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将计就计坑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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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晚拿着清雾传来的信细读。
昨日,地处荆州城与上庸郡之间的南乡郡均县铸剑世家白家,也出现了与先前失踪诸人在失踪前一样的状况:白家年方十六的独子一觉醒来,房中就多了异香。这位白公子亦不喜熏香,因此勃然大怒,闹出了好大的动静,这才被附近的百晓阁探子发觉。待确认情况相符后,清雾一边派人去白家示警,一边加急将消息给桑晚传了过来。
这下麻烦了,依着红袖的说法,最多不过五日,人就会被带走。可她在魏兴被绊住了手脚,清霜又远在江夏郡,清雾更是兼顾荆州与襄阳郡,实在是分身乏术。思来想去,桑晚还是觉得,不能就这样抛下魏兴不顾。
今日是第二日,在路上又会耗去两日,若她能在明日之前扫清障碍,则正好可在第五日时赶到白家!桑晚仔细盘算着,一点点捏紧手指,决定拼一把。
“即刻回信,就说,盯紧白家,我第五日便到!还有,准备好最快的马!”
她匆匆吩咐着,早膳也不吃了,带着卫峈就走。要想在一日里拿下最后一家势力,看来寻常的商谈是不行了,她也只好使用非常规的方法——打上门去了!虽然过程不够光彩,但效果是显著的,傍晚时两家已经就“合作”一事达成了共识。要知道,按着平日里的进展,此时应该还在你来我往地扯皮呢。
桑晚将余下一应事件交代清楚后,再一次做了甩手掌柜。犹是如此,等他们离开魏兴时,也已经月上中天了。
不眠不休地行了一夜又一日,桑晚疲惫地拉住缰绳,在上庸邻近南乡的边缘地带,也就是他们不久前初至上庸时所住的客栈前停了下来。
她摇摇晃晃地进去,卫峈尾随其后,跨进门槛的时候一双眼却瞥向了对面的一片原野。
“在看什么?”桑晚要好饭菜过来,见卫峈立在门口一动不动,疑惑地看向他目光所指的那一片旷野。
“没什么,走神了而已。”
桑晚也就不再问了:“那就快过来吧,饭菜好了。”
卫峈垂下眼睫,轻轻应了一声,作势就要向里走去,只是在转身的一瞬间,他的衣袖不经意地扬起,带出道快如流星的寒光。一息之后,伏在翠草间的人闷哼一声,捂着被贯穿的肩迅速遁走。
第十二次。
凝神听得那“窸窣”声远去,卫峈这才舒展了眉隙,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第二日起来,下雨了。
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可很快,在桑晚和卫峈准备出发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成了瓢泼大雨。
“天公不作美啊。”桑晚叹息,却没有多少焦急神色,只因接下来的路程只需一日,而时间却有一日半,“看来,咱们又要乘马车走了。”
待小二寻好马车,雨势已大得瞧不清一丈外的景色。桑晚坐在马车里,听着那敲击在车厢上的连绵雨声,又开始犯困。风声、雨声、轱辘声,端的是助眠的好用处,桑晚睡得香甜,却不知道这一睡便坏了事。
仓促间被摇醒,桑晚还有些不明所以,直到在卫峈的提醒下才发现,车夫不见了。不仅如此,马车外的环境也异常陌生。
“这这……这是哪儿?车夫呢?”
山路泥泞,古树参天,大雨劈头落下,瞬间打湿了桑晚的一层发。她赶忙收回脑袋,抓着卫峈的手臂急急询问。
“车行到这里就停下了,车夫钻进了雨里……我本想追出去……”话说到一半,卫峈抿起唇不说了,只是即使他不说,桑晚也猜到了。
“是因为我睡着,你怕追出去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对吗?”虽是问句,桑晚的语气却肯定,“你这副愧疚的表情是想让我跳进这雨里淹死自己吗?这是我的错,是我大意了!你又为何要愧疚?”她一手按在卫峈眉间,使劲揉了两下,“快点把你的眉毛松开!”
卫峈下意识一松,随即又皱了起来:“若我能提前发现路不对……”近来,他们常在林间赶路,是以他也习以为常,直到见阿晚变了脸色,他这才知道,他们怕是着了道了。
桑晚简直想翻白眼了。若是能发现路线不对,那还要她作甚?
“我再说一次,这事跟你没什么关系,问题出在我的身上,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再往自己的身上揽责任了?我是这么不讲理的人吗?”桑晚伸出食指点着卫峈,每说一句便点一下,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指尖重重落在卫峈的眉心上。
感受着眉心的一点暖意,卫峈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像被火烫了一般,想要挪开脑袋,可又贪恋那一处肌肤相贴带来的喜悦,直直僵在那里不动了。
“知道错了?”
卫峈机械点头。
桑晚满意地收回手,撩开车帘去仔细观察马车外的情况。
两人已是一番交谈,但雨幕仍然没有变小的趋势。四下水雾弥漫,除了邻近的树木枝叶,其他景物皆化作影绰围绕在周围,放眼望去一片晦涩难明;雨水在叶上汇聚再依次落下,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的小水洼,依地势形成潺潺的水流,不断冲刷着松软泥土上曾经留下的痕迹,冲刷掉他们来时的路,也冲刷掉了车夫的踪迹。他们像是迷失在了这一方绿盖中,茫茫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二人的存在。
雨大风急,他们身在陌生的环境中,不知四周是否有环伺的敌人和陷阱,不仅不能贸贸然下车去探,还得老老实实待在车里等待雨势变小。
“我们怕是要在这里等上一等了。”桑晚叹口气,坐回车里,“等雨小些,我们再去寻出路吧。”她心里还有个顾虑没有说出口:这些人费尽心思只为拖住他们,那他们还能及时赶到白家去吗?
