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后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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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最后半个世纪
(1258—1291年)
✞ 蒙古人的威胁
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的两河流域,历史上常常受到来自东方的威胁。而介于两河流域和地中海东岸之间的中近东,则常常受到来自西方的威胁——古代是罗马帝国,中世纪则是十字军。
这一传统,随着蒙古人的崛起而悄然变化。进入13世纪,迅速扩张的蒙古势力,在其初代领导人成吉思汗去世之后继续发展,不到半个世纪间便发展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大帝国,东起朝鲜半岛,西到黑海和匈牙利。
以底格里斯河畔巴格达为中心的伊斯兰世界东半部,在波涛一般的蒙古人攻势面前风雨飘摇。
巴格达是阿拔斯王朝哈里发的统治中心。哈里发起先试图支付重金给蒙古军队,使其绕道离开。但蒙古军队的强悍之处,不仅在于其骁勇善战的骑兵,更在于要求对手在投降和死亡之中二选一的强迫。当蒙古军队兵临城下,在距离巴格达5公里的地方实施包围,和谈的努力失败后,末代哈里发穆斯台绥姆被迫投降——这一天是1258年2月10日。
自762年阿拉伯人建成巴格达城以来,这座城市一直作为整个伊斯兰世界的首都而存在。从阿拉伯半岛发轫的伊斯兰势力,起先以叙利亚大马士革作为首都,之后则在底格里斯河畔兴建巴格达作为新的都城。
整个伊斯兰世界的文化中心巴格达,经历496年的繁荣之后,终于陷落。蒙古人对城市进行了彻底的破坏,残杀了哈里发,掠夺了城内全部资财,屠杀了8万居民。逊尼派穆斯林的信仰中心阿拔斯王朝寿终正寝了。
蒙古军队杀人之后,从来不处理尸体。他们任凭堆积如山的尸体曝晒于露天,导致疫病蔓延,使蒙古士兵也成为瘟疫的牺牲品。于是,率领大军的蒙古司令官不得不放弃刚刚攻陷的巴格达城。整个伊斯兰世界的中心巴格达,从此在暴行的破坏下沦为一片废墟,就连孩子的哭喊声也听不到。巴格达的再度复兴,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1258年巴格达的陷落,震惊了整个伊斯兰世界。这一中东的大事件,穿越横亘中近东之间的大沙漠,传到了近东。
选择屈服或死亡,是摆在蒙古大军对手面前不变的课题。而蒙古军队本身,也以屈服者的不断加入而膨胀起来。当在草原上纵横驰骋的蒙古军队来到沙漠地带时,他们的行动便不如在草原上那般便利了。于是,这支大军小心翼翼地在沙漠的边缘地带行进,以避开纯粹的沙漠。
蒙古帝国的势力范围
征服中东之后,将视线投向近东的蒙古大军,并未径直西行,而是转向了北方。底格里斯河上游的摩苏尔城得知巴格达被攻陷的惨状,当即开城投降。
此后,蒙古军队折向西行,自然来到了第一次十字军征服的埃德萨伯爵领地。这里是中东与近东之间的十字路口,历史上交通干线的必经之地。
经过这一干线,到达的第一座大城市便是控制在穆斯林手中的阿勒颇。阿勒颇的领主对接近的蒙古大军感到极为恐惧,未作任何抵抗就携家眷逃亡埃及。
留守的将士只抵抗了三天,全盛时期的十字军也未曾攻下的阿勒颇城便被蒙古大军攻破了。此时正值1260年早春,巴格达陷落两年之后。蒙古军队在阿勒颇所实施的屠杀,与巴格达的并无二致。
攻陷阿勒颇之后,蒙古铁骑决定围攻叙利亚的首府大马士革。大军立即开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南扑。
1260年3月1日,大马士革终告陷落。蒙古大军的威胁席卷近东,距离埃及咫尺之遥。
伊斯兰世界的西半部分,也将面对蒙古的威胁。以巴格达陷落为标志而失去东半部分的伊斯兰世界,面临着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
✞ 蒙古与马木路克的对决
拜巴尔斯是一位从奴隶市场上被贩卖为兵士的职业马木路克,大约出生于1223年前后。出身奴隶的马木路克大都是改宗伊斯兰教的,拜巴尔斯也不例外。
击溃法国国王路易九世率领的第七次十字军,使马木路克一战成名。刺杀阿尤布王朝的最后一位苏丹图兰沙,将埃及的主权置于马木路克的统治之下,拜巴尔斯居功至伟。面对蒙古铁蹄的威胁,众人都寄希望于这位马木路克的领袖。
无论是巴格达、摩苏尔还是阿勒颇、大马士革,一座座城市被蒙古人轻易攻陷,这不能不说是负责防御的领主哈里发和埃米尔的问题。究其原因,阿拉伯和突厥领主们都是伊斯兰世界的既得利益者。出于诸多利益的考虑,使他们患得患失,无法做出果断的决定,最终陷入失败的命运。
与这些既得利益者相比,出身奴隶的拜巴尔斯完完全全是从社会底层打拼到今天的地位。
这位37岁的马木路克,决定与蒙古人决一死战。为此,他做了慎重的准备。
拜巴尔斯精心挑选了最忠于自己的亲兵上战场。出战的3.5万名埃及步兵,全部出身于马木路克。
当部队集结完毕之后,拜巴尔斯并不打算集中全军于埃及进行守土防御。巴格达和大马士革的惨剧历历在目,他并不想将士们在战战兢兢的埃及民众的议论中丧失士气。
马木路克选择了远离家乡的巴勒斯坦北部加利利地区作为决战的战场。拜巴尔斯的计划,是待蒙古军队离开大马士革,在其南方的巴尔贝斯城休整后开拔南进时,对其进行截击。之所以选择巴勒斯坦北部,是因为这一地区距离留在叙利亚的蒙古军队的友军尚远,他们无法及时驰援。
马木路克大军从开罗出发,沿地中海海岸到达加沙,由此北上到达阿克。由于埃及军队决定的战场加利利地方恰好是十字军控制的地盘,马木路克一边行进,一边密切关注着十字军的行动。
距离第七次十字军的大败和路易九世的惨淡归国,还不到6年的光景。以阿克为首都的近东十字军势力,正屏住呼吸期待着伊斯兰世界和蒙古的对决。十字军除了答应拜巴尔斯借道的要求之外,别无选择。而拜巴尔斯也得以在毫无后顾之忧的情况下,组织对蒙古大军的反攻。
如怒涛般西进的蒙古铁蹄,到达地中海沿岸之后,并未放慢脚步。他们不待与友军会合,便径直西行渡过了约旦河。1260年9月23日,这支蒙古大军抵达了阿音扎鲁特(Ain-Jalut)的原野,与埃及马木路克大军短兵相接。
最令拜巴尔斯恐惧的对手,便是妇孺皆知的蒙古骑兵军团。相形之下,马木路克骑兵的实力要弱很多。
37岁的马木路克司令在军中的角色,犹如今日的足球队主教练。在球场上,遭遇有强力前锋的对手,教练必然会命令己方后卫对强力前锋进行时刻紧逼盯防。受到严密盯防的前锋与队友隔离,任凭他具有再天才的球技,也得不到传球。
拜巴尔斯便实施了类似的战术。他的少量骑兵部队将勇猛的蒙古骑兵军团引入不适合骑兵行动的森林中,而步兵则与敌方的步兵进行缠斗——马木路克一方的步兵拥有极大的数量优势。
于是,阿音扎鲁特之战的天平,逐渐向马木路克一方倾斜。
从规模上看,这场会战并不大。然而就此一战,整个伊斯兰世界的西半部分便得以幸免于蒙古军队的蹂躏。
阿音扎鲁特战役打破了蒙古大军不败的神话。由于担心战线太长,蒙古军队在阿音扎鲁特失败之后,便径直退回了幼发拉底河东岸。这样一来,大马士革和阿勒颇不费吹灰之力地回到了穆斯林的控制之下。
一位奴隶出身的将领,从此成为整个伊斯兰世界的英雄。如果说此前苏丹之位除了实力之外还要求出身高贵,阿音扎鲁特一战之后,出身低微者也可以竞逐苏丹的大位了。对其治下的穆斯林来说,能够保卫自己的领导人就是最受拥护的领袖,至于其出身则是不那么重要的问题。
阿音扎鲁特之战示意图
这位出身奴隶的英雄,在政治上也棋高一着。他找到巴格达陷落时死难的哈里发的继承人,将其迎入开罗,成为新的哈里发。
拜巴尔斯承认哈里发宗教权威的同时,独揽政治和军事大权。哈里发在宗教领域为这位出身卑微的苏丹大唱颂歌。哈里发从此不再是苏丹权力的障碍。
日本常译为“奴隶王朝”的马木路克王朝,巩固了统治。
