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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第二天,是周六。
我在早晨灿烂得刺眼的阳光中醒来,依稀记起昨夜可怕的梦境,惊出了一身薄汗,用手擦去额头黏腻的汗液时,默默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去找简尘。不管他是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我都要告诉他,我曾经那样喜欢过他,并且现在仍然喜欢着。
我怕我如果不这么做,会像梦里一样,飞来横祸,到死都没有机会说出这些。
拦了辆出租车,凭着记忆来到青枝山山顶的简宅。绿树掩映的简宅一派幽静。隔着高大的铁门,可以看见庭院里盛开的秋海棠,火一般明艳。
我走上去按门铃,保安立刻走出来询问,得知我找简尘,问了我的姓名后客气地说:“稍等。”然后走进屋里去拨电话。
隔了很久,门再次被打开,保安探出头来对我说:“艾小姐,我们尘少不在。您有什么话要我代传吗?”
“是的,我有。”我立刻点头。
我知道简尘在家,他常开的那辆白色牧马人就停在前院的角落里。
我说:“请告诉他,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他,直到他愿意来见我。”
五月底的C城,阳光已渐渐显得毒辣。我穿一件白色长及脚踝的百褶裙立在简宅的大门前,从早晨一直到正午。有细密的汗珠自额角一直滑下来,滑到下颌处,最后悄无声息地落在脚下的水泥地上,瞬间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我紧盯着铁门内延伸往主屋的小道,总觉得下一秒简尘就会穿过落红满地的庭院,自小道的那头朝我走过来。然而,无数秒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出现。
大概是有些脱水的缘故,头重脚轻,像踩在一团棉花上,叶底新蝉声嘶力竭的叫声仿佛就在耳边,头晕得仿佛要炸裂,幸好这时候有风吹过,我顿时清醒了不少。
简宅的四周是松林,风过时只闻远处松涛阵阵,声如闷雷。然后雷声就真的轰隆隆地来了,顷刻间,硕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一开始,只是觉得凉爽,然后便觉得冷,湿透的裙子紧紧贴在身上,风一吹,我忍不住瑟瑟发抖。
雨水慢慢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仍然固执地抬头望着主屋的方向,虽然我看不见简尘,但我知道他可以看得见我。
就那样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有汽车急速行驶的声音传过来,然后大门霍然打开,黑色的悍马冲了出来,“嘎”的一声停在了我身边。
大大开着的车窗里是简尘毫无表情的脸,他说:“你还不明白吗?是我不要你了。我如果是你,就不会做这种又蠢又无聊的事。”
我平静地直视他说:“可是,你并不是我。”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我竟然冲他笑了起来。
简尘仿佛被我的笑容彻底激怒了,他不再多看我一眼,紧紧地抿着唇,用力地挂挡,黑色悍马像离弦之箭自我身边咆哮着冲了出去,驶往山下。
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样孤注一掷的勇气,也许,这样歇斯底里、不顾一切的疯狂,只是因为他是那个人。
直到有人自简宅的大门内走出来,将倚靠在石阶旁意识有些涣散的我拍醒时,我才从来人的目光里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在外人的眼里是多么的疯狂和不可思议。
他将我扶起来说:“艾小姐,你又何苦这样……固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中竟然有一丝莫名的惊骇与担忧。
我认出来,他是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简宅的管家,肖叔。我仍然记得他第一次看见我时的情形,他脸上陡然露出的惊异与惶恐,令我永生难忘。
我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他笑笑,说:“肖叔,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唉!”肖叔长叹一声说,“罢了,随我去见老爷吧。”
简尘的父亲要见我?
我心中十分惊异,却仍然跟在肖叔后面一路走进去。
肖叔将我领进简宅二楼的书房,简尘的父亲、简氏集团的领军人简然正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等我。
他看见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落在我脸上的目光突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仿佛大白天见了鬼一般。
我立在原地,大方地向他问好,心里却是忐忑不安的。毕竟我这样的举动,在家长们的眼里绝对是十恶不赦的行径。不知道他会不会打电话给我母亲,或者告诉班主任,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肖叔在一旁轻声提醒他,他才回过神,朝我露出宽厚的笑容说:“我让人带你去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我们再谈,好不好?”
