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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倒霉的事情是什么?
想象一下,你孤身一个人,远离所有的亲人、朋友、邻居、路人,事实上是远离全人类,困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洞穴里,洞口已被崩塌的石块堵死,凭你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挪动。你又冷,又饿,又累,身上还有几道伤口在流血。
在外面,同样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个不见天日的洞穴,地球被数公里厚的尘埃云包裹住,摧毁一切的狂风吹过死寂的大地,巨大的雷霆声透过厚厚的岩石传进你耳中,也许几百公里内没有任何活物。
这是核大战之后的世界吗?即便在那样的世界上,还有一些人躲在地下堡垒、深海潜艇或者太空站里。但你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在呼吸和思考,除了你之外,一个人也没有,也许一只灵长目动物也没有。
当然,人类还有希望,遥远但是一定会出现的希望。六千多万年后,会有一些猿猴从树上下来,学会直立行走和打磨石斧,脱掉一身长毛,再过上一两百万年,占领整个星球,创造出文明、科学和该死的时间机器。总有那么一天,你知道的。
而现在,你单独一个人,又冷,又饿,又累,还带着伤,被困在白垩纪最后一天(或者新生代第一天?)一个被掩埋的洞穴里,怀念着六千五百万年后的太空咖啡、分子甜点和无上装机器女招待。
还有比这更倒霉的事情吗?
有。
想象一下,这时候,你听到了背后传来了让你毛骨悚然的——鼻息声。
2
当然,当然,不管怎么说,对你来说,这肯定不会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因为真正被困在那个洞穴里的人,不是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看书的你,而是——我。
我纯属脑子被一万道宇宙射线穿过,才想到回白垩纪看什么恐龙。在这个时代要欣赏恐龙,有二十种以上可以乱真的VR电影和游戏可以选择。宏伟壮丽的《中生代漂流》,血腥刺激的《屠龙英雄传》,科学严谨的《巨龙家族》,应有尽有。完全没有必要花百倍以上的数字币,亲自回到六千五百万年前去闻那些大爬虫的臭屁。
但怎么说呢?那个新出来的“白垩纪文艺之旅”的广告真的很吸引人,那是在白垩纪的三维立体实拍,内容也不是身子笨重的蜥脚巨龙、张牙舞爪的霸王龙之类的俗套,而是在翠绿的山谷间,一个静谧的小湖边,周围开满了形态奇特的远古花卉,一群顶着漂亮头冠的禽龙在姿态娴雅地饮水;不远处,两头憨态可掬的小甲龙在打着滚嬉戏,几只宛如仙鹤的小翼龙拖着长尾,鸣叫着掠过湖面;两个身段窈窕、面容姣好的姑娘——人类姑娘哦——穿着轻柔的纱衣,骑着温顺的三角龙在湖边留下倩影……当然,姑娘不是重点,重点是在时光深处漫步的意境!如果能在这湖边拍张帅帅的三维立体照,发在“生活场”里,注明来自白垩纪,那多有范儿!至少比烂大街的土星环观光游之类酷多了。
所以,在“生活场”里看到前女友和她的新男友在土星环下拥吻的立体照之后,我第一时间就预订了这个超文艺的白垩纪时间旅行团。并在2116年8月20日早上10点,从河南南阳的恐龙遗址公园准时被传到了时间的彼岸。
但穿过时空门之后,我的下巴掉了,半天没找到。
冷风刺骨,似乎正当冬日。那个风光绝美的小湖早就干了,只剩下一堆发臭的烂泥巴,周围也只有一些稀稀拉拉、半死不活的蕨类植物,绚丽的花卉无影无踪。暂时没有看到一头恐龙,当然也没什么身穿纱衣的姑娘。要是在这里自拍,你不说是白垩纪,别人还以为是荒废百年的日本福岛。
游客们不满地抱怨起来,导游忙解释说,由于传送的时间久远,时空传送又具有“量子不确定性”,上下误差能有几万年,未必能碰上最好的时节,当初的广告视频不是承诺,只供参考,这些合同上可都是写明的……
许多游客大怒,当场和她吵起来,要旅行社退钱。不过想想也知道,退钱肯定是没戏的,既来之,则安之吧。我不管他们,自顾自在附近逛了起来,不定还能找到点有趣的东西。谁知刚走到小湖对岸,就听到导游的声音通过在头顶巡逻的蜂机远远传来:“各位游客,请立刻返回时空门,请立刻返回时空门!”惊惶高亢的声波在山谷间反复回荡。
“出什么事了?”别的游客问。
“控制中心刚刚发现,我们登陆的时间坐标出现严重偏差,比原设定时间晚了135493年231天3小时25分钟17秒,正好遇到了K-T事件的发生!目前的情况极度危险!请大家立刻返回时空门,有序撤离!”
游客们都惊呼起来,纷纷往时空门的方向跑去,只有我莫名其妙,拉住一个往回飞奔的中年人问:“她说什么?‘凯替事件’?”
“你没看旅行手册吗?导致恐龙灭绝的事件!”那中年人说,见我还不明白,往天上比画了一下,“就是小行星撞地球!”说完甩开我跑了。
我看着一望无际的蓝天,心中纳闷,但还是跟着人群一起往时空门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问:“那颗小行星会撞到这里?”
“不是,”中年人回头说,“应该是墨西哥那块。”
“那不是在地球另一边吗?”
“你以为恐龙是怎么灭绝的?”中年人像看白痴一样瞪了我一眼,“很快整个地球都完蛋了!”
仿佛为了给他的话作证明似的,恰在这时,大地像跷跷板一样猛然抬起又落下,地震了!
我正在迈腿快跑,脚下不稳,一个狗啃屎摔倒在地,沿着斜坡滚下了干涸的湖底,沾了一身烂泥,等我忍痛爬起来,大部分人已经逃进了几百米外的时空门,平平安安回到了二十二世纪。导游守在门口冲着我和几个剩下的游客在叫着什么,在她身后,可以看到一道妖气腾腾的黑色云团从天边涌来,夹杂着恐怖的电光雷霆。
我使尽吃奶力气向她跑去,该死的地震还没有结束,大地像暴风雨中的甲板似的不住摆动,两边的山体纷纷崩落,发出轰雷般的巨响。我只能像醉汉一样七扭八歪地艰难前进,心里许愿只要能活着回去,这辈子再不进行时空旅游,再给太阳系红十字会捐一万块数字币。
离时空门越来越近了,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但此时,黑云已经笼罩了天地,像是宣告恐龙时代结束的大幕落下。清场的狂风已经吹来,带着呼啸的沙尘,简直要把大地刮掉一层皮,导游见我还差几步,高喊了一声:“快来!我在时空门那边等你!”便转身进去了。
这算什么等我?!我肚里暗暗发誓,等回去一定好好投诉这个狗屎一样的“文艺之旅”,又决定给红十字会增加一万块捐款。我竭力加快了脚步,但离门边还有几米远,黑色的云团已经铺天盖地地袭来,将我吞没。
我本以为还能坚持走几步到门边,但只觉眼前一黑,就像狂风中的纸片,不由自主地飞起,不知飞得多高。眼前一片昏暗,身边是炽热的粉尘,那是半个地球之外高能撞击的产物,烧灼我的皮肤,涌进我的口鼻,再过几秒钟我就要被烤得外焦内嫩了……
被烤熟之前,死神终于改变了主意,把我随手抛在了什么地方,我不知滚了多少圈,但居然还没摔死。风稍微弱了一点,但空气仍然炎热得如要燃烧。我抬头张望,但此刻周围的能见度已经低得像深夜,什么也看不清。隐约看到前面似乎有一个山洞,我便连滚带爬地向山洞跑去。此时又是一阵地动山摇,身后石块坠落如雨,我只有拼命往里钻,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哪怕多活一秒钟也好。
好不容易,地面停止了震动,上面也没有石头落下,我靠在洞壁边上,只觉浑身像被火烧,肺里痛痒难当,抚着胸口拼命咳了半天,把刚才吸进去的粉尘咳出来,又打开衣服的降温功能,驱散周围的炎热,过了几分钟才好受了一些。伸手去摸刚才进来的地方,貌似已经被一块天降巨石给堵死了。
“真他妈的!”我在黑暗中连声咒骂,“好端端出来旅游,竟然碰到小行星撞地球!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倒霉的事吗?!”
这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但却被一个声音回答了。
“呼哧……呼哧……”
那是某种呼吸声,不算响,但绝不是幻听。同时,我才注意到周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膻气息,背后的联想让我顿时毛发直竖。
那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嘎!”一声又像蛙叫、又像鸟叫的怪声在黑暗中响起,随即耳畔风生,某种东西在黑暗中扑了过来!
3
“妈呀!”我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却忘记了根本无路可逃,“砰”地正面撞上了岩石,顿时头破血流,伤上加伤。
我没工夫叫疼,背后好像已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够到,我一低头,又向另一个方向逃去,身后的黑暗中,某种看不见的怪物紧追不舍,听得到沉重的脚步声。没几步又到了一个死角,我绝望地紧紧贴着石壁,感到腥臭的热风伴着湿气从黑暗中吹来,某种似乎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咆哮在洞中来回震荡,可以肯定,这声音的主人近在咫尺。
某种软趴趴、湿答答的东西已经碰到了我的后颈,我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等着被不知什么样的怪兽吃掉,这时候,我的心跳肯定已经超过了两百下。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在眼前放起了电影:工作被炒,惟一一次恋爱被女朋友甩了,买智能玩偶买到假货,大学作弊被抓,中学被同学校园暴力,小学被逼着上各种苦不堪言的补习班……悲惨的一生啊,这么说来,死了也不算太可惜……
等到这幕电影放到我人生最早的一个记忆——四岁跟爸妈去太空城被失重吓哭——之后,我才发觉了蹊跷,为什么我还能活着回忆完这一切?也许我已经在它的肚子里了?但是……至少我还能感到自己疯狂的心跳。
难道刚才的一切是幻觉?但并不是,咆哮和腥风仍然就在身后,那湿乎乎的东西还是不时碰到我,那究竟是什么鬼东西?为什么它不干脆吃了我?
