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都市言情 原来,我们依然相信爱情(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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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轶天是在山西省境内五台山辖下的白云庵被检察院的人带走的。

  他在这儿已经是整整第九天。跪在寺院东北角一间小小的禅房里,冥思苦想。

  青布僧袍僧帽、面如满月般圆润宁静的妙恒师父盘膝坐在他对面,中间隔着一个小木桌,桌上一壶茶,两盏茶碗。他说到口干舌燥时,就自己倒茶喝,茶壶中的茶快尽时,就会有一个十五六岁的比丘尼,挑帘进来,为他续上,然后悄无声息的转身,隐没在帘后。

  他不停的说话。

  开始是:“雨娟,我错了。我辜负了你,没能照顾好两个孩子,也没能把‘恒通’管好。其实我一直都想过来找你,但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后来是:“妙恒师父,这二十四年,我真的都做错了吗?”

  再后来,他双膝跪地,匍匐在那里。他觉得,自己睡着了,在做梦,反反复复的做同一个梦。

  那是一九八九年盛夏。

  夕阳悬在天边,跟群山做最后的告别。天空空得深邃,这红色的一轮,便显得格外地醒目,它缓缓地挪移,一点点隐入远方山峦的苍茫烟霭之中,终于消失不见。

  暮色开始弥漫开来,如无边的汪洋,吞没了燕山脚下的这个名叫瓦当的小村庄。

  远处的山峰已经朦朦胧胧的了,近处的山林、原野也染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接着,夜色就象一片无形的大网,用一层更深更浓重的雾霭把整个大山、树林、原野统统地笼罩起来,天地间一片混沌。

  一盏灯亮起来,两盏、三盏……很快,在那黑黢黢的夜幕下,萤火虫般闪烁在高高低低的山坳里。

  “爸!爸——”凄厉低沉的哀嚎声,忽然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院子里的狗狂吠起来,全村的狗叫瞬时响成一片。

  人们忙乱的脚步声开始在小院里穿梭。

  堂屋的门板已经被卸下来,用两条长条凳架在东墙根下。门板上铺着一块破旧的篾席,是刚刚从里屋的炕上接下来的。

  李忠直挺挺的躺在门板上,身上穿的是人们刚刚七手八脚给他换上的半旧衣服。这衣服是他几天前就洗净叠平放在柜子里,准备送儿子进城上大学穿的。可是他没有等到那一天,他甚至还没有等到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他死的时候,一只手紧紧的抓住儿子的胳膊,眼睛睁得大大的。

  一个上了些岁数的邻居费了些力气,才把他的手从儿子身上拿下来,放平,然后又轻轻的合上他的眼睛。

  那个邻居一边做这些,一边轻声叹息着说:“唉,死不瞑目啊——”

  是的,言闻天死不瞑目。

  可他终归是死了。世界上的一切恩怨就再也与他无关,然而,他却把这一切留给了还活着的人。

  金黄的绫布盖在他的身上,那布叫做青单;一块方形的黄色绫布蒙在他的脸上,让他再也看不到这世界的疲惫与繁忙。

  他的头顶,一只白瓷碗里,灯芯被点燃了,火苗跳动。这叫长明灯,在指引着他的灵魂寻找一条通往极乐世界的路。

  李轶天一直静静的坐在父亲身边的木凳上。他的身体早已经麻木了,周身只剩下僵硬的一张皮,里边五脏六腑早就在父亲咽气的那一霎那被掏得精光。

  他感觉不倒那些来帮忙的人来来去去的忙碌着,他只能看到父亲直挺挺的身体。

  一个邻居递过一件肮脏不堪的白色孝袍。

  站起来的时候,李轶天的腿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下,咣当一下撞在父亲躺着的门板上,门板又撞到墙上弹回来。

