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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是最后一关，名曰辨认公主。皇上及诸部大臣齐齐来到殿前见证比试。但见大殿内云集了三百名衣饰华丽、体态相似的女子，分左右两队依次排开，各个端庄优雅，肤白貌美，宛如一群瑶池仙子俏生生立于人间，看的人眼花缭乱。使者们都没有了主意，文成公主的美名大家都听过，可这画像却当真是没见过。着实不知哪位才是文成公主啊！大家全都围着这些女子转来转去，难以抉择。

　　惟独噶尔东赞略略扫视了一众女子，便信步走向左手边的队列，对着李雪雁跪拜行了吐蕃礼节。嘈杂的大殿随着噶尔东赞跪拜的动作安静了下来，连皇上也在心里为噶尔东赞的辨别能力惊叹，当真是有一双鹰眼。为了隐藏在一众女子中，增加比试难度，所有女子全都在右颊画了骰子点纹，左颊绘上莲花纹，额间点有黄丹。乍一看去，就是熟悉李雪雁的人也很难将其分辨出来，未曾想，噶尔东赞竟然这么快就寻到了她。李雪雁神色复杂的看着虔诚的跪拜在面前的噶尔东赞，心里暗暗祈祷，但愿今生今世都能够不与噶尔东赞为敌，做他的敌人太可怕了。

　　面对神一般的对手噶尔东赞，婚使们只得全部败兴而归。皇上钦定来年正月十五送文成公主出嫁吐蕃，礼部尚书江夏王李道宗为主婚使，持节护送文成公主。

　　日期已定，接下来就是迎亲时的一应细节问题，松赞干布十分尊重大唐和公主，不单命噶尔东赞留在长安，待到出嫁那天一路护送公主入吐蕃，还命人在逻些为公主别筑城敦宫室，名曰布达拉。

　　皇上则命出嫁沿途的州郡长官修整官道，为公主顺利出嫁做足了准备。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着，李雪雁拿到陪嫁名册时，发现赫然写着颜绍谨的名字，就唤了正在带领宫女收拾箱笼的扶柳过来，细细问起她和颜绍谨之事。

　　扶柳被问的粉面含春，娇羞难掩的告诉李雪雁，她二人已尽释前嫌，重归于好。

　　李雪雁暗想她倒是没看错颜绍谨的能力，要拿下扶柳的心，可不是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办到，多少名门公子全都在扶柳的傲骨面前铩羽而归，可他却做到了，果真有颗七窍玲珑心。此番她出嫁吐蕃，人生地不熟，又肩负着双方修好的重任，必须要小心谨慎。吐蕃朝中各方势力倾轧，早年嫁过去的泥婆罗尺尊公主就被打压的抬不起头，始终是个地位低贱的侍妾。眼前还有一个强大的噶尔东赞未能摸透，未来的日子难免步步惊心。这颜绍谨文有经天纬地之才，武有安邦定国之力，正是她急需的人，若能忠心的为她所用，是再好不过了。

　　李雪雁向来心思缜密，考虑事情从不拘泥于现在。她绝对相信眼前的扶柳和颜绍谨是愿意陪她共赴吐蕃，风雨不惧的。但这份意愿可会抵过此后漫漫一生的艰难和险阻呢？牙齿还有咬着嘴皮子的时候，一旦她们之间心生嫌隙，恩终成怨，可会为今日的决定后悔不已呢？

　　思及此，李雪雁双手拉住扶柳在榻上紧挨着坐下，一如过去在江夏王府那般。扶柳不敢逾距，坚持垂首立于李雪雁身侧。李雪雁不再勉强，轻声细语的说道：

　　“扶柳，此时只有你我二人，我不是公主，你不是女官。不用顾忌其他，我只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扶柳恭敬的回答道：“是，公主”。

　　李雪雁特意把名册翻到有颜绍谨名字的那一页，递给了扶柳。扶柳接过来看了看，脸上平静无波，毫不诧异。

　　李雪雁心中了然，轻声问道：“看来你都知道了，这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决定？”

　　扶柳不自在的低下了头，羞涩的说：“他说他明白我对公主的心意，也希望我不要拒绝他对我的心意。”

　　微微停顿了一下，又开口道：“公主，他是个有真才实干的人，必会助公主一臂之力的。”

　　李雪雁含笑点了点头，说：“我明白，我知道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千金易得，檀郎难寻。这样一位深情重义的男子倾心于你，甚至肯为你放弃长安的荣华富贵。我很为你高兴。扶柳，我们相伴多年，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够得到幸福。”

　　入冬时，宫殿的墙壁新涂了墙泥，这墙泥里加了捣碎的花椒，椒房之称多有此意。案台旁的红泥小火炉劈劈啪啪的煮着茶汤，炉膛里燃的是西凉进贡的上品“瑞碳”。瑞炭色青，坚硬如铁，燃烧时无焰而有光，还散发着淡淡的檀香之味，实乃极品。这瑞碳热气甚盛，熏的这暖暖的椒房内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绮罗潋滟，暗香浮动，满室春意醉的人几乎忘记，此时屋外正是那百泉冻皆咽的寒冬。