我摇头,深吸了一口气说:“简伯伯,如果是关于简尘的事,我想,我现在就能给你答案,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放弃的,绝对不会放弃。”我一口气说完,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勇气。
他望着我,再次露出那种奇怪的神色,有点像是恐惧。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静得出奇,可以听见屋檐滴水的声音。
很久之后,我听见他轻声地说:“你和你妈妈很像,一样那么固执。”
我愕然抬头:“您认识我妈妈?我妈妈她……”
大概是太突然了,又或者是想问的问题太多,我一时不知道该先问哪个。
他避而不答,沉默了良久,又说:“你和尘儿,不可以。”
语气十分坚决。
我从他的神色看出了一些端倪,却又不是十分明白:“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他猛然抬头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像是突然开了窍:“是和我妈妈有关吗?”
正是这个时候,我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那头传过来,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书房的门被人重重地从外面推开。我下意识地回头,果然是简尘。
他一进来,便急切地叫了一声:“父亲!”
听那声音,像是又急又怕的样子。
简然看看我,又看看简尘,突然叹气。
简尘背对着我说:“父亲,我的事情请让我自己来处理。”说完,他转头拽着我的胳膊将我一路扯出书房。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的胳膊被捏得很疼,忍不住挣扎。
他不管不顾地拽着我继续往前走,雨水瞬间就将他淋得透湿。他侧头逼视我,语气比雨水还要冰冷:“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我疼得快要哭出来:“什么也没说。”
他瞪着我,像是要从我的表情里判断出我所说的话的真伪,良久,他紧抿的嘴角略微放松,仿佛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表情却仍然没有一丝温度:“好。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他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上,隔着铅灰色的雨幕,咬牙说:“你知道吗,我讨厌你,从来没有像这样讨厌一个人一般讨厌你。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喜欢我,那么,不要再来打扰我——就当这是你喜欢我的方式。”
铁门在我面前“砰”的一声被关上,我却并没有多难过。简然和简尘的反应都太奇怪,奇怪到我不得不去怀疑他这样做是因为什么。
我知道从简尘这里我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那么只能回家问母亲。
我到家的时候样子一定很吓人,艾西吓得直接从沙发上跳起来,握住我的手:“姐,你不要吓我。”
母亲依然像往常一样,装扮得体,妆容精致,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看杂志。自我进门起,眼皮不曾抬起半分。
我将艾西赶上楼,站在母亲面前,开门见山地说:“母亲,请告诉我,我妈妈的事。”
母亲的目光终于从杂志上转到我身上,但片刻后她又低下头去,若无其事地说:“我不知道你的事,你去问艾煜华。”
“不,母亲,我知道你是知道的,请告诉我。”我想起那个夜晚,她形象全无地嘶声尖叫,说,艾煜华,你太过分了!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初你为什么铁了心要收养她还千方百计不让我将她送走吗?你的肮脏秘密我早就知道。
那时候,我便知道母亲大概是知道我的身世的。
母亲一向波澜不惊的精致面孔上终于显露出一丝惊讶来,她放下杂志,抬起头来看我,目光定在我脸上足足有三秒。
“小小!”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探究地望着我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我以为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假装不知道。”
我下意识地摇头,然后才反应过来,她刚才那一声“小小”是在叫我。可是我的名字叫半夏,从有记忆以来就叫半夏,怎么会是“小小”?