卫峈出言宽慰:“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亦快,应是不消多久我们便可继续行路了。”
“但愿如此吧。”桑晚的心情却依然不乐观,“这里土质松散,又有这么大的雨冲击不断,可别突发山洪或是滑坡了……”
“应该……不会吧。”卫峈讷讷道。
“这可说不好!”桑晚撇嘴,“最近这么倒霉,说不得是黏上瘟神了。”她跺了跺脚下车板,“我刚才瞧过了,咱们这车底下好深的车辙印子,周围的水全汇聚到这里来了。”
“你听!”她攀着窗使劲儿摇了摇车厢,带起一串儿连绵的水声,“这么多水泡着……哗!”她做出一个滑落的手势,“这若是在悬崖附近,我们就得掉进万丈深渊了。”
卫峈看着她分明很不安,却要强装镇定地开玩笑,心里怜惜又无奈。他的阿晚啊,连自己的畏惧都习惯性地披上一层虎皮。
“阿晚,我能够保护你。在我身边,你想哭便哭,想笑便笑,只管做最真实的自己。”
他抬起手缓缓抚上桑晚濡湿的发,运起内力替她烘干。桑晚一愣,骤然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卫峈,眉毛一点点挑了起来,身体向后仰脱离卫峈的手掌:“你……”
“不烘干头发的话,会着凉的。”卫峈的手向前凑了凑,沉了声音,有点不高兴桑晚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可这次桑晚先一步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不是这个!”感受着倚靠的板壁似乎在向后滑去,桑晚惊叫着扑向卫峈,声音有破音的趋势,“你有没有感觉到……马车……马车在滑动?”
先前马车有没有滑动卫峈不知道,可是桑晚这么一扑,他确实是听到了“哧”的一声,紧接着马车以肉眼清晰可见的幅度摇晃起来,马儿也跟着不安地刨动蹄子。桑晚脚下一个不稳,被甩在另一头的车厢上,惊叫变成惨叫,声音一路飙升直至破音。卫峈哭笑不得地拉起她:“你不去给人算命真是可惜了。”
只希望,马车滑落的终点不是如她所说,在悬崖上了。
马车轱辘被松动的泥沙裹挟,依着地势,在重力的作用下开始向右后方倒退。一开始,滑动的速度并不快,桑晚尚可以抓着窗沿稳固身形,但没过多久,当一侧车轸擦过一棵树身导致马车向左偏去后,车轱辘就开始飞快地滚动起来。
桑晚滚作一团扑倒在卫峈身上,卫峈靠在角落单膝跪地,揽着桑晚,听着马儿的嘶鸣声与泥沙被划开的“刺啦”声,眼风紧牵着破碎车帘后掠过的憧憧古树。然后——昏暗车厢泼开雪影,开裂的窗扇中探出卫峈已出鞘的长刀,直直挥向急速后退的树木,以摧枯拉朽之势横向切断五六棵树干,才险险在更粗壮的一棵树上停住了冲势。
“稳……稳住了?”
桑晚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瞧着那在卫峈刀下摇摇欲坠的古树,只觉得胆战心惊。
“不。”卫峈凝神屏息,感受着渐渐松动的刀刃,心中一凛,“我们要有麻烦了。”
桑晚不明所以,就看到卫峈突然撤了长刀,转身一把抱住了自己。清淡的木香盈满鼻端,她被卫峈紧揽在怀中,脸颊正贴在卫峈散发着暖意的胸膛上,只觉得雨水所带来的寒气都被驱散了几分。她的脑袋下意识地向前拱了拱又蹭了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被人抱着,被占了便宜又反占了回来。她登时肃着脸就要从卫峈怀中挣扎出来。
“别动!”卫峈急声斥道,一手把桑晚的脑袋重新按回胸前,一手制住她的挣扎,还微微躬下身,将自己的身体整个覆了上去。
桑晚的眼睛顿时就瞪圆了。占她的便宜还让她别动,小路痴你长本事了啊!把她桑晚当什么人了?
只是这一次,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身体便腾了空,顿时只觉天旋地转。一下重击从天而降,瞬间摧毁了马车,将两人掀到半空。
头晕目眩中,桑晚始终被卫峈稳稳护着,让她在没有着落的空中安心不少。翻滚中,身体开始下落,她砸落在一处柔软有弹性的地方,然后在冲击下眼前一黑。
桑晚想着半空中瞥见的从中断开陷在破碎马车中的老树干,念叨着:“是时候去庙里拜拜了……”便彻底失去了意识。垫在她身下的卫峈侧头看她只是脸色略有些苍白,这才在背脊的剧痛中放心地晕了过去。
雨滴打落在两张同样苍白的脸上,渐渐止了滂沱之势。周遭的山岚也在太阳划拉开云盘后开始褪去,村落的轮廓在不远处显现,飘摇的炊烟直上天际……
原来他们与山外的距离并不远。
意识同四肢的酸软无力一起回笼,桑晚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愣了半晌,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身下传来一声闷哼,她这才察觉自己是躺在一人身上的。而那个人,不用猜便知是卫峈。
这个人啊,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关键时候倒是常挡在她面前护着她。这次那么大的冲力全让他拦了下来,又给她做了人肉垫子,可别伤得很了。
想到这里,桑晚怕卫峈被自己压着伤上加伤,连忙就要从卫峈身上起来。只是她手脚力气尚未恢复,这般勉强之下,没爬起来不说,还让卫峈的脸色更白了三分。
“嘶……杀人……不过……头点地,阿晚,你这般……是不是……下手狠了点?”