  父亲也像是重重的颤抖了一下,一只早已僵硬的手从轻掩的黄陵布下倏然探出。

  那苍白枯槁的颜色一下子撞倒了李轶天的心上。

  “爸!”李轶天咕咚一下又跪在了父亲的面前。

  “爸——爸——”紧紧抓住父亲的手,贴在了自己的布满泪水脸上。

  身边的人也忍不住又陪着抹起了泪。

  两个男人走过来,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孩子,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就让你爸安心走吧,啊——”一边说着,一边拉开李轶天,又把李忠那冰凉的手轻轻放回去,用他身上的青单盖好。

  白瓷碗里的火苗突突闪动着。墙上的影子一道一道,晃来晃去,如同鬼影一般。

  李忠是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忽然倒下的。

  那时候太阳已经沉沉西坠,可毒焰焰的光依旧炙烤着大地,有一两只鸣蝉还在地头的树梢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李忠先是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儿子,没有看到,只看到不远处密密的玉米叶一动一动的。然后就仰面躺了下去,他想抓住什么支撑一下,可是只是抓到了一把绿油油的玉米叶,就觉得满地的玉米铺天盖地地向自己身上压过来。

  李轶天听到了嘎巴嘎巴玉米秸清脆的断裂声,扔下锄头窜过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浑身抽搐,嘴角冒着白沫,不省人事了。

  背着父亲,冲进村医的家门时,那个村里唯一懂得医术的人恰巧也到地里去追肥了。李轶天像疯了一样红着眼睛对着村医的女人喊:“快去找他,救救我爸!”

  等村医跌跌撞撞得跟着他的女人跑回来的时候,李忠已经不再抽搐,而是像一只抽去筋骨的猫一样,软软的歪在儿子的怀里。

  村医来不及洗去手上厚厚的一层化肥,拨开人群,冲到李忠面前,抓过他的腕子把了把脉,又使劲掐掐他的人中,一点反应也没有了。扒开他的眼皮看看,重重叹息一声,起来站到一边。

  “不!你救救他!”李轶天大喊着转过身来跪在那里,头咚咚的撞在地上。

  村医急忙过来想要扶起他,可是他只是固执的在那里磕头不止。

  村医焦灼的搓着手,“大侄子,不是不救我兄弟,他那病,大家早知道的——能挺到现在,就该知足了——”

  “不!你要救救他!”李轶天忽然站起来,一把抓住瘦小的村医狠命摇晃着,“我爸不能死!你想办法啊——”

  额角的血蜿蜒下来,和密密的汗珠混在一起。

  村医头昏眼花起来,“不是我不救他,我实在没办法了呀——已经没脉了——人都死了!”