我茫然地看着母亲,她也看着我,她的目光里渐渐堆积起了怜悯。
她说:“小小,上楼去,洗个澡,换了衣服,然后去书房等我。”
母亲的声音又轻又低,听起来很温柔,她从来没有像这样对我说过话。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乖乖听她的话上楼去,又或者,是潜意识里知道接下来母亲要告诉我的事非同寻常,需要保存好体力才能完整地听下去。
【二】
我换好衣服,敲开书房的门时,母亲正背对门坐着抽烟。我从来都不知道母亲会抽烟。
她听见我进来的声音,按灭了烟头,转过身看着我说:“小小,你真的要知道吗?很多事,也许不知道会更好。”
我被母亲郑重的语气吓到了,愣了一下,然后坚定地点头说:“是的,我要知道。请告诉我。”
母亲的目光突然变得恍惚又幽深起来,仿佛是跌进了什么可怕的回忆中一般,同样的神色我在简然的脸上也见过。
母亲招手让我去到她身边时,刚停了一会儿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簌簌地打在落地长窗上,像母亲絮絮的诉说。
很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仍然不敢相信,母亲可以用那么平静的语气向我叙述那样的故事。
当时的我又是怎样的呢?
只记得,那时的我,只是沉默,需要紧紧抓住桌子的边缘才可以勉强支撑着站立,但最终我还是跌坐在了地板上。
我想哭,却没有一滴眼泪。
母亲平静而又残忍的声音像窗外的雨声,久久回荡在耳边。
她说,小小,你的妈妈叫余隐,和你的爸爸水墨一样,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你的妈妈聪明又漂亮,没有男生不喜欢她,但是她只钟情于你爸爸。他们很相爱,大学一毕业就结了婚。人人都觉得他们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可是,你能想到吗,后来,你的妈妈却做了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是的,人人所不齿的第三者。
她说,小小,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那么后悔过。直到现在想起来,我仍然觉得我是有责任的。如果你妈妈和我不是好朋友,如果我没有邀请她来C城散心,如果我没有带她去参加那个聚会,她就不会认识简然,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
她望着惊惶的我,点头说,是的,简然,简氏集团的简然。他们在那次聚会上一见钟情,你妈妈爱得发了狂,渐渐开始不满足于只当简然的情人。但那时候,简然已经和祝玲玲结了婚,并且有了孩子。你妈妈决绝地以死相挟,逼迫简然离婚。
母亲说,哪里有那么简单呢?你妈妈还是太天真了。男人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唾手可得的事业与权势,更何况那时候简氏正处于破产的边缘,需要祝氏家族的资金支持,他又怎么会和祝玲玲离婚,和你妈妈结婚?所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你妈妈将会一无所有。可是,谁也没想到还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母亲看着我的脸,叹气说,小小,你有时候太像你妈妈了,你们都那么执着、固执,倔强得令人害怕。你妈妈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那时候,大概就连简然也没有想到你妈妈会做出那么疯狂的举动。她以去简然家做客作为最后分手的条件,然后趁人不备带出了简然的儿子,扔在了另一个城市的大街上。后来东窗事发,你爸爸气坏了,把你的妈妈……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终于明白,肖叔和简然为什么第一次看见我时,会是那样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仿佛被人瞬间抽去了周围所有的空气,如置身真空,那种生不如死的窒息感令我眩晕。
简然的儿子不就是简尘吗?
原来,他成为“孤儿”,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磨难,罪魁祸首是我妈妈。是我妈妈将他拐了出去,让他与父母生生分离。
难怪那时候,他看着我项链坠里的照片说,照片里的女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一定恨透了我妈妈,不然,不会在丢失了所有的记忆之后,潜意识里仍然对她有着模糊的印象。
他现在应该想起了所有的事情吧?
他是不是也记起了我是孤儿院里的半夏?
我苦笑,现在,想起我是谁,又有什么用呢?
我是我妈妈的女儿啊。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他也一定是恨我的,所以才会在记起所有的事情之后,再也不理我。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许惜夜那句“就算没有我,你和简尘这辈子也不可能”的真正含义。
是的,这一辈子,我和他,是再无可能了。
他是那么憎恶我。
他说,你知道吗,我讨厌你,从来没有像这样讨厌一个人一般讨厌你。
他讨厌我是应该的。如果是我,大概也会像他一样,所以,我一点也不怪他。
事实是这样残酷,我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木然地盯着窗外飘零的雨,问母亲:“我爸爸把我妈妈怎么了?”