这时我才想起来,手上的智能表就有手电功能。我犹豫了一下:也许看得到那东西比看不到更可怕……
最后,我还是以最小幅度转过身,战战兢兢地打开了手电。一束光从我的手腕射向对面,山洞里亮堂起来。
我看到了一幅噩梦般的画面:距离我的脸只有零点几米的地方,是一张恐怖的血盆大口,上腭与下腭之间张开几乎有一百二十度,上上下下都长满了小刀般的獠牙,猩红的长舌头在牙齿间翻动着,向外伸出——这也是它刚才一直碰到我的部位。在巨吻的下方,两只镰刀般的巨爪也在疯狂地挥舞着,堪堪从我身外几厘米处掠过,只要被碰到一下,就是被开膛破肚。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那怪物吃了一惊,它发出愤怒的叫声,向后退了几步。这一下我能看清它的全貌了,那是一只四分像鳄鱼,三分像鸵鸟,三分像袋鼠的动物,用粗大的后腿站立,浑身长满了难看的红黑色条纹,身上都是疙疙瘩瘩的皮肤。它的爪子很长,但脖颈更长,所以够不到嘴的前面。它的头骨高高隆起,头顶长着一排威风的蓝色羽毛,羽毛下方是一对很小的、鳄鱼般的眼睛,正放出狡诈的目光。
毫无疑问,这位黑暗杀手是一头恐龙。
我也看清了周围的环境。这不是什么深不可测的神秘溶洞,只是一个普通岩洞,长大概有七八米,宽大约三米,高也是三四米左右。山洞中有不少动物的骨骼和石块,还有一些树叶,但除了进来的入口,没有任何其他出路。
这是这头恐龙的巢穴吗?它在这里吃掉了多少动物?我恐惧地想,为什么它还不吃我?
但这头恐龙的确是不知怎么没法再接近我一步,只能在离我几厘米的地方进行徒劳的尝试。我小心翼翼地抬起手电,照向它身后,才发现答案,它身上和我一样,有好几处伤口,正在往下淌血,左腿上的伤口尤其触目惊心,一大片血肉都翻在外面,这家伙大概是刚才在周围觅食,在逃进山洞之前,也被末日的死亡风暴整得很惨。
但主要阻碍它行动的,是洞壁上出现的一道横向裂缝,大概也是地震造成的,天知道怎么搞的,它的尾巴末端正好被夹在裂缝中,被半座大山的重量压着,无法摆脱,这家伙的尾巴已经绷得笔直,却还是差个零点零几米,无法够到我。
我的心脏仍然在胸膛里打鼓,喘息不已,但大脑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不管怎么说,看来我暂时不会死。我端详着山洞的大小和角度,靠在石壁上挪动着,尽量找了一个离它最远的位置,但顶多也就能拉开一两米。恐龙见我越移越远,最后做了一次攻击的尝试,但尾巴上的疼痛让它鬼叫了一声,不得不缩了回去。它的眼珠转了转,大概也知道无望再碰到我,又退了一步,慢慢卧倒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着。
我端详着眼前的恐龙,估算着它的实力。它的身高和我几乎一样,也就是一米八左右,整个身体大概有三四米长,看起来体型很是壮硕,体重应当有三百到五百公斤,当然不可能和霸王龙、棘龙之类的大家伙比,在恐龙电影和游戏里,这种小恐龙就和侏儒差不多,最小功率的激光枪都可以轻松干掉一群。但当它真正站在你面前一两米外,中间没有任何阻挡的时候,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又打手电确认了一下,入口的确已经被一块哪怕霸王龙也挪不动的巨石堵死了,暂时无法脱身,我只有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打开背包,摸索着可能用来对付这头恶龙的家伙。
每个参加史前旅行的游客都会担心碰到凶猛的食肉动物。但时间旅行管理法规不允许我们携带任何武器,担心如果随意杀死一头史前巨龙也许会改变历史。再说,动物保护组织也会提出抗议,造成很多麻烦。当然,对这种事不会毫无防备。为了保护我们,时间旅行社也派遣了若干带有麻醉枪和其他武器的智能蜂机在我们头顶巡航。当遇到有危险的猛兽时,可以将它们麻醉和赶走。可现在,那些蜂机不是坠毁,就是被超级风暴吹到地球另一边去了,只剩下手无寸铁的我。
我在背包里摸了半天,东西很多:自动牙签、折叠激光笔、音乐光屏T恤、眼镜式VR游戏机、变形交感体验内裤——换句话说,什么有用家伙也没有。
那恐龙还在盯着我,和它对视让我越发毛骨悚然。我想了想,把手电的亮度调低了,智能表依赖太阳能,平时虽不用充电,现在可未必能用多久。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先清楚这究竟是头什么龙?我搜索着自己那点不多的恐龙知识,很多还是旅游前恶补的。它的身形有点像伶盗龙,看爪子像恐爪龙,头颅很大,又像是厚头龙……先别管它是什么龙吧,重点是植食性的还是肉食性的?看这满口的獠牙,答案应该很明显……
我想到一个办法,让智能表的镜头对准了恐龙,放出一道绿光,在恐龙身上进行扫描,恐龙一惊,向后缩去。但瞬息间,通过几道射线,我已经获得了它从皮肤到骨头的整个模型和海量数据,通过内置的数据库进行匹配,很容易判明到底是什么物种。过了片刻,智能表盘就在我眼前投射出了一排排的文字资料:
物种分析结果:
真核生物域
动物界
脊索动物门
脊椎动物亚门
四足形类
蜥形纲
双孔亚纲
主龙次亚纲
鸟臀目
兽脚亚目
伤齿龙科
蜥鸟龙属
很抱歉,无法确定具体物种。
看到最后一行,我气得咯血三升:说了半天全是废话,连什么物种都搞不清楚,有什么用?
不过,随后浮现的一行字又让我转忧为喜:
扫描发现,该生物受到严重创伤,背部大面积烧伤,左腿正在失血,第六尾椎骨断裂,健康水平C-,需立即救治。如有需要请联系动物福利中心,联系方式……
救个头啊,死得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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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坐在山洞角落里的一块平整石头上,盯着那头什么蜥鸟龙,等着它一命呜呼。这当口地球上的恐龙九成九都转世投胎去了,你还赖在这世界上干什么呢,早死早超生嘛!应和着我的祝福,它躺倒在地上,身上的伤口汩汩流血,不时动一下爪子,发出咕咕的呻吟声,看上去每一秒钟都比之前更加衰弱。
我又瞄了一眼表上的时间显示,上午10:47。当然是2116年的时间。我们在10点整穿过时空门,从我到达白垩纪到现在,发生了那么多事,居然只过了四十七分钟。
而我清楚,时空门还在外面开启着,将持续整整十二个小时,也即是我们此次白垩纪之旅的时长,这是事先设置好的。纵然是毁天灭地的灾难也不可能摧毁时空门,因为它并非由实体物质构成,只是时空扭曲造成的一个孔洞,看上去就是一个直径两米的光环,里面看起来是一个光的漩涡,幻化出缤纷的颜色。
我回忆着时间旅行的基本知识:从2116年那边来说,时空门只会出现几秒钟,不论你在白垩纪待多久,都是瞬间返回,返回后,时空门也就关闭了。这也就意味着,未来没有可能派人来救我。就算再派人来,因为时间旅行本身的“量子不确定性”,不可能同时准确定位时间和空间。如果要精确回到这个时间点,也许你会出现在地心或者外太空,如果要精确回到这个位置,往往不是跳到几千年前就是几万年后(这次事故也是因此而发生),找到我的机会微乎其微。我知道的几次时间旅行失联事件,都是给家属一笔抚恤金了事,没人会去找那些倒霉蛋。
所以,惟一的生机是我能在十二小时,不,十一小时又十三分钟里,爬进那道迷人的光门。但现在的问题是,我怎么能离开这鬼地方?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等眼前的恐龙死了再说,我想。
煎熬中,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蜥鸟龙渐渐停止了身体动作,眼睛也逐渐闭上了。死了?我侧耳聆听,但仍然听到细微的呼吸声。它的肚皮也在微微起伏中,看来只是昏过去了。我微感失望,但告诉自己,耐心,再耐心等一会儿。
我又等了大半个小时,已经过了十二点,恐龙的呼吸仍然存在,而且渐渐趋向平稳匀长。我又打量了一下它腿上的伤口,发现居然已经凝固了,没再流血。它死不了,至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现在该怎么办?
亲自搞死它!我一咬牙,决定动手,但身上没有任何武器,只有一个背包,总不能拿它去砸吧?
等等,砸?我的视线落在身边,心中一亮,暗骂自己不开窍,怎么没有武器,这地上可有的是!
我捡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又放下了,这玩意还不够给恐龙挠痒的。又抬起一块足球大小的,足有十来公斤,但还是觉得不够分量。左顾右盼,再没有合适的石块,找了半天,焦急中摸到屁股下的石板,心下一动:这块石头差不多有两个枕头那么大,可以把整个恐龙脑袋都压在底下,这回不信你不死?
我弯下腰,吃力地将这块大石头抬了起来,感觉它至少有四五十公斤重,绝对没有远程抛过去的可能,只有自己走过去砸。我双手抱着石头,吃力地挪动脚步,虽然只有不到两米远,但每步都步履艰难,身上的伤口仿佛又都裂开了……再坚持一下!我只有想象着自己在抱前女友……只是重了一点……马上就到床上了,一步,又一步……
终于到了恐龙面前,它仍然紧闭着双眼,对自己即将面临的死刑浑然不觉。去死吧!我用力想将大石块举起来——怎么举不起来——再用点力——用力——
“砰”的一声巨响,石头落在了地上。
“啊!”