由萨拉丁创立,经阿拉迪尔、阿尔·卡米尔以至于全盛的阿尤布王朝苏丹,并不需要哈里发作为自身的宗教权威。然而,对出身奴隶的马木路克王朝苏丹来说,这样的宗教权威就是十分必要的了。然而正是因为这一点,马木路克王朝对伊斯兰世界未来的发展施加了深远的影响。
拜巴尔斯于17年后的1277年在大马士革去世。这位以幼狮为旗号,出身钦察人的马木路克苏丹,死后在开罗的大清真寺中获得了华丽的墓所。
此后的马木路克苏丹,很快与叙利亚、巴勒斯坦沿海的基督教残余势力展开了斗争。
✞ 圣路易与第八次十字军
内政和外交固然都是政治活动,二者的性质却全然不同。
只要怀着一颗赤诚的心,内政活动往往能够取得好的结果。不顾既得利益者的反对,推行以大多数国民福祉为目标的政策,最终会造福于国家的利益。
然而对外交来说,政治利害和对象国家的利益往往不一致。在这种情况下,真心往往得不到好结果,反而会促使事情向相反的方向发展。
因此,负责外交的领导人,就要有着比从事内政的领导人更高的智慧,还要有内政领导人所不具备的辛辣手腕。
法国国王路易九世,在内政方面做出了一定的成绩,而在外交方面,他的成就堪称耐人寻味……
路易九世是一位并不为自己考虑太多的君主。他从未致力于祖父腓力二世那般扩大领土的事业。路易把自己完完全全献给神,献给他所信仰的基督教。他是一位与利己主义、自我中心无缘的领导人。从基督教会的角度看,路易九世是再理想不过的世俗君王。
1270年,56岁的路易九世决定再次发动十字军东征。
在他20年前发动的第七次十字军中,路易的将士们或战死,或被俘,许多部下改宗伊斯兰教,成为了埃及社会的一分子。
此时距离路易自己获释回到法国,已经过去了16年。
在开罗,以大破蒙古铁骑而扬名的拜巴尔斯,苏丹大位坚如磐石。
整个西欧天主教世界,并没有任何人支持路易对十字军的狂热号召。
第七次十字军的惨败,令罗马教廷怅然若失。雪上加霜的是,穆斯林军队1268年攻下了十字军控制的安条克公国。罗马教廷此时对向欧洲各地宣传十字军东征失去了信心。
此时此刻,面临拜巴尔斯威胁,又新近失去安条克的中近东基督教势力,完全没有对十字军东征的新期待。
因此,1270年出征的第八次十字军,除了出自路易九世本人的愿望以外,并没有任何人的推动。这位并未因第七次十字军东征的失败而气馁的国王,依旧身怀对上帝的虔诚信仰和对整个基督教世界的信心。
他所选择的出征目的地,不是以前的任何地点,而是北非的突尼斯。
路易之所以选择突尼斯,大概是因为风头正盛的拜巴尔斯的兵力集中于北侧,难以顾及西面的北非腹地。自狮心王理查以来基督徒占领的凯撒利亚、雅法等城市,都已尽数为拜巴尔斯夺去。
路易的计划一旦成功,则不得不称之为天才级的战略。如果他击败了突尼斯的埃米尔,并使北非基督教化,则可以从西面率领北非军队长驱直入,攻取埃及。然而要让整个北非基督教化,唯一的办法就是武力推翻当地的穆斯林政权。
法国国王亲自率领的第八次十字军阵容,比第七次十字军更加华丽。
路易和法国的两位王子、英格兰王子、纳瓦拉国王都带着后妃出征。随行骑士们的甲胄和战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后妃的女官们艳丽的礼服花枝招展。倘若没有海上的惊涛骇浪,这阵势真宛若上流社会的观光旅行。
1270年7月1日,从艾格莫尔特港出发的第八次十字军,在撒丁岛南端稍作停留,便向突尼斯进军。
7月17日,大军在距离古港口迦太基不远的地方登陆。
古典时代北非物产的集散地迦太基,随着中古时代以来当地经济文化中心向突尼斯转移,逐渐被遗弃为一座沙漠中的废都。十字军在此处的沙漠地带登陆之后便就地扎营,等待从西西里前来会合的安茹伯爵查理。路易计划在与这位王弟会合之后,率军前往突尼斯。
由于缺少第七次十字军时代茹安维尔式的记录者,我们并不十分清楚第八次十字军的总兵力情况。但无论如何,逾万人在沙漠地带持续露营,都是十分危险的。
深知自己身处危险境地的路易,在决定实施军事行动之前,首先试探外交途径的解决。他给突尼斯的埃米尔送去了亲笔书信,信中写道:
若阁下考虑改宗基督教,鄙人愿为实施洗礼。若阁下拒绝,鄙人将亲率万余部众,与阁下兵戎相见。
突尼斯埃米尔即刻发来了回信:
收回您关于洗礼的话吧,我愿与您战场上见。您若胆敢进攻突尼斯,我就会杀掉城内“浴场”的所有基督徒奴隶。
所谓“浴场”,即此时期北非穆斯林海盗收容所掠夺来的南欧基督徒奴隶,并役使其进行廉价劳动的场所。我已经在《罗马灭亡后的地中海世界》一书中对其进行了详细的描述。
路易九世所率第八次十字军进军路线
即使是单纯如路易九世,也对突尼斯埃米尔的强硬回复感到意外。于是他决定停止外交活动,尽快开始军事行动。他派遣船只火速前往西西里,催促兄弟查理尽快出兵,并提供更多的水和军粮。
然而,查理四年前刚刚杀死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的儿子曼弗雷迪,夺取了西西里的王位。西西里人对这位来自法国的新国王并无好感,于是他无论是征募兵士,还是筹集钱粮,都进展缓慢。
突尼斯盛夏的太阳毒辣辣地照耀着十字军的将士,他们逐渐陷入缺粮缺水的境地。由于没有选择好登陆地点,一直处在野营状态下的部队状态日趋恶化。敌人还没有来袭,瘟疫却悄然来到了。
进入8月,迟迟等不到查理的路易病倒了。
得知路易病情的查理急忙调遣部队和补给物资,从西西里岛西岸的特拉帕尼港出海,率军于8月25日登陆迦太基。
登陆的王弟并未得到任何人的欢迎——急忙赶去路易营帐的查理,见到的是片刻之前已经撒手人寰的兄长的遗容。据说路易九世生前最后的声息,是“去耶路撒冷,去耶路撒冷!”
在恶劣条件下病倒的,并非只有路易一人。以教皇代表身份同行的主教,以及路易的儿子,在第七次十字军东征时出生的特里斯坦,都命丧黄泉。另一位王子腓力也一病不起,危在旦夕。
国王和高级贵族的遗体,在死后会直接分解,心脏收入特制的器皿中,送回母国,而骸骨则会与皮肉分离,运送到适合其尊位的教堂埋葬。由于突尼斯并没有基督教堂,除了心脏和骸骨以外的遗体只得就地火化。这种特殊的遗体处理方法,是一般采取土葬的基督教社会在处理远征中牺牲的基督徒的常用惯例。此时查理也只好采用此法,将兄长的遗体火化。
正在这时,传来了敌军从突尼斯方向袭来的消息。查理急忙命令兵士们拿起武器迎击敌人。
尽管处于种种不利条件下,十字军还是赢得了与突尼斯军队战斗的胜利。不得不说,比路易年轻12岁的安茹伯爵、西西里国王查理,拥有比兄长更强的军事指挥才能。
眼看手下军队败北,突尼斯的埃米尔早早地提议求和。他提出的议和条件只有一个——十字军退出突尼斯,而自己向查理支付用于撤军的赔款。
查理和十字军的全体领导人简单磋商之后,便同意了突尼斯提出的请求。最终,十字军在11月20日撤出了突尼斯,埃米尔也在三个月后应约支付了赔款。然而,无论是突尼斯城,还是城内“浴场”里的基督徒奴隶,都没能等到十字军兵临城下的一天。大张旗鼓出征的第八次十字军,仅仅从异教徒手里拿到赎金便扬长而去,恐怕是上帝和耶稣基督都无法容忍的吧。
然而此次十字军冬季的撤军出海,却导致了撤退途中的大混乱。按照常识,地中海的商船和渔船都尽力避免冬季出海,来自西欧的贵族和骑士们却完全不知道这个道理。
就在大军即将抵达西西里岛附近的特拉帕尼港时,冬季的暴风雪向舰队袭来。就在港口迎接的部众眼前,18艘舰船被呼啸的海浪吞噬。船上的4000名兵士和马匹、武器一起葬身海底。
特拉帕尼全城的居民立即动员起来,渔船倾巢出动,争分夺秒地营救还未沉没的舰船,并搭救从沉没的船只落水的官兵。救援作业日以继夜地进行着。
所幸的是,查理本人,路易死后继承法国王位的腓力,纳瓦拉的国王和英国的王子,以及路易和腓力的王后,路易的女儿纳瓦拉王后,都最终得救。
十字军回到西西里岛以后,从突尼斯感染疫病的死亡者继续增加。到12月4日,从海上救回来的纳瓦拉国王夫妇双双病故。
查理和即将登上法国王位的腓力为纳瓦拉国王夫妇和路易、特里斯坦的遗骨一起举行了葬礼。葬礼安排在西西里岛首府巴勒莫附近的蒙雷亚尔大教堂。四位王侯的心脏则由专人携带回本国国内。
葬礼举行之后,各国的贵族纷纷出发,踏上前往本国的旅程。由于寒冬海路不畅,全体成员都选择从陆路返国。启程之前,全体贵族来到巴勒莫的大教堂聚会,在上帝面前庄严宣誓,相约以四年后的1274年7月22日为期,参加新的十字军东征,以夺回圣城耶路撒冷的圣墓教堂为目标。