　　“扶柳，我接下来要说的话，都出自我的真心。我希望你也能和我坦诚相对。”李雪雁收起笑容，语气带着几分认真几分慎重。

　　扶柳微微抬起头，凝视着李雪雁，盈盈美目中充满了疑惑。李雪雁继续说：“我们自小熟读圣贤书，相信人之本善。而我们大唐的贤人名仕更是不胜枚举，皆为美谈。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见多了真善美，而忽视了人性之劣。”

　　李雪雁侧头看向窗外城墙上的积雪，叹了口气，感慨道：“虽说人之初性本善，但你看，雪质本洁，可若落于污秽，也会化为一滩脏水。不是吗？”

　　扶柳随着李雪雁的目光看去，只见窗外雪晴云淡日光寒，不觉间眉间也涌上几分黛愁。

　　李雪雁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转而看向屋内悬挂着的厚重帐幔上那些精致而繁复的刺绣，语带寂寥的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不信人与人间会有无缘无故的忠心。此番和亲，前途未卜，困难重重。名册上有这么多人，可有多少人是心甘情愿的舍下这舒适繁华的长安，陪我远走他乡呢？又有多少人是怀抱着维护两邦友好，共享盛世太平的崇高理想来帮助我呢？而我又能有几人可以全心倚靠呢？”

　　李雪雁的感叹，扶柳深以为然。大唐和亲公主，听起来尊贵无比，可若无人真心相助，在那陌生的异乡里，必是孤掌难鸣。

　　李雪雁突然话锋一转，声音由柔转硬，语气坚定的说：“但是，我却坚信真情这二字。扶柳，我们姐妹间这么多年的情谊，你是我最不设防的人，也是最信任的人。而那颜绍谨他就算再优秀，于我而言只是个陌生人，我不会轻信他的追随和投诚。但是因为你，我相信他对你的情真意切，所以也愿将他视为心腹之人。”

　　“我对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非常信任你们二人，也知道你们对我有多重要。可是，扶柳，我不希望你们陪我一起去吐蕃。此去经年，艰险难免，再无还期。你风华正茂，不应陪我共赴一场永无休止的博弈中。你这一生吃的苦够多了，我希望能有一个两情相悦的如意郎君可以护你一生幸福。我这一生得不到的，希望你能够拥有，替我继续完成这场繁花似锦的长安梦。”

　　扶柳万万没料到，李雪雁会推心置腹的和她说上这么一番话。她的脑子很乱，一时语塞住，不知道说什么好。心底闪过一丝犹豫。这让她觉得自己很羞耻很不应该。平心而论，她不是个圣人，比起不远千里，跋山涉水的去一个陌生的番邦，至死恐难还乡，她也贪心于这盛世长安的安定与繁华。的确，她过去从来没想过要留下来，除了因为她需要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令父母离开天山那苦寒之地，也是因为她没想过自己可以有选择。一旦给了她掌握命运的机会，心动就是难免的了。她这一生一直身如浮萍，不得不用宿命这个借口来麻痹自己的不甘和不愿，从未有人问过她的心意，许她自由。可现在李雪雁却说她可以选择留下，从此依自己的心意而活，她不知不觉间有些动摇了。

　　扶柳握紧了低垂着的双手，脑子里天人交战着，但仅仅几息之间，她就看清了自己的真心意，她不能，也不愿如此自私的离开李雪雁。

　　幼时家族剧变，一夕之间从千金小姐沦为阶下囚，她看尽了人间冷暖，品尽了世间百态，当真是心灰意冷，生无可恋。是李雪雁手拉手，牵着她走出了终日灰蒙蒙的阴暗日子，许她一同读书写字弹琴作画。今日她才有了与颜绍谨携手一生的底气。她明白李雪雁的顾虑，也知道李雪雁是实心实意的要许她自由和幸福的。可士为知己者死，她辛扶柳，不是那薄情寡义之人，绝不会在李雪雁最需要的时候舍她而去，就算吞风吻雨葬落日也好，欺山赶海践雪径也罢，她都要坚定的站在李雪雁身后。

　　心思转过，扶柳抬眸看向李雪雁，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炽热和坚定，慢慢说道：“公主，扶柳感谢您的厚爱，您也说了，我们自幼相伴，早已习惯了彼此相携相扶共度难关。”

　　“公主，虽然您总以姐妹与我相称，可我从不敢忘记我们是主仆，更不敢逾越做奴婢的本分。但是，公主，今日请许我斗胆称您一声妹妹。自从进了王府，这十几年里，都是妹妹在为我遮风挡雨，许了我一个温暖的家。今后的日子，远离大唐，王爷与王妃鞭长莫及，我们就只有彼此了。可是就算前路再难再险又能如何？只要我们姐妹一心，又有何所惧呢？”

　　李雪雁一直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可此时她那感动之情溢于言表。她就知道，若想要人真心相待，自己必先以真心相向。这世间万物，唯真心难得。以往的日子，无论她如何放平身份去亲近扶柳，她们间总横一个难以突破的鸿沟，隔膜着二人。她知道扶柳虽然看上去柔弱顺从，实际却是个极有主意的女子，尽管身贱为婢，却依然守着自己的骄傲和本心，难以让人接近。今日，扶柳主动跨了过来，现在她们之间终于是真正的亲密无间，生死相依了。 浮世三千，唯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