卫峈抽着冷气苦笑。
“好好说话!”卫峈这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调调听得桑晚牙疼,她白了卫峈一眼,索性收回手脚,直直从卫峈身上滚了下去,和卫峈并排躺着。
胸前压力一松,卫峈舒了口气:“不是我想这样说话……是你方才压住了我的肺才会如此……”
“胡言乱语!”桑晚打断他的话,哼笑着偏过头去。
只是没几个呼吸的工夫,卫峈的眼前就出现了一颗蜡封的药丸来:“快点吃了赶路!”
看着凶巴巴的桑晚,卫峈将药丸推了回去。
“怎么,卫公子瞧不上我的药?”莫名地,一股无名火从桑晚心中蹿起,“这可是可以救命的药!我带在身上这么多年,头一次拿出来!”
“所以我才不能要。”卫峈真不知她的火气从何而来,“这么重要的药,你该自己留着吃才是。”
“我又没受伤,吃什么药!”桑晚见卫峈不收,径直丢在他身上,“你自己都是这副模样,还说什么保护我?”
药丸骨碌碌地滚动着,在它落在地上前,卫峈还是伸手将其拢入掌中。话已至此,卫峈也只好吃了药静静调息。
见状,桑晚满意一笑,活动着发软的手脚慢慢站了起来。雨停了,周围的环境没了阻碍,在桑晚面前显露无遗。马车是彻底坏掉了,驾车的马儿也不知何时不见了,但幸好不远处已能望见官道与村落。
因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是以待卫峈调息完毕,两人未做耽误便向村落赶去。
“什么时辰?”一个村民诧异地看着面前气度出众却一身狼狈的两人,回头望了望自家屋里的沙漏,“申时末了,再有一个时辰太阳就要落山了。”
桑晚心里“咯噔”一声。申时末!等他们赶回去,均县的城门都要关了!她匆忙借了村民两套干净衣裳与卫峈换上,又花重金买下村民家中耕田的牛,套了板车就走。
牛车摇摇晃晃走得慢极了,若依着这个速度,两人怕是深夜才可到达。可天无绝人之路,没走出多远,就遇到了来寻他们的百晓阁中人。两人便换上百晓阁的人带来的马,一路风驰电掣向均县而去。
桑晚一口细齿扣在唇上,咬得唇殷红。雨后潮湿的风刮在她脸上,像卫峈的刀锋似的,乌发似藻游弋在脑后,只因束发的发带不知何时被风扯落。
犹是如此,抵达均县时,他们还是没能追上太阳下落的速度。桑晚再一次重重催动缰绳,在暮光四合中与卫峈一前一后从均县即将关闭的城门蹿了进去。
又是半刻钟,两人终于到了兵荒马乱的白家。桑晚脱力地跌下马,把卫峈推到迎上来的百晓阁在南乡郡的管事面前。
“快,带卫公子去白公子那里!”她捂着口低低地咳,只觉得风把喉都割开了,一呼吸一说话似乎都有血腥味沁出。
“阁主……不必了。”那管事避开卫峈,“扑通”跪倒在桑晚面前,头深深埋了下去,声音满是自责,“白公子……已经被带走了……”
已经……被带走了?
桑晚抬起眼四下逡巡,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惶然不安的面孔。怎么就被带走了?明明她和卫峈已经到了,明明卫峈就能抓住那个人了!
无数的言语会聚在她的喉间,但最终她也只问出一句:“是什么时候?”
“就在半刻钟前。”
半刻钟?那不就是他们入城的时间?
还是慢了一步,就慢了这一步!她就这样,和掀开真相的机会擦肩而过。回想起这一路的波折,潮水般的疲惫涌上桑晚心头,直将她淹没。她仰头望着洒满夜幕的星河,轻轻吐出口气。
是她没用。
“你去忙吧,不必管我。”她向管事挥挥手。
仍跪在地上的管事这才起身,恭敬一礼后悄然离去,与白家商讨后续事宜。
桑晚坐在地上,满心空茫,一时间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气力。她坐了良久,直到周遭嘈杂的声音都散了,夜里的湿冷之气席卷而来,这才被一直伫立在她身边的卫峈强行拉了起来。
两人相对而立,相顾无言。
又是良久,卫峈忽然上前张开双臂,将单薄的桑晚轻柔地拥入怀中。他一手梳理着桑晚凌乱的发,一手安慰地拍着她消瘦的肩。
“跑了便跑了吧,下一次我们定能抓住的。”
“我不会安慰人……你若是难受,便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想了想,卫峈又认真补充了一句,“我不会笑话你的,且有我挡着,你哭也不会有人看到的。”
“谁要哭!我五岁后就再没哭过!”桑晚闷闷的声音从卫峈怀中传来,她一拳擂上卫峈挺得格外笔直的背脊,从卫峈的怀中退了出来,“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还不是想要占我便宜!”
卫峈背上吃痛,脸色不自然了一瞬,随即肩背挺得更笔直了。
“近来真是诸事不顺,是该好好拜一拜各路神佛了……”
桑晚注视着虚空,忽而勾起个微不可察的笑容来,对卫峈道:“我一个人走走。”
她东摇西晃地走在少有人烟的街上,很快就在浓郁夜色中化作一个游移不定的小点儿。直到她即将走出这条街,卫峈才迈步,敛息遥遥跟了上去。
他实在是不放心,让这种状态下的桑晚脱离自己的视线。
兴许是心思放空的缘故,桑晚的感知敏锐起来,竟能隐隐察觉到远处卫峈的跟随。她脚步顿住,吐出口长长的浊气,埋下头快步拐进一旁的巷子里,然后身形一转,隐入巷口被墙体阴影所掩盖的岔路。她静静立在墙下,听巷子外轻微的脚步渐渐接近,从与她一墙之隔的巷子中急促走过再渐渐远去。
桑晚向后倒去,倚在墙上,抬起一只手臂横盖在眼睛上。在这片黑暗中,她是独自一人,她可以告诉自己此刻是安全的,可以卸下对这个世界的防备,可以暴露自己真正的情绪。
在她手臂没有覆盖到的面颊上,伴随着一句呢喃,蜿蜒滑落下两行泪来,在地上留下了几点水印。
“真累啊……”
此情此景,本不过是桑晚避开众人独自感伤罢了,可墙上一道笑嘻嘻的声音却平添了变故:“累了?那我帮你歇息歇息如何?”
