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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惨世界”·

　　好半天我才弄明白，她并不是看了我某篇小说觉得我如何伟大而跑来声明她是我的崇拜者的。她叫我白编辑，并旦在竭力提高我对本职业重要意义的认识水平。我猜再过五分钟她就该直截了当地指出我这个有眼无珠的编辑竟然没能看出她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天才了。

　　事实上五分钟后我发觉我又想错了。她这么激动只是为了另一个被我埋没的天才。

　　“请稍等一下，我得找一找。”我毫无必要地站了起来，搓了搓手，开始翻动写字台上的稿子。

　　“你根本没看，是吗？”她问。侧身坐在那儿的模样儿显得很深刻。

　　我只好告诉她那个名字我没有印象。

　　“他呢？他干吗不自己来？”我问了之后忽然觉得挺舒眼，这时候稿子也找到了。

　　“就是这个。”她兴奋地站了起来，“还算万幸。我真怕你把它弄丢了。谢天谢地！你可不知道这花了他多少心血。”

　　我慢慢坐下。抽出一支烟来，点燃了。我现在真地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面前的这部手稿，题目是《悲惨世界》（当然不是维克多·雨果那部）。它给我的印象很深——除了标题的作用外，还因为它的内容酷似中国三十年代某位作家的一篇作品。

　　“你看了吗？——请问大编辑？”见到稿子以后她的心情也好多了，于是在遣词造句上开始玩一些小花样儿。

　　“看了。我才想起来。”我尽力讨好地笑了笑。以便下面讲出什么她不爱听的话时能起到一点儿“中和”作用，“看得出来，他读了不少书。”

　　“那可不。他买的书你这张桌子摆满了也着不下！”她居然开始在我面前拿架儿了，“这篇什么时候登啊？”

　　“那可不那么简单。”我觉得也该适当维护一下我们刊物的尊严了，“我们这儿发的稿子都是要有一定水平的……”

　　“你是说他没水平吗？”女孩儿的小脸儿一下子红涨起来。

　　“我是说这篇稿子……”

　　“他是我们全厂闻名的才子，墙报稿子差不多全是他一个人写——连厂长讲话都是他写讲话稿！”

　　不知怎么，我还是不太忍心对她直说，“这个吗……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他忙得要命。他哪有时间往你们这儿跑哇。”

　　“他都忙些什么？”我有点儿反感了。

　　“在体验生活啊。”因为说了一句我们的“行话”，她马上扫视一遍室内其他那些埋头阅稿的编辑，看看反响如何。

　　那几位同行果然都扭头往这边看了看，他们冲她报以尊敬的一瞥之后又偷偷朝我做鬼脸儿。于是我忍无可忍了——

　　“那么，他这篇稿子你看了吗？”

　　她愣了一下，变得柔顺些了，“没有。”

　　“干吗不看看？”

　　“我看不懂……我的水平不行，我信奉贤妻良母……事业上我帮不了他什么，但我可以在生活上多给他些支持。比如……

　　“你都没读过他的稿子，我怎么跟你说呢？”我耐不住性子了。

　　“我就是要你个话儿－行还是不行。”

　　“不行。”受了她的影响，我回答得也挺干脆。

　　她站起来，一把从桌上抢过那份稿子，转身就往外走。我想也没想就跟了出去。一直跑到街上我才追上她。

　　“请听我说两句话，她站下了。

　　“你跟我说实话，他的小说你好好看了吗？”她第一次对我显得这么诚恳。

　　那是篇根本就不必好好看的东西。问题是我没有把握让她也明白这一点。

　　“我还是希望你自己先看看。”

　　“听你的意思好像他还是个生手？”她的火气又上来了，“你知道他下了多少工夫吗？他一回家就写东西，已经写了三年了！请问白编辑，你在家是不是得干点活儿？至少作为一个男人，买粮、换煤气罐什么的一类事总该干些吧？可我什么也没让他干过。这么有才气的人，又在社会上得不到重视，我想我应该多给他些帮助。他说作家们写东西之前都得喂酒。我就天天给他打酒喝，在家我从来也没有让他干过一点儿活，所以说我给你看的稿子可不光是他一个人的心血一那里边也有我的一半呢！我就弄不明白你们这些编辑老爷，眼睛怎么就会盯着那些名人转。怎么就看不到……”

　　她说着说着哭了。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她的身旁。这时候我那种自作多情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对面前的这个天真率直的女孩儿产生了一丝怜爱之情～不过这个我当然不能告诉她。我知道我现在的义务是什么，我得安慰安慰她才是。可我该说什么呢？如果说心里话，我会建议她不要去买粮，不要换什么煤气罐，她的那位天才也许只配给她冼冼脚什么的。可是我能说吗？

　　因为实在没有找到理论根据，直到她告辞我也没能说出我的心里话来。我抱憾地目送她远去，心里正有种什么滋味在悄然泛起。

　　远远的拐角处闪出一个男子来。他们说了几句话，忽然，那男子重重地打了她个嘴巴。

　　我蓦地感到一阵热血直冲上头顶。那个男人这时把脸转向了我。他的冷笑使我明白那一巴掌是打给我看的。这也许是他这辈子所能创造出的最伟大的作品了，至少像《悲惨世界》〈当然是维克多#雨果那部）那样伟大。他扯着那女孩儿的胎膊转过街角走了。 白小易微型小说100篇