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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07

　　论艺术学的学科体系

　　1997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和国家教育委员会颁布了调整后的“授予博士、硕士学位和培养研究生的学科、专业”新目录，第一次将艺术学作为一门二级学科列入其中。这标志着艺术学的学科地位正式得到了承认，也意味着艺术学的学科建设已提到了议事日程。在此背景下，讨论艺术学的学科体系，就显得十分必要和迫切了。

　　艺术学，是研究艺术现象、艺术规律和艺术本质的人文学科。作为一门二级学科，它与同属艺术学一级学科的音乐学、美术学、设计艺术学、戏剧戏曲学、电影学、广播电视艺术学和舞蹈学这些二级学科的区别，主要就在于它的宏观性、整体性和综合性。也就是说，艺术学是对各门类艺术进行宏观、整体、综合和一般性研究的学问。它涉及艺术自身的方方面面，比如艺术的发生和发展、创作和欣赏等；也涉及艺术与人类社会生活和精神文明各个领域的种种关系，比如艺术与科学、艺术与道德、艺术与宗教、艺术与教育等等。对于这些问题，可以从各种角度运用各种方法来进行研究，比如哲学的、心理学的、政治学的、经济学的和人类学的等等。因此，艺术学就不可能是一个单一的学科，而是一个有着众多分支学科和边缘学科的学科体系。

　　那么，艺术学学科体系又是由哪些分支学科和边缘学科组成的，它们之间又有什么样的联系呢？我认为，总的说来，艺术学学科体系可以分为三大块，或三个学科群落，即艺术论、艺术史和艺术学边缘学科群。下面，就分别简要阐述一下这三个方面。

　　〚一〛艺术论

　　艺术论，又称艺术理论、艺术原理或艺术学原理。它的任务，是研究艺术的本质特征和一般规律，即研究各门类艺术共性的东西。当然，也比较抽象地研究各门类艺术内部共性的东西。它是艺术学的核心部分、基础部分和主导部分，是艺术学研究的第一方向，也是狭义的和本来意义上的艺术学。艺术学之所以能够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主要就是靠它来支撑的。因此，我们也可以把它称之为“狭义艺术学”或“核心艺术学”。

　　艺术论要研究的主要问题有：艺术起源、艺术现象、艺术本质、艺术规律、艺术特征、艺术语言、艺术形态、艺术分类，艺术品和艺术家，艺术创作、艺术欣赏和艺术批评等。其中，艺术本质、艺术规律和艺术特征是最重要的研究内容，艺术品和艺术家则是最主要的研究对象，它们构成了艺术学的核心部分，可以称为基本艺术学。其他内容，则可形成分支学科，如艺术发生学、艺术现象学、艺术形态学、艺术语言学、艺术分类学、艺术创作学、艺术欣赏学、艺术批评学等。可见，艺术论是一个以艺术本质论、艺术规律论和艺术特征论为核心的艺术理论学科群。从教学和研究的角度讲，它又可以分为三个层次，即艺术概论（又称普通艺术学）、艺术原理（又称一般艺术学）和艺术哲学（又称元艺术学）。艺术概论是本专科课程，艺术原理是硕士课程，艺术哲学则是博士课程。

　　艺术概论（普通艺术学）的任务，是对最基础、最普通、最一般的艺术原理进行阐述，并对最常见和最典型的艺术现象作理论解释。它是艺术学的入门教育。其目的，在于使完全没有受过理论教育和理论训练的人，初步接触艺术理论，受到一定的理论熏陶，产生一定的理论兴趣，具备一定的理论知识和理论修养，学会用理论的眼光看艺术。

　　因此，艺术概论应以艺术现象和艺术特征为主要研究对象。因为艺术的本质不是某种先验哲学推定的抽象物，它总是具体地表现为生动鲜活的艺术现象和鲜明突出的艺术特征。也就是说，艺术之所以是艺术，就在于它与科学、伦理、宗教、政治等等是不同的东西。同样，音乐之所以是音乐，美术之所以是美术，也在于它们和其他门类的艺术是不同的东西。不同就是区别，区别就是本质，而本质表现于现象就是特征。这样，艺术现象和艺术特征，就成了揭示艺术本质之谜的一把钥匙。由于这把钥匙本身具有感性的性质，就易于为人们所掌握，这就有可能为艺术奥秘的探寻打开方便之门。

　　艺术原理（一般艺术学）的任务，是对艺术学领域内的重大理论问题，进行深入的专题研究并作出回答。这些重大理论问题通常主要有：艺术的定义、艺术与非艺术的界定、艺术与非艺术的关系、艺术的分类、艺术的构成、艺术的功能、艺术的内容与形式、表现与再现、抽象与具象等等。这些问题可以开一个长长的名单，而且是没有止尽的。可以说，艺术原理的研究，是一个长期的任务：对于其中的老问题，我们应该不断进行再认识，提出新见解；而艺术的实践又会不断提出新问题，要求我们作出回答。