还不等桑晚有所反应,一只手迅如闪电劈向她的后颈,另一只手捞住栽倒的她甩上肩,大大咧咧跃出墙去遁入夜色中:“不必感谢我,本公子的名字叫‘传说’!”
此人离去不久,卫峈踏着数重墙头急掠而来,这才看到方才大意之下,忽略掉的巷口的一处空间。
“阿晚?”他落下去,在狭小的岔路里四顾,似有感应般他的目光被牵到桑晚先前所站立的地方。他打量着墙头上那陌生的半枚脚印,缓缓蹲下身,不顾地面的脏污用指尖摸索着地面,在几点微潮的地方停住了动作。
他的指尖长久地停在那里,哪怕那潮湿散去重新化为干燥。他想替她拭去泪水,可最终他也只能空对着她留下的泪痕。
他把她搞丢了,他的阿晚,丢了。
卫峈重重一拳挥向墙,在墙身龟裂的声音里,他昂着头长啸出声,打碎了深夜的寂静。
“阿晚——”
“夭寿哦,哪个挨千刀的半夜不睡觉出来捉弄人!”
就住在巷口的人家出来个提着柴火棒的大娘,捋着袖子就要破口开骂。一道黑影从她眼前掠过,依稀是个年轻苍白的男子。
大娘正要追上去,可眼前哪里还有人?黑寂的夜里穿堂风悠悠吹过,大娘打了个寒战,紧握的柴火棒“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桑晚再一次睁开眼,一张随风飘摇而起的素色床帐闯入眼帘。她撑着昏沉的脑袋起身,果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探头,注意到床边摆着的一双软底绣鞋,便坦然穿上,提着格外绵软的手脚来到这间屋子中央,打量着身处的这个处处雅致却在细微处见富丽的排屋。
屋内布置简单,日常所需物件却一应俱全:眼前是八仙套桌,由寻常木质简雕而成,其上所铺的兰花仙草桌布,却是由各色彩线并金银拉丝织成,散发着盈盈光泽。一旁的多宝格上零散放置了几个素胚瓷器并几盆时令鲜花,只是当桑晚凑近了瞧,就看到花盆的褐土之上,竟撒满了翠石白玉。还有她第一眼看到的那张帐子,不起眼地拥着床架飘舞,可她知道那是天香绢。天香绢是近年才出现的,分彩、素两种,质地轻薄;因织造繁杂不易得,说是一寸一金也不为过,素绢尤甚,而这里却如此随意地将它挂在床上作床帐……
是她平日里过得太粗糙了。桑晚感慨着坐在身后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太师椅上,活动着才走了两步就不支的腿脚。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循声看去,镶金嵌玉的屏风后面,转出个双手托着方盒的女侍。
“姑娘醒了?”那低眉顺目的女侍一抬头,看到舒舒服服摊开在太师椅上的桑晚,惊喜地低唤了一声。
桑晚歪头瞧着,一声嗤笑冲出鼻端。她这么一个大活人摆在这里,还非要问上一句不可。再说了,不就是看她醒了才叫这丫头过来的?装模作样!
“这是什么?”她指着女侍手上的盒子懒懒问道。
噤若寒蝉的女侍连忙打开盒盖,躬身捧到桑晚面前:“这是为您准备的膳食。”
桑晚先嗅着弥散开的香味,这才提起点兴趣赏眼瞟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她勃然变色,抬手干脆利落地将其掀翻:“你们就给我吃这个!”
天地良心,不是她有意要浪费,这满满一盒虽是素膳,可也能看出是精心烹制的,只是她另有目的,自然要借题发挥闹出点动静来。
那女侍当即腿一软跪倒在地:“这……这是我们小主子吩咐的……”
“小主子?你们小主子是谁?”桑晚半合着眼问。
女侍正要开口,一道尾音高挑的声音插了进来:“桑姑娘好大的脾气!”
“你就是她的小主子?”
桑晚瞅着这个晃悠进来的吊儿郎当的少年冷笑:“怎么,偷袭了我还想让我好脾气?你怎么不去做梦!”
“哎呀,真是个刻薄的姑娘。”那少年做出惊吓的表情,捂着心口怪叫,“江湖传言可是说你是个善解人意,温柔风趣的好女子呢!”
“善解人意?温柔风趣?”桑晚咀嚼着这两个词,忽而恶劣一笑,“你不知道江湖传言就是骗你这种傻子的吗?”
“啊呀,居然说我是傻子,太伤人心了……我可是一路小心翼翼把你扛回来的!”少年泫然欲泣,伤心极了。
“那真是多谢你了。”桑晚没诚意地道谢,冷眼看他浮夸的演技,“我要吃饭!”
“饭刚才被你掀翻了。”少年很委屈,指着女侍正在收拾的地面,“那可是我特意让人准备的。”
“谁要吃那么清淡!我要吃肉!”桑晚施舍般撑起一直窝在太师椅中的身体,昂起头道,“你千辛万苦把我掳来,让我住在这样的屋子……”她的手指点江山似的一一在屋内布件上划过,又提起身上所穿的织锦衣物,“穿着这样的华服,结果连肉都不给我吃?哼,白玉为堂金作马……”假不假!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枉本公子一片真意尽付流水……”少年低低喟叹,“哪里是不给你吃,还不是怕你几日未进食难以克化。”
戏演得如此逼真,桑晚差一点就信了:“别废话,你就说给不给我吃!”