  像是一记重锤敲到脑袋上,李轶天的眼前一黑,身体摇晃了几下,慢慢松开攥住村医的手。

  转身,慢慢得蹲下身,把父亲抱在怀里,又茫然的望了望四周。

  人们也都在茫然的望着他。

  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向家走去,血流到眼睛里,滴到父亲的脸上。

  太阳已经落山,可是李轶天却看到满天的血红。山,树,房子,都红了——

  身后的人们,不由自主地跟着李轶天,涌进他家的小院。

  把父亲放到自家的炕头上,洗了一条毛巾,轻轻给父亲擦拭,从脸到脖子,到手,把上边的化肥,泥土,一点一点擦掉。

  父亲的手忽然微微抽动了一下。

  “爸!”李轶天大叫一声,一把扔到毛巾,抓住父亲的手。

  身后的人也似乎眼前一亮,一下子围了过来,低声议论着。

  李忠的眼睛竟然慢慢的睁开,嘴角抽动了几下。

  “爸,爸!”李轶天已经喜极而泣,他认为父亲又像原来那样,逃过了死神之手。

  定定得看着儿子,李忠的嘴角哆嗦着,胳膊微微抬起来,指指墙上。

  满满的一墙的奖状,那是李轶天十几年求学生涯的成果,那也是支撑着李忠拖着瘦弱的身体,一次次钻到地里去的支柱。

  李轶天放下父亲,想要去倒点水给他喝。

  父亲的手却死死的抓住了他,身体重重抽动了几下,僵硬在那里。

  看着父亲瞪着的眼睛,李轶天也僵硬在那里。

  山村的清晨被一阵低沉凄哀的唢呐声唤醒了。

  微微的晨雾中,李家小院里已经人影幢动。

  只有几个头上缠了白布的晚辈,大多数人只是把孝带象征性的装在口袋里以示哀悼。能为李忠披麻戴孝的直系亲属只有儿子一个人,因为李忠是个外来户。

  三十几年前,一个初春的早晨,五岁的李忠被母亲拉着小手讨饭到这里,母亲就病死在路边的柴火堆里,已经饿得皮包骨头的李忠也在料峭的春寒中被冻僵了,母亲虽然早已冰冷僵硬,可他还是扎在母亲的怀里。

  村里人虽然同情,可是那个年月,自家老小都难以养活,没人敢给自己在背上这么一个大包袱——

  正当人们围着这娘俩低声议论时,一个带着眼镜的老人走了过来。

  老人叫于化义,曾经在县城当过私塾先生,后来因为战乱带着妻女回到村里。

  看看不停哆嗦的言闻天,老人二话没说,把孩子抱回家里,交给妻子。然后又找了几个人,给李忠母亲买了一口薄棺,葬在村外的乱坟岗子。

  之后,于化义把李忠认作义子,亲自教认了他一些字,解放后还送他进县城上了两年学。

  李忠十九那一年,于化义的老伴去世了,李忠看老人年龄也大了,行动不便,就主动回来,不再出门去上学。一年以后,李忠和于化义的唯一的女儿秀叶成了亲。

  秀叶比李忠大三岁,可是知冷知热,是个温婉的女子,小夫妻生活的和和美美。

  李轶天八岁的时候,于化义老人安然的离开了人世。

  给李忠操办丧事的是一位威严的长者,论辈分,李忠应该管他叫二伯,李轶天要叫二爷的。当年,就是老人操办着,李忠娶了秀叶,之后又是这位老人操办,埋了秀叶,现在,他又来送李忠了。

  老人重重的叹息一声,捋了捋山羊胡子,坐在了账房桌前。

  门口的唢呐阵阵响起,陆陆续续得有人登门吊唁。

  李轶天在二爷的指挥下,把刚刚抬来的杨木薄棺细心的刷成耀眼的血红。

  放下油漆碗,李轶天愣愣的看着棺材,周身也要被那红红的颜色点燃。

  唢呐声又响了起来,门口有人高喊:“客到!”

  李轶天又连忙跑进屋里,跪到父亲身边。

  李轶天一直用这唯一的礼节向那些前来吊唁父亲的人还礼。头已经无数次的撞到地上,嗓子早已嘶哑。

  父亲还是直挺挺的躺在那里,还有苍蝇在父亲的头上飞来飞去。

  忽然有些厌倦。他知道这一切都不能使父亲复生,对于父亲而言,也许离开这个世界是他唯一的解脱方法,那就该让父亲安心得去,不要再受这些折腾。

  一阵沙哑的干嚎声从大门口传来。

  一个穿着藏蓝色上衣,土灰色裤子的魁梧中年人低着头,迈进门槛。

  这拿腔做调的哭声像一道鞭子,一下子抽在李轶天的身上。李轶天全身的肌肉一下子收缩起来,双拳也不由紧紧握了起来。

  他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会来。

  来的人叫于树朗,是李轶天的母亲于秀叶的一个堂兄。算起来李轶天该管他叫舅舅,可是,在李轶天的心中,他是李家的不共戴天的仇人。

  于树朗是村长。本是芝麻绿豆大的一个官,然而在一个村里,却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