　　回答这些问题，需要综合运用多学科的材料和方法，并密切联系艺术实践。因为这些问题，几乎没有一个是仅用单一学科的方法就可以解决的。比如研究艺术的起源，就既要借助于考古学和人类学，又要借助于哲学和心理学。考古学和人类学可以为这一研究提供实证的材料，哲学和心理学则能够对这些材料进行清理、分析和综合，并使之上升到理论，成为理论形态的东西，最终揭开艺术起源之谜。同时，艺术又是一项实践性很强的活动。真正有价值的艺术理论，必须来源于艺术实践，并接受这一实践的检验。否则，便势必是无本之木和无源之水，甚至是痴人之语和欺人之谈。

　　艺术哲学又叫“元艺术学”。所谓“元”，也就是本原、根本。这样一种艺术学，当然已不再是对艺术的一般性研究，而是对其进行高度的哲学概括。它研究的也不再是艺术学中的一般问题，而是最核心的问题。这就是：艺术作为人类特有的一种精神文明，作为人对世界的一种掌握，它得以产生和存在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它发生、发展、运动、变化的根本规律又是什么？因此，艺术哲学的主要内容也就是两个：艺术本体论和艺术辩证法。本体论是讲本质的，辩证法是讲规律的。不过，艺术本体论不是一般地讲本质，而是要找出艺术发生和存在的根本原因、终极原因或“第一推动力”，因此叫本体论。艺术辩证法也不是一般地讲规律，而是要研究艺术“本质自身中的矛盾”（列宁语），研究这些矛盾的对立、统一和转化，肯定、否定和否定之否定，因此叫辩证法。

　　除艺术本体论和艺术辩证法外，艺术哲学的又一个重要内容，是艺术学方法论。艺术学方法论是研究艺术学的“研究方法”的。艺术学原本就有一个任务，这就是为研究艺术现象（艺术创作、艺术欣赏、艺术批评等）提供科学的方法，而艺术学方法论则要为这一研究提供方法，因此是“方法之方法”，当然毫无疑义地属于“元艺术学”。

　　〚二〛艺术史

　　艺术史是艺术学的又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艺术学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艺术学为什么必须包括艺术史的内容？因为艺术从来就不是一个孤立的、静止的现象或这些现象的集合体，而是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在这一点上，艺术和科学技术既相同又不同。相同的是，科学技术也是发展变化着的。但是，科学技术的发展，基本上是一个不断否定的过程。新的学说诞生了，旧的学说就被推翻；新的技术发明了，旧的技术就被取代。也就是说，科学技术是有可能会“过时”的。学习科学技术的人，也只要掌握最新的科学技术就行了，不一定要知道科学技术的历史，或非得把那些“过时”的科学技术都一一从头学一遍不可。艺术则不同。艺术是永远都不会“过时”的。比如古希腊艺术，不就被马克思称之为“不可企及的范本”吗？又比如原始彩陶和壁画，不是至今仍以其“永恒的魅力”激动着我们的心灵，并给当代艺术家以创作启迪和灵感吗？所以，学艺术的人，不可以不学艺术史。

　　更重要的是，艺术的本质就在艺术的发生、发展和演变过程之中。艺术原本产生于非艺术，而且诞生之后也一直处于艺术与非艺术、此类艺术与他类艺术的相互转化之中，并因这种转化而不断诞生新的艺术样式和门类，诞生新的艺术形式和语言。比如工艺、摄影和电影就是由技术转化为艺术，而工业设计由产品设计发展到社区设计，则似乎又是由艺术转化为非艺术。如果对艺术作一次历史的观察和研究，我们就不难发现，艺术从来就没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和形态，也没有僵死的界定和框架，而只有一个又一个的历史环节。只要缺少一个环节，艺术就有可能不成其为艺术。显然，艺术从来就是一个过程，也只能是一个过程。描述和研究这个过程的，就是艺术史。可以说，没有艺术史，就没有艺术，也没有艺术学。

　　艺术史和艺术论一样，也是一个学科群。从纵的方面讲，可以分为通史和断代史两类。比如世界艺术史、中国艺术史是通史，原始艺术史、古代艺术史、现代艺术史、二十世纪艺术史等是断代史。从横的方面说，则可以分为民族艺术史、门类艺术史和艺术专题史三种。其中，民族艺术史主要着眼于艺术主体，门类艺术史主要着眼于艺术客体，艺术专题史则着眼于主客体两个方面。