“后来——”母亲顿了顿,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说,“小小,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跌坐在落地长窗前,眼前一片铅灰色的雨幕里突然晃过一道雪亮的闪电,仿佛就劈在身前。
雷声炸开的时候,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雷声过后,雨势骤然大了起来。
窗外,暴雨倾盆。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遮雨篷上,一声一声,仿佛有人用锤子在我的脑袋里一下一下地敲。我的头痛得仿佛快要裂开了。
我抱着头蜷缩着,听见母亲一声一声地叫我:“小小,小小……”
小小,小小,那么陌生,却又那么熟悉的称呼。是在哪里听过呢?
我本能地阻止自己再往下想,脑海深处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颅而出,变成专食人魂魄的怪兽。
然而,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片断不受控制地纷至沓来。
依稀也是这样大雨滂沱的夏季,昏暗的房间里,飘着浓重的腥甜气息,小小的女孩缩在桌子下面瑟瑟发抖,手上全是鲜红黏腻的液体。就在几分钟之前,她亲耳听见男人凶狠地骂着女人“贱人”,然后,她眼睁睁看着男人将长长的水果刀捅进女人的胸口……
最后,男人走到窗前,回头不舍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纵身跃了下去,“砰”的一声,闷闷的。她的世界在那一瞬间轰然倒塌。
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女人,朝她伸着手,断断续续地叫:“小小……小小……”
是的。
男人是我爸爸,女人是我妈妈,小小是我。
那时,六岁的我,本能地选择遗忘,忘记那一段血淋淋的事实,就好像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好像我从来没有一个名字叫“小小”;就好像我生来就是那个叫“半夏”的孤儿;就好像从六岁那年重生,变成不会说不会笑、全身长满刺的刺猬,将那段鲜血淋漓的往事连同自己封闭在无人能够触及的地方,直到他出现。
他站在融融日光里,微笑着朝我摊开手掌,蜜色的水果糖在琥珀色的阳光里像极了一滴硕大的眼泪,又仿佛是一个小小的太阳,轻易便将我灰暗的世界照得透亮。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成为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存在。
可是,我知道,从今以后,这太阳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了。从此,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我的眼泪终于滂沱而下,无声又激烈地砸在原木地板上,一朵一朵,像极了与他重逢时枝头肆意绽放的奈良八重樱花。
我知道,这一次,我是真的失去他了。
母亲蹲下身来看我,手轻轻抚在我的背上:“小小……”
我抬起头来,在止不住的泪水里,努力地微笑:“没事,我真的没事,真的。”
母亲看着我,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以为她想说什么,然而,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陪我坐在地板上,看着窗外萧瑟的风雨。
隔了很久,她轻声说:“记不记得,你来这里的时候也是一个雨天?”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是在说我从孤儿院来艾家的那一天,便点头说:“是晚上,雨一直下个不停。”
母亲笑起来,很勉强的样子:“艾煜华给我打电话说你们大概会在晚上十点到家,我九点便下楼,在门口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抱你下车的时候,你也不哭,只是死死抓住座椅不肯下车,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后视镜,好像那里面有什么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后来,我用糖果引诱你,你终于肯松手,任由我抱着,却只是看,抿紧了唇不愿意吃一粒我喂的糖果。小小,你瞧,一直以来你都是个很特别的孩子。我知道的,从一开始,你就不喜欢我。”
我暗暗讶异,那么久远的事,母亲竟然记得这样清楚,原来她对我也并不是我所认为的那样漠不关心。我没有告诉母亲,我盯着后视镜不肯下车,只是因为,我离开孤儿院的时候,一直奔跑着追汽车的小石头是从那里面消失不见的。我以为,只要我一直看着它,小石头就会再次出现在里面。而我不吃她喂的糖果,是因为,我害怕吃了那些看起来漂亮又美味的糖果就会忘记那种最普通的水果糖的味道。而我,不想忘记。
