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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鲨鱼游来的海滨·

　　沙滩上人越来越多。小庞有点呆腻了。海在平静的阳光下蓝得有些虚伪。游泳衣早晒干了。她觉得身上有些酥软，就打消了再下一次水的念头。诗人躲在凉伞的阴影里匆匆忙忙地吸吮着灵感的露水，惟恐它们在烈日下蒸发掉。蜜月旅行这种方式正对他的胃口……小庞悻悻地想，他这个人就是为这种旅行设计出来的。他居然到哪儿都会诗兴焕发。

　　她只好继续看着海。她觉得海一点儿也不大。一个小男孩儿背对着她站在水边，穿着胶鞋的双脚在水花里忽隐忽现。小男孩儿正低着头，神情庄重地往海里撒尿。

　　小庞看完了他这个行动的全过程。她先是什么也没想，仿佛这件事很自然。后来她觉得这孩子做得挺对。至少要比诗人的表现好些。

　　然后那个总在周围打转的家伙又踱过来，从她身边很近的地方擦过去。小庞感觉到大腿下面的细沙被他的脚踏动了。是个又高又壮的小伙子。暗红色的三角裤上印着的几个小字证明他是个运动员。他这么走来走去的有些时候了。

　　小庞嘴角上泛起一丝笑纹，眼帘却倦倦地垂下来。

　　她再睁开眼睛时，运动员已经跃入大海，正以海边少见的蝶泳姿势奋力击水，显得张扬而又奢华。由于角度关系，他不可能随时洞察岸上的美人什么时候看他，什么时候不看他。这样就必须假定她每时每刻都在注视他，他也就必须卖足力气时时保持优美的姿势。他这么游一下午肯定挺累，小庞想，人活着真不容易。

　　诗人在凝眉苦思。他那首和海有关的诗一定到了紧要关节，也就是到了该证明他自己是个蹩脚诗人还是个天才诗人的时刻了。所以他为这个伤点儿脑筋肯定值个儿。

　　小庞于是对他放下心来，又用目光去寻那位和诗人一样勤奋的游泳者。

　　第一眼竟没有找到，她不慌不忙地把目光移动了一下，正巧看见一颗浮上海面的脑袋。他这一次潜泳一定游了很长一段时间和很长一段距离，可惜他不知道她竟在这段时间里去关注了另一个同样不容易的人。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淌着海水的头发全都紧紧贴在头皮上，本来很大的脑袋看上去却很小。他陶醉在对自己的崇拜里，可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十分潇洒。

　　诗人的一声怪叫妨碍了小庞。他从后面搂住了小庞的脖子，然后又丢下她窜回原处。这说明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诗句但还没来得及记在纸上。小庞身子摇晃了两下，没回头看他。因为这会儿海里的游泳健将已经在浅水区站立起来，一步一步地正往这儿走。

　　他这一次走得很慢，身体随着脚步大幅度地晃动着，浑身的肌肉块湿漉漉地闪着光亮。小庞歪着头，瞧着他，脸上毫无表情。他们的目光有一个极短暂的接触——小庞纹丝没动，那位好事的运动员却支持不住，把目光移向别处了。

　　小庞看出他这一次又只不过是想从她身边过去，就干脆轻轻叫住他：

　　“等一下。”她说：“我这儿挺宽绰，你好像一直没找到坐的地方。”

　　他应声站下，却像个傻子似地瞪着眼睛。

　　小庞微微一笑，笑得很优雅，也很宽容。她觉得自己还能体谅这意外的成功所给他的打击。也许他在数不清的女人身边蹭过无数次后，对女人的不理不睬一定更习惯些。

　　他其实要比外表的呆相清醒许多。他早已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奇迹。那颗运动型心脏也已开到了极限。只是他从没想到过到了这份儿该说什么或是做什么。

　　“坐下吧。”她把那一丁点儿笑容收起来了。她的令人心醉的威严纯粹是她那副娇小玲珑的形象的独特产物。

　　他在距她两米来远处坐下。并且照他对“这种事情”的理解，嬉皮笑脸地望着她。等着她说什么。

　　小庞觉察到诗人的注意力已经暂时超越了诗。但她知道他这会儿还不会过来。

　　“你游得真不错。”她说。

　　“我就是干这个的。嘿嘿。”谈起游泳他可好受多了。接着他抬起一只粗壮的胳膊，朝海里一扬，“我能一口气游到岛上再游回来。”