  他有没有什么权力本也跟李忠一家无关,李忠一直谨记自己是个外来户,妻子也是个柔顺的传统女人,夫妻在村里为人处事从不争抢,只求一家安安稳稳过日子。

  也许于树朗这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把村会计这个任谁都会眼红的职位让给了本无什么来往的李忠。

  李忠夫妇却以为于树朗是念一点亲戚关系,同时那个时候村子里能武文弄墨的人确实不多见,对于树朗感激涕零。

  可李忠上任不久,于树朗真实目的就暴露出来了。

  村子虽然不是很大,可是集体资产总还是有些的,尤其是到了承包土地,后者谁家批个房地基什么的时候,总会有一些钱悄悄落到于树朗的腰包里。

  其实这些事情村民也知道一二,可是鉴于于树朗在村里的势力,只要不是挨着了自己,谁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顶多私底下叨唠两句。

  李忠嘴上也不说,可帐上一切却是清楚的。

  于树朗自然不能让帐上出了什么破绽,叫上李忠去家里喝了一吨,临走又塞上一个纸包,如此这般的嘱咐了几句,哈哈大笑一阵,把李忠打发回家。

  李忠回到家里,在灯下哆嗦着手打开纸包,是十几张大团结。

  夫妇二人惊惶的不知如何是好。这回才知道上了贼船。可这贼船上去容易,下来就不容易了,得罪了他,就别想在村子里呆了。

  李忠看看炕头上熟睡的儿子,咬咬牙,一拍大腿,豁出去了!反正跟他抗不起,那就跟他干!他不怕,我怕啥!

  人,只要有了贪念,那就注定完了!可这一切却是在李忠上了公安局的警车之后才明白的。

  于树朗当然不会只让李忠做做假账而已。他的胆子早就大的不行了。他悄悄地把村里集资修路的钱拿出去投资厂子,可是对企业一窍不通,被人家骗了个精光。修路没钱了,村民不吱声,上边派人来查了。

  不知道于树朗完了些什么手腕,李忠稀里糊涂的就成了替罪羊。

  带着手铐坐在警车里,看着妻子领着十岁的儿子在下边跟着车一路哭,一路追,李忠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泪水纵横。

  他不怨于树朗,他觉得这是自己咎由自取。

  已经慢慢懂事的李轶天却牢牢的记住了这一幕,记住了把父亲送到监狱的那个人的名字。

  六年后李忠刑满释放,李轶天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看着苍老的父亲佝偻着站在门口,只叫了一声“爸”就已泣不成声。而于秀叶早已哭软在地上。

  李忠回来以后,虽然落下了一身的毛病,可家里总算有了个主事的男人,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的过日子了,可于秀叶由于惊恐劳累早已病弱不堪,李忠回来不到半年,于秀叶就病死了。

  李轶天自然也把这笔账记到了于树朗的头上。

  父亲撒手而去,死于他在狱中得下的癫痫。于树朗,真正成了让李轶天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现在,这个不共戴天的仇敌竟然出现在父亲的丧礼上,李轶天愤怒了。

  于树朗干嚎了几声,又在地上磕起头。

  其实他不愿来,对于李忠,他心里是有一丝的愧疚的,虽然认为李忠得了自己的好处,就该为自己受点罪,可是他没想到这家伙会这么不经折腾,才四十多岁就撑不过去了。

  坐在自己炕头上喝着闷酒,听着时高时低的唢呐声和哭声,再加上女人一念叨,于树朗也就来了。

  一进门,于树朗就已经感觉到李轶天的敌意。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这个小子了,据说他一直在县城念书,他没想到他已经长这么高了。他不想和一个晚辈当面冲突起来,想匆匆吊唁之后就离开。

  可是李轶天已经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他总不能跪在一个晚辈面前,所以他也不得不站起来和李轶天面对面。

  李轶天的眼睛,布满红红的血丝,像一只刚刚厮杀过又准备撕咬的野狼。

  于树朗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可是他毕竟是一村之长,大小也算见过世面的人。

  “大侄子,我妹夫走了,我来送送,你节哀——”

