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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塞北高原。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盛大的天子车队浩浩荡荡向北而行,连绵不绝的各色旌旗在朔风中猎猎招展。一只孤独的苍鹰在车队上空无声盘旋。绕了几圈后,它忽然投下莫名而惊惶的一瞥,振起羽翼向远方天际急急掠去。
大业十一年(公元615年)八月十二日,天子车队缓缓抵达雁门郡(今山西代县);齐王杨暕(杨广次子)率后卫部队驻扎嵉县(今代县南嵉阳镇)。
此时,雁门以北的大地正滚过一阵剧烈的颤栗。
那是铁蹄践踏下的颤栗。四天前,东突厥的始毕可汗率领数十万精锐骑兵从塞外呼啸南下,此刻正风驰电掣地朝雁门扑来。
他的目标是——杀死杨广。
始毕可汗是启民可汗之子,名叫阿史那咄吉。大业五年,启民可汗卒,咄吉继位。前文已述,启民之所以能够坐稳可汗的位置,并且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不断发展壮大,全赖隋朝的鼎力支持和悉心保护,所以他才会对隋朝感恩戴德,并终身以臣藩之礼恭谨事隋。毫不夸张地说,隋朝对启民及其部族恩同再造。对此,启民自己也是没齿不忘。按道理,始毕应该和其父一样,深深感念隋朝的恩德才对,可现在为什么会突然反目呢?
原因有二:第一,时移势易;第二,杨广一朝的外交战略出了问题。
首先,当初的启民只是突厥的小可汗,而且被大可汗都蓝打得差点灭族,所以除了寻求隋朝的庇护之外,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当然要对隋朝执臣藩之礼。可到了始毕这一代,形势已不同往日:东突厥不但已经在隋朝的羽翼之下逐渐发展壮大,而且早已离开河套地区的“庇护所”,回到了漠北的广阔天地。换言之,如今的始毕无论是地盘还是实力,比之当年的都蓝或沙钵略都已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他事奉隋朝必然不会像启民当初那么恭谨。
其次,为了制约势力逐渐膨胀的始毕,裴矩依照当年长孙晟的战略,建议杨广对突厥实施离间,亦即以宗室女嫁给始毕的弟弟叱吉,然后封他为南面可汗,以此牵制始毕。杨广依计而行,不料叱吉因畏惧始毕,根本不敢接受隋朝的赐婚,所以隋朝的离间之策便落空了。而始毕得知此事后,对隋朝的态度自然更加不逊。
裴矩一看离间之策落空,顿时恼羞成怒。为了泄愤,他想了一个阴招,以贸易之名将始毕的一个心腹谋臣史蜀胡悉诱杀于马邑(今山西朔州市),然后派人通知始毕说:“史蜀胡悉背叛可汗前来投降,我已为你把他斩杀。”始毕当然不可能傻到相信他的话。所以,裴矩使用如此阴损的招数,除了令事态恶化之外,别无任何好处。从此,始毕便断然与隋朝决裂,再也不入朝纳贡了。
大业七年后,隋朝叛乱蜂起,国力大为削弱,始毕遂生出颠覆隋朝天下的野心。
几年来,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现在,杨广居然不顾突厥翻脸的危险出塞北巡,主动送上门来,始毕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八月十三日,也就是杨广到达雁门的第二天,始毕可汗的数十万铁骑就已将雁门团团包围。隋朝君臣惊恐万状,随驾的文武百官开始手忙脚乱地组织防御,命人拆卸民宅的木石修筑城防工事,同时布署军队防守四面城门。
然而,形势是严峻的。雁门城中的军民总计有十五万人。从人数上来讲,应该可以支撑一段时间,可关键的问题是——城中囤积的粮食只够食用二十天。
也就是说,如果援兵不能在二十天内到达,那么这十五万人——包括朝廷的衮衮诸公、隋朝的宗室成员,甚至包括天子杨广本人,都将被活活饿死!
突厥人的攻势异常凌厉,短短几天便把雁门郡下辖的四十一座城池攻克了三十九座,只剩下杨广所在的雁门和齐王杨暕驻守的嵉县。突厥人彻底扫清雁门外围之后,才开始集中兵力猛攻雁门。战斗十分激烈,一支流箭甚至“嗖”的一声射到了杨广面前,只差几步就把他射了个对穿。
那一瞬间,杨广心胆俱裂,遂下意识地抱住他的幼子赵王杨杲放声大哭。
杨广苦心维系了大半生的骄傲和尊严,就在这一刻轰然坍塌。一直到好几天后,人们还能看见杨广那异常红肿的双目和惊魂未定的眼神。
权力和地位并不能使人免于恐惧和软弱。尤其是在死神面前,一个皇帝的恐惧和一个平民的恐惧大抵相去不远;而由于各种外在包装的刹那脱落,使得一个天子的软弱,看上去往往要比一个草民的软弱更为不堪。
死神面前人人平等。
这似乎是上天在创造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时唯一显得公平的地方。
面对突厥人夜以继日的进攻,宇文述担心城池随时可能陷落,于是劝杨广挑选数千精骑拼死突围。可他的提议却遭到了多数人的反对。纳言苏威说:“守城,我们的力量绰绰有余,而骑兵野战却是突厥人之所长。陛下是万乘之君,怎么能轻举妄动?”民部尚书樊子盖也认为:应该坚守城池,摧折突厥人的锐气,然后紧急征调四方军队前来勤王。
除此之外,樊子盖还提了一条建议。
这条建议直接触及了当下最敏感的一个政治话题,以致杨广乍一听就有些冒火。樊子盖说:“陛下应该亲自抚慰将士,告谕他们不再征伐辽东,并高悬重赏,如此自必人人奋发,何愁不能击退突厥!”在场的内史侍郎萧瑀(萧皇后之弟)赶紧补充说:“按突厥人的风俗,可贺敦(可汗的后妃)可以参预军事决策,依臣之见,应即刻遣使将陛下的处境告诉义成公主,就算没什么帮助,反正也不会有何损失。现在的问题在于:将士们普遍担忧,一旦解除了突厥的威胁,又必须去征伐高丽。倘若陛下公开宣布赦免高丽,晓谕将士一意对付突厥,则军心稳定,势必奋勇作战。”萧瑀话音刚落,近臣虞世基等人也连忙随声附和。
杨广算是听出来了,这帮人是拐着弯儿在劝谏哪!