以法国国王路易九世的强烈愿望促成的第八次十字军东征,从1270年7月1日于法国出兵,到7月25日路易病逝,只经历了不到一个月的短暂时光。
至于这次十字军有多少人参加,其中又有多少人回到了故土,并没有任何数字可以参考。
相比第七次十字军时代法国国王路易被俘的特大新闻,第八次十字军东征并没有留下任何有意义的“新闻”。以至于在伊斯兰史料中,完全没有此次东征的记载。
然而,在基督教信徒中间,不仅胜利者受到传颂,失败而殉教者更受到人们的尊敬。罗马教廷于路易死后27年的1297年将其封为全基督教会榜样的“圣人”。在200多年的十字军东征史上,获封为圣人的世俗统治者,只有路易九世一人而已。这位教会眼中的虔诚信徒,两度发动十字军东征,两度以失败而告终,却在历史上遗留下了“圣路易”的美名。
在罗马为数众多的教堂中间,有一座比其他的更受游人青睐。除了因为这座教堂藏有三幅卡拉瓦乔的画作,还因为它对圣路易的崇拜。
在教堂入口的左侧,耸立着身着十字军甲胄的路易的全身像。往来于此的游客毫不关心这里是否崇拜上帝的场所,常常只是专心欣赏卡拉瓦乔惟妙惟肖的作品。不知道他们是否注意到了路易潇洒的雕像。
以上帝的期望为名而出征的历次十字军中,圣路易所率的第八次是最后的一次。而这最后一次十字军唯一的遗产,就是这位获封圣人的法兰西国王了。
当最后一次十字军的时代渐行渐远,巴勒斯坦地区基督徒最后的日子就越来越近了。
✞ 海港城市阿克
如今位于以色列境内的海港城市阿克,在200年的十字军历史后半部分的100年间,都作为巴勒斯坦地区十字军事实上的首都而繁荣着。1187年萨拉丁曾夺取了阿克城,1191年狮心王理查所率的第三次十字军将其夺回。此后直到重新被穆斯林夺占,还有大约100年的光景。
虽然在1229—1244年的15年间,基督教世界夺回了耶路撒冷,阿克仍然发挥着整个中近东十字军国家首都的功能。
历代罗马教皇都不承认皇帝腓特烈二世与阿尔·卡米尔之间缔结的和约——这次和议为基督教世界兵不血刃取得了耶路撒冷,却得不到教会的许可。即便腓特烈率领的第六次十字军为基督徒夺回了圣城,耶路撒冷国王和牧首也不会回到城内。
统率全体近东基督徒的耶路撒冷国王和宗教领袖耶路撒冷牧首,都一直滞留于阿克。虽然此间来往耶路撒冷的朝圣者络绎不绝,国王和牧首都从未踏入圣城半步。
由此,阿克逐渐发展为一大海港城市。这里不只有王宫和牧首的宅邸,还有比萨、热那亚和威尼斯商人建立的居留区。
这些居留区,成为来自西欧商品的集散地和阿拉伯人频繁出入的贸易中心。来自比萨、热那亚和威尼斯的船只,在阿克往来穿梭,使这座港口成为一大自由港。
无论是执行首都的职能,还是商品的流通和经济的繁荣,安全保障都是十分必要的。足够的安全保障,也使阿克处于比巴勒斯坦其他地区更为优越的位置。
中近东基督教势力的常备军事力量即三大宗教骑士团:圣殿骑士团、医院骑士团和条顿骑士团,都将总部置于阿克。其中的圣殿骑士团,还由于腓特烈和阿尔·卡米尔的和约而失去了其在耶路撒冷的总部,不得不将在阿克建立的临时总部变为其永久的总部。
医院骑士团,顾名思义,是以为治疗前往圣地的朝圣者为目的而创立的。因此,这一骑士团的总部常以医院为主体。条顿骑士团则是一群德意志出身的骑士集团,为保证朝圣者安全而建立的。此两大宗教骑士团的总部,并非由高大的城堡改建而成。
阿克的圣殿骑士团总部,位于包围着阿克全城的城墙一角。在阿克城内,只有圣殿骑士团的总部,是完全为了抵抗伊斯兰势力进攻而修建的中世纪西欧式城堡。
圣殿骑士团之所以存在,与其他宗教骑士团一样,都是为朝圣者安全提供军事力量的支持。位于阿克的圣殿骑士团总部,是一座威严的城堡,建筑在两面靠海的高崖之上。
阿克的市中心
由于阿克城集中了中近东各大基督教势力的总部,其指挥并未实现一体化。而且,由于耶路撒冷国王兼任塞浦路斯岛的国王,很多时候都在岛上居住,不在阿克城内。
而耶路撒冷牧首也由于其实质上的流亡身份,没有多少控制阿克的实权。
往来交易的意大利各个滨海城邦,由于相互之间强烈的敌对意识,也形成了不利于城市一体化的紧张关系。比萨、热那亚和威尼斯的居留区各自独立,各国公民在其中享有治外法权。
此外,各个宗教骑士团在其居住的区域内也享有治外法权。
条顿骑士团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属下,而圣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则直属于罗马教皇。无论是耶路撒冷国王还是牧首,都没有对骑士团下命令的权力。至于骑士团所唯一仰仗的罗马教皇,则因为罗马与中近东遥远的路途而鞭长莫及。发给罗马的请示,要经过半年才能以教皇敕令的形式返回阿克。长此以往,骑士团往往倾向于独自行动了。
出于以上原因,整个十字军历史后半段的首都阿克,成为了诸多势力相互摩擦,混合存在的首都。在这里,虽然无从谈起任何的权力规则,却有着非同寻常的繁荣。
阿克的内城由两重墙壁所包围,建筑物大都为石料砌成,与西欧式的都市别无二致。此外,由于中近东地区气候炎热,阿克的建筑大量使用拱门等开放式结构。
阿克城内也有很多阿拉伯式的建筑物,屋顶并非常见的三角形,而以平顶为主。这是因为,在少雨无雪的中东地区,并没有建筑三角形屋顶的必要。同样,城市内处处可见的市场类建筑,屋顶大都是由毛毡覆盖而成。这种屋顶也不是为了防雨,而是为交易商品的人群遮蔽强烈的阳光。
在城内的市场中,各种肤色、不同衣着的人们接踵摩肩,川流不息。
身着白底红十字披风的圣殿骑士,和戴着白头巾的阿拉伯穆斯林,在市场上各自忙碌着。
胸前绣着白十字的医院骑士团骑士和出售绒毯的波斯商人忙着用阿拉伯语讨价还价。
身着白底黑十字披风的条顿骑士们,操着带有德意志口音的法语,跟讲带着本地口音法语的犹太商人进行交易。
各国封建诸侯的夫人,也在侍女的陪同之下来往于街市之中。从第一次十字军时代起,十字军诸侯多与中近东当地的基督徒亚美尼亚女子通婚,侍女们也多为基督徒,很少有穆斯林。
踏入意大利各城市国家的居民区,身着长装,头戴贝雷帽的意大利商人,跟戴着头巾,穿长袍的穆斯林商人三五成群地交流着。这些商人常常会探讨的议题,是在伊斯兰世界内部开设意大利商人的商馆,互通有无。
靠港的船只登陆后,下船的朝圣者兴高采烈地列队入城。码头的突厥人搬运工将货物运输到仓库之中。炎热天气之下,搬运工的列队面无表情,与朝圣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以上几段的描述,构成了13世纪后半期阿克城的自然风景。
皮肤也好,发色也好,宗教信仰也罢,身着的服装也罢,各人的语言也罢,展现的种种色色的区分,浑然一体而共存的场面,令阿克城的日常别开生面。
此时的阿克城,无论谁都在互利的状态下生活着,没有人的利益受到损害。倘若不久后阿克能免于受到侵略,恐怕就没有人会受到损失了。
然而,就像200年后文艺复兴时代的马基雅维利和圭恰尔迪尼所说的那样:
现实主义者所犯的错误,就是把对手当作跟自己一样,基于现实考虑而愚蠢地诉诸行动的人。
阿克城的命运,并非系于阿尤布王朝苏丹,而是系于马木路克王朝苏丹之手。
✞ “为了地中海,基督徒将战斗到最后一人”
阿尤布王朝创始人萨拉丁所宣扬的“武力吉哈德”,在他任上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将以十字军圣战思想袭来的西欧天主教军队击败,不仅发扬了伊斯兰教的武力吉哈德精神,还将此前一直陷于分裂的伊斯兰世界成功团结起来,夺回了圣城耶路撒冷。
对这位常与宗教权威保持距离的穆斯林英雄来说,武力吉哈德的目的是夺回耶路撒冷,至于叙利亚、巴勒斯坦地区沿海十字军控制下的海港城市,则不是武力吉哈德的对象。
萨拉丁和狮心王理查之间的和议,确认了十字军国家对这些海港城市的主权。此外,两人还协议保证了从欧洲来的朝圣者和商人在这一地区的活动自由。
萨拉丁的侄子阿尔·卡米尔和皇帝腓特烈之间的和平协议,再次确认了朝圣者和商人的自由与安全。
以上的协议表明了萨拉丁、阿拉迪尔和阿尔·卡米尔这两代三任阿尤布王朝苏丹对中近东基督徒的态度。阿克城的繁荣,正得自阿尤布王朝对整个十字军控制的近东沿海城市的共生态度——阿克显然是受益最大的城市。