　　民族艺术史这个概念是广义的，既包括一般意义上的民族艺术史（如维吾尔族艺术史、犹太艺术史），也包括国别史（如法国艺术史、印度艺术史）和区域史（如拉丁美洲艺术史、非洲艺术史）。国别史中，有的是单一民族史（如日本艺术史），有的是主体民族史（如中国艺术史），有的则是真正的国别史（如美国艺术史）；而所谓区域史，则实际上是某一文化圈中的艺术史，如东方艺术史、西方艺术史、环太平洋文化圈艺术史等。

　　门类艺术史顾名思义就是各门类艺术的历史，如音乐史、美术史、戏剧史、舞蹈史等。再往细分，则是艺术样式史，如绘画史、雕塑史、歌剧艺术史、芭蕾舞史等。不过，一般地说，艺术样式史已不再属于艺术学的范围，而是音乐学、美术学、戏剧戏曲学、舞蹈学等二级学科的任务。音乐史、美术史、戏剧史、舞蹈史等门类艺术史，也只有在服务于艺术学的根本任务——揭示艺术的本质和规律时，才在严格意义上属于艺术学。

　　专题艺术史包括艺术趣味史、艺术风格史、艺术流派史、艺术思潮史和艺术观念史等。很显然，它们既不是着眼于艺术的主体（如民族史），也不是着眼于艺术的客体（如门类史），而是依照艺术活动中的“问题”来建立的。这些“问题”，可大可小。大可以大到诸如现实主义艺术史、浪漫主义艺术史这样的题目，小则可以小到比如梅派京剧艺术史这样的课题。不过，严格地说，只有那些跨门类的专题史，才属于艺术学的范围。不跨门类的专题史，则属于门类艺术学。比如文革艺术史，只涉及十年的历史，也属于艺术学；而筝演奏风格史要说几千年，却只能属于音乐学。

　　当然，这决不是说，艺术学中的艺术史，只注重横的联系而不注重纵的连贯。恰恰相反，由于艺术学的目的，是要最终揭示艺术的本质和规律，因此，艺术史不但要客观地描述艺术的演变过程和演变史实，更要深刻地揭示这种演变的内在原因和内部联系。也就是说，艺术学中艺术史的研究，必须特别注重运用马克思一再肯定的“逻辑与历史相一致”的方法，而在这方面，我们的努力，显然还远远不够。

　　由此可见，艺术史和艺术论，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没有“论”，艺术史就会变成一堆无用的“废料”；没有“史”，艺术论就会变成一套无用的“废话”。只有“史论结合”，艺术学才会有生命力，也才会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事实上，艺术论和艺术史中，原本就各自包含着对方的内容：艺术学说史是艺术论中的“史”，艺术史方法论则是艺术史中的“论”。不研究艺术学说史，艺术原理就会变成无本之木；不掌握艺术史方法论，艺术史料就会变成散兵游勇。史与论的相互依存，原本就是不争之事实。

　　不过，艺术史毕竟是一种实证的科学。仅有想象假设和逻辑推理，艺术史便不过空中楼阁。因此，有必要建立艺术文献学和艺术考古学。有这两门分支学科的支撑，艺术史就会成为一个基础非常坚实、内涵非常丰富的学科群。

　　〚三〛艺术学边缘学科群

　　艺术美学是最重要的一种边缘学科。它的主要任务，是用美学的方法来研究艺术，并回答艺术学中的美学问题，如艺术与美和审美的关系、艺术发生的美学原理、艺术创作的审美理想、艺术欣赏的审美心理、艺术批评的美学原则、各门类艺术的美学性质和审美特征等。不难看出，艺术美学要回答的问题是既颇为繁多又极为重要的。究其所以，就在于艺术是审美意识的集中体现，而审美则是艺术的主要社会功能。所以，在历史上，美学往往被看作是艺术哲学，而艺术学则往往被看作是较为肤浅和通俗的美学。这些说法虽然未必正确，但不可否认，艺术学和美学的关系极为密切。如艺术起源、艺术本质、艺术规律等，就为美学和艺术学所共同关心；而所谓“艺术学方法论”，在其最基本的原则上，也差不多就是“美学方法论”。艺术学和美学的互渗和互补，可以说是理所当然和势所必然。

　　艺术心理学是第二个重要的边缘学科。艺术是人类独有的一种精神文明，艺术创作和艺术欣赏归根结蒂是人的一种精神活动，艺术作品也归根结蒂是人的一种精神产品，而一部艺术史，则可以看作是一本打开了的、可以触摸的人类内在灵魂的心理学。可以这么说，离开了对艺术心理的分析和研究，任何貌似堂皇的艺术学理论体系都难免粗疏和空洞；而艺术心理学的任务，也就不仅仅是描述艺术创作和欣赏的心理，分析艺术活动中的感觉、知觉、想象、理解、情感、意志等心理因素和气质、性格、天才、灵感等心理问题，更重要的还是通过这些描述和分析，最终揭示艺术的本质和规律。