长久以来,我都以为是母亲不喜欢我在先,没想到她却是这样认为的。
我摇头轻声否认:“我没有不喜欢……”
“你不喜欢我也是应该的,我对你那样不好。但是,小小,你知道吗,我不想那样的,可以我控制不了自己。”母亲摆手打断我,平素骄傲的面孔上渐渐露出悲凉,“你来的第二年,我发现了艾煜华的秘密,他心里一直都藏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你已经去世的妈妈。可笑我与一个已不在世的人争了十来年,到最后还是一败涂地。艾煜华如今已经不肯正眼瞧我。我知道,这件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该迁怒于你,只是我一想起艾煜华深爱着你的妈妈余隐,我就嫉妒得发狂。我看见你的脸,就想起你妈妈……小小,你能原谅我吗?”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望着窗外,夹着香烟的手指竟微微有些颤抖。
这并不是那个我所熟悉的一向冷静自制的母亲,这只是一个可怜的、为情所伤的普通女子。她并不是不爱我,她只是太爱她的丈夫,爱到因为妒忌我的妈妈而恨我,却也爱到愿意容忍情敌的女儿在她眼前生活这么多年。她有什么错呢?她只是太爱一个人。我一下子理解了她之前施与我的那些冷漠,她其实是爱我的,她只是无法面对我这张太像她情敌的脸。
我一下子释然了,低声叫她:“妈妈,你没有做错什么,所以,并不需要求得我的原谅。”
她微微有些诧异,侧头看着我,半晌没有说一句话,最终落下泪来,慢慢地伸手过来抱着我,喃喃地道:“小小,对不起,小小,妈妈是爱你的,你那么懂事,妈妈怎么会不爱你……”
“妈妈……”我抱着她,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三】
我病了很久。
窗边那株原本毫无动静的双瓣茉莉开出第一朵洁白的花来,我的病情依然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因为我根本不想让自己好起来。病着,也许是逃避现实的唯一办法。在没有想好如何面对简尘之前,我宁愿自己一直这样“病着”。
顾汐每天放学后都会绕很远的路来看我。他并不按门铃进来,每一次,只是站在楼下梧桐树的树荫里,遥遥望着我卧室的窗户,见我探出头来,便会笑起来挥一挥手,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天,是周日,阳光好得令人觉得躺在床上是一种罪过。母亲出去与朋友喝茶了,艾西上楼来敲我的门,我看到立在他身后的人,有那么两三秒几乎不能呼吸。
但我很快认出来,那个人是顾汐,不是简尘。而后便在心里失落地自嘲,艾半夏,你的白日梦还没有做够吗?事到如今,简尘又怎么会来看你?
大概我脸上的失望太过明显,就连顾汐都看出来了。
他走过来,在蜜色的晨光里对我说:“是谁说过,浪费大好时光是件天理难容的事?”
他借用我意气风发时的话来调侃我。
我便借此机会笑了起来,故意说些能酸倒人大牙的话:“时光如刀催人老。但是,顾汐,如果前方已经没有我要等的风景、我要等的人,老或不老,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以为这是我说过的最冷的笑话,所以率先笑了起来。但爱笑的顾汐一点都没笑。
他看着我,神色越来越严肃:“艾半夏,你并没有生病。”
“是的。”我抬头看顾汐,坦然得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我装病。我不想回到学校,不想遇见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为什么?”
“因为……”我突然不知道应该怎样说下去,只是看着顾汐笑,笑得眼泪都快要流下来,“顾汐,我敢打赌,就算是像你这样整天编故事卖钱的人也一定没有听说过那么狗血又荒诞不经的故事。”
“半夏……”顾汐看着我的目光露出了担忧。
我继续大笑,说:“我的妈妈居然就是当年拐走简尘的人。顾汐,你说,这样的桥段是不是烂到家了?”
我以为顾汐至少会露出一点点惊讶的表情,但是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全是心疼。
我平静地向他诉说过往的种种,语气淡然得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末了,我摊一摊手说:“瞧,上帝是江郎才尽的小说家,最喜欢千方百计制造一些不让男女主角在一起的情节,而他给我和简尘的情节是‘你的妈妈是破坏他父母感情的第三者,并且,他沦落为乞丐也是由你妈妈一手造成的’,这理由确实烂俗,不过,够用就行了,不是吗?现在,简尘又怎么可能再理我?他不恨我已经是奇迹。”
我迎着阳光,偏着头自以为洒脱地苦笑。我知道,之所以可以这样轻描淡写,不过是因为明白一切木已成舟,再无转圜的余地。
融融的晨光静静地照在我身上,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冷。
我甚至听见心花枯败的声音,静静死寂,悄然委地,灰飞烟灭。
然后,我听见顾汐说:“他为什么要恨你?”