时过境迁,同是宣扬“武力吉哈德”的苏丹,马木路克王朝领导人心目中的“武力吉哈德”则完全不同。最终,他们以“扫除中近东全部基督教势力”诠释了“武力吉哈德”。无论是朝圣者还是商人,全部清除——尽管事实上朝圣者和商人会给伊斯兰世界带来商业利益。
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阿尤布王朝的历代苏丹,从萨拉丁到阿尔·卡米尔,不仅具有优秀政治家的素养,也是接受了极好教育的最有教养的阶层。优良的教养,使阿尤布王朝的苏丹个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相反的是,马木路克王朝的历任苏丹,无论是初代的拜巴尔斯还是第二代的卡拉温,都是奴隶出身,被贩卖为军人,经过军事训练而成长起来的。虽然他们都十分擅长作战,却由于自己的奴隶出身,得不到充分的教育。许多马木路克苏丹甚至无法使用伊斯兰世界的官方语言阿拉伯语进行书写。毕竟,马木路克这一词汇的本义,就是“出身奴隶的兵士”。
出身奴隶的苏丹,迫切需要现存的宗教权威作为自身统治的后盾。拜巴尔斯从被蒙古人毁弃的巴格达请来了阿拔斯王朝的继承人,让哈里发制度在开罗复活。这一举措与法蒂玛王朝哈里发死后,阿尤布王朝的政教分离举措截然不同。
十字军东征时代伊斯兰世界的哈里发,有类于天主教世界的罗马教皇。哈里发制度,即哈里发与周围为数众多的伊玛目——伊斯兰教学者和神职人员所组成的制度安排。当哈里发常驻开罗之后,开罗也就成为了伊斯兰世界的罗马。
马基雅维利曾经在著作中希望教皇离开罗马,搬到瑞士去,而圭恰尔迪尼也在死前的三项政治主张中提出,把教皇和神职人员彻底排除于政治之外。
马木路克王朝的创始人拜巴尔斯,虽然在自己的首都开罗复活了哈里发制度,却也同时要求哈里发不得参与苏丹的行政和军事管理事务。但是,作为宗教领袖,哈里发不可能不对政治、军事施加影响。与阿尤布王朝不同,马木路克王朝“武力吉哈德”思想的极端化,很大程度上是这些领导人的奴隶出身导致的结果,但也包括居住在苏丹近邻的哈里发和诸位伊玛目导师学者们的影响。他们的言论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苏丹政令的走向。
以宗教为追求的人,往往无视世俗利益,只为了纯粹的宗教信仰而生活。对虔诚的穆斯林宗教人士来说,无论是基督教朝圣者带来的金钱,还是与意大利商人贸易获得的收益,都有害于伊斯兰教的纯粹。
就这样,当马木路克王朝苏丹的权力稳固之后,他们的目标就是“扫除中近东全部基督教势力”。这是伊斯兰世界第二次“武力吉哈德”的目的。而对基督教世界来说,唯一要做的就是尽一切努力阻止马木路克苏丹的目的实现。
1250年,法国国王路易九世所率领的第七次十字军,在埃及全军覆没。在两年内分期支付巨额赎金之后,路易本人和部分十字军将士获释回国。此次十字军与前六次十字军相比,对基督教世界和伊斯兰世界都起到了完全不同的重要作用。
作为欧洲一大强国的法国,其国王率领的第七次十字军遭到了惨败,这令尚处于内部纷争中的伊斯兰世界领主们个个高奏凯歌,而整个基督教世界的士气也达到了十字军东征以来的最低谷。
从此以后,西欧十字军再也无法向中近东地区发动大规模的远征了。
此外,路易九世率领的十字军,还为伊斯兰世界送去了一项赠品。那就是加速了衰落的阿尤布王朝向奴隶出身的强有力的马木路克苏丹的权力交接。马木路克军队击溃第七次十字军的功绩,为其通往权力顶峰铺平了道路。
在1260年前后走上政治舞台的拜巴尔斯,并未在其苏丹任内集中力量扫除中近东的基督教势力。这显然是迫于来自东方的蒙古军队的压力。
1258年,整个伊斯兰世界东半部分的首都巴格达陷落了。
1260年,阿勒颇、大马士革这两座历史名城为蒙古铁蹄所攻破。此时,伊斯兰世界西半部分的大门,已向蒙古军队敞开。
就在当年,拜巴尔斯率领的马木路克军队,在阿音扎鲁特一战成名,击退了蒙古大军,保住了整个伊斯兰世界的西半部分,为自己成为苏丹的正当性奠定了基础。
这场战役的胜利不仅让拜巴尔斯长出了一口气,也使战斗着的每一名穆斯林斗志昂扬。毕竟,在阿音扎鲁特平原的后方,就只剩下埃及这一块必须保住的土地了。
然而,蒙古军队虽已撤退到幼发拉底河以东地区,他们的威胁却并未消失。此后20多年间,马木路克王朝的苏丹常忙于防御来自东方的袭击。
回想萨拉丁1187年夺回耶路撒冷之后,也曾经悉数破坏其周边十字军建立的城堡。由于穆斯林并不使用这些城堡作为防御设施,萨拉丁将其攻占之后,悉数拆毁。
而拜巴尔斯的战术则是攻占十字军城堡后特意修复之。例如他下令收复了以“城堡之王”而著称的“骑士之城”,并对其加以部分改造。
十字军的城堡大都坐东向西而建。在阿尤布王朝时代,东方还没有蒙古人的踪影,而马木路克王朝时期特意保留十字军城堡,就是为了应对来自东方蒙古人的威胁。此前一直不善利用城堡的穆斯林军队,从此也逐渐学会了以此为据点作战。
自从马木路克军队需要利用城堡之后,他们便开始不惜代价地强行攻占十字军修建的城堡了。马木路克向驻守城堡的宗教骑士团骑士们提出“光荣撤退”的请求,即在包围城堡之后,要求城内骑士解除武装,并以优厚的条件礼送而去。城堡内的骑士在断粮断水、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大都选择了放弃城堡,“光荣撤退”。
当这一现象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发生之后,中近东基督教势力最外层的防守链被大大缩短。
正当巴勒斯坦方面基督教势力的生存空间逐渐式微之时,法国国王路易九世于1270年发动了第八次十字军东征。
虽然这次十字军的登陆地点远在北非中部的突尼斯,虽然大军登陆之后不久路易就在军中病亡,这次十字军东征对中近东的基督徒和穆斯林来说,都是实实在在的又一次冲突。在此之前,双方都天真地确信,西欧国家再不会派兵来到这个冲突地区了。
拜巴尔斯于1277年逝世。在此以后,其儿子和继承人能力明显不足,执政不到两年便被卡拉温取而代之。这位马木路克王朝的第二代苏丹,是拜巴尔斯手下的得力干将。作为一位马木路克,卡拉温继承了拜巴尔斯的全部政策路线。
从1270年到1290年的20年间,拜巴尔斯和卡拉温全力以赴,使整个中近东世界的主导权完全控制在以开罗为统治中心的马木路克手中。虽说二人只是奴隶出身,他们对当地基督教势力的蚕食颇为巧妙。
中近东的十字军国家中,除了以阿克为首都的耶路撒冷王国之外,还有安条克公国和特里波利伯爵领地。马木路克王朝的苏丹,分别与三方签署了单独的停战协议。
这些停战协议,都是基督教国家主动签署的——他们的领导人对取代阿尤布王朝的马木路克心存恐惧。
这些领导人希望地中海东岸在保持现状的前提下获得一时的和平。然而,在停战协议签署之后,自己领地边界上的城堡,还是一个个为马木路克所蚕食。
最终,这些停战协议都没能够在议定期之内得到遵守。而在能够得到遵守的日子,基督教国家得以喘息,也只不过是因为马木路克王朝需要处理其南方邻国努比亚发生的动乱。
在此状况之下,安条克公国和特里波利伯爵领地相继消失了。随着休战期间的领土丧失,越来越多的“法兰克人”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代占领的土地退出,到塞浦路斯定居。
塞浦路斯是海上的岛屿。由于马木路克王朝的海军战斗力较弱,移居的基督徒基本上免受威胁。
人之所以为人,信义是一条不变的准则。换句话说,做人必须遵守约定和承诺。遇到公然撕毁协议的对手,只能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设法应对了。
在中近东沿海城市居住200年的西欧人,选择离开这片土地,只是因为马木路克王朝并不遵守任何相关协定。作为一国之君,做出这样的决定,只会让民众陷入绝望。
即位之前作为太子的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一世,曾经想要发动十字军东征。历史研究者常称其为第九次十字军,但对此并没有合适的官方称呼。爱德华在东方与马木路克达成了10年的停战协议,得意洋洋地归国——不如法国强大的英格兰,却赢得了强大对手马木路克的尊重。