“嘎!”
发出“啊!”的是我,那块大石没拿住掉了下来,悲惨地砸中我的右脚尖……也不知骨头断了没有。
发出“嘎!”的是那头蜥鸟龙,它被我惊醒了,看到敌人在眼前鬼鬼祟祟的,发出一声怒鸣,猛然跳了起来,冲着我就咬!
我把伤脚从石头下挣出来,连滚带爬地鼠窜到刚才的安全角落里。惊魂初定,回头一看,却发现蜥鸟龙一个猛跃,竟生龙活虎地跳到了我的面前。这不可能!它的尾巴明明——
我的目光扫过它身后,那半根尾巴的确还压在裂缝里。
但是已经……脱离了身体。
5
失去尾巴,但获得自由的恐龙兄不顾后面疼痛,毫不犹豫地咬向我。我仓促间低头避过,撒腿又往它身后跑去。它的尖爪从我耳边划过,我侥幸脱身,可没几步便到了山洞尽头。蜥鸟龙也转身冲了过来。
不可能再逃了。我心一横,像大猩猩一样,用手捶打着胸口,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哇啦哇啦,稀里哗啦,你的死啦死啦的干活……”
蜥鸟龙果然被我唬住,暂时停住了脚步,歪着头看着我。
我其实已经吓得魂不守舍,但形格势禁,再无退路,只有一个劲地蹦跳叫嚷,巴望把它吓得缩回去。但蜥鸟龙并没有被吓退的迹象,只是换了个角度,饶有兴味地继续看着我的“表演”,就像在看猴戏一样……混蛋!咱俩究竟谁是动物啊?
“咿……呀……”
为了维持人类的尊严,我没有继续学猩猩的动作,而是一声长啸,打了一套太极拳,指望用东方功夫把它镇住。“揽雀尾”“白鹤亮翅”等玄妙招式一招招使出来,可身子越来越吃不消,特别是被砸中的右脚火辣辣地疼,感觉脚掌都快断掉,却还不得不继续下去,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更悲剧的事,我刚使到“左蹬脚”,受伤之余,重心不稳,一个趔趄,竟仰天而倒。
我一时爬不起来,蜥鸟龙见我这套“黔之驴”的开胃表演结束,也向前走来,打算正式享用哺乳类大餐。眼看它举起利爪,就要行凶。我情急之下,掏出折叠激光笔,一束白灼的激光激射而出,正中它的左眼!
可惜,这不是那种能熔化金属、刺穿飞船的激光,只是用来进行指示的光束,功率非常之低,最多是在皮肤上引起一点灼热感。但强光恰好对准了恐龙的眼睛,让它眼睛一痛,惊恐中发出“呱”的一声大叫,扭头逃窜。我趁机爬了起来,继续呼喝着,连连晃动手上的光束,就像挥舞光剑的杰迪武士一般。蜥鸟龙恐惧不已,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垂下断了半截的尾巴,一步步退后。
我又一次死里逃生。不管怎么说,这多进化了六千五百万年的脑瓜还是蛮管用的,我颇感欣慰。
但现在又能怎么样?
只能等死——不是它死,就是我死。
山洞里暂时又恢复了平静,蜥鸟龙被激光笔吓住,不敢再进犯,乖乖地趴在另一边,我当然也不敢再招惹它,只希望它尾巴上的伤口再大一点,让这家伙的血早点流光。
但蜥鸟龙开始像小狗一样舔舐自己的伤口,似乎还颇有效果,血又渐渐止住了。我又开始感到焦急,激光笔的电不久就会用完,到时候还有什么能制住它?
正在着急,另外有什么动物“咕咕”地叫了起来,声音居然就来自我身边。我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找了半天,才发现发出叫声的“怪兽”是——我的肚子。
我稍微松了口气,再看看时间,僵持了这么久,已经是下午一点,从出发到现在什么也没吃,也难怪腹饥难忍。这么一想,更觉得手足无力,饿过头了。先吃点东西再对付那饿肚子的恐龙,不是会更有优势一点吗?即便要死,做个饱死鬼也好过当饿死鬼。
我盯着恐龙看了几眼,见它仍然在专心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并没有太注意我这边才略感放心。我从背包中拿出了一袋真空包装的压缩食品。这东西本来不是常规的午餐。午餐由时间旅行公司负责,包括烤肉、炸鸡、蘑菇沙拉和薯条,我们本来会在湖边野餐,还有歌舞表演……现在这些都别想了,这袋食品属于野外求生套装,时间旅行公司在每个人的背包里都放了一份以防万一。据说是高度压缩的能量食品,吃几口就可以抵上一顿饭。不过这东西我从来没尝过。
我把真空包装打开,里面的食品迅速膨胀变大,是一种白色的固体,手感像橡皮,但还要厚实很多。我抱着吃橡胶的决心咬了一小口,发现虽然难嚼,味道还颇为鲜美,是一种人造肉类。我吃了两口,慢慢感到自己的胃部被某种温暖的东西充实起来。
我吃了大概有十分之一就饱了,正要将剩下的压缩食品放好,却发现蜥鸟龙昂起头,一对小小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鼻子抽动着,腥臭的涎液不住从獠牙间流下来。我想起一件事,闻了闻手上的食物,的确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肉香,这东西不可能瞒过肉食动物的鼻子。蜥鸟龙应该也饥肠辘辘了,怎么经得起食物的诱惑?果然,它慢慢站起来,又一步步试探性地走过来。
我威吓地喊了两声,祭出法宝激光,把它吓退了几步。但毕竟食物的诱惑太大,这回恐吓战术也不灵光了。它稍等片刻就又向我靠近,从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威胁声。我更加频繁地扫动激光,结果事与愿违。一开始恐龙还怕它三分,后来发现只要不碰到眼睛,就算落到身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甚至连躲都不躲了……
激光没用了,这也就意味着,蜥鸟龙有恃无恐。眼看它越走越近,随时会发起进攻,怎么办?
只有一个法子。虽然我不想用,但是……没办法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手伸进背包,拿出了最后的秘密武器。暗自叹了口气,将它打开,像扔手雷一样抛向那正在逼近的恶龙。它似乎也感到了不对,高高跃起——
将剩下的一大块人造肉叼在口中,一仰头,吞了下去。
6
我放弃了可以吃三天的食物,总算换取了恶龙一时的平静。
它又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卧在地上,静静地消化着从未享受过的美餐。人类可以支撑三天的食品,对它来说也许只够吃一顿半顿。我只希望食物能够在它胃里待得久一点,让我在被它吃掉之前想出脱身之计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半小时后,我感到身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除了肚子饱了之外,伤口也不疼了,似乎都开始愈合了。头脑变得敏捷,身上的力量也在增长,甚至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我想到了什么,找出刚才那包压缩食品的包装袋来一看,果然在成分里有“生命急救素(0.25%)”的字样。这生命急救素与时间机器并列为22世纪以来最重要的发明。它不是一般的化学或生物制剂,而是一种微小的智能纳米机器,能够修补伤口,杀灭细菌病毒,代替红细胞增加血液运氧能力,中和体液中的钠离子以取代对水分的需求,以及根据人体的实际状况进行其他调整。在野外应急的压缩食品中含有这种成分倒也不奇,还正好能帮助我应对紧急状况,真是天助我也!不过惟一的问题是……它只能帮助人吗?
我望向对面的蜥鸟龙,巴望为人体研制的生命急救素不适用于它,最好和它的免疫系统发生冲突,让它赶紧给我死翘翘!可现实又一次让我失望了。蜥鸟龙的伤口也有明显愈合的迹象,它站了起来,甩了甩头,挥舞了一下前肢,精神抖擞。更糟糕的是,它还在盯着我,歪着脑袋,小眼珠不住转动,一副好奇的样子。暂时还没有进一步行动,但是估计也快了。
没错,生命急救素让我健康恢复到良好的水平,我还练过两年中国古拳法,但面对同样恢复了健康活力的、体重至少三百公斤的恐龙,这些连让我多活一秒钟都难。要和眼前的上古巨兽周旋,还得靠我那多进化了六千五百万年的大脑。
要说我这脑子还真灵光,左顾右盼中无意间抬头向上看去,竟然发现了一个逃生的办法。我头顶三米处有一块明显凸出的岩石可以容身,而下面有一些石缝和岩面不平处可以搁脚,应该是能够爬上去的。但那家伙会不会也爬上去?我又看了对面的恐龙一眼,从它的体型断定没有这种可能。
只要爬到上头就安全了!我想,眼看蜥鸟龙也越来越躁动,不敢耽搁,转身就往上爬去,但山岩光滑,第一脚就差点滑脱。该死!我身为猿猴的后裔,不能连看家本事都丢掉了!我手脚并用,总算爬上去了一步,下一脚再踩在另一边的石缝里,再上一步……
我吃力地往上攀爬了几步,爬到一多半时,回头往下看去,又吓得魂飞天外。蜥鸟龙已经悄没声息地走到了我刚才待的所在,就在我的正下方,仰着头好奇地看着我。鼻尖距离我的脚跟好像只有几厘米,只要稍微跳起来一点,就可以咬住我的脚,把我拽进地狱。我忙拼命往上攀去,祈求能及时逃出这恶魔的死亡之吻。总算又上了好几步,还有一米,半米,几分米……
我终于抓住了那救命稻草的石头外沿,但把脑袋伸上去,看清楚上面的结构时,又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原来在下面看不真切,其实那凸出的大石上方并不是一个平坦的台面,而一大半是坡状的斜面,斜斜地没入山体,人根本没法待在上头。看起来只有先下去了……等等,下面有什么来着?