　　艺术人类学是第三个重要的边缘学科。众所周知，世界上只有人才有艺术。因此，艺术的秘密，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人的秘密。既然如此，研究艺术而不诉诸人类学的方法和材料，就无疑是不智之举；而艺术人类学的建立，则显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一般地说，艺术人类学就是运用文化人类学的方法和材料来研究艺术的本质和规律，尤其是着重研究艺术的发生机制和原始形态的学科。它的根本任务，是对艺术的本质进行人类学的“还原”，即回答“人为什么要有艺术”这个问题。这当然就必须追溯到艺术的原始状态，而艺术人类学在某种意义上也就差不多等于艺术发生学。不过，随着人类学研究范围的扩展，艺术人类学的研究对象也不再仅限于原始艺术，如国外颇为看重的“影视人类学”即是。此外，由于民族学和民俗学一般也属于人类学的范畴，民族艺术学和民间艺术学便也可以看作是艺术人类学的组成部分。

　　艺术教育学是第四个重要的边缘学科。艺术是为人的和属人的，教育也是为人和属人的。教育的目的，是人的全面自由发展，而艺术对于实现教育的这一目的，则有着极其重要和不可替代的作用。要言之，艺术能够极大地丰富人的心灵，使人成为心理健康、精神健全、人格完善，具有理想品格和完美个性的真正的人。因此，建立艺术教育学，研究艺术教育的目的、功能、结构、方式和教学法，对于建设精神文明、提高民族素质、实现人类理想，都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

　　艺术商学又叫艺术经济学或艺术市场学，是第五个重要的边缘学科。它要研究的，是艺术与人类经济活动的关系，尤其是艺术生产与艺术市场的关系，包括艺术生产主体、艺术生产客体、艺术产品、艺术消费、艺术品流通、艺术再生产、艺术市场管理与宏观调控，以及艺术产权、艺术买卖、艺术合同、艺术代理、艺术投资、艺术赞助、艺术品收藏等。随着艺术和艺术品越来越走向市场，艺术商学将越来越成为一门重要的艺术学边缘学科。

　　艺术法学是第六个重要的边缘学科。它的任务，是研究与艺术有关的法律、法规和政策。我国是一个法制国家，艺术的立法和执法，也是法制建设不可或缺的内容。目前我国法律中，与艺术有关的尚只有《著作权法》，还有必要制定和颁布《艺术创作法》《艺术批评法》《艺术品保护法》《艺术品收藏法》和《艺术商法》（包括产权法、买卖法、合同法、代理法、投资法、赞助法和艺术公司组织法等），以鼓励和保护有益于民族文化和人类进步的艺术创作、艺术传播、艺术批评，发展和繁荣艺术事业。

　　艺术学边缘学科还有艺术社会学、艺术伦理学、艺术人才学、艺术传播学、艺术管理学、宗教艺术学、电脑艺术学等等。所有这些边缘学科和分支学科，都将极大地丰富艺术学的学科内容，把艺术学的研究推向深入。

　　最后要提到的是比较艺术学和中国艺术学。比较艺术学很难说是边缘学科，但也很难归入艺术论或艺术史。因为它所涉及的，可以是艺术现象的比较，也可以是艺术学说的比较；可以是艺术范畴的比较，也可以是艺术史的比较；可以是艺术门类的比较，也可以是中外艺术的比较。也就是说，比较艺术学是由于“比较”这个方法的运用而建立的。比较是一种很好的方法，有比较才有鉴别，有鉴别才能看出特征、找到规律、揭示本质。我们相信，随着比较方法的普遍运用，艺术学的研究必将有长足的进步。

　　如果说比较艺术学是将不同的艺术进行对比研究，那么，中国艺术学则是将中国艺术当作一个独立的对象来考察。我们中华民族，有着光辉灿烂的艺术遗产和源远流长的美学传统。它凝冻在祖国宝贵艺术遗产里，积淀在民族审美心理结构中。作为文明古国的心灵历史和伟大民族的感性特征，它不是某种外在的东西，毋宁说是中国艺术的精神。这是一个博大精深的审美意识体系，这是五千年披肝沥胆创造出来的伟大精神文明。如何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弘扬我们民族的这一美学传统，将是中国每一个艺术工作者都应该认真思考的课题；而中国艺术学的建立，也将是中国艺术学学者义不容辞的任务。

　　1997年12月7日一稿

　　1997年12月29日二稿

　　1998年9月28日改定

　　——原载《厦门大学学报》1999年第1期 易中天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