从不严格遵守停战协议的马木路克苏丹,对同时以塞浦路斯国王为名的耶路撒冷国王也实施了骗局。这位国王对马木路克遵守10年停战协议的承诺信以为真,安心回到塞浦路斯休养。
没过多久,马木路克王朝就开始筹划对阿克的进攻。
1290年,十字军国家与伊斯兰世界的停战还未结束,苏丹卡拉温便着手进行“吉哈德”的准备工作。当一切准备停当之后,马木路克王朝需要的只是破坏停战协议的借口。
✞ 锁定目标
当年11月,卡拉温去世了。自以为从此安然无恙的十字军国家,突然遭遇不测。
苏丹在临死之前,召唤儿子卡利勒,令其在全体马木路克部下面前发誓“武力吉哈德”之后,才断气而去。这样一来,卡利勒必须实施扫除基督徒为目标的战争,才能巩固自己作为新苏丹的地位。
而发兵的导火索,早在当年8月便出现了。
由于阿克是朝圣基督徒安全登陆的唯一地点,欧洲朝圣者一直在阿克集中。这些朝圣者并不携带武器,心中所想的只有和平的朝圣。
看到国际化的阿克城内基督徒和穆斯林、犹太人从事贸易的场景,西欧来的朝圣者感到义愤填膺。他们无法想象,这里的基督徒怎能与生来不共戴天的阿拉伯人、突厥人和犹太人进行贸易,于是纷纷指责当地人是基督教世界的叛徒,堕落到要下地狱的程度。
这种宗教狂热的发展,使部分朝圣者对市场内的穆斯林拳脚相加。阿拉伯人和突厥人可以通过着装轻易地辨认,于是他们就成为朝圣者袭击的对象。
随着更多朝圣者的加入,这场恶斗的规模不断扩大。阿克当地的基督徒也卷入了双方的斗争,最终导致朝圣活动的中止。大批新的朝圣者在阿克登陆后遭到扣押,当地基督徒和朝圣者的矛盾迅速激化。
这场暴乱的结果,是相当数量的阿拉伯商人和来自周边贩卖农产品的突厥农民的伤亡。
到了8月底,伤亡穆斯林家属组成的队伍来到开罗,向苏丹出示家人血染的服装,要求向基督徒复仇。
此事不能不说是一起偶发事件。但一场简单的偶发事件,却给准备着政治军事干预的人以诉诸行动的理由。
十字军国家一方,注意到此威胁的人,是圣殿骑士团的团长纪尧姆·德·博热。
这位团长,在弥漫着以与伊斯兰世界战斗到底,拒绝和穆斯林共存,完全不愿学习阿拉伯语气氛的圣殿骑士团中,是个与众不同的另类人物。
博热出身法国的大贵族,其家族与路易九世有亲戚关系。他曾随路易九世参加1270年的第八次十字军,进攻突尼斯。
在这次命运多舛惨淡经营的十字军中,20岁的博热经受了严峻的考验。第二年他便舍弃了法国优渥而安定的贵族生活,加入了圣殿骑士团。
1273年,23岁的博热获选为圣殿骑士团的团长。他之所以能够以新人的身份就任,恐怕跟教皇看中他法国王室的亲属身份有关。
此后两年内,博热一直作为教皇召集的公会议的助手在罗马工作,直到1275年才前往中近东的“圣地”。这位25岁的年轻人,从此以圣殿骑士团团长的身份,跻身“圣地”基督教社会的最高层领导之列。
这位新的首脑一反圣殿骑士团的传统,与叙利亚的穆斯林领主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关系,并时常与埃及马木路克苏丹的近臣来往。他早早地学习了阿拉伯语,在骑士团内部赢得了一批团员的效仿和支持。
早在1288年,这位年轻的团长便已提醒中近东的其他基督教领导人,卡拉温已经决意要进行“吉哈德”,十字军一方有必要做好准备迎战。然而此时其他领导人认为既然已经跟马木路克缔结了休战协定,就可以高枕无忧。
1290年8月的事件发生以后,圣殿骑士团团长最初的建议得到了广泛认同。在与苏丹紧急通信之后,阿克派遣外交使团前往开罗斡旋。卡拉温的态度十分强硬,他要求交出杀害阿拉伯商人和突厥农民的凶手,并支付高额赔偿款。
尽管阿克政权的领导人确知暴乱的朝圣者袭击穆斯林一事,想在事后找出凶手,却是十分困难的。没有人自首,更没有人告发。至于支付赎金的事情,则受到了上至耶路撒冷牧首,下至地方实力派的抵制。
只有纪尧姆·德·博热本人一直坚持,不仅要支付赔偿款,还应当找出凶手,引渡给苏丹。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即将阿克的大牢内因杀人或伤害罪关押的罪犯引渡到开罗。
然而阿克的军政首脑并未同意博热的请求。在高层为此争论不休之际,收拾事态的时机悄然过去。1290年年底出使开罗的阿克使节,连见到新任苏丹卡利勒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丢进了开罗的监狱。跟一直保障使节安全的阿尤布王朝相去甚远,马木路克王朝的苏丹不仅不遵守和平协议,还根本不愿保证外交使节的人身安全。
虽说如此,新取得苏丹大位的28岁年轻人卡利勒,跟彼此相识的圣殿骑士团团长之间,有着相互敬重的态度。卡利勒致信博热,开篇如此写道:
苏丹中的苏丹,君主中的君主,马利克·阿什拉夫,威严的信仰者,鞭笞无信仰之徒的权威,法兰克人、鞑靼人和亚美尼亚人的征服者,中近东所有城堡的主人,地中海与红海的支配者,两大圣地(可能指麦加和耶路撒冷)的守护者,卡利勒·萨利赫,
致阁下圣洁的圣殿骑士团的团长。对寡人而言,阁下一言九鼎,故寡人亦将真意悉数吐露。
近日,在寡人和阁下共同守护的土地上所发生之错误,望阁下努力纠正。
望阁下悉知,此前所派遣的来自阿克之使节,无论其所携之书信,或所备之礼品,皆无益于事态之解决。以后任何使节斡旋此事,寡人恒将拒绝。
卡利勒的来信,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夺取阿克而寻找借口。这位苏丹的理由,自然是为惨死于阿克的穆斯林商人和农民复仇。然而若要说到“错误”,卡利勒所期待的,恐怕是对第一次十字军以来200年间十字军在中近东“错误”的总清算。
1290年与1291年之间的冬季,卡利勒命令哈马城的埃米尔大量砍伐叙利亚的森林,以提供制造100台投石机所需的木材。完成后的投石机首先集中运到巴尔贝克,然后沿贝卡高原而下,运送到大马士革。哈马的埃米尔最终负责将投石机运到阿克城下——这位从阿尤布王朝时代一直管理哈马的埃米尔,在马木路克苏丹的治下继续听命于开罗。
从贝卡高原到大马士革,再从大马士革到阿克的路线,需要经过沙漠,渡过河流,还要翻山越岭。运输100台投石机,是必须依靠大量人力才能完成的。哈马埃米尔身先士卒,做了有效的动员,才最终解决了人员不足的问题。
与此同时,卡利勒命令各地的埃米尔和地方领主,以“武力吉哈德”的名义大量征兵。苏丹亲自以针对基督徒的“武力吉哈德”来号召出兵,使附近各地的穆斯林感到责无旁贷。对于一场“武力吉哈德”来说,战死就意味着成为光荣的殉教者。
在十字军历史上的最后一年,1291年3月3日,穆斯林军队的先锋到达了阿克城下。这支先遣队,由刚刚在努比亚执行了军事任务的阿夫拉姆负责指挥。
20天后,由哈马埃米尔负责押运的100台投石机到达了阿克城下。又过了19天,以扫除整个中近东基督教势力为己任的大军也到达了。
哈马埃米尔本人所率领的来自叙利亚北部的军队,在投石机到达后三天的3月26日抵达阿克城下。
次日,马木路克将领、大马士革的总督所率的叙利亚南部军队抵达了阿克。而苏丹本人所率的大军则已在3月6日启程。
苏丹大军出发前一周,以哈里发为首的高级神职人员,与苏丹和大军一起在开罗大清真寺举行了盛大的誓师仪式。伴随着《古兰经》的吟诵,人们为阿克之战的胜利而祈愿。卡利勒也在仪式后的游行中,为开罗的贫民布施钱财——在伊斯兰世界中,“吉哈德”常常伴随着对贫民的救济活动。
苏丹本人于出发一个月后的4月5日抵达阿克城下。此时,参加“吉哈德”的整支大军已经全部抵达,军队部署也毫无障碍地展开。苏丹接受先期抵达的阿夫拉姆的建议,将主阵地设在阿克城的东面南侧。在主阵地的北侧,配置着来自大马士革和哈马的军阵。卡利勒安排停当,认为事不宜迟,决定于4月6日清晨发起总攻。
✞ 阿克攻城战
据史料记载,在“吉哈德”旗下集结的穆斯林军队总战斗力为16万步兵和6万骑兵。如果这一记载为真实情况,则实际上大多数步兵都是征集到前线的农民,并不懂得如何使用武器。他们使用的战术,主要是在城墙外面挖掘地道。苏丹征发大量民夫的目的,是通过全面包围和修筑地道,给城内居民制造巨大的心理压力。
至于骑兵的人数,也达不到记载的6万之多。在以巴格达为中心的伊斯兰世界东半部分苦于蒙古人入侵的时期,善于骑马射箭的波斯轻骑兵怎么可能来到阿克城下呢?