“给给给!给你吃!”
少年扶额:“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家。”他扬起声,“没听到姑娘要吃肉?还不去准备!”
窗下传来低低的应答声。
“他们去准备了。”少年摊摊手,招来立在阴影处没什么存在感的女侍,“这段时间由她照料你的起居,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她。”
“哦?”桑晚兴致缺缺,“我可以让她把你丢出去吗?”
“这个——自然是不行的!在这里,目前没有人可以掌控我的行动。”少年笑容可掬,丝毫没有因为桑晚想要丢他出去而恼怒。
“无趣。”桑晚撇嘴,向女侍勾了勾手,“你——过来!”
女侍怯怯上前,迎上桑晚审视的目光。桑晚目光犀利,似要剖开她的表皮直入内心。很快,女侍的额上就渗出一层汗珠。少年饶有兴致地围观,并不打算替女侍解围。
就在女侍撑不住要跪倒在地上时,桑晚骤然收回带着压力的目光,换了和煦的笑,盈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这瞬间变脸无缝衔接,看得少年笑弯了眼,看得女侍悚然:“婢子……名唤碧游。”
“碧游?”桑晚上下瞧她,“这名字不适合你,换了吧。”
女侍一呆,赶紧道:“还请姑娘赐名。”
桑晚便认真思索起来:“我观你姿容清丽,容颜胜花,就唤——翠花吧。”
翠花?
满怀期待的少年喷了茶。
忐忑的女侍花容失色,一双妙目偷偷转向少年。桑晚看在眼里,随手丢出手旁的琉璃盏:“我给你起名字,你看他作甚!怎么,有意见?”
少年一缩脚,躲开碎在近前的碎片,连忙摇头以示无辜:“没有没有,怎么会有意见呢,这名字多好!”
眼见少年这般,女侍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再无更改的余地,只好眼含热泪哽咽道:“多谢……多谢姑娘赐名。”
“嗯,你去吧。”
桑晚挥挥手,女侍……翠花匆匆掩面而走,转瞬逃得没了踪影。
又过了会儿,门口传来叩门声,少年应了,便有人提着食盒进来。
桑晚一瞧,哟,还是个熟人。
“小镇一别,老板可还好?”来人,正是桑晚与卫峈在小镇留宿的客栈老板,那个他们觉得形迹可疑的老者。现在看来,果然很可疑哪。
老者不回桑晚的话,只向少年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桑晚撇撇嘴,也不追问,拖过食盒大快朵颐。少年不乐意桑晚忽略自己吃得香甜,眼中狡黠之色一闪,开口使坏:“鸡腿里放了巴豆。”
“哦。”桑晚继续吃。
“肉羹里加了断肠散。”
“呵。”桑晚毫无反应。
“鱼汤里下了砒霜!”
“嘁!”桑晚特意舀了勺鱼汤。
“你怎么还在吃?这些菜里都下了毒!”
少年看着八风不动的桑晚,气急败坏。
桑晚不耐地推开他挥舞在自己眼前的手,照吃不误:“下了就下了呗,喊这么大声做什么。”
“你……你为何不上当?”少年气结。
桑晚诧异抬头,眼神里带上了怜悯:“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很幼稚?”
“你……你……”少年颤抖着手指着桑晚。
桑晚头也不抬,又补了一句:“还很无聊。”
隐在树上、藏在墙后、站在廊下的一群明里暗里的护卫默默听着屋里的动静,深深觉得小主子不是这丫头的对手。
少年恨恨地瞪着桑晚,忽然伸手去夺她的食盒。
桑晚抓起刚啃完的鸡腿骨头就敲上这只“禄山之爪”。
“你干什么!”少年看着手背上一道油腻腻的印子,高声嚷道。
“这话是我问你才对!”桑晚不输气势,嚷得更大声。
“我让人给你准备的!我吃一点怎么了!”
“你也说了,是给我准备的!要吃让人另给你准备!”桑晚一字一句咬得清晰,抱着食盒风卷残云。
“好了。”桑晚推开狼藉的杯盘,拿起软绸拭去嘴角酱汁,大马金刀坐好,“吃饱喝足,接下来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少年眼神纠结,还是没忍住问道:“你就真的不怕我在饭食里下毒?”
“何必多此一举呢?”桑晚晃了晃依旧发软的手脚,讥讽道,“你不是早就给我下了散去力气的药?”
“说说吧,这是哪里?你们费力气把我掳来,意欲何为?”她重新窝进宽大的太师椅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唉,吃饱了就是容易犯困……
“这里是云梦。”说起正事,少年正了脸色。
“云梦?江夏郡?看来你们是被困在这荆州了啊。”
“你倒是自信。”少年打量着桑晚,深藏在眼底的是被说中的恼怒。
“若不是被困住,你们怕是早就走得没影了,难不成是吃饱了撑的与我在这里干耗?”桑晚投去古怪的一眼,倦倦地半眯起眼,“说起来,你们倒是大胆,云梦与江夏近在咫尺,你们就不怕被我的人一锅端了?”
“我劝你安分点,歇了往外递消息的想法。我们既然敢落脚在此,就是有所依仗的,你的人,是找不到这里的!”
桑晚竖起一只手指左右摇了摇:“少年,我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莫要太招摇,招摇的总是死得最快的。”
自己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还想着教训别人?少年心里发笑。
“都说桑姑娘算无遗策,就是不知你是否算到自己这一番劫难?哎呀,有第一杀手在旁,我们本是要绕着你走的,可谁让你连他都特意避开了呢?”