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悲惨处境:我是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了。
7
五分钟过去了。
这五分钟对我相当于五十分钟,可以搁脚的地方非常狭小,我几乎只是用右脚的脚尖支撑身体,比芭蕾舞演员还要辛苦。但这是目前惟一能避开下面恐龙尖牙利爪的地方。可这样显然支撑不了多久,我到底该怎么办?!
雪上加霜的是,该死的蜥鸟龙跑到我这里来原来不光是想看我在干什么,它还有更迫切的生理需求。它蹲了下来,在我刚才待的地方拉了一大泡屎。我就在这堆粪便的正上方,差点被臭气熏晕过去。这可恶的家伙,难道想把我熏下来吗?!
就算熏不下来也待不了多久了,我想,目前的法子只能是再吓唬那死恐龙一下,把它吓跑,最好吓死。可怎么吓它呢?激光那套已经不灵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令它害怕的?还有什么?
我脑子疯狂地转了起来。倒还真让我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我在智能表上按了几下,调出了一个视频,用三维外放模式投射到了洞穴中央。顿时出现了一群昂首阔步行走的巨龙。
这是一段科普视频,是前几天旅行社发送给我们的材料,内容低幼,是给小孩子看的,我只看了半分钟就关掉了。不过幸好没删,还存在数据库里,此刻正好可以调出来。
“在中生代的古老地球上,”一个浑厚苍凉的画外男低音响起了,这声音是电脑合成的,模仿一百年前一个赵什么的播音员,很有感染力,“生活着一群被称为‘龙’的神秘生物。它们是地球上所孕育的最庞大的陆地动物,曾统治这个世界一亿五千万年之久,在漫长的史前岁月里,演绎出一幕幕气壮山河的生命史诗……”
随着他的讲述,梁龙、腕龙、剑龙、三角龙、霸王龙等各式各样代表性的恐龙种群出现在洞穴中央。或走或卧,或捕猎或打斗,视频里没有出现蜥鸟龙这种小角色,但是身下的蜥鸟龙已经被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转过身好奇地看着这些远房兄弟。其中不少在几千万年前就灭绝了。
一群禽龙出现了,脚下的蜥鸟龙变得更加兴奋,甚至围着它们转起了圈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估计禽龙是它的主要食谱。我稍微调整了一下画面,让禽龙的影像投射到对面的石壁里,而且渐渐变小,仿佛正在走远。蜥鸟龙果然上当,跟着冲了过去,脑袋一头撞在了石头上,摔倒在地。可惜并无大碍,随即又爬了起来。
此时,男低音又响起了:“……六千五百万年前,一颗小行星终结了恐龙王朝,给地球的生物圈带来了一场灭顶之灾……”画面上,显示出大山一样的小行星穿越无边太空,飞向地球,冲进大气层。正是几小时前所发生的事。它以每秒几公里的高速撞击到了地球上,一个几十公里的大坑出现在日后加勒比海的位置,海啸席卷了整个墨西哥,数万亿亿吨岩石碎裂开来,飞向空中,越过几百公里距离,又变成火球坠下,整个地球颤抖着,被迅速扩散的黑色云团所吞没……
各个大陆上,一群群恐龙悲嘶着狼奔豕突。被地震摔倒,被岩石砸中,被大火烧成焦炭,在灰尘中窒息……蜥鸟龙刚才还在兴奋中,一下子被画风的突然转变吓得失魂落魄。视频中的合成画面对它来说完全是真实的。它大声怪叫起来,疯狂地上蹿下跳,想找到隐蔽地点,但它已经分不清视频和真实世界了。在光与影的变幻中,这可怜的蠢货一遍遍撞在石头上又摔倒,身上血花飞溅,就像一只想飞出玻璃瓶的苍蝇,非把自己撞死不可。我看着竟有点不忍心,但问题是,你不死我就得死啊!
眼看这招就要奏效,但忽然间,山洞又开始了剧烈的颤抖,见鬼,怎么偏偏这时候发生余震?
“哎呀!”
我本来已经是强弩之末,很勉强才能站住,此时更支撑不住,从落脚的石头上跌了下来,悲惨地摔在那一泡龙便上……
但此时我也顾不得污秽恶臭,地震还没有结束,坚实的山脉就像是积木搭成的,疯狂摇撼着。上头不时有石头碎屑坠下,堵在洞口的石块似乎在移动崩塌。整个山洞随时都可能化为乌有,我看到蜥鸟龙用一个奇怪的姿势缩成一团,把脑袋弯到了两腿之间,但已无暇管它了。我自己也只能捂着脑袋,龟缩在山洞的一角。心里忽然想到,如果我们俩被压扁后,骨头叠在一起,几千万年后变成化石出土,会被当成什么物种?
好在这次余震很快就结束了。我居然没受什么伤,抬头一看,惊魂初定的蜥鸟龙伸出头,和我对视,似乎也没出什么大事。再次死里逃生的喜悦从心底升起,我情不自禁地冲它笑了笑,感谢上苍又给了我们一次生命的机会……呃,好像哪里不对……
果然蜥鸟龙又站了起来,一步步朝我走来。我忙吩咐智能表继续放刚才的视频,但它压根不回答我,大概是被蜥鸟龙的粪水泡坏了……这次真的要被吃掉了吗……
我再次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8
不知怎么,我也没一开始那么惊恐了。在凶残的恶龙面前,手无寸铁的我坚持了好几个小时,可毕竟人力难以胜天。那就这样吧,我想,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死得有尊严一点。反正就算没被它吃,我也逃不出去,也许只能死得更悲惨……
能感到蜥鸟龙已经站在了我跟前,但一直不见动作。我忍不住又睁开了眼睛,蜥鸟龙的确离我很近,但大概是我身上沾了它的粪便,它嗅了几下,似乎也感到恶心,不知如何下嘴,只是围着我打转。
同时,我也发现了一点不对:它头上那一圈浓密的蓝色羽毛全都消失了。
这家伙刚才乱窜中撞了好几次石壁,掉几根羽毛自然不稀奇,但不至于一下子都掉光了吧?掉到哪里了?我环顾四周,才发现答案就在眼前。
但这个答案……不可思议。
一个似乎是木头打磨的弯曲物体上插着很多根羽毛,就掉在我的脚下。看起来类似一个发箍或者一顶帽子,木头上还隐隐可以看到一些雕刻的粗糙花纹。
这是……一个人造物?
可这是人类诞生前六千多万年。
难道这东西是某个穿越者留下的?还是——
我惊骇地忘记了一切,只是僵在那里。就在这时候,恐龙又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它的左上肢不知怎么动了几下,爪子就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下。
我更惊得头脑一片空白。向那爪子看去,原来是某种类似手套的东西,上面的利爪连着下面的某种皮革,我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另一只“爪子”也掉了下来。
我看到了这只蜥鸟龙真正的前爪,三根指头细长而灵活,明显可以干别的很多事情,比如制造和使用工具,而那只金刚狼式的“长爪”,只是佩戴在手上的工具;我还看清了,它身上的红色条纹,有一些花里胡哨的线条,不太像是自然生成的,仔细看来似乎是用什么颜料画上去的装饰;就恐龙来讲,它的脑袋有点太大了,头骨高高隆起,显示出后面有一个容量可观的大脑,它的目光看上去就像会说话一样——
难道这头恐龙——
有智能?!
我目光又扫向四周,发现了更多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洞里的石块和骨头形状各异,有的明显是打磨过的工具,几个头骨放得颇为整齐,像是装饰品,角落里的树叶精心铺成床铺的形状……毫无疑问,这种恐龙确实是智慧生物。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原来自己一直自命的智力优势只不过是可笑的幻觉,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求这恐怖的旧日支配者饶命,但刚要跪下,蜥鸟龙已经反过来冲着我举起前肢,慢慢趴在地上,低垂头部,把屁股和尾巴翘得老高,口中发出某种低沉的声音。
这难道是吃掉猎物前的某种仪式?不,不像,这样毫不设防,对方明显可以攻击它最脆弱的地方,没有比这更傻的做法了。除非……除非它是在……
求饶?
不会吧,我不敢相信,明明是我被它逼得无路可逃,束手待毙,它如果是智慧生物,会不知道?
但是且慢,如果从蜥鸟龙的角度看呢?突如其来的恐怖风暴席卷天空,然后出现了一个怪物,像是来自地狱的小恶魔。最初,自己受惊之下,当然想立刻干掉对方。但对方的手上会发出可怕的强光,然后用食物喂饱自己,治好了自己的伤口,还让自己看到他降下天火,毁灭无数巨龙的异能……
没错,任何会思考的生物都会得出一个结论:对方是天神下凡,必须立刻表示顺服,否则只有死路一条……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呀。
蜥鸟龙顺服地伏在面前,我的大脑飞速转动着,思考着眼前的局面。从来没听说有任何古生物学家发现白垩纪的恐龙进化出了智慧的,但摆在面前的事实无法否定,看来是蜥鸟龙的一支在白垩纪最末期的几万年里产生突变,智力突飞猛进,达到了原始人的水平,已经能够制造简单的工具和装饰品,可是在它们能发展出更高级的文明之前,那颗小行星毁灭了一切……好险,差点这个星球就没人类什么事了。
在人类之前六千多万年,地球上已经诞生了其他智慧生命,这是何等重大的发现!我激动地想,全世界所有的媒体都会争相报道,我的名字会和第一个发现恐龙的人一样家喻户晓!等等,第一个发现恐龙的人是谁来着……不管了,反正我的名字会家喻户晓!