因此,步兵骑兵合计22万的总数,包括了大量的民夫和随从。这样一支大军,是为了进攻阿克一座城市而组织起来的。
虽说拥有一支大军,苏丹卡利勒却并没有派出任何的舰船辅助进攻。这是由于意大利各滨海城市国家完全控制了制海权。埃及人非常清楚,自己无论出动再多海军也无济于事。
抵御苏丹大军的,是阿克城内的4万居民。全城居民当中,包括1.4万名步兵、700名骑兵和1300名跟随骑士作战的侍从。作战人员总共加起来不到1.6万人。
更为复杂的是,这1.6万守军,根本无法做到一人令下,全军进入战斗状态。
首先,在阿克城内的1.4万名步兵当中,除了基督徒之外,还有突厥人雇佣军和意大利人。此外,手持武器参战的朝圣者也不在少数。
步兵当中的意大利人,主要是来自当地比萨和威尼斯人居住区的居民。他们都积极参加阿克的防御。对这些意大利人来说,无论是作为商人、水手还是居民,在战斗开始时无一例外地都成为了剽悍的海军战士。
唯有热那亚人不参加此次阿克之战的防御,因为热那亚早已与马木路克之间缔结了和平协议。但也有个别热那亚人选择留在阿克,决心与苏丹的大军战斗到底。
接下来是守城的主要战斗力,中世纪欧洲最重要的战斗力量——骑兵。
在700名骑兵当中,首先是第七次十字军时代完败的法国国王路易九世派来的100名骑兵。为了赎罪,他在生前决定每年向圣地派出100名骑兵。
需要注意的是,路易九世派出的这100人,并非“骑士”而只是普通的骑兵。所谓骑兵指的是在马上发挥战斗力的战斗单位,而骑士则是一种以战斗为职业的身份象征,骑士即使不乘马也以战斗为天职。由于骑兵兵种自身特点的限制,法国来的100名骑兵在守城方面并未发挥太大的作用。
其余的600人则是在守城战中发挥最主要作用的战斗力量。这600人无一例外是宗教骑士团的团员。在圣地成长起来的三大宗教骑士团,自然要与圣地共存亡。
圣殿骑士团由40岁的团长纪尧姆·德·博热率领。他的副手是同来自法国的皮埃尔·德·斯瓦雷。两人职业生涯的黄金年代都在中近东度过。
对于参加阿克之战的圣殿骑士人数,没有记载留存。研究者将各地城堡内撤退回阿克的圣殿骑士人数加总之后,估计当时圣殿骑士组成了约300人的“特种部队”。
同为“特种部队”的医院骑士团骑士们,则由其团长,与博热同年的若望·德·维利埃领导。虽然关于医院骑士团骑士的数量也没有任何记载,但一般认为应少于圣殿骑士的数量,不到300人。一直分别独自行动的两大宗教骑士团,在这最后一城一地的守卫中同仇敌忾,协同作战。
至于以德意志骑士为主的条顿骑士团,则面临其团长不在现场的局面。条顿骑士们因此接受圣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团长的指挥。他们以阿克城内皇帝腓特烈时期建造的总部为指挥所,以德意志民族的精神为号召,宣誓作战到底。条顿骑士团的人数远远不及前面两大骑士团。
除了上述三大骑士团之外,研究者还发现,有两个规模较小的骑士团,也在阿克之战中发挥了作用。
其中之一是圣多玛骑士团,团员大都来自英格兰。
另一个则是圣拉撒路骑士团,团员由麻风病患者组成。西欧人一直把麻风病当作上帝的惩罚,因此麻风病患者常常无家可归,露宿街头。而在中近东,情况则不尽然。这种疾病被视为一种疑难病症,患者并非为上帝所遗弃的存在,都拥有行动的自由。读者请不要忘记,耶路撒冷国王,著名的鲍德温四世,就是一位麻风病患者。
圣拉撒路骑士团的团员,都是曾患有麻风病而后告痊愈的男子。这一骑士团的人数并无人知晓,只知道经过阿克一战,他们被尽数歼灭。
加上全部“特种部队”的1.4万名兵士,在苏丹的22万大军面前,可谓是不堪一击。
然而,阿克城并未陷入完全的包围之中。海港一侧还完全控制在十字军一方。从塞浦路斯方向来的源源不断的补给,为长期固守提供了必要的条件。
而且,苏丹的大军在城外野营,非常容易陷入缺粮缺水、卫生条件恶化的局面。军中已经开始流行疫病,不断有人病倒,照此事态发展下去,“吉哈德”的成功可能就无从谈起了。
卡利勒充分认识到了这一问题。他立即命令投石机做好发射准备。投石机的主要作用并非杀死防守的兵士,而是以毁坏城墙为主要目的。如果能够破坏阿克的双层城墙,穆斯林民兵便可长驱直入。
关键的问题就在于,阿克城一方是否认为可以长期守城。
对这一点,防御的一方并没有信心。根本的问题在于,这些西欧来的天主教徒,穆斯林眼里的“法兰克人”,再也无法期待来自母国的援军了。
如果阿克城能够坚守一年以上,等到整个西欧动员起来,派出义勇军一般的援军,还多少有点儿希望。但是,以现在的局面,试图守城一年几乎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守城的基督徒军队对自己显然不会有什么信心。
而如果失去阿克,十字军东征200年间取得的全部成果就会尽数丧失。这给守城者带来的危机感和绝望可想而知。
对每一位负责守城的青年骑士和贵族来说,心中的荣誉感驱使他们作战到底。
虽然整个阿克城的守军没有一位总司令,他们名义上还是臣属于耶路撒冷国王。兼任塞浦路斯国王的亨利二世应为阿克城的防务负总责,但他本人还驻跸在塞浦路斯。亨利一面自称不久后前往阿克,一面派遣自己的弟弟阿毛里来到前线。这一年亨利20岁,而阿毛里只有19岁。
阿毛里信心满满地来到阿克,请缨负责南侧阵地的防御,这一面正对着苏丹卡利勒大军的主体。由于这位贵族年纪资历尚浅,整个防御的总负责还是由40岁的圣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团长来担纲。
阿克城下两军布阵图
两大宗教骑士团的骑士不仅要负责其自身战线的防御,还要顾及阿毛里的防守区域。因此,沿阿克城墙两侧对峙的两支军队中,与穆斯林一方较弱的哈马和大马士革军队对阵的是基督教一方最强的圣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而穆斯林一方最强的埃及马木路克军队,则与基督教一方较弱的阿毛里的军队对阵。阿毛里所率的步兵人数虽多,却以其混成的特点而缺乏战斗力。
1291年4月6日,阿克攻城战开始了。最初的5日中,穆斯林一方的喊杀声混合着鼓声和喇叭声,却不见攻城取得任何进展。
随着4月11日投石机的到来,战况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哈马埃米尔监造的100台投石机中,只有67台能够投入战斗。其中15台为大型投石机,其余52台则是由数位兵士操作的小型投石机。此外,马木路克军队中还有5台大型弩机,弩机上放置有点燃的火箭,用来射杀城头的敌兵。
不止攻城方采用了机械化设备,守城方也有相应的设施。由于意大利各国握有制海权,他们在舰船上设置了投石机,以此向敌阵发起攻击。比萨的海军尤其善用这一战法。他们从北南两侧分别向哈马的军阵和埃及马木路克的军阵发起进攻。
但十字军海军的战法存在一个缺陷。安置在船上的投石机受到波涛影响欠缺准星,而风浪大时使用投石机还会破坏船只的平衡。4月13日,十字军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发生了。随着风暴袭来,许多载着投石机的船只倾覆了。比萨人不得已只好加入阿毛里的军队,从陆地上使用投石机袭击敌军。
穆斯林大军的67台投石机,日以继夜地轰击阿克城。这支“炮兵”采用一天四班轮替的制度,投下的石块不住地砸向阿克的城墙。
眼看着轰击的进展,4月15日深夜,阿克城内的守军派出了一支敢死队。这支队伍出城的目的,就是破坏敌军的投石机。
敢死队出城袭击的对象是哈马军队所在的战线,圣殿骑士团团长纪尧姆·德·博热亲自负责指挥。这支由300名骑士和50名侍从组成的敢死队,除了圣殿骑士外,还有由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一世的近臣奥托·格朗逊率领的圣多玛骑士团骑士和一部分圣拉撒路骑士团的骑士。
博热的策略,并非拆除敌军的投石机,而是投掷“希腊火”燃烧弹烧毁投石机上的传动绳,使其陷于瘫痪。这一工作主要由步兵负责,而乘马的骑士则负责保护步兵免遭敌军的袭击。
博热把最重要的投掷任务托付给了一位长期负责城防的来自法国南部的贵族。
这位贵族虽然拥有丰富的守城战经历,却没有足够的野战经验。他率领的步兵还未来得及接近敌军的投石机,便不慎将“希腊火”掉落在附近的草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掉落草地的“希腊火”迅速燃烧起来,火势无法控制,照亮了整个夜空。