　　小庞很有兴趣似地看着远处的小岛。

　　“那儿有许多海鸟。”她心驰神往的样子更招人喜欢，“我可游不到那儿。”

　　“那——”他得意地晃起脑袋，“没经过正规训练，谁也不行。别说游那么远，一般人就是在海里泡这么久也受不了。你信不信？”

　　“我干吗不信。”她一笑，用手在松软的沙滩上撑起身子，“可听你这么一说，我倒真要试一试了。”

　　他那双陷在紧绷绷的肌肉里的小眼睛睁到了最大限度。她已经站起来。美艳的胴体在阳光下令人目眩。她冲着大洋轻蔑地吹了一口气。

　　运动员不由自主跟着站起来，“你真去？”

　　“我只说要试试。”她还站在那儿，“我上个月刚学会游泳。”

　　他咧开嘴笑了，“开玩笑。你还是在边儿上练一会吧。我教教你——”

　　“不，我还是自己玩玩吧。你要是没事，可以跟他学学写诗。”她朝身后的方向一偏头，就一直走向海里去了。

　　让小岛见鬼去吧。走到海水没腰的地方，她放纵地向那一大片蓝色中倒下身去。天空在起伏跳动。她的手脚轻柔地击着水，看上去也只是悠然自得地随波漂流。

　　岸上要发生什么事了。管它呢，陆地上每天都发生数不清的事情。她觉得现在该有一条灵便而略带杀伤力的鲨鱼冲入这片浅海区了。那条鲨鱼会径直朝她游来。经过所有游泳者的躯体，并对他们每一个人不屑一顾。那样的话，高兴的将不只是她自己。起码还有两个男人。

　　她的耳廓里塞满了海的叹息。有点儿故作深沉。她想。但是现在该往回游了。不能再注远处去了。

　　往回游到应该站起来的地方，她在水里翻转过身来。手已触到沙子。落潮的时候这儿说不定已在岸上。

　　她直起身来，双手不自觉地叉在腰间，看着不知从哪一刻起变得如此冲动的海滩。许多几乎赤裸着的肉体都在向一个方向汇集。这些活跃的个体你无论盯着哪个认真看一会儿都可以笑上小半天。这会儿笑不过来了，应该先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的双脚脱离了最后一片涌浪时，她发现了沙滩上的真正热点。她觉得正在拚死相搏的那对健儿尽管很艰苦，但却没有失掉优雅。诗人的出拳动作具有一种无可挑剔，几近完美的理想色彩。相形之下，运动员的快速击打动作则显得有点儿过于追求功利和实用。

　　只看了一会儿，她就慢慢地走了过去。她可不想在他们之间被揍个稀烂。她从后面找机会拍了一下运动员的肩膀，“喂，行了吧。”

　　格斗立刻被制止了。

　　“你们干吗呢？”她认真地看着这两个人。诗人一动不动盯着小庞，忽然冷笑了一下。而运动员似乎仍旧完全沉浸在拼搏的激情中，一只小眼睛（另一只已经肿了）瞪着诗人，他一点儿也没去想下面还有什么事好做。

　　小庞平静地转向运动员。她的声音现在变得干巴巴的，毫无韵味儿，“别让人看热闹了。你到那边去。”

　　“哪边？”运动员问。他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儿，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随你便。别站在这儿就行。”她一挑细眉。

　　运动员忽然感到一种受了戏弄的恼怒。他的脸憋得通红，一只大手冲动地抓住小庞的左肩。

　　“啪！”很清亮的一声脆响——小庞神态优雅地抽了他个耳光，脸上平静得好像刚刚起床一样。

　　运动员傻呆呆地站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他机械地迈着腿，一步一步走开了。他带走了一些好奇的游人。更多的人故意逗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着瞧下一场好戏。

　　这时她发现诗人的左眼圈整个青了，闭得紧紧的嘴角正有一条细细的红线在向下延伸。

　　诗人按他现在应该作的那样傲然挺立在沙滩上。小庞走过去，用手绢儿轻柔地擦去他下颏的血痕。诗人猛地握住她手腕儿。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嘴里小声说：

　　“你应该掐我的脖子。使劲儿掐住——”

　　诗人握住她的手腕儿就那么站了半天。后来他笑了笑，说她真有意思。然后他们收拾起东西，一起朝更衣室走了。

　　海滩上的人们不用说有点儿失望。 白小易微型小说100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