我不由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但一时过于兴奋,刚刚受伤的脚趾又踢到了石头上,一阵剧痛把我带回了现实:要是不能离开这鬼地方,就算发现人是恐龙进化来的也没用。
既然蜥鸟龙暂时不敢再攻击我,我总算可以把注意力转移到离开这里的问题上。我关闭了视频,调亮了手电光,再次照向出口处,却意外地发现刚才的余震后,原来那块山一样的巨石翻倒了,但是出口处还是被一堆新坠落的石块所堵死,绝大部分我根本不可能搬动。
等等,虽然我搬不动,但是……
我望向乖乖伏在地上的蜥鸟龙,嘴角慢慢露出一丝微笑。
9
咱们工人有力量,
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
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盖成了高楼大厦,
修起了铁路煤矿,
改造得世界变呀么变了样!
……
伴着慷慨激昂的老歌,蜥鸟龙忙忙碌碌地清理着出口外的石块,用有力的前肢把一块块石头搬起来,从洞口运到洞穴深处放置。
刚才我稍做了几个动作示意,它就明白了,毕竟进化出了智商,它也知道如果不能出去,只有困死在这里,赶紧行动了起来。
我则趁机把被它弄脏的衣服脱下,换上了光屏T恤,这东西不但可以显示动画,还自带音乐,我便放音乐给它助威。倒不是我不想帮忙,有些小石头还是可以搬动的,但是如果暴露出自己本质上只是一只身体孱弱的小动物,连大点的石头都抬不起来,蜥鸟龙又不是傻的,说不定就看出猫腻,还是小心点好。
不过这上上个世纪的歌声还是蛮有效的,恐龙兄一开始有点害怕,但音乐不愧是全宇宙通用的语言,它很快扭起了屁股,喉咙里发出“咯哒咯哒咯咯哒”的声音,好像是打拍子应和,看起来很兴奋。大概它现在认为这场浩劫不过是神灵的考验,自己一定能离开这里吧。
但渐渐地,洞穴后部堆满了石头,外头还是没半点打通的迹象,好不容易搬开一块,上头的其他石头又压了下来,我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也许半座山都塌下来了,那根本就没有清空石头的可能。
但我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和外头的空气还是连通的,那么洞口的石头也许不会太多?否则空气也不会流动,不管怎么说,死马当活马医吧……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转眼间已经是(2116年时间)下午6点多,距离时空门关闭,已不到四个小时。半个山洞里都堆满了石头,但洞口的石堆毫无减小的迹象。光屏T恤的电量也耗得差不多了,我只有把音乐声关了,蜥鸟龙耗尽了力气,也蔫了下来,动作越来越迟缓。终于,把一块大石放下后,它无力地坐倒在地下,喘着粗气,望着我,眼神中都是焦躁和怀疑。
它不会又凶性大发吧?我惴惴地想。当它发现我其实什么都干不了,也没法帮它脱困的时候,我的生命也就倒计时了。我觉得嗓子发干,我想告诉它,只要它肯听话乖乖干活,就算死了也能上天堂,那儿有七十二头还没生过蛋的小母恐龙等着它……可惜语言不通,没法让它理解这些精妙的神学知识。
“orororrrrrr……”蜥鸟龙盯着我,忽然甩动着脑袋,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像是祈求,又像是啜泣。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蜥鸟龙又站起身,朝我走来。
“你、你干什么?冷静,兄弟,冷静,咱有话好好说……”我结结巴巴地说道,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但这次,蜥鸟龙并没有攻击我的意思,而是从我身边走过,走到我身后的岩壁处,伸出一只爪子,指着它呜呜地叫了起来。
这是玩哪一出?我顺着它的目光看去,不由大吃一惊。
在几块岩石的表面,刻画着很多图案,大部分只是石头表面上一些简单的线条,一些涂有颜料的也十分黯淡,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以至于我在这里好几个小时都没注意到。但细细看来,这些原始图画其实十分生动活泼。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巨龙漫步,翼龙高飞,还有鸟类和哺乳动物穿插其间。最多的当然是这种智慧蜥鸟龙,有的画面中,七八头蜥鸟龙在一起捕猎一头泰坦巨龙,一头勇敢的蜥鸟龙正在高高跃起,跳上巨龙的背脊;有的画面中,它们在围猎一群禽龙,手中拿着某种标枪状的武器,有几根已经刺进了禽龙的背上;有的画里,它们手执武器,手舞足蹈,不知在打仗还是跳舞;有的画里,一只蜥鸟龙身边围着很多蛋,几只小龙正在从蛋壳中爬出,显然是母亲和她的孩子……还有很多我不明其意的图案。天,这简直就是一幅白垩纪的《清明上河图》!
而面前的这头蜥鸟龙,望着这些岩画,哀伤地叫着,甚至把脑袋放在石面上摩挲着。显然,岩画里的那些蜥鸟龙和它关系密切。可能是它的祖先、族人,画中甚至可能有它和它的亲人的存在……
如今它们安在哉?
不用问了。也许它亲眼目睹了亲人的惨死,也许它是这场浩劫中还活着的最后一只智慧蜥鸟龙。
泪水渐渐湿润了我的眼眶,对我来说,最多是我个人死在这里,但我的人类同胞还有百亿之众,在六千五百万年后享受着文明开化的生活,甚至飞向宇宙深处;但并不比我们愚钝,甚至可能智力更高的一个古老种族,没有任何过错,却因为天体间的引力游戏,而注定被来自外太空的灾星彻底灭绝……
蜥鸟龙蹲在我身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不知不觉地把手放在了它的头顶,轻轻摸了它一下。等反应过来,我自己也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忙缩回了手。但它却靠了过来,用身体蹭了蹭我。它的身子十分暖和,并没有所谓冷血动物的感觉。
“兄弟,这不是世界末日,”我无力地试图安慰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天上的黑云终会散去,大地会重新郁郁葱葱,鸟儿会飞翔在天空上,各种野兽会重新繁衍生息,这个世界会迎来新的盛世,你们……呃,你们会在遥远的未来被重新记起,被后来者永远怀念。我们还会发明神奇的机器,跨过亿万年时光来拜访你们……”
蜥鸟龙继续呜呜了几声,也不知听懂没有。但不管怎么说,它似乎感到了我的善意,表现得很是温顺。我想起来,包里还有一瓶太空彗星水,其实我早已口渴难当,但怕又被这家伙夺走,一直藏着不敢拿出来,此时一激动,便拿出来和它分享。蜥鸟龙认出了水的样子,快乐地叫了起来。
我把瓶盖拧开,指了指它的嘴巴,蜥鸟龙会意张嘴,我便将水小心地倒进它的嘴里,本来想给它喝一半,自己留一半,但没倒几下,蜥鸟龙已经用牙齿叼住瓶子,昂头将水一滴不剩地倒进喉咙,又嚼了好几下瓶子,感到无法下咽才吐到一边。我的水啊……
我正欲哭无泪,贪心不足的蜥鸟龙却指着瓶子,又叫了起来。身体语言十分清楚:我还要!
“我哪还有水!”我斥道,“这下我自己都没的喝了。要喝水,快把石头搬开,外面有的是水喝!”我伸手指着堵住洞口的石堆。蜥鸟龙或者明白了我的意思,或者以为再搬石头才有奖励,于是又干劲冲天地当起了苦力。
这一回,不久后,果然有了转机。
蜥鸟龙搬开一块石头后,一股热烘烘的风吹了进来,终于打通了!
我兴奋地冲上去,用手电照着查看,却发现还有两块巨石在外头把通路封死了,打开的其实不过是两块巨石底部间一条狭窄的孔洞,大概够一条小狗钻过,但要是人钻出去就有点勉强,蜥鸟龙就别想了。而那两块巨石比最大的霸王龙还要大上三分,不论是我还是身边的恐龙,绝对没有移动一丝一毫的可能。
蜥鸟龙也看出脱困无望,焦躁地叫了起来。但你出不去,不代表哥们儿也不行嘛。此刻我也顾不得它,挤进石缝间,向外望去。过了十来个小时后,热量已经开始散去,但吹来的还是热风,尘埃云仍然笼罩世界,外头一片黑暗,太阳、月亮、星星都不见踪影,一派世界末日的感觉。但是隐隐可以看到远处有一点火光闪烁不定。难道是山火?
不,我很快反应过来,那“火光”正是时空之门的能量效应,它其实就在我前方两三百米的地方。只要能钻进那扇门,下一秒就可以看到2116年的阳光了!
我心花怒放,便扔掉碍事的背包,一低头钻进了那条石缝,尽量缩小自己的体积,挣扎着向外钻去,一开始还好,但左边一块巨石向右凸出了一大块,越往前就越卡,每多移动一厘米都要付出比以前多好几倍的力气,我将肺里所有的空气都呼出来,恨不得把肩膀缩进肋骨里,尽一切努力继续前进。又挪动了半米之后,眼看出口就在前面,我却再也动不了了。
我想叫,但是叫不出来,甚至空气都吸不上来。大事不妙,我的肺里几乎已经没了空气,心跳快得宛如疯狂的鼓点……
这么下去我会死的!我惊恐地放弃了逃出去的念头,想往回退,但是双手被牢牢卡在身体两边,抓不到可以借力的地方,两腿乱蹬,也使不上力气。难道就这么被卡死在这里?我想到一本近代武侠小说的情节,我既不想屠龙又不想抢屠龙刀,为什么让我和某个反派一个死法?
缺氧中,我渐渐开始神志不清,眼前冒出无数幻象,几秒之内,仿佛经历了无数人间的悲欢离合,一会儿好像回到了未来,和前女友复合,一会儿和她结婚,走进洞房,忽然间她的新男友冲了进来,却原来是一头青面獠牙的恐龙,那洞房也变成了山洞,它吃掉了前女友,也要吃掉我,我拼命往外爬,但它咬住了我的脚,要把我活活吃掉……脚上好痛……
我被痛楚拉回到眼前的世界,脚上的确感到剧痛。那忘恩负义的蜥鸟龙已经在后面啃起了我的脚踝,要把我活活吃掉!
