头,说道:“……昔年洛氏先祖一诺千金,却不料转瞬便逾百年。”他抬头看了看井口,勉强敛起颜色,说道:“可是,这件事还没有结束。不等外面的火烧完,他便会发觉有异,到时只怕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个人,都是他害的!”阿蛮切齿说道:“若不是他,这村子……”

  “阿蛮,这井中应该有一条暗道是么?”年轻人仔细地看着井壁,似在寻找出去的路径。听得她应声,便回过头来,对她说道:“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你从那通道出去,或许就能明白。”他又仰头向上,说道:“我去拖住他,给你争取时间。”说到这里,他忽然一笑,道:“你的剑法极好,一定可以做到的。”

  一定可以做到?是指我一定可以杀了那个造成这场惨剧的人?还是别的什么?

  阿蛮心头有无数个疑问,正当她的脑海里再次闪过那年轻人说这话时那复杂的眼神时,脑袋猛地撞上了前方什么东西,她连忙伸手摸去,指尖立时传来生硬却带着些许热度的感觉,似乎正是一块石板。

  阿蛮不禁大喜,沿着石板的边缘再摸下去,果然发现还有一个两指宽的缺口,猛一用力,只听“哗啦”一声响,石板应声移开,一道灼人的热度带着火油的气味扑面而来,面前冷光荧荧,赫然竟是一间石室。

  从通道口爬出来时已经近乎虚脱,阿蛮靠着石室的墙连吸了几口气,这才稍稍缓过一些。抬起头,只见这石室约十尺见,顶上嵌有一镂空灯盏,形作火纹盘绕,室中的冷光便是来自那灯盏上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灯盏之下,置有一石台,台上别无旁物,只有一只长宽都与方才那包裹相去不远的石匣。

  只觉心头一阵狂跳,阿蛮走到石台边,伸出颤抖的手,便去推那石匣的盖子。石材间相互摩擦发出低沉的声响,只觉一阵寒气直冲面门,一瞬间,就连这密室中灼热的温度都被逼退不少。但见匣中寒光森冷,阿蛮猛地扑了上去,双手摁着石匣的边缘,吃惊地看着里面的事物。她的眸子不住地颤动,似乎根本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一层的迷离的雾气紧跟着泛上了她的眼底……

  “‘流焰夺魂’是在箭头的机括中装入混和西域密药的白磷,入水亦能燃烧……”璇凌看着青龙手中那枝黑箭,冷冷地说道:“只可惜,你的箭是伤不了我的……”

  “那或许只是因为,方才我并不想伤你。”青龙的手稳定得不见一丝颤动,只是静静地说:“‘剑’是昔年教中的神兵之一,听闻令师兄璇玑子近年来一直在江湖中寻找当年教中遗存,想必这便是他的意思。只不过,你竟能找到这里,也确实出人意料。”

  璇凌冷笑一声,扫了一眼四周,道:“我在山岗上第一眼看到这个村子,便发现其中主要的房舍布局,皆与古时的‘离火阵’极为契合。这种避水利火的布局在民居中极为罕见,其地势极为干燥不说,由于四周山峦包围的作用,一年四季、风不止息,只要稍有不慎,便会演变成一场席卷全村的灾难。而以焚村为代价,守护一件神兵利器,倒也颇合当年魔教的行事作风。”

  “所以,你便假扮过路的旅人,以受伤为名,进村打探?”

  “不错。虽然已经隔了百余年,但洛氏一族隐姓埋名,利用‘离火阵’替魔教守护神兵这一点却早有传言。为了确认这村中是否还有其它魔教残部,我便用了点苦肉计……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璇凌一哂,说道:“在村中呆了些日子后,我便发现这整个村庄都没有一个习武之人,可是,这家姓陆的人,又的确是是洛氏的后人。想是他们有意远遁江湖,所以才渐渐抹去了原来出身江湖的诸般痕迹。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又借机在村中各处行走,却发现这个村子的形貌虽然还符合‘离火阵’的特征,但古书上记载过的,相关‘离火阵’的那些细微特征,比如火油的存放之类,全都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既然找不到,你就应该离开。”

  “我是打算离开,洛家的后人已经找到,就算暂时无法找到‘剑’,也会是一条重要的线索。不管此地是否布有‘离火阵’,在这种避水利火的格局下,谁也不敢保证大火何时会烧起来。”说到这里,璇凌眯起了眼睛,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忽然“呛啷”一声,将手中的“剑”从鞘中拔出,点指青龙,说道:“你想知道这件事的始末又有何意义?反正都要死在这里,何必如此较真!”