正在黑暗中突进的敢死队就这样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虽然博热当即命令全军撤回,慌乱中撤退的骑士们却遭到了敌阵外绊马索的阻拦。身着重装的骑士纷纷落马,此时敌军的士兵正呼喊着杀声赶来。
一边掩杀一边撤退的十字军敢死队,经此一战损失了18名骑士。第二天早上,哈马埃米尔向苏丹献上了这些骑士的头颅和所乘的战马。
两天后的18日深夜,敢死队再度出城作战。此次敢死队由医院骑士团团长若望·德·维利埃率领,是医院骑士团和圣殿骑士团的混合部队。这次的出击目的仍然是破坏投石机,但进攻方向改为南侧的埃及军队。
这次深夜出兵,是秘密决定的。参战的大多数骑士直到上马集合,才知道出击的目的和方向。
然而,十字军出其不意的进攻还是以破产而告终。当敢死队轻声打开阿克城的圣安东尼门时,眼前面对的是严阵以待的马木路克大军。
骑士们连忙指挥关上城门。敌军射出的箭矢终究还是伤到了几匹战马。所幸的是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4月20日深夜,圣多玛骑士团团长格朗逊第三次组织了敢死队,队中还有圣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的骑士。
敢死队出城再次遭遇了阵容齐整的敌军。原来,阿克城内有人向城下射出带着密信的箭,使马木路克提前知道了骑士们的行动。
4月15日到20日之间,除了以上三次规模达到300人的大规模出击之外,十字军还数次组织了大约100人规模的出击。这一系列出击都是由宗教骑士团的骑士组织的。除此以外,守军一直龟缩在城内。
三个星期的攻势过去,阿克城依然在十字军的控制下。
此时阿克的外城墙已经逐渐破坏不堪。而当马木路克军队试图从城墙的缺口攻入城内时,守军就会即刻杀到,将进城的敌兵赶出城外。
此时城内的守军是不分彼此的——哪里有缺口,哪里就有守军上去填补——无论是阿毛里的步兵,还是各个骑士团的骑士。
此时的骑士们也把自己的爱马贡献出来,共同使用。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乘马的骑士和侍从赶来厮杀。平时负责养马和后勤的侍从,也拿起刀剑和钢枪,与主人并肩作战。在守城之战中,随从和主人的身份变成了共同对敌的战友——两人同心同德,带着相同的信念与进入城内的敌兵作战到底。无论是骑士还是侍从,都团结在宗教骑士团的旗帜下。
攻城战开始一个月后的5月4日,耶路撒冷国王亨利二世终于率领着40艘舰船,载着100名骑兵和2000名步兵,从塞浦路斯登陆阿克。守军见到兵力补充自然大喜,20岁的国王亨利却眼望着阿克城难以支撑,即刻遣使苏丹,请求停战。
5月7日,国王的两位使臣来到了苏丹的营帐。卡利勒见到使节便问,是否带来了阿克城门的钥匙。使节回答并未带来城门钥匙之后,怒不可遏的苏丹当即命令将二人斩首,最后在众人劝谏之下作罢。苏丹最终驱逐了使节,并对他们大吼,“寡人要将你们这些异教徒全部赶下地中海去!”
两位使节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到了阿克,他们传来的消息令整个城市陷入绝望。
阿克城中的3000居民,借此机会要求逃离。这些难民乘上运载军队的船只,直接前往塞浦路斯。
从这第一批难民开始,阿克的基督徒贵族陆陆续续离开了塞浦路斯。其实早在前一年秋天,十字军国家的贵族就把自己的妻子儿女陆续送往塞浦路斯了。到穆斯林军队开始围困阿克的时候,城内已经没有了贵族妇女和儿童。因此这次离开的3000居民全都是男性。
然而,阿克的平民连同妇孺还都滞留在城内。如果说他们在战役开始前还能乘船离开的话,随着战况日趋激烈,就只能待在家里听天由命了。此时的阿克城中,除了战斗人员之外,只剩下既没有资财,又无处可逃,被俘之后也无法支付赎金获得自由的平民了。虽说耶路撒冷国王亨利也决定留下来参与防守,留给他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11天。
苏丹发出最后通牒的第二天,十字军首脑们经过军事会议协商,决定放弃阵地中向敌营突出的两座防御塔“国王之塔”。其中的守备力量,将疏散到其他各个防御塔。
这只是全面放弃城外工事的第一步。苏丹的军队看准时机,从此对十字军的防御各个击破。
5月9日至16日的一周内,阿克城墙外的全部防御塔,都落入了攻城方之手。
从北向南,“布鲁瓦伯爵夫人之塔”“国王之塔”“圣尼古拉之塔”“教皇代表之塔”“牧首之塔”,这些不仅在当地人心目中十分重要,也令来往的朝圣者印象深刻的防御塔,一座接着一座陷落了。而敌军全力猛攻的外城墙,也在投石机的轰击和掘进的地道内埋设的火药爆破之下成为了残垣断壁。
从这一带向内的“圣安东尼之塔”和“圣尼古拉之塔”间的区域,是整个城防的关键地带。各大宗教骑士团都以这一带为重点防御区域。此处是否会陷落,将决定阿克城的命运。
这一区域中,又以“诅咒之塔”为要冲。负责死守这一防御塔的,是医院骑士团的副团长马修·德·克莱尔蒙。他率领着来自各个骑士团的骑士英勇奋战,将敌军的攻势一次次击退。
然而,穆斯林军队拥有数量上的绝对优势。苏丹也丝毫没有延缓攻击的打算。毕竟,“吉哈德”的号召是一道猛药,时间拖久了就会失效。关于这一点,从萨拉丁到阿尔·卡米尔的阿尤布王朝苏丹,都深深明白。于是,穆斯林军队对这座久攻不克的防御塔,不厌其烦地持续攻击。不知不觉间,战役已经进行了42天。
5月17日深夜,苏丹卡利勒将属下全体埃米尔和总督集中在自己的营帐当中,命令次日发起全员总攻。苏丹命令,无论是否攻破城墙,全军都在当天内持续保持进攻。一旦攻破城墙,便从缺口处突入城内。5月18日是星期五,这一天,对穆斯林来说是适合决定大事的日子。
✞ 最后的一天
1291年5月18日,是历史上“阿克最后的一天”。在以“推罗的圣殿骑士”代称的无名骑士的记载中,详细叙述了这一天发生的故事。根据这位骑士的记载,后世的作家曾经写过一部名为“十字军国家的喋血黄昏”(Bloody Sunset of the Crusader States)的著作。
黎明前,伴随着一阵响彻云霄的战鼓声,撒拉森人的大举进攻开始了。
走在最前面的敌兵,手持着巨大的盾牌。投掷“希腊火”的士兵跟在他们后面。再往后,群集着放箭的弓兵和投枪兵。“诅咒之塔”的守军,在怒涛般的敌军攻势面前,不得不退回城内。这样一来,敌军就将从塔一侧的城门内鱼贯而入,侵入阿克城。
然而如果内城洞开,阿克全城就将失陷。因此,守城的全体骑士不得不集中兵力防守“诅咒之塔”。
驱马冲在最前面的,是手持钢枪的医院骑士团副团长马修·德·克莱尔蒙。紧跟在他后面冲锋的,就是手拿砍刀的医院骑士团团长若望·德·维利埃。战斗的最前线,当然也少不了身先士卒的圣殿骑士团团长纪尧姆·德·博热。“推罗的圣殿骑士”接下来写道:
敌人不断投掷着大量的“希腊火”燃烧弹,使这一带陷入烟雾缭绕之中。骑士们完全看不清身边的战友。随着敌军弓箭手密集的箭镞射来,只见我方的战士一个个,战马一匹匹倒下去。
我仍然心有余悸地记得,一位从英格兰来的年轻侍从,被“希腊火”击中,瞬间全身的衣服燃烧起来。在敌军的猛烈攻势下,谁也没法腾出手来搭救这位侍从。发出撕心裂肺惨叫的年轻人,被燃烧的松脂覆盖全身,活脱脱烧得不成人形。
看到这样的光景,就连进攻的撒拉森人也倒吸一口凉气,刹那间放下了武器。然而,暂停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再次大声叫喊着攻上来的敌军兵士,最终突破了“诅咒之塔”,杀入城内。
“诅咒之塔”处的激战过后,医院骑士团团长若望·德·维利埃身负重伤。许多骑士和侍从要么战死,要么重伤难治,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几位尚能撤退的医院骑士团骑士,将团长运出了战场。他们并不听从奄奄一息的团长的意见,直接把他送到了收容避难者的威尼斯船只上。此时的阿克码头,已经充斥着逃亡的人群。他们争先恐后逃上船去,整个港口混乱到极点。