  李轶天已经听到自己的太阳穴在咚咚的跳,拳头已经攥的发木了,可是他不想惊扰了父亲的遗体。

  “滚!”李轶天只是低低的吼了一声。

  于树朗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慢慢后退着,已经退到门外,可是他不能就这样让一个晚辈给轰了出去,那样他在村里的面子就会丢尽了。

  “大侄子,我来送送妹夫,是给你面子,你不要——”

  不等他说完,李轶天已经一拳挥过去,砸在他的脸上。

  于树朗后退了几步,撞在刚刚漆好的棺材上,血从鼻子淌了下来。

  踢翻剩下的半碗红漆,如血一样泼了一地。

  于树朗也被激怒了,怎么说他也算个人物,怎么也不能把脸丢在一个黄毛小子手里。

  “他妈的,小崽子,给脸不要!”猛地冲上来,抡起巴掌煽在李轶天的脸上。

  等几个小伙子冲上来,分开两个人的时候,两个人脸上都淌着血。

  “都给我住手!”二爷大喝一声,站在两个人中间。

  “轶天,你不能闹事!当儿子的,让你爸入土为安,这是头等大事!”

  看着李轶天低下了头,老人又转过身来走到于树朗面前说:“村长,轶天不该出手打人,我替他给你赔不是了。你就念在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

  “呸!”于树朗一口血水吐在了棺材上,“孩子!出手打老子的人,他妈的还没出娘胎呢!今个我就替他死了的爸教训教训他——”

  老人的胡子微微抖动起来,“请于村长看在死者的面上,先让死者入土为安,事后我领着孩子给你登门谢罪。”

  “死人算个屁!他儿子不是给脸不要,喜欢折腾吗?老子就陪他玩!”一口血痰又吐在李忠的遗像上。

  李轶天又攥着拳头想要冲上来。

  二爷又大喝一声,声若洪钟:“于树朗,口下留德!就算你不怕,你也该为儿孙积点德!”

  听到老人的这句话,于树朗顿时蔫了一下。

  老人着戳到了他的痛处。

  于树朗有三个孩子,上边两个都是女儿,好不容易弄了个三胎指标,生下个儿子,谁知却是个瘫子,已经八岁了,还不能下炕、走路。

  当众被人揭了短,于树朗的脸涨得通红,气怎么也咽不下去,确又不知如何回复。

  正在僵持着,外边的人群忽然涌动起来。

  殡仪馆的车来了。

  李轶天忽然意识到,父亲真的要走了,泪水又涌了上来。

  周围哭声响了起来。

  一阵忙乱,李忠终于上了车,这是他第二次坐车了,躺在了车厢下边冰冷的铁箱子里。

  扬起一团土黄色的烟雾,白色的丧车驶出村子,消失在山林间的路上。

  终于安葬了父亲以后,李轶天也如同死去一半,三天三夜躺在炕上,迷迷糊糊的做着梦。

  他梦到黑漆漆的夜里,他不停的向前走着,却不知道要去哪里,可是他必须向前走,前面后面前是成片的玉米地,牵绊着,撕扯着,他跑得气喘吁吁,明明觉得身后什么在仅仅跟着自己,回头却什么也看不到;他梦到老师在宣布成绩,却没有自己的,怎么也查不到,自己一个人孤单单的站在教室里,看着别人离去——父亲站在身后,眼睛里满是泪水——于树朗哈哈大笑着,抓着成绩单,撕了个粉碎——

  李轶天被自己的梦吓醒的时候,忽然听到外边隐隐的敲门声,似乎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睁开眼睛,愣愣的看着房顶。

  外边的声音从打开的窗子很清晰地传了进来,是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

  李轶天慢慢爬起来,披上衣服,扶着墙,走到外屋,先喝了一气凉水,然后再慢慢走出院子。

  暮色中,一个年轻秀气的姑娘站在矮墙外的槐树下,有些焦急的徘徊着。她不敢进去,刚刚死过人的小院,似乎还透着一丝阴冷诡异的气息,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找的人在不在,她还担心自己声音太大,被别人听到,告诉父亲。