  “有些真,是一定要较的……”青龙的手仍然稳定,淡淡地说道:“道长莫非是怕宣扬出去,于武当的名声不利么?”他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不过,我大致已能猜到焚村那日发生的事了。”

  璇凌忽然怒喝道:“住口!”脚下猛地一点,身子向前疾掠,剑光一闪,便向青龙刺来。

  “铮”地一声,那黑色的箭枝脱离了满引的长弓,在空中划出一道黑影,激射璇凌的面门。他冷哼一声,手中剑微微一抬,便将那箭枝削为两截。见落下的箭头中并无药粉散出,他哈哈大笑,更是得意,脸上杀气更盛,举剑再刺,喝道:“死吧!”

  见这剑势凌厉,青龙一边后退,一边又抽出两只箭来射出,却均被他一剑削落。此时,璇凌的剑也已欺至身前,青龙丢下长弓拔出了背后的短刀格挡,刀刚移至身前,便见火星四溅,整个人又被震得倒退出两步,待拿定脚步站住,璇凌已抢步跟上,又是一剑挥落。

  一声金铁交鸣之声响起,刀剑相抵,璇凌显然更胜一筹,手中“剑”的剑锋慢慢压下,不多时便割入了青龙的肩头。可青龙的脸上却完全没有恐惧之色,反而忽然一笑,说道:“道长,你还没有发现么?!”话音刚落,他便发现璇凌的瞳孔微微一缩,便在这不容发间,手中一支短箭猛地递出,璇凌一惊之下,当即侧身闪躲,只觉手上一松,青龙立即闪到了一旁,喝道:“那场大火就是你放的!”

  璇凌浑身猛的一震,手中剑立时停在了半空。青龙指向陆家的房舍,说道:“方才我那一箭,才真正引发了‘离火阵’。而陆家便是这阵势的阵眼所在……”他指了指西侧与北侧的两间房舍,道:“这两间大屋被用来给村民放置粮食农具,其实地下皆有暗渠与陆家的大屋联通,渠中密布火油,只要陆家房舍中的火燃起,这两处便会跟着烧起来。”

  青龙沉下了脸,道:“可是那一日,这火却是从外面烧起来的。”

  璇凌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忽然高声喝道:“胡说!此地本就有避水利火之势,当时又值隆冬,取暖不慎,引起火灾,也是情理之中。”

  青龙冷冷一笑,道:“不错,确实会有这种可能。可是陆家明知自家便是阵眼,还会在冬天用明火取暖么?”

  璇凌陡地一惊,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多大的破绽。他当然记得,在陆家养伤的那些日子,每日里都是老陆媳妇用热水罐了铜汤婆子放在被褥中为他取暖的。当问起缘由时,老陆媳妇只说自己不习惯烧炭的气味,故而一直沿用娘家带来的习惯……

  “按照‘离火阵’的布置,陆家屋中地下全是封闭好的暗渠。渠中满灌洛氏秘制的火油,再以石板封闭,并用火浣布包裹外层,隔绝外力。渠中有引线与机关相连,只要机关发动,火便能燃起来,玉石俱焚。假如有火从外面烧起来,那么就算烧得屋倒房塌,也点不燃地下的引线。”