10
我还没想明白被活活吃掉和活活卡死哪个更悲惨,便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一股大力拖向后方。粗糙的石头从我已经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划过,疼得我龇牙咧嘴。但终于,我被拖了回来。
蜥鸟龙放下我的脚踝,俯低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大口呼吸着,让新鲜空气浸润着自己的肺部,才慢慢恢复了些许神智。我依稀明白,要不是蜥鸟龙把我拖回来,我肯定就死在这条缝隙里了。可是它为什么要救我?它应该认为我无所不能,不是么?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忍不住问,“难道你明白我不是神?那你为什么还不吃我?”
当然,蜥鸟龙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它昂起细长的脖颈,脑袋指着上方,鸣叫了两声,然后又低头,用一种看上去很恳切的目光看着我。我心中一动,把手电向上照去,才看到巨石在顶上和山体之间还有一个大缺口,别说人,就是恐龙也可以钻过。
妈的智障,我骂自己,连蜥鸟龙都看出来的事,怎么不抬头看看?没事钻什么小洞,为什么不爬到上方,从那里逃出去?
但我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巨石斜着搭在山体上,上头离地四五米高,而下方是向内倾斜的表面,无论是人是龙,都很难爬上去。
新的希望又化为失望,我有气无力地坐倒在地上。但蜥鸟龙靠了过来,发出一种新的叫声。
“叫个毛线啊,”我颓废地抱怨,“反正都是死路一条,咱俩谁也逃不掉。”
蜥鸟龙却搬来几块大石,堆成一个一米高的石堆,回身望望我,又望着上面的石缝,叫了几声,似乎想表达什么,然后它再次伏倒在地上。
忽然间,我想到了一件事,不敢相信地看着它。它冲我晃动着尾巴,好像是对我的猜测表示肯定。我犹豫地走近它,它温顺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小心翼翼地跨在了蜥鸟龙的背上,伸手抱住它的脖颈。那皮肤疙疙瘩瘩的,下面却是温热、跳动的脉搏,那种温热感让我莫名想起小时候妈妈的怀抱。
蜥鸟龙起身,跃上石堆,然后将整个身子直起来,踮起脚,长长的脖颈仿佛变成了一具梯子,头部距离上面的缺口只有一米多了。我抱着它的脊背和脖子往上爬,最后踩在它的脑袋上,抓住了上面缺口的边沿,奋力一攀——
“起——哎呀!”
我手上虚浮无力,支撑不起身子,落在蜥鸟龙身上,一人一龙一起悲惨地摔倒在地……
我还在哼哼唧唧,蜥鸟龙已经爬了起来,冲我大声叫着,显然很是不满。我正心惊肉跳,怕它因此逞凶,它却再次伏倒在地,催促我赶紧再次爬上去。
我再次骑上了它的背脊,这次比之前更小心翼翼,但仍然摔了下来。
蜥鸟龙被我一次次地摔在它身上,但却不肯放弃,耐心地当人肉,不,龙肉垫子,让我一次次踩在它头顶逃生。被摔了四次之后,我终于爬上了那个缺口。
“成功了!”我兴奋地叫了一声,俯身往下看去,蜥鸟龙仍然踮起脚,抬头看着我,发出呜呜的叫声,只有半截的尾巴像小狗一样晃动着。好像是说,我帮你上去了,该你帮我了。
我不禁犯难,我能有什么办法?蜥鸟龙以为我有什么了不起的神通,可我现在没有任何高科技的手段,不可能用手把这半吨重的大家伙给拉上来,也不可能让那些巨石移动半分。不,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救我自己。
我低头看了一眼表上的时间显示,此时已经是夜里八点三十分,距离时空门的关闭只有一个半小时了。
“对不起。”我喃喃说,心中五味杂陈。最后看了一眼曾和我在一个洞穴里待过十个小时的蜥鸟龙,便回过头,沿着手电的光亮,奔向还在等候着我的时空门。
但身后,蜥鸟龙一直没有停止嘶叫。
11
从坍塌的山岩顶上下来也不容易,我手脚并用,又花了好几分钟才脱离这片乱石区,此时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劫灰,至少有十几厘米深,下面不知是石头还是树根,经常容易被绊倒,我艰难地越过障碍,跌跌撞撞地冲向不远处的那点微光。
我要回家了!太空咖啡、纳米甜点和无上装机器女招待,我来了!
等等,你就这么走了?我心里响起了一个声音,刚才和你在一起的朋友,你就不管了吗?
什么朋友?那是一头食肉恐龙!刚才还想吃我呢。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是自己挪开那些石头还是自己飞上缺口逃出来的?它其实并没有把你当成神,只是想和你合作。是它救了你,现在轮到你救它了。
可我怎么救得了它?我对那声音抗议,也许它以为我很有本事,但其实我只是一只连它都不如的裸猿,我能有什么办法?
但你知道它在等你,等你回去救它,你知道的。
闭嘴!我焦躁地反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回家了,要去大吃大喝一顿,舒舒服服地泡一个澡,然后……然后找前女友复合……没错,承认吧,我一直想和她复合……我一定能做到,我们要结婚,生一个可爱的孩子,不,两个……
我已经跑下了山坡,到了湖边,距离时空门只有一半的路程了。但蜥鸟龙的叫声仍然隐约可以听到。
但它会在这里等你,那尖刻的声音仍然不放过我,一直等你,一分一秒,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它就这样可怜巴巴地守在石头下面,叫得喉咙都出血了,疑惑你为什么不回来,直到奄奄一息地倒下,死去……
废话!废话!废话!它只是一头爬行动物而已,我一个人类为它考虑那么多干什么?
现在你又说自己是人类了?那声音冷笑,人类是什么?不一样是爬行动物的后代吗?我们比它们更聪明还是更道德?更强壮还是更敏捷?如果不是遇到了这场大灭绝,它们就是人类。我们,什么也不是。
好,我承认,就算它有那么一点智商吧,就算它是个不幸的智慧生物吧,可它已经死了六千五百万年了,我凭什么要为一头死了六千五百万年的恐龙负责?
没错,它已经死了六千五百万年,这也就意味着它会等你六千五百万年。也许它的骨头会被这座山埋葬,一点一滴地变成化石,即使变成了化石,它还是会等着你,变成石头的眼眶还是会凝望着你……等着你回到六千五百万年前去救它……
我打了一个寒战,停下了脚步。
蜥鸟龙的叫声已经听不到了,时空门就在我的面前,发出魅惑的光芒,距离我还不到三米,但这三米,我却难以跨越了。
我不能回去,现在还不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看了一下智能表,距离时空门关闭还有一个小时又二十分钟,让我想想看,利用这一个多小时能干什么,也许什么都干不了,但是……总要试试看。
我环顾四周,发现原本在这里的所有树木都已经被狂风连根拔起,但是四处散落着很多从别的地方带来又落下的东西,有翼龙和鸟的尸体,有许多乱石、树根、树叶,还有一条大蟒蛇……哦,那好像不是蛇,是植物藤条……
等等,藤条?
我灵机一动,仔细查看那根藤条,有手臂粗细,大约七八米长,似乎的确可以用,我把藤条抱起来,发现它比想象中重很多,只有拖曳着,吃力地把它拖回到洞穴上方。等回到刚才的地方,已经又过去了二十分钟,我也累得浑身大汗。
蜥鸟龙还在原地可怜巴巴地等着我,见到我,又像见到多年不见的老友般激动地叫起来。我没空和它叙旧,把藤条的一个头设法绑在巨石一处凸出的边角上,另一头扔了下去,垂到离地一米多高处,蜥鸟龙确实聪明,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抓住藤条就往上爬,看它的身手,倒也不比我差多少……呃,其实比我强多了。藤条成功地支撑住了恐龙的重量,它越爬越高,转眼间,左爪已经抓到了巨石的边沿,右爪还握着藤条,就在这时候——
一道闪电般的强光从头顶落下,击中了它。
12
“闪电”击中蜥鸟龙的左爪,令它发出一声惨呼,松开了石头,整个身体在藤条上晃荡起来。一道道“闪电”接二连三地落下,几乎是擦着我头皮打在它身上。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能地向一旁闪避。
说时迟,那时快。蜥鸟龙终于被打了下来,身体沉重地落地,只发出一声闷哼。同时,我在慌乱中也一脚踏空,从数米高的地方摔了下去,又掉回到那该死的洞穴里,正好落在蜥鸟龙的身上,才没有摔断腿。
我被摔得七荤八素,带着一身的新伤旧患爬起来,才发现这场麻烦的来源:一架鸽子大小的智能蜂机,正在我头顶一米处盘旋着。
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想了想才明白,一定是我刚才回到时空门附近,一架残留的蜂机发现我的踪影,重启了“保护游客”的任务,这个王八蛋也不提醒我一声,就跟在我后面,发现了蜥鸟龙接近我以后,立刻开始了对我的“保护”……
我低头看看,蜥鸟龙已经一动不动,难道死了?
“混账,你干了什么?”我问蜂机,它的AI系统有对话功能。
“游客您好,请使用文明用语。根据《时空旅行安全规定》第三条第六款,本机不得已对接近您的危险生物采取了电击驱赶和麻醉措施,目前该危险生物暂时被麻醉,但麻醉效力大约只有二十分钟,请您迅速离开……”
“你这个白痴!为什么不问问我?”我大骂道,“这头恐龙是好人——不对,是好龙,也不是——我是说它是我的……我的……朋友!”