“为什么不呢?”事实上他已经在恨我了,不是吗?
顾汐静静地盯着我的眼睛足足两秒,然后他极轻却极笃定地说:“半夏,他永远不会恨你,永远不会。”
我几乎快因为他这样肯定的语气而去相信他的话:“你又不是他。”
“如果我是他——”顾汐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某个地方,笑起来,“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不会不理你,更不会恨你。”
我完全相信,如果他是简尘,他一定不会怪我。可惜,没有如果。
“顾汐……”我呜咽着,眼泪就这样不可遏制地流了下来,仿佛决堤的水。
“顾汐。”
“嗯?”
“你一定是天使吧?”即便不是,他也是我见过的最像天使的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肩膀轻轻地靠过来,说:“不是天使的凡人也可以满足艾半夏一个愿望的。”
“什么?”
“可以假装一下是他。”
没错,假装。
假装是人类最后的办法,不是吗?
假装简尘从来没有说过他讨厌我,假装我们完全不知道上一辈的爱恨纠葛,假装我还不曾在白沙与他重逢。
我回到校园,假装我从来不知道白沙学院有一个叫简尘的男孩就是我一直寻找的小石头。
自欺欺人,久而久之,便对那些谎言信以为真。
偶尔在校园里看见他和许惜夜走在一起,也不会觉得有多难过。那不过是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走在一起,他不是简尘,更不是小石头。
我这样骗自己,然后学着像陌生人一样与他擦肩而过。
在心里练习过千百遍的表情、动作,我以为早已驾轻就熟,却轻易被许惜夜的一句话击得支离破碎。
她说:“艾半夏,你怎么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呢?你那个小三妈妈是害简尘在外流浪了整整四年的人啊!”
那一刻,我听见水晶玻璃垮塌的声音,“哗啦,哗啦”,地动山摇。谎言造就的水晶保护塔就这样被她不费吹灰之力地击破,无数尖利的碎片一齐扎进心里,血肉模糊。
我在锥心的痛楚里对着许惜夜笑道:“你应该谢谢我妈妈的,不然,还轮不到你和简尘在一起。”
我看着面前不可一世的女孩的脸色迅速地苍白下去,看着她咬着牙落荒而逃,快意地笑出声来。
然而,我知道,我与她的这一场战争里,胜利的那一个绝对不会是我。
你若想躲一个人,总会有办法的,何况那个人也并不想见我。
所以,尽管白沙学院并不算太大,我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再遇见简尘。但这并不等于简尘从此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有时候,我常常想,是不是因为故意遮住了眼睛,所以听觉才会变得这样灵敏,所以有关他的消息才会铺天盖地而来?还是因为我的内心一直在意?
听说,你和许惜夜吵架了,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
听说,你和许惜夜和好了。
听说,你们形影不离。
那些“听说”,那些有关你的消息,仿佛一切都与我有关,但是事实上我知道,一切早已与我无关了。
明知道是这样,但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难过,便耍赖地对身边的顾汐说:“顾汐,你可不可以一直假装下去?”
顾汐便笑:“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
【四】
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
直到某个傍晚,在校园里遇见了简尘,我才知道,我的内心是不愿意的。简尘是简尘,顾汐是顾汐。
那个晚霞烧红大半边天的傍晚,我和他在那丛开得正盛的蓝田玉牡丹旁不期而遇,想转身避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地迎上去。
他身旁并没有其他人。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女生吗?为什么那双狭长眼眸如此落寞?我甚至看见他尖削的下颌上青色的胡楂,这对于一向面容整洁到近乎变态的简尘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不开心。
也许是因为我妈妈那件事……
他看见我像是吓了一跳,怔怔立在原地,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那样漆黑的眸子深邃如寒潭似的要将我摄进眼底。
原来,真正绝望之后反而不再畏惧,我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说:“对不起。我为我妈妈当年所做的一切向你道歉。我知道,‘对不起’三个字并不能挽回什么,但这是我妈妈欠你的,现在我替她向你说。并不是要请求你原谅,只是希望说出来能减轻一点点内心的愧疚。对不起。”
我一口气说完,发现在真相大白之后面对他其实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他默默地听我说完,好看的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
良久,他开口了,嗓音低哑得不像是他:“你……都知道了?”
