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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绍谨呆呆的抱着扶柳的尸体，任由她渐渐变凉，渐渐发硬，一如千年前武丁怀里的妇好那样。指尖还残留着她的温度，鼻尖还萦绕着她的香气，可是她永远也不会睁开眼了。命运如此残忍，竟这样再一次让她舍他而去。而他却这般无用，再世为人，依然护她不住。干涸的血泊之上，颜绍谨如雪中雕塑般，一动不动，红白分明，刺痛了众人的眼睛。宣王的援兵怎么被制服的，杜凤举什么时候来的，他通通注意不到。他的生命暂停了，他的人生自此空了，废了。随着扶柳的凋谢，颜绍谨也成了尘土。

　　闻讯赶来的李雪雁，远远就看见漫天风雪中，面如死灰的颜绍谨抱着睡着了一般的扶柳。太阳失去了光辉，大地也不见了春色。李雪雁抬手捂住嘴，早已涕泗滂沱的泪水顺着指缝随风落下。她踉踉跄跄的跑过去，脚下一软险些跪倒。噶尔东赞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李雪雁的面庞惨白如石蜡，不停的问道：“都是因为我对不对？是我害了扶柳对不对？”噶尔东赞无法回答，毕竟宣王坚信扶柳是文成公主才会在临死前定要杀了扶柳泄恨。扶柳确确实实是因李雪雁而死。

　　李雪雁颤抖着走到颜绍谨面前，跪了下来。噶尔东赞连忙劝道：“公主乃千金之躯……”李雪雁推开噶尔东赞搀扶她的手，执意跪下，她轻轻握住扶柳冰凉僵硬的胳膊，曾经柔若无骨的臂弯此时冷硬似冰。这哪里是她记忆中的扶柳，那些长安城中的时光汹涌的呼啸而来。一时是扶柳微笑着说：“小姐，我给你煮茶。”一时又是扶柳坚定的说：“小姐，无论多少艰难险阻，我都陪你走下去。”那样妩媚动人的扶柳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具僵硬冰凉的躯体？李雪雁眼泪如雨，淋漓落下，打湿了扶柳衣衫。本已干涸的血迹晕染到了李雪雁的衣襟上，暗红的一片片，恍若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

　　颜绍谨抬眼看着悲恸难抑的李雪雁，恨意溢满心间，他这一生只为了扶柳而来，如今想想他似乎什么都没为扶柳做过，从相遇至今，他许下了一堆承诺，要为她改籍，要明媒正礼娶她进门，他还许她一生幸福，要护她一世平安，可是因为李雪雁，扶柳才来到这是非之地，才陷入危险，还替她送了命。莫名的冲动飞窜而出，指尖蠢蠢欲动伸向着斩马刀的方向，可一想到扶柳割舍不下的理想和未完成的心愿全都寄托于李雪雁身上，李雪雁不能死的念头犹如巨石狠狠压住那股子邪念。李雪雁一定要好好活着，替扶柳好好活着。颜绍谨不停的麻痹着自己，可满腔恨意无处宣泄，挣扎着要掀翻震慑它的巨石，憋得他难受。明白道理是一回事，做到不恨那是另一回事。颜绍谨突然开口，语气毫无敬意：“公主，吾妻生前最思念的就是她远在天山的父母和兄长家人。如今她替公主而去，恳请公主圆她心愿，送岳父岳母一家人回长安。”

　　李雪雁听见“吾妻”二字时，神情怔住，忘记了回答。这样的犹豫激怒了颜绍谨，冷冷的语气充满恨意和鄙夷，追问道：“怎么，吾妻一条命换不回公主的怜悯和恩典吗？公主可知那日我们已经在城墙系好绳索，要逃出城去易如反掌。可扶柳她听闻你被困，坚持要放弃出城回去救你。这几日我们在城中本有许多机会可以离开，从此天高海阔，自由自在。可她坚守着对你的诺言，定要回到你身边，辅佐你，保护你，陪伴你完成你的使命。你可知她一直以你为傲，渴望与你一同守护这太平盛世，庇佑边境百姓的平安幸福。她一心一意只为你。如今她替公主去了，难道这样的情义都换不来公主抚恤和荣典吗？”