不,岂止是劝谏,这简直是要挟——是借突厥人的刀在要挟啊!杨广愤怒地想,知道朕最终不会放弃四征高丽,你们就在这节骨眼上来这么一手。朕就奇怪了,守雁门和征高丽有必然联系吗?难道不放弃征高丽,这雁门就没法守了?天底下有你们这么当臣子的吗?一看敌人把刀架到天子脖子上,就跟天子讲条件、做交易,这算是他奶奶的哪一门臣子?!
杨广虽然很生气,可他没办法。
因为生死存亡的关头,他没得选。
交易就交易吧,杨广想,等老子离开这该死的雁门,到时候征不征高丽还不是老子一句话的事?!
最后杨广点了点头,并即刻走到第一线视察和慰问将士,在宣布赦免高丽的同时又颁布命令:“凡守城有功者,无论平民还是士卒,一律直升六品,并赏赐绸缎一百匹;六品以上官员则依序晋级。”诏命一下,士众欢呼雀跃,军心大振。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虽然突厥日夜猛攻,城中军民伤亡惨重,但雁门却依然顽强屹立。
城池一时半会是攻不破的,要命的是——仓库的粮食在急剧锐减之中,吃一天就少一天。虽然实行了压缩配给,但是剩下的粮食却已经屈指可数了。
形势万分危急,而突厥人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传令四方勤王的诏书又很难送出去。怎么办?
所有人绞尽脑汁地想了十天,依旧一筹莫展。
到了第十一天,杨广大腿一拍,终于有了主意。
八月二十四日,数百根浮木被抛到流经雁门的汾水河上,并迅速顺流而下,漂向下游的各个郡县。每一根浮木上,都绑着一道用黄帛写就的勤王诏。
随后的日子里,各郡县长官相继接获诏书,纷纷募兵奔赴急难。在各郡应征勤王的队伍中,屯卫将军云定兴手下一个十六岁的小兵给他献了一计。
这一计,事后被证明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这个小兵建议,队伍大量携带军旗和战鼓,然后大张旗鼓设置疑兵,借此迷惑敌人、制造恐慌。他说:“始毕胆敢以举国之师包围天子,必定认为我们仓促之间不能及时救援,所以我们应该大张军容,白天令数十里幡旗绵延相续,夜晚则钲鼓齐鸣,让敌人以为我方援军已大量集结,势必闻风而遁。否则敌众我寡,万一突厥倾巢来攻,我们必定难以抵挡。”云定兴觉得有道理,欣然采纳了这个十七岁小兵的建议。
这个小兵,就是李世民。
这是史书有载的李世民在隋末历史舞台上的第一次亮相。他的身份虽然有点卑微,但作为一个即将在几年后纵横天下的军事统帅,其智慧和谋略已经在此露出了端倪。
杨广除了浮木传诏外,还采纳萧瑀的建议,派遣密使从小道潜行至突厥王庭,向义成公主求救。义成公主立即写信给前线的始毕可汗,谎称国内有变。
始毕半信半疑,但是连日来已经不断有侦察兵回报——隋朝东都及各郡援军已大量集结,正往雁门方向迅速移动,前锋已抵达忻口(今山西忻州市忻口镇)。
最佳战机已经错过了,再拖下去凶多吉少。
大业十一年九月十五日,始毕可汗不得不命令军队即日解围,全线后撤。
杨广如释重负,立刻派出两千骑兵一路尾追,在马邑攻击并俘虏了两千多名突厥的老弱残兵,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突厥人撤退的那天,城中的粮食也基本告罄。所有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好悬!
雁门惊魂三十三天,杨广好似去鬼门关走了一趟。
和死神的这次亲密接触,给杨广留下了相当不愉快的记忆。
本来从大业八年起,杨广就得了失眠症,自这场“雁门惊魂”后,他更是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每晚必须由一群美女为他揉搓按摩才能勉强入睡。
不知道在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杨广会不会屡屡坠入这样的梦境——他茕然一身、披头散发地奔跑在一条悬空的栈道上,左边是寒冰,右边是烈焰,后面是一群面目狰狞的人挥舞着刀剑在拼命追赶。
杨广没命地奔跑,而栈道一直在猛烈地摇晃。
不知道跑了多久,前面有一群人突然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们目光如刀,面色如铁,看上去很面熟,可杨广无论如何就是看不清他们的脸。然后,杨广的脖颈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了,而且越缠越紧、越缠越紧……假如杨广曾经做过这样的梦,那他很快就会知道——这不是梦,而是现实。
两年多后在江都离宫,虽然没有寒冰和烈焰,但确有一群“熟人”站在他的面前,然后用一条绢巾勒住了他的脖子…… 大隋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