  青龙目光凛然,到:“刚一看到陆家的废墟,我明白了这一点。而陆姑娘自然更是明白,所以她一开始就认定那个借居家中养伤的人,必定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是我做的又如何?”璇凌“哼”了一声,干脆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说道:“我原本只是打算在离开这里之前,再仔细寻找一次,看陆家房中有无收藏宝剑的机关暗格的,岂料一个疏忽,蜡烛便引燃了帘布、进而烧着了房梁。”他讥讽地一笑,道:“早知陆家还有个丫头在外面学艺,却不料她竟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来。也亏得她沉不住气,径直去取了宝剑出来,否则又哪能……”话说到一半,忽然就停住了,就像是被一把利剪从中剪断了似的。他猛的一抬头,赫然发现青龙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心中一沉,冷汗转眼间就布满了额头。突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连忙横过了手中的“剑”来细看。只一看之下,脸色便是一片惨白,伸手过去轻轻一掰,便将“剑”的剑身掰成了两半,竟比方才拗断阿蛮的剑还要容易许多。

  假的!这剑竟是假的!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便在璇凌心神略散的同时,一声弓弦之响骤起,又一支羽箭从青龙手中疾射而出。璇凌一声惊呼,待意识到危险想闪身躲避时,那箭枝便已到了面门。就在这不容发间,他猛地一个转身,脑袋一侧,那箭便擦着他的太阳穴飞了过去。可是,这一闪固然逃过了被洞穿头骨的厄运,但箭头处锋锐的棱角却已在他的额角发际处割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登时流了下来,混合着冷汗将璇凌的左半张脸都淌得猩红一片。

  “不可能!”璇凌接连后退数步,手捂着额角伤口,双眼通红,仿佛那血水已经流进眼中,怒吼道:“那丫头!那丫头……”

  “……那丫头骗了你。”看着他近乎绝望的眼神,青龙依旧不动声色,但话音里却带着碜人的寒意:“你趁她送去送乔家母子时,进屋翻动她的包袱欲寻找线索。可就在将包袱恢复原状时,你错将一件原本放在中间的灰色衣物,摆在了最下面……”他微微一哂,道:“洛家的后人就算改换了姓氏,但骨子里还是将先辈们那种胆大心细的行事方式一脉传承了下来的。”

  “说得再好,也是个不堪一击的丫头。”璇凌到底并非庸手,此时已经慢慢冷静了下来,抹去了脸上的血水,复又冷冷而笑,道:“她以为用一柄假剑将我引出,便可杀了我?那也未免太自不量力了!”

  “自不量力?”青龙反问了一句,忽然一笑,眉宇间却生出了悲戚之色,说道:“洛家先祖与我教中前人有约,即使拼得只剩最后一人,也会保住这‘剑’。”他将目光移向那兀自未熄的大火,缓缓地道:“便如这火油一般,风、水、土,皆不可侵,直到燃尽自己为止……”

  “那你便来为他报仇吧!”假的半截断剑还在手中,璇凌还是有把握杀了眼前这年轻人,“魔教余孽,江湖中人皆可杀之!”

  “那么,那些无辜的村民呢?”一个声音忽在背后响起,璇凌大惊之下,连忙回头,猛地里,像是有一盆冰水从头顶直灌下来,森森的寒意浸透了全身。

  一个女子的身影从陆家熊熊燃烧的大火中走了出来。她的全身都被一块巨大的红布所包裹,火焰就算近在咫尺,也不能伤及她的毫发。走到屋前的空地中,那幅红布竟慢慢恢复了洁白颜色,仿佛是孝子身上所穿的孝衣,白得犹胜初雪。

  伸手扯下那白布,甩落一旁,阿蛮那漆黑的眸子中也有火光。可是,此时璇凌的眼中却现出了恐惧之色,他已然看到,阿蛮的左手中分明有柄长剑,一柄黑色剑鞘、银色吞口的长剑。

  剑虽还未出鞘,剑气却已弥散在了空气中,阿蛮缓缓走近,慢慢地说道:“‘离火阵’是很久之前洛家先人所布,洛氏族人隐居住在此,原本才三四户人家而已。后来,又有不少百姓因为天灾或战乱逃离至此,先后定居下来。”