“是。”我点头,“都知道了。”
除此之外,我再找不出其他话来。至于他是否也一并想起了,曾经,他还叫小石头的时候,有个女孩叫半夏,我已经不想去问。
我宁愿他没有想起来,这样才会决绝地恨我。我不想他因为曾经的那场相识而有一丁点的为难。
他望着我,不再说话。
我转身离开时,听见他在我身后没头没脑地问:“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矢车菊蓝?”
“不是我自己喜欢。是因为有人喜欢,所以我也喜欢。”不知道为什么,我脱口而出便是这句。
“这样?”他愣了一下说,“可是,我记得第一次在白沙遇见你的时候,你似乎已经认识了我很久的样子,很久以前你和我是不是……”
“哈哈,那么久远的事呢,我已经不太记得了。”我飞快地打断他,害怕他再说下去,我会很丢脸地掉下眼泪来,或者不顾一切地继续纠缠他。
“哦,这样。”他喃喃地说着,目光忽然定在我身后的某处,若有所指,“是因为别人喜欢矢车菊蓝,所以你才喜欢吗?”
我回头,便看见顾汐远远地站在一片浓郁的树荫下,白色的休闲长裤,短袖T恤的颜色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矢车菊蓝。
他就是那样遥遥立在碧色如洗的绿叶下,对着我微笑,那笑容像阳光一样干净、柔和。
我眨了眨眼睛,恍如置身梦境。
如果不知道简尘就站在我身后,如果远处对着我笑的那个男孩叫简尘,这不就是一场天底下最奢侈、最美丽的梦吗?
那个和他拥有同样细长眉眼的少年立在淡灰色的阴影里,身上的短袖T恤蓝得仿佛像头顶的阳光一样沁进人的心里。
我不敢再多做停留,对着身后的简尘急急地说道:“是的,没错。因为顾汐喜欢,所以我才喜欢。”
然后头也不回地迅速逃离。
就这样,让他误会我喜欢的是顾汐,也好。
佯装镇定地一步一步走向顾汐,此刻不管简尘的目光有没有追随着我,我知道我都应该坚定地、决绝地去扮演他仇人的女儿。
艾半夏,只是简尘仇人的女儿,别无其他,唯有这样,他才不会像我此刻一样因为现实的无奈而痛苦、挣扎。
我盯着顾汐身后晕染了大半边天的云霞,那种绚丽的色彩,像落在白色素锦上的鲜血,浓艳得令人晕眩,因此到达顾汐身边的最后一步便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一下。
顾汐连忙伸手托住我:“艾半夏,就算他们觉得我帅得惊天地泣鬼神,你也不用这样屈膝来表达对我的仰慕吧?”