蜂机好像是愣了片刻,回复:“游客您好,本机无法解析您的语义逻辑,请您迅速离开危险生物,返回本部时空后,我公司将建议专业机构对您的精神状况进行鉴定……”
我和这个愚蠢的AI又争论了几句,但毫无用处。自从那个什么狗的程序在围棋上战胜人类之后,为了防止人工智能取代人类的奇点,全球立法限制人工智能的发展水平,结果就是过了快一百年还是如此白痴。
说不了几句,蜂机忽然发出“嘀”的一声,发出另一条警告:“游客您好,温馨提醒:目前距离时空门关闭只有四十五分钟了,请您抓紧时间游览,抓紧时间游览……”
“还游览个屁啊!”我怒吼道,“你个蠢货让我又被困在这鬼地方了!快想办法让我出去!”
“游客您好,请您不要着急,本机将竭诚为您服务,现在进行周边环境分析。”蜂机说,开始缓缓旋转,一束绿光在上下左右扫动,扫描着周围,收集信息,进行计算。我焦急地等着它的结果。过了宝贵的几分钟,蜂机终于开口了:
“游客您好,检测到地球对面发生小行星撞击,导致全球地壳活动异常,据历史数据匹配当为K-T事件,属于SSS级灾难,目前环境极度危险,游览终止,请立刻返回时空门……”
“用你说!我一来就知道了!”我忍无可忍,“我是让你带我离开这里!你能把我吊出去吗?还有这头恐龙。”
“游客您好,根据空气动力学原理,我无法承载您的重量。”
“那就把眼前这两块石头给我炸掉!”
“游客您好,这一命令需要A类控制权限,”蜂机回答,“请您说出控制密钥。”
“控……”我差点吐血,我哪来什么密钥?可能知道的导游和几个工作人员早就跑回2116年了。
好在蜂机自己帮我解决了问题:“游客您好,由于发生了SSS级灾难,目前您是本时空中惟一的人类,根据《时间旅行安全规定》第八条第四款,您已自动获得A类控制权限。您的命令将立刻得到执行。”
“这还差不多。”我松了口气,“还不快干活?对了,不许再说‘游客您好’了!”这几个字听得我无比烦躁。
“好的,A类用户您好,”蜂机居然换了一个更长的表述,“本机即将发射SK47微核聚变导弹进行炸毁,请您撤到一百米的安全距离之外,十、九、八……”
13
“停!停!停下!”我大惊失色,想不到蜂机上装备了这种前军用大杀器,“我要能撤到一百米外还要你干什么?不用核弹,我只是让你清除眼前的阻碍物,让我能离开这里,回到时空门!”我指着眼前的石缝。
“A类用户您好,您的命令将立刻得到执行,现在开始进行等离子束切割。”蜂机终于理解了我的意思,从机头部位射出一道细细的电弧,像利剑刺入巨石内部,几秒钟后,刚才那块差点卡死我的凸出部位砰然落地。
“再扩大点,至少要一米宽,两米高。”我说。这条缝隙只够人钻出去,但对蜥鸟龙来说还嫌太小了。
“A类用户您好,目前的缺口已经足够您离开,再扩大可能会引起——”
“我有A类控制权限!立刻执行!”我斥道。
蜂机没敢再抗议,而是又花了几分钟,用等离子束在巨石上挖出一个大洞,又用定向冲击波将切割下来的石块推开,等到完全打开通道,距离时空门关闭只有三十分钟了。
我松了口气,又看到蜥鸟龙还躺在一边,问蜂机:“它什么时候能醒来?”
“A类用户您好,这头危险生物已经开始苏醒,本机建议您尽量远离它。”
果然,蜥鸟龙已经睁开了眼睛,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困惑地看看我,看看蜂机,又看看新打开的通路。蜂机又发出威胁的光芒。
“喂,别碰那头恐龙!”
“A类用户您好,好的。”蜂机终于乖乖领命。
“现在你可以离开这里了,”我转向蜥鸟龙,尽量温柔地说,“走吧,在外头找个地方活下去!”
“A类用户您……”
“我不是跟你说话!”
蜂机终于闭嘴了。但蜥鸟龙对它还心有余悸,发出咕咕的声音,缩在山洞最深的角落里,我跑到洞口,对它连连招手:“没事的,来,快来!”
蜥鸟龙终于明白了,犹犹豫豫地跟了上来,我俩一前一后出了山洞,外头仍然天昏地暗,但头顶上的蜂机体贴地打开探照灯,周围数百米亮如白昼,现在可以看到这里有几具烧焦的恐龙尸骸。还依稀可以看到几个老鼠般的影子在巨龙的尸体间穿梭,一见到强光就躲了起来。我忽然意识到,它们是哺乳动物,这些不起眼的小家伙在毁灭世界的灾难中靠着啃食恐龙和其他大型动物的尸体活了下来,并在几百万年后开创出了一个全新的王朝,其中也许还有我的祖先……
蜥鸟龙自然没有我这般思古幽情,但它颤抖着,开始发出一种尖锐高亢的叫声,仿佛在召唤同伴。四周一片寂静,毫无应答:它的所有同族,大概都已经死去了。
过了一会儿,蜥鸟龙停止了无用的鸣叫,悲伤地垂下脑袋,走向边上一头小三角龙的尸体。这附近的死恐龙够它吃一辈子的。当然了,尸体会腐化,但是尘埃云挡住了太阳,很长时间内地球吸收不到多少阳光,周围的气温会迅速下降,很快会降到零度以下,这样肉类就可以保存很久,而大量在小行星撞击中蒸发的水汽也会以雨雪的形式降下,可以支撑它活很长一段时间。
然而蜥鸟龙并没有就地进餐,而是拖着那具三角龙的尸体,回头往洞穴方向走去。
“喂喂,你这是干什么?”我有些诧异。
蜥鸟龙回头看了我一眼,比画着双臂,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叫声,然后进了山洞,我看看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一转念又跟它钻了进去。
蜥鸟龙把尸体拖到一个角落,然后吃力地搬开一块大石,露出洞壁上一个内凹的龛室,里面铺着干土和树叶,大概有二十个巴掌大小的白色椭球体躺在其中。
“你……你是……这是你的……”我目瞪口呆,说不出完整的话。
蜥鸟龙冲我叫了两声,好像是回答我的问题。然后将那些龙蛋捧起来,放在角落里那堆树叶上,小心翼翼地蹲下,张开双臂,分开两腿,伏在那些洁白的恐龙蛋之上。
它原来是……她?!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这个山洞,就是这头雌蜥鸟龙的家。在我来到之前,她已经生下了很多蛋,准备要孵化,也许她还有照顾她的配偶和其他亲人,但死于外界的风暴,她也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逃回来,赶紧把这些龙蛋收纳到更安全的“储物间”。所以她一开始对我疯狂的攻击,不光是对异种的敌意,更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
后来,她不惜向我这个“小恶魔”示好,帮我逃走,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否则他们就算孵化出来也只有死路一条。但既然已经可以出去,她也就不用离开自己的家了,在外界天翻地覆的情况下,这里是她和她的后代惟一的避难所。附近的恐龙尸体可以供他们吃上很久。
那些龙蛋会孵化出小蜥鸟龙来,即便不能全孵化也会有十来头,想必他们长大后会相互扶持,度过这段艰难时光。可惜,别的蜥鸟龙也许都死光了,只剩下了他们,他们只能靠近亲交配繁衍下去。但只要他们能一代代繁衍下去,凭借发达的大脑,学会母亲教给他们的语言和技能,那么终有一天会复兴自己的种族。
我感动地唏嘘几声,这样一来,恐龙就还能活下去,也许还能再活几百年,上千年,虽然他们仍然注定灭绝,但至少还能——不对,不是这样的!
宛如一声惊雷在我脑中炸响。我猛然惊觉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14
智慧蜥鸟龙本该灭绝,但我的穿越已经改变了时间线,这个聪明的种族很可能就不会灭绝,只要熬过这几年,几十年,最多几百年的艰难时光,他们就可以繁衍生息,迁徙到空旷的世界各大陆,不费吹灰之力地成为地球的主人,然后发明农业、军队、文字、科学……一切。
那人类呢?来自后世非洲猿猴世系的人类呢?在此时,我们的祖先还是那些昼伏夜出的原始老鼠,如果蜥鸟龙统治了世界,它们不是被当成肉畜饲养就是被当成害兽消灭干净,人类,不,猴子都不可能进化出来。
这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会存在,没有人。
汉谟拉比居鲁士亚历山大恺撒秦始皇成吉思汗拿破仑……
摩西释迦孔子柏拉图耶稣穆罕默德李白杜甫莎士比亚牛顿爱因斯坦……
克娄巴特拉圣女贞德伊丽莎白女王简·奥斯汀南丁格尔奥黛丽·赫本苍井那个谁……
这一串串光辉灿烂的名字,以及名字后蕴含的一切,都根本不会在这个星球上出现。无人知晓,无人想念。
因为无人,压根就无人存在。
我猛地颤抖起来。蜥鸟龙似乎察觉了我的异样,抬起头对我叫了两声。照理说,动物在孵蛋时对接近的生物都会很警觉,但是我听得出来,蜥鸟龙的叫声毫无敌意,反而充满关切。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A类用户您好,距离时空门关闭只有十五分钟了。”不知过了多久,蜂机提醒我说。
“蜂机……”我如梦初醒,“你的微核弹还在吧,能彻底摧毁这个山洞吗?杀掉里面的所有……所有活物。”
“A类用户您好,这一点不能确定,有一些细菌可能在石缝深处,难以有效杀灭,另外还有一些地衣……”
“这就够了。”我打断它的絮叨,觉得自己呼吸都困难,“我们先离开这里,等到了安全距离,你就立刻发射导弹。”
蜂机表示从命,我默默叹息一声,向外走去。但才走了几步,背后又传来蜥鸟龙的叫声。我回头看去,只见它又爬了起来,挥舞着手臂,扭动着身体,交换着双脚,有些笨拙地跳跃着。
我愣了几秒钟,忽然明白过来:它——或者说她——是在道别和表示感谢,感谢我们帮助了她和她的儿女。
我的眼眶又湿润了。我不敢再看,回头向外走去。但心中,那个声音又在响起:人类有权利消灭一个智慧而淳朴的物种吗?它们和我们同根而生,是这个星球引以为傲的长子,也应当引领这个世界走向繁盛,只是因为一场意外的大难,才让我们这些原始鼠类的后裔继承了这个本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是的,如果不干掉她和她的子女,也许所有人类的名字和成就都将从这个世界抹去,但那又如何?会增添千千万万其他的名字,也许这个世界会更辉煌灿烂,早在六千万年前就走向文明的巅峰,也许……
但每一个种族都要生存下去,捍卫自己的种族是每一个人的义务。我不能背叛自己的族类,这是刻在我DNA上的命令。
呵,DNA!好像脱氧核糖核酸链条的随机漂变具有多么本质的意义似的,即便如此,我们和蜥鸟龙的DNA也仍然绝大部分是相同的,我们是同根生的兄弟姊妹。他们和我们,并非相距如此遥远。
“A类用户您好,已经到达安全距离。”蜂机提醒我,“按照您之前的命令,微导弹即将发射,十,九……”
我望向已经隐入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的山洞,知道那里有一个延续了一点五亿年的家族最后的希望,和另一个即将统治六千五百万年的家族最初的机会。
整个地球无限岁月的重负,仿佛都压在我的肩头。
为什么是我们?