  “先祖担心离火阵伤及无辜,但又不忍驱离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阿蛮站定下来,凝目注视的璇凌,一字一句地道:“最终,他们在昔年的旧约与眼前困苦的百姓间,选择了后者……”

  她伸出手,将一把用五金绞缠而成的铁丝扔在了地上,道:“机关井已经破,失了联线,便无法再发动‘离火阵’了。这里除了避水利火的形势,就只剩了渐渐淡出江湖的洛氏后人和百来个普通的百姓……以及,这把由一代代的洛氏族人默默守护的宝剑。”她将目光转向青龙,见他微微点头,于是便握上剑柄,运力将剑拔出了剑鞘。

  只听得“呛啷”一声,剑作龙吟,狭长而匀称的剑身如一条久缚深渊的巨龙,一朝脱困,银虹乍泄,直上九天。四溢的剑气中,现出阿蛮宁定的双眸,似乎只在一瞬间,这个看来无甚奇特的少女,忽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璇凌垂下了手,断剑也落到了地上。剑光充斥,剑气纵横,可在他看到的,却只有阿蛮那深邃得看到不底的眼眸。

  他忽然笑了,只是当那笑意凝固的时候,似乎还带着些许诡谲。

  朴素的禅房中,阿蛮还是跪着不肯站起来,追问道:“弟子鲁钝,究竟要如何才能做到‘心如止水’?”

  慧心师太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念珠,将茶盏推到阿蛮的面前,问:“这里面有什么?”

  白瓷盏中盛的是大半盏清水,阿蛮看了一眼,道:“是水。”

  慧心师太又取过了一旁的笔,在砚台中舔饱了墨,过来浸到了那茶盏中。浓厚的墨汁一落入清水之中,便盘绕飘浮,很快便化成得满盏皆是。

  “那现在呢?”

  阿蛮摇摇头,道:“不是水。”

  慧心师太将那盏水倒了,将空盏放到了她的面前,再问:“现在如何?”

  “没有水了……”阿蛮抬起头,眼中似乎有些光芒。

  慧心却没有说话,只是取过壶来又将那盏倒满。

  盏底还有残留的墨色,清水一经注入,很快就变成灰暗的颜色。阿蛮皱起眉,开始有些茫然不解。

  “水,始终是水,不论是否有墨汁混入其中,它都是最初的那盏水。”慧心师太重新拿起了念珠,阖起双眼,念了声佛号,喃喃地道:“去吧……去吧,去了便明了……”

  大火烧了一整夜,直到天明时才渐渐熄灭。而连同陆家在内的三间大屋残骇也在这一夜毁天灭地的大火之下,烧得只剩了一把灰烬。

  数天后,已经移居到镇中的各户村民家都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一大早,刚刚起床的他们不是在床沿边,就是在窗台上或是桌案上发现了一个小袋子,袋子沉甸甸的,里面装满了一小锭一小锭的白银。

  得到银子的人家固然喜出望外,可一下见到这么多钱也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大家便聚在一起,各自述说自己的推断,可说来说去,也终究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些人中,只有年纪最大的乔婆婆始终一言不发,她只是默默地叫儿子买来了香烛贡果,母子二人提着篮子,出得镇子,往那旧村东头的山岗上行去。

  向阳的山坡地上树木稀落,墓碑纵横。而他们却径直走向了边缘处陆氏夫妇的坟头。还差几步才到坟前,乔婆婆柱着拐杖的手忽然发起抖来,乔大连忙上前扶住她,刚想追问原由,却见乔婆婆已然老泪纵横。她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来,点指前方。乔大立即转头看去,赫然发现陆氏夫妇坟头那原先已经倾斜的墓碑已被扶正了,坟冢周围杂草也除了个干净,泥地上香烛的痕迹仍在,看来刚有人前来拜祭过。

  乔婆婆连连着点头,混浊的老眼里满是喜悦的光芒。她手扶着拐杖,不住地连声说着:“好……好!”其它的,却已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丙申年完稿于小雪) 首届掌阅文学大赛中篇入围作品集:武侠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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