最终,穆斯林军队避开了圣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主力所驻守的区域,从“圣安东尼之塔”经“诅咒之塔”到“牧首之塔”的东侧城墙内大举侵入城内。
位于敌军入侵路线上的条顿骑士团总部,迎来了潮水一般涌来的敌军。在过去的40多天内,以皇帝腓特烈二世赠送的建筑物为总部的条顿骑士团骑士们,一直以必死的信念成功抵御了敌人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然而在此之前,负责这一带城防的塞浦路斯国王和其王弟,早已乘着港口内停泊的塞浦路斯船只逃离了阿克。国王属下的将领和十字军国家的多名政要,也跟随着一同离开。
得知内城墙已被攻破的消息,名义上的耶路撒冷牧首也逃离了阿克。牧首早已为安全前往塞浦路斯准备了自己专用的船只,并让许多逃到港口的平民及其全家老小乘上这艘船。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这艘严重超载的船只出港之后不久便意外沉没。牧首也因此葬身海底。
圣殿骑士团团长纪尧姆·德·博热,也因身负重伤而无法移动。“推罗的圣殿骑士”记载道:
敌军掷来的一柄长枪,刺穿了团长的身体。正当团长扬起左臂的一瞬间,长枪刺了过来,而当天团长又没有带盾牌。由于敌兵如潮水一般涌来,团长左手中的剑一刻也没有放下,他的右手还拿着指挥杖。敌兵的投枪从胸甲下方穿进团长的身体,枪尖在他的背后突出,足有一只手的长度。
团长平时身穿的铠甲,不是一般的投枪或箭镞能够穿透的。但当今天他突然得知“诅咒之塔”失陷的消息时,就随手拿起身边的一副轻甲胄,连忙赶到了战场。
团长所受的伤如此之重,涌出的鲜血刹那间就将他的甲胄染红。他已经完全不能出声,只有喘气的工夫。
在博热身旁作战的医院骑士团副团长马修·德·克莱尔蒙召集周围的圣殿骑士,将奄奄一息的团长运到内城的建筑中。
但博热的身体状况已经令人绝望了。最终,这位圣殿骑士团的团长,在医院骑士团副团长的注视之下,停止了呼吸,年仅40岁。
静默凝视着战友遗体的克莱尔蒙,当即要求医院骑士团全体骑士撤回总部。骑士们向着总部的方向,在敌军当中杀出一条血路。
以穆斯林为敌,自1118年起建立的两大宗教骑士团,在过去的173年间,直到阿克之战以前,还没有并肩作战过。
这两大骑士团一直在守卫圣地的大旗下作战,是十字军的常设军事力量。骑士的数量虽然不多,单位战斗能力却十分强悍,对抗意识也很强。
但以不属于西欧任何贵族体系的“浪人”组成的圣殿骑士团,与西欧各国国王和封建领主家系出身的医院骑士团两者相比,无论是骑士的日常生活方面,团队活动方面,还是战斗组织方面,都很不同。
阿克攻城战
此外,与全体来自法国的圣殿骑士不同,医院骑士团的团员来自欧洲各地。
在这场阿克之战中,十字军历史上的主角——两大宗教骑士团,各自进入了对方负责的防区,自始至终保持着共同作战。
圣殿骑士团的团长和医院骑士团的副团长,并肩战斗到最后一刻。
后者将重伤倒下奄奄一息的圣殿骑士团团长,运送到了敌军尚未接近的圣殿骑士团总部。
在医院骑士团副团长的怀中,圣殿骑士团的团长停止了呼吸。
也许是出于对战友之死的伤感,医院骑士团副团长放弃了守城,决定率部撤退。而他也担负着率领失去团长的圣殿骑士们逃出阿克,前往塞浦路斯的重任。于是,两大骑士团的成员当即撤回自己的总部,突破敌阵,斩杀而行。
正因为如此,骑士们的英姿,才得以在年轻的圣殿骑士的笔下传诸后世。
这样的经历,过去173年中未曾有过,只有阿克之战一次。
苏丹卡利勒所命令的总攻,在5月18日天黑之前取得了成果。
黄昏时的阿克城内,到处是手持战利品的马木路克兵士。在他们中间,雄赳赳往来穿梭着维持秩序的穆斯林骑兵队。
阿克城内圣殿骑士团、医院骑士团和条顿骑士团的总部,都为取胜的穆斯林军队所控制。由于骑士们早已逃之夭夭,马木路克军队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这些建筑物。
事实上,除了两面临海,建于悬崖之上的圣殿骑士团总部以外,无论是以医院为基础的医院骑士团总部,还是宏伟雄壮的条顿骑士团总部,都不是能够用来长期守卫的堡垒。
但骑士们奋战到最后,得知城池不保以后,都不得不进入自己骑士团的总部。
无论圣多玛骑士团的英国人、条顿骑士团的德意志人,还是医院骑士团的从法国以至全欧洲各地的人们,都是如此。
此外,来自比萨和热那亚的水手们,和几名圣殿骑士一起驻守在自己的总部。只有身患麻风病的圣拉撒路骑士团团员们,已经被穆斯林悉数歼灭。
身在穆斯林军队控制下的阿克,这些骑士们已经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当天深夜,一位穆斯林到访了医院骑士团的总部。
他是哈马埃米尔手下的一位将领,在拜巴尔斯手下进攻医院骑士团所属的“骑士之城”时,身负重伤而被俘。在医院骑士团骑士们的悉心照料下,他得以痊愈,后来通过交换俘虏而获释。这位与阿尤布王朝有关系的穆斯林,前来医院骑士团总部,正是希望能报答当年的恩情。
从这位不速之客口中得知未曾预期的消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们连忙召集各路骑士商量。最终,他们接受了穆斯林将军的建议,向苏丹寻求恩赦。
所谓恩赦,就是特赦的意思。骑士们将不会被解除武装,而可以自主撤离,正所谓“光荣撤退”。
医院骑士团寻求恩赦的决议,传达到了条顿骑士团的总部,后者亦对此表示同意。然而,骑士们无法将信息传达到远离阿克城中心的圣殿骑士团总部。
苏丹卡利勒当即同意了属下提出的骑士“光荣撤退”建议。携阿克陷落之势,基督教残余势力控制的推罗和西顿皆收入年轻苏丹的囊中。他发动的“吉哈德”,完成了“将全体基督徒赶回地中海”的目标。
阿克陷落后两天,5月20日,得以“光荣撤退”的骑士们向苏丹投降。他们离开各自的总部,乘上港口内停泊的比萨和热那亚的船只,离开阿克,前往塞浦路斯。此时地中海的制海权,还完全控制在意大利人手里。出海以后,便不再有穆斯林军队跟踪追击了。
穆斯林控制的阿克城内,唯一掌握在十字军手中的要塞,只剩下圣殿骑士团的总部了。在这座坚固的城堡中,还有大约100名圣殿骑士,以及大批在内避难的平民。
圣殿骑士团总部就这样坚持了8天时间。8天时间内,双方并未进行你死我活的战斗,苏丹还是希望圣殿骑士们“光荣撤退”,并将恩赦的条件告知了圣殿骑士们。
然而,历史上一直以无与伦比的勇猛作战而著称的圣殿骑士们,并不善于进行这样的外交活动。与马木路克保持良好关系的前任团长博热,可以说是例外中的例外了。
最终,代替战死的团长发号施令的副团长,断然拒绝了苏丹提出的改旗易帜,“光荣撤退”的建议。被激怒的卡利勒当即要求马木路克兵士,对城内副团长以下的全体骑士格杀勿论。
于是当总攻命令一下,冲入城堡的马木路克兵士便与圣殿骑士们厮杀开来,直到骑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
最终,圣殿骑士团的骑士们,留下了守卫圣地至最后一人的英名。
阿克及其周边
卡利勒征服阿克之后,便命令部下将整座城市彻底破坏。这座基督徒聚居的城市,从此不再有人居住,从城内的建筑到海港都毁坏殆尽。苏丹的目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再不让基督徒登陆”。
除了破坏阿克城,苏丹还派兵前往推罗和西顿。两座城市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克了,城内居民都逃往塞浦路斯。
第一次十字军开始“解放”圣地的十字军运动,以阿克之战的结束而告终。
从1099年的圣城耶路撒冷“解放”,到1291年阿克城的陷落,经过192年的斗争,穆斯林终于将基督教政权从叙利亚和巴勒斯坦地区全部扫除干净。
耶路撒冷的“解放”,是以基督徒和穆斯林双方流血的形式实现的,而阿克之战也经过了这样的流血牺牲。
虽然在这200年间,双方一度在这一地区共存,但到了最后的时刻,双方的共存被彻底破坏了。
一段漫长的战争史,如果没有连续的战役做基础,就没法组成连续的故事。无论是一次次共存的尝试,还是时而发生的破坏,都是组成这一故事的人们之间鲜活的经历。 中世纪的欧洲盐野七生作品集(套装共2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