“你们乘人之危,算不得什么本事。”
“要本事做什么,我们原本就不想与你拼个你死我活,不过是请你来做做客罢了。”
“做客?”桑晚弹着软绵绵的手反问,“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不过是个两全的方便之法。”少年站起身来,踱步到窗边,“你暂时失去武功,换来我们的放心和你在此间府邸的行动自由……”桑晚打断他的话:“等等,什么叫两全之法?你们可没有付出等同的代价吧!”
“眼下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们对你没有敌意,也不想与你为敌。”
“你立刻把我爹还给我,我就信了你的鬼话!”桑晚立即道。
少年便不说话了,负手望着窗外只留给桑晚一个背影。沉默良久后,少年回头看她,生硬地转了话题:“我们会对你以礼相待,只要你安分在这里待上些日子。”
桑晚“呵”的一声笑开了:“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想拿我做你们安全离开的砝码。”她从太师椅中起身,懒懒散散地走到另一扇窗前,抓起一把多宝格花盆中的玉石珠子,一颗一颗地往窗外园子里的水塘打水漂,看得一旁的少年眼角直抽搐,想说什么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既然这样,我们来谈谈条件吧。”
“谈条件?”少年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阶下囚,居然要和他谈条件?她从哪里借来的胆子?
“你耳背?”桑晚不耐地瞥他一眼,又抓过一把玉石珠子,“求人就该摆出求人的姿态来,不是吗?你们既然有求于我,就得好好供着我,满足我的各种条件。”
少年惊呆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阶下囚。他已经顾不得连遭毒手接连入水的玉石珠子,不断深呼吸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这个臭丫头!
想到师父的计划,少年努力忍住即将冲出口的咆哮,强行扯出笑来:“你先说说看。”他才不会和一个丫头片子一般见识!只要这丫头的要求不过分,应了她又如何?谅她也提不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来。只是很快,他就后悔了。
打完最后一个水漂,桑晚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道:“我的条件很简单,只有三点:首先,这间屋子里的摆设给我统统换掉,全部换成珍玩古董,怎么贵怎么来;其次,每日三件锦缎新衣,花色和样式要不相同;最后,一日三餐,餐餐必须有肉,每日换一遍菜式,记住,要云梦的特色菜!”
“你不要太过分了!”少年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咆哮,“拿着你的尸体,我们照样可以威胁百晓阁!”
“那你快动手啊,尸体难道不比活人好隐藏?”桑晚就纳闷了,“可别说你有什么‘三不杀’的规矩。”
“我真是不明白,只是答应能换来我们和谐相处的三个条件而已,何乐而不为?还是说——”她猜测着,“你们没有能这般折腾的财力?”
“哎呀呀,真惨,你们在背地里搞了这么多事情,结果连一个人质都养不起……既然这样,刚才我提出的要求,账就记在百晓阁头上吧。需要多少你就去百晓阁要多少,百晓阁一定给……”
少年总算是见识到了桑晚的能耐。他铁青着脸,咬牙截断她的挤对,低吼道:“三个条件是吧!你等着,我这就叫人去办!”
“这就对了嘛!”
“你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在耍什么花招!”
“知道了,知道了。”桑晚得到了满意的答复,顿时就不想和少年再费口舌了,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赶少年,“你出去吧,我倦了要睡觉。”
少年冷哼一声,转身就走。身后,桑晚的声音阴魂不散地跟了上来:“对了,替我喊翠花进来打扇。”
不多时,翠花不情不愿地进来,坐在脚踏上给已经在床上平躺好的桑晚摇着小扇。满腹委屈的她没有发现,桑晚的唇畔,渐渐勾起了一抹得逞的笑意。
桑晚过上了无人管束为所欲为的幸福生活,每日里支使着女侍翠花带着她在美轮美奂的偌大府宅中散心消遣,顺带着“不小心”地搞一搞破坏:不是当野草拔了名花名草,就是因手脚无力碰坏摔坏了名瓷贵宝,再不然就是指着雕栏碧阶,喊挡了她这行动不便之人的路,让人拆了丢出去。
为了保密性及安全性,此处有的只是武功高强的守卫。因此,这些眼高于顶的守卫就干起了花匠、小厮和搬运工的活计,每日起早贪黑地栽种花草,收拾物什残片,一趟趟地往外运碍了这姑奶奶眼的摆件家具。不过三日,桑晚就使得众人怨气四起,不过是碍着那少年的吩咐敢怒不敢言罢了。
此时刚用过午膳,桑晚不去休息却跑到园子中来,舒舒服服地坐在绿盖下,漫不经心地揪着棵“一叶珠”,指挥着一众守卫下到及腰深的池子里去捞被她推下水的“让她看不顺眼”的圆鼎。
七月的天火辣辣的,即便泡在水里也难挡那灼热晃眼的光芒,众人心中一阵烦躁,偏还有桑晚的喋喋缠绕在耳边。
为什么小主子不一剑杀了这女人?