　　噶尔东赞怒斥道：“大胆颜绍谨，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辛掌衣忠心护主，公主自会体恤。怜你骤失亲人，心神恍惚，莫要胡言乱语了。”

　　李雪雁呆呆的看着颜绍谨，忘记了回答，颜绍谨的质问句句锥心，是啊，是她，都是因为她，扶柳就是替她而死。是她，就是她的自私自利害了扶柳，若不是她在长安时半真心半试探的用那番欲擒故纵的谈话留下了扶柳，扶柳不会这样的对她死心塌地。若不是她妥协于原地等待，而没有坚持率兵回城救人，就不会是这样一个局面。

　　李雪雁自责不已，趴在扶柳身上，哭声断肠，颜绍谨甩开李雪雁抓着扶柳的手，小心抱起扶柳站起。李雪雁哀伤难抑，冷不丁被甩开，身子一软，扑倒在地。噶尔东赞扶起李雪雁，呵斥道：“颜护卫，你这是记恨上公主了吗？”

　　颜绍谨头也不回，冷硬的回答：“臣不敢！”

　　李雪雁心里冰凉一片，颜绍谨说的是“不敢”，他不是不恨，是不敢恨。李雪雁再也不能将颜绍谨留在身边了，她不仅失去了扶柳也失去了颜绍谨，她似乎看见了自己形单影只孤独终老的身影，真正爱她的人一个个离开，也许今后所有人都会对她俯首追随，却再也无人与她亲近交心。随着她越走越高，路也越来越窄，最后她会活得像一座牌位，被人高高在上的供着敬着。在世人眼中，只有文成公主吐蕃王后，无人记得她叫李雪雁，她再无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只剩下端庄的王后冠冕，悬挂于庙堂之上，这就是上苍对她的惩罚。罪恶感沉沉的压在心头，李雪雁无颜面对痛失爱妻的颜绍谨。看着颜绍谨抱着扶柳转身离开，李雪雁声嘶力竭的喊着：“我李雪雁指天发誓，扶柳姐姐的家人一定会回到长安安度余生的。”

　　颜绍谨脚步停住，低头对怀里的扶柳轻声说道：“你听见了吗？你的心愿达成了，我们，无憾了。”

　　颜绍谨回身走到噶尔东赞的面前，恭敬问道：“大人，这附近可有天葬台？”

　　噶尔东赞诧异的反问：“你竟知道天葬？”

　　颜绍谨点点头，说：“请大人为我指路。”

　　李雪雁不可置信的看着颜绍谨，她想她明白颜绍谨要做什么了。扶柳的乍然离世带走了颜绍谨继续活下去的勇气，眼前的颜绍谨面色灰败目光呆滞，不过是具行走的躯体浑身泛着萧索的死气沉沉。他竟然爱扶柳到如斯地步，他竟然不愿独活于世。

　　李雪雁在书上看到过西域宗教把世界划分为天、地、地下三个部分，其中天神为主。吐蕃的第一代赞普就是顺着天梯来到人间的天神之子，在完成天神授意的人间事业之后，又顺着天梯回到天上。所以这里有一种殡葬方式叫做天葬，人离世之后将尸首送上天葬台，由鹰鹫分食干净。

　　天葬意味着灵魂不灭和轮回往复，因为死亡只是不灭的灵魂与陈旧的躯体的分离，当躯体献给天神之后就会完成异次空间的转化。颜绍谨这是希望扶柳完成最后的布施，功德圆满，早入轮回。