  看着李轶天走了出来,姑娘长长舒了一口气,伸出手抹掉鼻尖的汗,“我还以为你不在呢。”

  站定了,李轶天辨认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自己的同学于秀翠。

  村子里只有李轶天和于秀翠考入了县城的重点高中,而且三年同班,可是两个人却从没说过话。原因很简单,于秀翠是于树朗的二女儿。

  迟疑了一下,于秀翠跨进院门。

  院中还是一片狼藉。办丧事临时搭起的锅灶已经撤出,可是埋木杆的黄土堆,中间黑黑的柴灰还在,还有几只碗七零八落的散在角落里。

  于秀翠低着头,尽量不看四周。

  李轶天也愣在那里,他想起了和于树朗之间的冲突。

  “李轶天,今天是看榜的日子,你忘了吗?”于秀翠低着头,一双布鞋不停踢着脚下的一块小石子。

  李轶天闷哼一声,转回身,想要回去。

  “你又考了咱们班第一名。”秀翠在他身后大声说,“老师说,你的成绩,肯定能上重点线。”

  李轶天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却没有停下。

  七天的丧仪还是二爷给操持的。二爷特地让李轶天捧上鲜红的T城理工大学录取通知书,跪在父亲的坟前。那一刻,李轶天悲从中来,他被深深的恨操控着,如果不是于树朗,他们一家人此刻该有多么开心!

  可是,他的恨,发泄错了。他强暴了于树朗的女儿于秀翠。那天,秀翠兴冲冲的端着一饭盒饺子,背着家人,给他送过来。他知道那个女孩对自己的钦慕,他就是要利用这种钦慕,他故作镇静的留住她,让她一起吃,看她扭扭捏捏的样子,他就想着与树朗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他一步一步的入侵她,享受着她的惊慌失措。看着她披头散发落荒而逃,他放声大笑,他知道她不会声张。但这不是他的目的。他巧妙的诱惑着这个善良的姑娘,让她相信,他是爱她的,终于,在他准备好行囊即将踏上求学之路的前夜,一切按他计划的上演了:喝酒归来于树朗发现了在自家大门口粗壮的槐树下,和他最疼爱的女儿纠缠在一起的人竟然是李轶天,勃然大怒,张口大骂,并再次对李轶天大打出手。李轶天等的就是这一刻,还手当然不会手软。但他没料到的是看似魁梧的于树朗竟然那么不禁打,他才几拳下去,他就躺在地上了无生息。

  明亮的月光下,暗黑的血不断地伸出来,于秀翠跪在父亲身边,不停地呼唤。

  李轶天也蹲下来,伸手试试他的鼻息,就吓了一跳猛然缩回来。

  村人已经被惊动,脚步声、人声越来越近。于秀翠猛然回头对着他低喊:“你还不快走!”

  李轶天漫长的梦魇就结束在于秀翠那张脸上,月光,漆黑的树影,凌乱的头发,满脸的泪水,惨白的脸色,嘴角蜿蜒着的血渍。

  猛然睁开眼,满脸泪水,心脏又开始不停地抽出,绞痛,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

  妙恒依旧端坐,似闭未闭的眼睛好像一直在看着他,又好像早已穿透他看着他的思维。一只手轻敲手边的木鱼,嗒嗒作响。一只手捻动佛珠,口中轻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按住胸口匍匐下去。木鱼的哒哒声慢慢盖住心脏的锤动,慢慢又被起引领着,安静下来,他忍不住也跟着念诵: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走出白云寺,李轶天没有回头,径直上了检察院停在山脚的车上。车启动时,他似乎隐隐约约听到梵钟在山顶铛铛的敲响了。 原来,我们依然相信爱情(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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