这是惨遭桑晚另类折磨的无数守卫的心声。
翠花看着一株百金的“一叶珠”在桑晚指下寸寸委顿,心疼得都要哭了:“姑娘,要不咱们……换一株拔?”换个不值钱的拔吧……
“哦。”桑晚从善如流,转过身找上棵更值钱的,干脆利落地连根拔起,“咦,这棵好像更好拔呢,一揪就起来了!”她瞅着后悔不已的女侍,心里已经笑翻过去。她堂堂百晓阁主,又不是没什么见识的土包子,怎么会认不出拔的是什么,不过是故意拣值钱的下手罢了。
想着这些人在她的手笔下流水一般花出去的银子,桑晚就格外愉悦,连真气逆行带来的疼痛都减轻了不少。这份愉悦,在那个连着消失三天的少年再出现时达到了顶峰。
少年站在一旁的凉亭顶上,看着自己被耍得团团转没有一点高手风范的手下,再想起这几日接连送上自己案头的巨额账单,眉头就深深皱了起来。
“我说,你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到底有什么目的!”他跳到地面上,挥手让在水里挣扎的守卫离开,大步来到桑晚面前俯视着她。
“我能有什么目的,不过是无聊之下找找乐子。”桑晚看着他雪白到扎眼的袍子,坏心眼地一脚踩了上去。“哎呀,不好意思,我不是很能控制住自己的手脚。”
少年立即觉得自己的暴脾气要犯了,但他转念想到没头苍蝇一样的百晓阁,心情顿时放晴:“你还不知道吧,第一杀手和你的得力手下,皆已到了江夏,可他们依旧不知你在哪里。”
桑晚就有些惆怅了:“毕竟我对他们也算不上好,他们不尽力也是可以理解的,说不得过段时间百晓阁就换新阁主了……”
对着萧萧瑟瑟的桑晚,少年傻眼了,难道过段日子他还得再掳个新阁主回来?
“唉,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喂,你叫什么名字?”桑晚拎起一截草叶丢向少年。
少年嫌弃地看着黏糊糊的草叶,一闪身躲开坐到了桑晚身边,懒洋洋道:“我叫‘传说’!”
“什么?”桑晚以为自己没听清。
“本公子的名字叫‘传说’!”
居然真的叫传说……原来自己没听错……只是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桑晚的表情一言难尽,伤到了深深为自己名字自豪的少年。
“你这是什么表情!”传说少年不满了。
“我原以为你只是傻了点,没想到你其实是有些不正常的……”桑晚喃喃道。
“你说什么?”传说没听清。
“没什么……这名字谁给你起的?”
“当然是我师父!”
就是那藏头藏尾的幕后主使吧?桑晚慢悠悠笑开:“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就是我师父!”传说一脸警惕,“你别想套我的话!”
“哟,被发现了。”桑晚扭过头对着他笑,“既然再问不出什么,那我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吧?”
“什……么……”传说的话断在喉间,他盯着桑晚口中慢慢流出鲜血,不敢置信地摸上破了一道口子的脖颈。刚才,桑晚的口中飞出一支极小的箭,割开了她的嘴角,也割开了他的脖颈。
桑晚迅速封了他各处穴道,一手重重捏上他的脖子,不让他伤得浅、血也流得慢的伤口停止流血,一手轻轻擦去自己嘴角溢出的血。为了出其不意地制住他,她给自己的牙上装了小箭的机关。
“怎么,你师父没告诉过你,不要离我太近吗?”对上传说惊异的眼神,她挑眉一笑。
看着生龙活虎的桑晚,传说怎么也想不通:“你……你怎么……”
“怎么没有手脚无力?”桑晚笑嘻嘻,“拜托,你们给我吃药,我就要乖乖地吃?”她变戏法一般摸出一把药丸来,“瞧瞧,都在这儿呢!”
“这……这不……可能!”传说呆呆地看着,突然挣扎起来,“每天都有人……去给你把脉……你……你的手脚经脉……确实是……阻塞的……”
“你的想象力仅限于此吗?”桑晚叹息着塞给他一颗药丸吃了,“为了让你们相信我确实吃了药,我可是生生逆行真气阻了自己的经脉。嘶,可疼了!”
“你……”真气逆行的痛传说是知道的,不亚于分筋错骨,他没想到为了摆脱他的控制,她竟自行逆转真气。
他因失血而有些混沌的脑海里,浮现出师父曾告诉他的一句话:对自己能下狠手的,才是能成事的人。传说你的天赋心性俱佳,却独独缺了一分狠劲啊。
“我就是……输在了这里?”他怔怔出声,似在问自己,又似在问桑晚。
“不不不,你输的可不止这里。”桑晚倒不介意给这个被自己坑惨了的傻小子上一课,“你不是都说了我算无遗策?那怎么就没想到……”她凑近传说的耳边轻轻道,“我是故意让你掳来的?”
“原来……是这样……”他这才恍然,那些疑点和破绽,不过是为了引他上钩的诱饵。在失血与药效的双重作用下,传说觉得整个人都陷入混沌中。
看着提在手里的这个面容惨淡的少年,桑晚寻思着别打击得狠了,万一这傻小子一个撑不住给翻了白眼,她就得交待在这里了!
“喂!”她拍拍传说的脸,“其实这错也不全在你,就算我不出手,你也扣不了我几时了。这几日这些守卫进进出出,前面大撒银子后面就一车一车往外拉报废品,这么大的动静百晓阁肯定盯上了!所以你打起点精神来,千万要撑住啊!”
一边提溜着传说,她一边向一旁已经吓傻了的翠花喝道:“去,搬个水瓮来!再把你们明里暗里的守卫都喊过来!记住!是都喊过来!少了一个,你们小主子就要遭殃了!”
“是!是!”翠花连滚带爬地下去办了。没过多久,水瓮和人就都齐了。
桑晚把余下的药都丢进水瓮,向黑压压的守卫们扬起了下巴:“去,一人喝一瓢!”
众守卫犹豫地看看传说,一时没人上前。桑晚也不多言,摁在传说颈上的手用了几分力,鲜血便潺潺流了下来。对着这一片漫开的暗红色,守卫们还是一个接一个饮下加了药的水,又一个接一个软倒在地。
桑晚这才松了口气,拽着传说回到住了三日的排屋,按住窗柱上的机关,看床板轰然从中分开。
“你怎么知道?”传说已经慢慢平静了下来,木然问道。
桑晚学堂又给他上了一课:“虽说鸡蛋不能全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但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每日在上面躺那么久,总会发现异样的。”
桑晚探头向黑漆漆的通道喊道:“归小少爷?云檀姑娘?白公子?你们还好吗?”