　　李雪雁很想劝颜绍谨将扶柳带回长安落叶归根，葬入颜家墓园，可是她张不开嘴，说不出口。只得睁睁看着颜绍谨颓废灰败的身影越走越远，消失不见。剜心的悲痛扎的她哽咽难语。李雪雁脚下软绵绵的，全靠噶尔东赞的搀扶，才能勉强站住。她茫然的眨巴着红肿的双眼，看起来孤若无依，无助的念着：“今后就剩我一个人了，孤孤单单一个人了，还不如让我也随了扶柳去了呢。”

　　噶尔东赞紧了紧支撑李雪雁的手臂，此时的李雪雁柔弱的好像一株蒲公英，随便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掉，无力的孤寂感侵蚀着她身上的光芒，茫然和绝望铺满了她的面庞。噶尔东赞的心竟然疼了，他下意识的许诺道：“公主，您还有臣，臣以性命起誓，臣永远支持公主，绝不会离公主而去。只要有臣在，谁也不能伤害公主。”李雪雁茫然的眼睛里没有焦点，依然沉浸在扶柳逝去的悲伤中，她没有意识到这份许诺的重量，因为噶尔东赞从不轻易许诺，但凡他说出口的话，赴汤蹈火也必会实现它。前路艰辛，红尘遮眼，然，他愿提灯相护，循路而行。

　　扶柳一路跟着颜绍谨，人世间的一切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眼看着自己的离去让她最在意的两个人全都陷入了无法自抑的悲恸中，可她依然无法在妇好的给她的选择中做一取舍。要么就此轮回，来世再聚，武丁跪求千年的姻缘可生生世世不灭。要么以妇好的最后一丝魂魄作祭，助她倒流半日时光，回到未亡之时，但妇好从此消失，他们的宿命姻缘就此而终，来生来世再无可能。

　　究竟是要眼前短暂的一世，还是未来无限的可能呢？扶柳左右为难。妇好默默的随着扶柳一起到了天葬台。

　　天葬台就在城外的山顶处，有不少鹰鹫盘旋与空，等待着替人们完成最后的善行。颜绍谨仰头望天，此时风雪已停，碧空如洗，白云触手可及，当真是个好天气。他细细替扶柳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发丝。她那么美那么漂亮，他真的不忍心就这样让她消失不见了。可是想到武丁跪求了千年的悲苦，他根本无法再次承受这种煎熬，他如何能再等上千年，唯有他二人一起入轮回，他才能早些见到她，他真的等不及下一个千年了，他甚至等不及带扶柳返回长安，没有了扶柳的空气，他一口也不想呼吸。他只想快些见到心爱的姑娘，和她再次牵手共享人世繁华。颜绍谨颤抖着在扶柳唇上印上一吻，举起了手中的砍马刀。

　　扶柳俯冲下去，要拉住颜绍谨的手，妇好劝道：“不要白费力气了，我明白你的感受，当年我看着大王悲伤的日夜难眠时，我也曾想抱着他，安慰他，可那都是徒劳，你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其实你是幸运的，因为他很快就会同你一起入轮回。”

　　扶柳大吃一惊，扭身问道：“你是说，他要殉情！”

　　妇好点了点头，说：“这样不好吗？下一世，你们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长大。你不盼着这样的日子早些开始吗？”

　　扶柳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下一世会有多好，我只知道这一生我们两个都白活了，我们说好了要辅佐公主，护住这边关百姓的太平，他怎能就此放弃了呢？”

　　妇好感叹道：“傻丫头，个人自有个人的命数，公主她注定坎坷一生，她的夫君虽然敬她爱她，却英年早逝，有没有你们的帮助，她都要面临一样的困境，都要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

　　扶柳眼眸里闪着坚定的光芒，信心十足的说：“我想好了，我要回去，用今后的不确定换一次今生确定的机会。你说的不对，如果当真命由天定，为何你会在此来给我选择？就算我今生用尽了今后的缘分，那么武丁可以跪求千年，我也可以。不过那都是后话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看当下，我要活在当下。我要回到半日前，我不要公主如此悲痛自责，我更不要绍谨放弃今生。我想好了，我要回去，快点，要不然来不及了。”

　　妇好含笑点了点头。 浮世三千，唯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