为什么不能是他们?
“八,七……”
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地球历史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物种都已灭绝,也许蜥鸟龙不是第一个智慧物种,人类也未必就是最后一个。物竞天择,一笔乱账。谁没有权利活下来?又有谁能够笑到最后?
“六、五……”
但是我还是要干掉这些恐龙,我必须这么做。我想到一点,如果未来人类不存在了,时空之门也不会存在。哪怕仍然存在,我也会回到一个天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的2116年。我的亲人,朋友,邻居,前女友……统统会化为乌有。
“四、三……”
我必须干掉她。虽然她救过我,虽然她很善良,虽然这一切不过是我脑中的推想,也许她和她的子女几天后就会死于一次余震,也许他们会繁衍几代后自己灭绝,但我不能冒险,我要活下去,就必须干掉她,从开始困在山洞里一直是这么回事。事情本来就是如此简单。
“二……”
不用再想了,干掉她,了结这一切——
“一——”
他们统统会死去,发达的大脑会化为灰烬,血浆和蛋液混合在一起,骨头和内脏到处都是,被坍塌的山洞所埋葬,永远埋葬——
“预备,发射——”
“停止!”我大声叫了起来,“停止发射!”
那一刹那,我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但已经来不及了,一道耀眼的流星直扑百米外的山洞。一刹那后,山谷中仿佛升起了一个新的太阳,强光照得天地之间犹如白昼。
15
随后是一声惊雷,落在地上的尘埃被狂风吹起,又将方圆几百米笼罩在一片灰霾中。
历史仍然沿着既定的轨道前进,恐龙灭绝了。
我呆立在一片霾尘中,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但片刻后,我听到了山洞里蜥鸟龙惊恐的叫声,此时激起的沙土纷纷落地,霾尘也在散去,借着蜂机的光芒可以看到,山洞……仍然存在?
“A类用户您好,因导弹已经发射,接到您的命令时已无法阻止,也来不及掉转方向,只能用高能激光束将其摧毁。”蜂机报告说。
“原来如此……”我如梦初醒,难得蜂机终于聪明了一回,“干得好,干得好!”
“A类用户您好,谢谢,为您服务是本机的……”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来不及听它的谦辞,慌忙转身,望向时空门的方向。但那里只有一片黑暗。原本像一盏闪耀明灯的时空虫洞,已经无影无踪。
历史真的改变了?!
我又觉一阵晕眩,发生了什么?难道就因为我的一个决定,人类真的已经从遥远的未来被抹去?
“时空门呢?”我问蜂机,“怎么会消失的?!”
“A类用户您好,距离时空门关闭还有五分二十八秒,”蜂机好像也很困惑,“照理不应该提前关闭的,可能是发生了故障,本机代表公司为对您造成的不便表示抱歉……”
我向原本时空门的方向跑去,指望它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或者被蜂机的光照所掩盖。但越靠近看得越清,也越是绝望,毫无疑问,那扇回到2116年的大门已经消失了,也许整个2116年都消失了。
我究竟干了什么?干了什么?
等到了跟前,看到面前仍然是空空如也的死寂,我再也支撑不住,蹲在地上,埋头恸哭。未来的六千五百万年,整个新生代的无尽岁月,就这样被我一个决定所抹去了。
奇怪的是,我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命运,也不是人类、文明之类宏大的概念,而是前女友,她再也不存在了,应该说从来没有存在过。整个宇宙的亿万星河中,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她的容貌、声音,还有她身体的温暖。
只有我一个人,一个很快也不会再存在的人。
我后悔吗?我一边哭一边问自己,但却不知道答案。
“A类用户您好……”这时候,蜂机还在不识相地打岔。
“闭嘴!”
“可是A类用户……”
“滚!”
“A类用户您好,”蜂机的声音强硬起来,“根据《时空旅行安全规定》第三条第九款,我必须提醒您,时空门距离关闭还有一分钟,请立即返回,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你胡说八——”我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却怔住了,眼前,一个美丽的光之漩涡在转动着,通向时空的遥远彼岸。
不知什么时候,时空门又出现了?!
我来不及多想或者多问,生怕再起变故,一刻不敢耽搁,直接扑进夺目的光之海洋。
16
整件事就这样蹊跷地结束了。
我和其他游客几乎是同时间回到了2116年,抬头望去,整个世界毫无改变。也没有人知道我在他们离开后的十余个小时中发生了什么。大家以为我不过是晚到了一会儿。身上的各种伤痕也只是撤离时遇到地震所致。
我如实对调查机构和记者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但却被当成是编故事蹭热度。我再三赌咒发誓,也才有一些人相信了不是我乱编的——而是我在哪里昏倒后的幻觉。
“最大的破绽,”他们斩钉截铁地说,“就是时空门关闭后,不可能再开启,即便是后来派人去救你,重新开启时空门,但也不会精确在同一地点或同一时间,更何况,你还是和其他人一起出来的,而不是被传送到另一个时间点。”
我无言以对。
雪上加霜的是,惟一可以证明这一切发生过的蜂机在随我穿越时空门后发生了故障,其记忆存储全部消失。到头来,只有一个人表示愿意相信我,就是我的前女友——对,前女友,我们终究没有复合——的现男友。这家伙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上世纪科幻小说家,借助上世纪末的生物技术活了一百多年,但科学知识早已落伍,写的书也没人看了,也不知前女友看中了他什么。他听了我的故事后要来拜访我,我几次拒绝后,终于还是让他到我家里来见了一面。
“设想一下,”他问了很多细节后说,“如果你的猜想是对的,智慧蜥鸟龙挺过了K-T事件,发展出了高度发达的文明,那又会怎样?”
“什么怎样?”我没好气地反问,“我不是说了,人类就不存在了吗?”
“当然,当然。不过他们可比我们早了六千五百万年啊,哪怕需要再花一千万年进化出技术文明也是在五千多万年前了。如果他们能发展到今天,那又是什么样子呢?他们应该早已经能够发展出超光速航行、踏遍宇宙的各个角落了吧?”
“但宇宙里毫无他们的踪迹,”我说,又补充了一句,“地球上也没有。”
“再从另一个角度讲,”他笑眯眯地说,“他们的生物技术应该也很发达吧,很容易检测出彼此的基因差异很小,说明在若干年前来自同一个母体祖先。其实这种技术我们现在也有,只是误差比较大。但是他们的测量也许精度非常高,甚至可以锁定在K-T事件发生时的某一个个体。也就是说,他们会发现,在毁灭事件发生之际,惟有一个个体活下来了,他们的种族才延续下来。”
“那又怎么样?”
“他们不会对自己这个传奇的祖先好奇吗?不会想回到自己种族历史上最艰难的时刻看看发生了什么吗?你不会以为,他们发明不了我们能发明的时间机器吧?”
“你是说……”我模糊地想到了什么,但是又把握不住。
“也许他们当时也在,目睹了发生的一切,也许还做了什么。”
“可是除了那头蜥鸟龙和几个蛋,我什么都没看到啊!”
“为什么要让你看到?也许他们小心地隐藏起来,没有干预已经发生过的历史,这段历史正是他们存在的根基,但他们能做些别的。”
“所以,”我悚然一惊,“那个消失后又打开的时空门,难道是……”
“也许那不是我们的时空门,而是通向不同平行宇宙之门,从他们诞生的宇宙回到我们的宇宙;又或者并没有平行宇宙,但他们已经能够以超越因果链的方式维持自己的存在,可以允许历史被改写,让我们的时间线不至于被抹去……无论如何,他们以人类目前无法想象的某种超级技术帮你回来了,同时也删掉了蜂机的历史记录。这就证明了,我们的世界和他们的世界并非非此即彼。恐龙没有灭绝,我们也没有。”
“这……这也太难想象了。”
“在无垠的时空中,”他走到窗边,望着太空城外璀璨的星河,蓝宝石般的地球悬浮其间,“在无穷无尽量子宇宙的生灭之海中,会发生多少事情,我们本来就无法想象。”
不管听起来多么荒诞,但目前这就是惟一说得通的解释。我还有千千万万个问题,可惜目前由于安全因素,K-T事件前后数万年内的时空旅行已经被严格禁止,但我想,将来如果可能,一定要再回到那个时间点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一定还要回到那个洞穴里,去拜访那位特别的朋友。
一定。 时间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