他微笑,想以这样的方式替我掩饰狼狈。
“顾汐!”我紧紧握住他的胳膊,努力地发声,却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请带我离开这里。”
顾汐不再说话,默然带我离开,他的右臂几乎承受了我全部的重量。
转过一排教室,穿过一条长廊,确定自己已经远离简尘的视线,我才放开顾汐,无力地坐在长廊边的木椅上,对着顾汐咧开嘴傻里傻气地笑:“顾汐,我是全世界最丢脸的人。”
“才不会。”顾汐第一次那么严肃地看着我说,“无论如何,用力喜欢着一个人都不会是太丢脸的事。”
“呵!”我摆手,指一指自己的脸,“顾汐,你不用安慰我。丢不丢脸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那你会不会觉得我也是这世界上最丢脸的人之一?”顾汐慢慢转头望着我,嘴角明明挂着笑容,细长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你当然不是。”你是天底下最令人觉得自豪的朋友。
“但是,我也和你一样,喜欢着一个人。”顾汐低下头,兀自笑起来,脸颊、耳尖慢慢地红了起来,那样超然脱俗的一个大男生居然会这样满面柔情地红了脸。
我惊愕地看着顾汐,想起那个他曾经提起过的女生,突然觉得心疼,为自己,也为顾汐。
我一边傻笑,一边朝他眨眼睛:“来来来,我们患难与共。”
顾汐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揉乱我的短发,说:“对我来说,喜欢一个人,是件幸福的事。”
“哇,深奥。”我眯着眼睛看着他笑,笑着笑着突然就掉下眼泪来,然后泣不成声。
顾汐侧身,毫不吝啬地将肩膀借给我,任我的眼泪鼻涕沾满他的肩头。
在顾汐面前,我完全不需要伪装。
喜欢一个人,多幸福。
我想我有点理解顾汐的心情了,就好像现在的我,即使此刻因为那种摸不着的痛楚而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但是,只要想一想,曾经喜欢着那样一个人,便会发现那其实也是一件痛并快乐着的事啊。
【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我和顾汐的流言在初夏的白沙校园里流传开,放学的路上或是休息的课间,偶然会听到一两句毫不避讳的议论。
我并不在意,是什么样的原因,是否与谁交往,我想我并不需要向他们解释。
我相信,流言会不攻自破。直到有天早晨,龙晹拉着我的手向我问起,我才深刻地理解,什么叫人言可畏。
龙晹紧紧地拽着我的手,用看失足少女的眼神盯着我,足足有半分钟:“我说艾半夏,你不会真的如传言所说,因为备受打击所以立刻寻找了一个替代品吧?不要因为自己的伤痛而去伤害其他人,别人多无辜。”
她为“陌生人”顾汐打抱不平,我却爱极了她这样的性格。
“何以见得我伤害他人?”我笑了,“我和顾汐是朋友。”
“哼!”她用一双明亮的大眼瞪我,“鬼才相信你们只是朋友。朋友会跑遍C城的大街小巷只为寻找那种你喜欢的怪兮兮的水果糖?朋友会一个月不重样地只穿蓝色上衣只因为你一句喜欢矢车菊蓝?朋友会因为你跑去和简尘理论?半夏,还需要我再举例吗?”
我竟然没有注意到顾汐为我做了这么多,不过他是什么时候去找的简尘?
“龙晹!”我认真地望着面前疾恶如仇的女孩,“你信我还是他们?”
龙晹咬一咬牙:“我当然还是信你的。”
“我和顾汐是朋友。”我说,“我把他当成知己,无可替代的知己。而且,在他转来白沙学院之前,我们就在网络上相识,只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就是顾汐。”
我将我与顾汐相识的过程说给龙晹听,她听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半夏,你知道我希望你永远是那个善良的半夏。”
我拍她的手:“我明白。”
“可是,你和简尘究竟是怎么回事?”在我“大病初愈”返校数日后她终于小心翼翼地向我问起我和简尘的事。
我想她应该已经知道我冒雨等在简宅门前的事,而她是个值得坦露心迹的朋友:“你知道简尘曾经流落街头?我的妈妈是始作俑者。”
龙晹震惊得几乎合不上嘴,我想简尘当初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心中的震撼绝对不会亚于此刻的龙晹。
“半夏,那不是你的错。”龙晹为我鸣不平,“你妈妈是你妈妈,你是你。简尘不应该这样对你。”
“不,龙晹。”我摇头,“你不知道孤儿的艰辛,你如果经历过就会明白他这样对我已经算仁慈了。”
龙晹突然沉默,而后,我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叹气。
良久,她又突然喃喃地说:“即便是那样,简尘他怎么可以一直和许惜夜在一起呢?我以为当初他和许惜夜交往不过是在和你赌气,竟然不是呢。”
一直都和许惜夜在一起吗?简尘,请你相信,这一刻,我是真心希望你是真的喜欢那个叫许惜夜的女孩的,因为唯有这样你才能快乐起来。
因为,喜欢一个人,是件幸福的事。而我希望你幸福。 忽而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