很快,通道里慢慢走上三个憔悴的人,看着被桑晚制住的传说,三人眼中浮过了然,相继向桑晚道谢。
桑晚示意三人赶紧离开:“外面的守卫只是暂时失去行动力,三位还是快些离开为好。”
于是,三人再次道谢后,急忙相携离去。桑晚也再次拽着传说向大门行去。推开厚重的大门,桑晚跨出门槛,将昏沉的传说扶着坐下,退开一步道:“一会儿你的手下就会恢复行动力来寻你,我走了,不必相送。”
传说捂住仍在冒血的伤口,忍住头晕目眩咬牙切齿:“这次是我输了!下次,我一定要你好看!”
“有下次再说吧。”
桑晚不以为意,挥挥手丢下一地狼藉,深藏功与名,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了。只是她才走出不远,肩头便一垮,强撑出的精神就散了大半。虽然没有吃下那药,但逆行真气也是极伤人的,此时桑晚就觉得先前压下的疲弱卷土重来了。她勉强挪动着步伐,直到看到一骑满携尘土与风霜,卷着滚滚尘烟疾驰而来,马上的人带着掩不住的迫切。
正是第一杀手,卫峈。
桑晚看见了卫峈,卫峈自然也看见了桑晚。马儿还在疾跑,他却已腾空而起急掠而来,鹞子般划过一道流弧,紧紧抱住了踉跄的桑晚。他抱得那样紧,箍得桑晚发痛也顾不得,好像不这样桑晚就会再一次从他眼前消失。他想把桑晚糅合融入自己的骨血中,时时与阿晚在一起,这样他就不会担忧挂碍,不会空落落的,也就不会如此……思之如狂。
“阿晚……阿晚……”他一遍遍重复着,感受着怀中真实的存在,他的心才仿佛落到了实处。这六日来,他日不能安夜不能寐,时刻陷在自责与恐慌中,一闭眼就会看到血淋淋的阿晚站在自己面前,然后便再也无法合眼,只能对着一挑灯火坐到天明,在跳动的火光中一遍遍想念着她的一颦一笑。他这才知晓,自己对阿晚用情至深。他从均县一路追来江夏,又在消息尚未得到证实时便不管不顾地寻来云梦,他只想早些寻到她护着她,不让自己的梦变成铺洒在眼前的惨烈事实。
还好她没事,不然卫峈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面对她。他合上眼,将头搁在桑晚的肩上,轻轻扬起个如释重负的笑来:“真好。”
他还来得及,去弥补自己的心。
桑晚被拥得气短,她扬起头用力呼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这才得以集中注意力去关注情绪波动极大的卫峈。卫峈微微颤抖的身体连同剧烈的心跳将她圈揽,让她也跟着战栗起来。
她第一次见到内敛的卫峈如此情绪外露,方才他带着急切与担忧冲过来的瞬间,她有了一种被他视如珍宝的奇怪感觉。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桑晚向来冰雪聪明,只是这一次,她恨不得自己蠢一点再蠢一点,这样她就不会因为明白了卫峈的心意而左右为难了。她对他,从来只有利用之心啊!他怎么就……就……
她也不是什么天仙下凡啊!她脾气不好,嘴巴又损,眼睛里满是算计,还喜欢到处惹事,怎么就招了杀手大人的青眼、得了杀手大人的偏爱呢?说不通啊!杀手大人不是应该喜欢武力同样盖世的冷冽女侠,或是心性同样出尘的淡雅佳人吗?
桑晚百思不得其解,万分希望是自己自作多情搞错情况了。她眼珠子转到眼角,瞅着卫峈的耳朵和一绺鬓发,迟疑着慢慢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那个,我没事……”
卫峈手臂又收紧几分,几滴热泪落上桑晚的颈:“你受苦了!”
几滴泪像滚油一样,烫得桑晚一哆嗦。
“我没有受苦,我把他们搞得人仰马翻才跑路的……”你的脑袋很沉的,可以放过我的肩膀吗?再压我就长不高了!桑晚的手悬在空中抽搐着,悲不自胜。
她回应不了他啊!
两个小人开始在桑晚心中打架。她是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该坦言告诉他?第一个着实有点不厚道,纵使桑晚皮厚心黑也不是很能干得出来;第二个嘛,桑晚就纠结起来,这杀手大人被拂了面子一怒之下劈了她怎么办?或者撂挑子不干了又怎么办?真是好难抉择呀……若她的手是自由的,那她现在一定愁得开始揪头发了。
在卫峈看不见的地方,桑晚的脸皱成了苦瓜,直到清霜带着百晓阁一众下属遥遥出现时,她的眼睛这才亮了起来。她拼命向在几丈外勒马停步的清霜使眼色,示意清霜来解围。
清霜本不欲打扰,可现在看来自家小姐似乎不是很乐意的样子,便锵然上前行礼道:“小姐!”字正腔圆,气贯丹田,让人想忽视都不能。
“啊,是清霜啊……你怎么也来了?”桑晚连忙借机挣出卫峈的怀抱,来到清霜面前呵呵笑道。
清霜对着又开始演戏的小姐,嘴角一阵抽搐:“确定了你的位置,我们便跟着卫公子来了。”
“这样啊,我也没什么事,我们回去吧……”桑晚试图用“拖”字诀先对付过去。而很快,远在金陵总阁的卿卿的到来,也让她不得不将这件事暂且放到了一边。除卫峈在外的所有人,看着迢迢而来的卿卿,心里不由得涌出同一个想法:莫非,总阁出事了?
桑晚迎上去,取了信看罢,揉着眉心递给清霜。
清霜接过来,一瞥之下便变了脸色——
“总阁有险,速归!” 阁主,我们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